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的高跟鞋,以及清久留的偽裝,都在他們小步跑出餐廳的時候,不知何時接連掉落了下去;好像它們也知道可以退場了,已經不再是需要掩飾的時候了。
第一個遙遙看見來人的,是正在低聲說話的餘淵。隔著半個賭廳、水池,和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影,他卻正好麵對著餐廳門口,注意力被遠處的動靜牽動了,目光順勢一轉,就碰上了林三酒的視線。
認出林三酒的時候,他的眼睛驀然一亮;儘管離得太遠她聽不見,她卻可以肯定,餘淵立時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站在一旁的元向西聞言騰地跳了起來,脖子上好像安了個陀螺,一圈圈地四下張望,一時卻還沒找到林三酒;另一個裹在黑色皮衣裡的人影,頓了兩秒,才從肩膀上慢慢扭過了頭。
賭廳裡似乎有極短暫的一刻,什麼聲音也不存在了。
從天花板下忽然飽漲起來的,急劇膨脹的真空,擠走了一切雜音與空氣,好像有那麼一瞬間的工夫,終點賭場忽然從穩定流過的時間線裡歪了一歪,出了個小差錯,落出了時間之外。
自己的腳步震動,皮娜的抽氣聲,胸膛裡的心跳……都在一瞬間之後突然重新清楚起來,林三酒被驚得差點叫出一聲;各種情緒衝得她手心發癢,她再也忍不住,朝遠處使勁揮了揮手,叫道:“我在這!”
黑影立刻又把頭轉過去了。
林三酒放下手,朝清久留笑著說:“你是怎麼辦到的?他們真的——居然這麼快就到終點賭場了!”
清久留朝賭廳裡張望了一圈,神色裡卻不知道為什麼,沉著幾分暗灰的雲靄。
“賭廳裡的變化太快了,”他隻輕聲回應了一句,“我擔心副本會有所察覺。”
林三酒心中一沉,這才總算不大情願地意識到,賭廳裡那一種安靜沁涼的氣氛早已蕩然無存;以人偶師一行人為中心,仿佛地麵上有一個不斷擴大的漩渦或地陷一樣,逼得廳中進化者紛紛在窸窣低語中逃竄遠離。
“剛才和我通話的,就是你吧?”
當幾人跑近以後,餘淵才剛剛招呼了一聲,清久留就立刻壓低了聲音答道:“我們必須現在就動身。”
“馬上走?”林三酒問道,看了看皮娜。
皮娜稀裡糊塗地被她拽了過來,還沒明白到底是什麼情況,就已經迎麵碰上了人偶師一行人——在那一道漆黑凝重的身影籠罩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該害怕好,該激動好,還是該迷惑好,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放了;正手足無措的時候,她聽見清久留說話,下意識地朝他一看,竟不由叫了出聲:“你是誰啊?”
清久留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隨即才意識到什麼,摸了摸自己的臉。
“誒……不對,你……”皮娜也回過味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清久留;很快,她就好像陷入了“不知道該看誰好”這一個無解的難題,都沒有餘力把話說清楚了。
人偶師自始至終,目光一直釘在清久留身上——就好像林三酒壓根沒有在曆史上存在過——直到此刻,才忽然沉沉地問道:“大巫女的身體……在你那裡?”
“我將她的身體存放在了一個合適地方,就在出去的路上。”清久留迅速答道。
他明明與人偶師是第一次相見,但僅僅是兩句話的交換,卻不知道為什麼,仿佛產生了某種暗通的、無需付諸於言語的默契。
“有危險?”餘淵問道。
當清久留毫不掩飾真正的自己時,他輕而易舉地就抓住了每一個人的注意力:“是的,我們時間緊迫。副本對於異樣很敏感的,我們必須在副本發現不對之前,馬上離開。”
“果然是因為他派人到處通知自己來了吧?”元向西的生死早就被老天置之度外了,因此說起話來,也最通達不忌:“身在賭廳裡的賭客卻都一個個不賭了,換我也要仔細看看是怎麼回事。噢對了,小酒,我才發現你這個發型還蠻好看的嘛,你這個是假發嗎?”
餘淵使勁掐了掐自己的鼻梁;總算靠他才趕緊踩住了元向西的話頭,及時將話題轉回了正軌上,朝清久留點了點頭,問道:“知道了,我們該怎麼走?”
“你們走了捷徑,手上籌碼應該不夠。”
清久留的話音才剛一落下,林三酒已經非常自覺地早早將自己的籌碼都拿出來了——人偶師仿佛一頭高坐山崖的老鷹,在他冷漠銳利的目光下,她跟餘淵小心翼翼地完成了一場籌碼的交接。
任誰都可以看出來,他這一次不聲不響、捏著鼻子接受了林三酒的幫助,顯然對他而言是一種很大的犧牲。
“太安靜了,過於配合了,”意老師惴惴不安地在腦海裡小聲說道:“我估計出去以後要爆發。”
“現在夠了,”清久留看了看籌碼,跟個裁判一樣說。“你們三人沒有進入過副本的雷達裡,所以現在馬上就可以兌換出離場Pass。”
說著,他朝不遠處的獎品兌換處示意了一下——世界上大概不會有比餘淵更懂得關鍵時刻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的人了,一個多餘的字都沒說,已經招呼著人偶師和元向西過去兌換了。
“那我呢?”林三酒問道。
“你和皮娜都有點不太好辦……皮娜,你準備走嗎?”清久留轉頭問道。
皮娜驀然一驚,好像這才終於從剛才不真實的恍惚中回過了神;她花了很大勁,才總算讓負責言語的中樞神經重新開始工作了:“我——我走去哪?你是……你究竟是誰,為什麼……副本員工……”
開始工作了,但不代表工作得就很好。
“我建議你跟我們一起離開,”清久留耐心地解釋道,“留下來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很大的風險。”
皮娜咬了咬嘴唇,小心地看了一眼遠處的人偶師背影,又驚得立刻轉開了眼睛——就像是一個明知道自己不該去摸開水壺,卻還偏偏想去摸一下的小孩子,結果挨了燙才趕緊縮回手。
“那個……如果你們是擔心我會對加嘉田說什麼的話,”她目光對著清久留的喉嚨,小聲說,“你們放心好了,我一個字也不會說,就說我壓根沒看見你們。我又不喜歡他……”
要說皮娜之前還有幾分可能一起走的話,在看見人偶師之後,她似乎就已經從頭涼到了腳,恨不得能退到百米開外去,再也不跟他們扯上一點關係。
林三酒與清久留對視了一眼。
情知不能強迫她,林三酒歎了口氣,問道:“那你能幫我個忙嗎?”
“你說。”
在她將自己的想法解釋完以後,皮娜猶豫著點了點頭,拿出了聯絡器。
“一小時,”她對著聯絡器另一頭的加嘉田說,“我這邊也差不多了,你一個小時後來帶我去入職,如何?莪在大廳門口等你,好的……賭廳裡的動靜?就是有個很出名的進化者來了……噢,你可能不認識……對對,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了。”
“不知道這一招能替我們爭取多久,”在她掛斷聯絡後,林三酒仍然有點不安心地說。
“隻要副本沒有動作,我們隻需要不到十分鐘就能離開賭