“玩家已離開踩踏板31秒,請在一分鐘之內,儘快回到踩踏板上。”
當播報聲再一次從空氣中消失時,紙鶴也終於陷入了沉默。
黑澤忌的指點,說白了隻有幾句話而已;大概是因為他也不知道林三酒具體麵對的是一個什麼情況,所以內容也儘是一些籠統的大概要領。不過不管如何,林三酒此時能夠依靠的,也就隻有這一隻紙鶴了。
任何進化能力都是有局限的,世上不存在“絕對完美”的某種能力或物品——當她暗暗地告誡了自己一遍以後,林三酒儘力靜下心來,花了幾秒鐘,眯起眼打量了一會兒亨利王與他的【畢加索】。
……這個能力的局限,看起來似乎就在“範圍”上。
假如【畢加索】能夠無限地延展,那麼躲在亨利王表麵下的進化者,恐怕早就一統天下了……可是現在“亨利王”看起來十分小心謹慎,身周都被【畢加索】被包圍得滴水不漏,要怎麼利用這個局限呢?
林三酒一邊回想著黑澤忌的話,一邊深呼一口氣,隨即閉上了眼睛。
“……當你看見一叢樹,一片海,一灘石頭,你覺得那是‘環境’,是自然的一部分。樹、海、石頭,都是這個星球的造化物,人也是這個星球的造化物——為什麼你在看自己的時候,卻覺得自己與環境是分開的?”
……沉浸進了“純觸”狀態以後,渾身上下的傷痛猛地鮮明凶猛了一瞬間;然而緊接著,痛意便退後了,更基礎、更牢固的感覺浮了起來——那是林三酒的身體,在無時無刻地訴說著什麼。隻有當她在“純觸”狀態時,她才能聽得見來自於自己身體的聲音。
儘管此時林三酒閉上了眼,但對麵的【畢加索】空間,卻從沒有這麼清楚過。
用眼睛看的時候,或許還會受到【畢加索】獨特的光影手法影響;然而皮膚、毛孔、發絲……卻既不會說謊,也不會受迷惑。
如同在用手摸一件刻得坑坑窪窪的雕塑一樣,林三酒清清楚楚地知道哪一處空間陷了下去,哪一處升了起來,哪一處被挪走了一塊……這種感覺是如此奇妙,她甚至有些迷醉了,幾乎都忘了自己還有時限、對麵還站著一個敵人。
隨著她呼吸節奏的消失,偏殿裡一瞬間陷入了奇異的短暫寧靜裡。
要不是還要抬高雙手維持著【畢加索】空間,亨利王現在簡直想揉揉眼睛,生怕自己被什麼幻術給騙過去。
對麵確實是站著一個女人的,他的視網膜明明白白地如此告訴他;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就從她身上滑了過去,一點也沒有停頓——仿佛林三酒不是一個他正對峙著的敵人,而是一支蠟燭,一塊地毯,一個柱子,無需他多花半點注意力似的。
好幾次,亨利王都是在心裡一凜以後,硬生生地將目光轉回了林三酒身上,這才意識到對方仍然一動沒動地站在原地。
淡得幾乎無法察覺——林三酒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絲笑紋。
“……當你意識到你是環境的一部分,環境也是你的一部分時,你就多了一個最強大的武器,誰也從你手中奪不走的武器。”
這一段初聽的時候還有點不太好理解,然而林三酒在“純觸”狀態裡試著朝前踩了一步以後,她立刻領悟了黑澤忌的意思。
在這一步裡,空間傳遞給她的信息,恐怕要寫幾十頁紙才能寫完:空氣流動的方向,燭火遙遠的熱意,房梁上剛剛落下的一小簇灰塵……
世間萬事萬物,仿佛在這一刻都從林三酒的體內流過了;連她自己,也化為這洪流中的一部分,在星球的表麵上翻卷奔騰——
在前方四五十米的地方,亨利王腳下所踩的那一片紅毯,微微地有點兒鋪歪了,它的邊緣處沒能嚴絲合縫地貼住地麵,反而搭在了另一塊毯子上,略微高起來了一塊。
“你是打算閉目待死嗎?”
亨利王忽然冷笑了一聲,語氣裡滿含嘲諷,在最後一個字的尾音上卻稍微抖了抖。
他早就隱隱有了不太妙的感覺,偏偏始終也抓不住那一絲預感,也說不清楚眼下到底是一個什麼情況;假如能夠激林三酒出手,說不定反而能抓住對方的馬腳——“我說,你……”
一句話才剛開了個頭,對麵雙目緊閉的女人忽然動了。
她的動作既不快也不慢,說快吧,好像每一步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說慢吧,又似乎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一下,她的動作已經一氣嗬成地做完了。
林三酒腳跟一轉又一踢,原本踩在腳下的紅毯已經被她撬起了一個角,朝空中飛了起來;她眼睛依然閉著,手輕輕朝前一伸,準確無誤地抓住了紅毯,隨即一收手臂,一大塊地毯便被她扯了起來,隨手扔向了身後。
亨利王壓根就沒察覺到,自己腳下的地毯失去了底下那一層,立刻輕輕地落在了地麵上——“你這是在乾嘛?”他吼了一聲。
即使是再精密的儀器,恐怕也測不出來當地毯落下去一點時,人體會跟著落下去多少——這種細微到幾乎沒有的改變,連當事人都毫無所覺;但在林三酒的“眼”裡,這已經是一個足夠決定成敗的關鍵了。
因為她剛才的一個推測,已經被證明了。
“……環境之中,最容易被我們改變的,就是空氣了。”黑澤忌在紙鶴裡的第三段話,也是最後一段話,是這樣說的:“人的每一個動作,不管再微小也好,都會造成氣流的改變。你以為成長型肌肉和力量的增長,隻能夠直接砸在敵人身上嗎?當我們以合適的角度、力道擊中空氣的時候,有時反而能夠產生驚人的效果。”
無人回答亨利王,林三酒像是一個暗夜裡的幽靈一般,身體輕盈地在空氣裡滑了下去;她腿部彎曲、蹲下的每一個動作,看起來都像是渾然天成般的恰到好處,輕輕地,又沉重地,她的右側骨翼突然攏了起來,猛然朝前方的空氣裡刺去。
“你是不是突然瞎——”
亨利王的嘲笑實際上還隻是一個念頭,他尚未來得及將它說出口,眼前有什麼東西就變了;然而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他隻覺得自己左腳猛然一陣劇痛,“啊”了一聲,身子忍不住震了一下——
這一震,已經足夠了——他一直高高抬起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揮了揮。
【畢加索】有所鬆動的那一刻,林三酒覺得自己仿佛已經等了一輩子。她腳下一蹬,隨即渾身上下已經融會貫通成了一個小小的什麼東西,在這一道力下彈射了出去,快得甚至連思維都跟不上了。
……以前,她是腳發力、腿跟上,上半身再朝前傾;一步接一步的連環動作,不但效率低了,效果也大打折扣,這也是為什麼黑澤忌說她的身體是一塊塊堵死的。
【畢加索】在鬆動了半秒鐘以後,就再次在亨利王的指揮下凝聚了起來;然而半秒的時間,已經太多了。
“為、為……”亨利王雙眼圓睜,死死地盯著穿過自己腹腔的森森白骨。“是什麼……”
他血紅的目光艱難地移到了他的左腳上——那兒看起來像是被小型炸彈給炸了一下似的,連鞋子帶半邊腳趾,全已碎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那個啊,”林三酒這時候才睜開了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在昏暗的偏殿裡閃爍著光澤。“……是我打出的空氣。要不是你的身體往下降了幾個毫米,露在了【畢加索】空間外,我也打不著你呢。”
雖然每一個字都聽懂了,但是亨利王的表情,從來沒有這樣茫然過。
屬於歐洲中年男人的高鼻深目、一頭卷發,漸漸地從他臉上消失了;如同海水退潮一樣,露出了底下一張平凡無奇的暗黃麵孔。
到他死的這一刻,林三酒也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玩家已離開踩踏板52秒,請在一分鐘之內,儘快回到踩踏板上。”
呼了口氣,林三酒將目光從轟然倒塌的死屍上挪開,踩上了鐵皮板子。隨著她的動作,播報聲一下子啞了。
想了想,她掏出了紙鶴,打算給黑澤忌回個信。
“謝謝你,你的消息來得太及時了,我剛剛也擊敗了一個對手……”她的訊息很簡單,幾句話就說完了;一伸手放飛了紙鶴,翅膀頓時“撲棱棱”地朝她身後飛了出去。
……或許是因為戰鬥告捷後那微微的一點鬆懈,當林三酒猛然意識到身後還站著一個人的時候,她唰地扭過了頭,正好對上了瑪格麗特王後那張優雅美麗、卻麵無表情的臉。
渾身的肌肉一瞬間緊繃了起來,又在下一秒鬆懈了;帶著幾分迷茫,林三酒呆呆地看見那隻紙鶴落在了瑪格麗特王後纖長的手指上。
“我警告你,”一綹金發滑了下來,從她櫻花般的紅唇裡,吐出了林三酒十分熟悉的凶狠語氣,“……你要是敢和彆人說起這件事,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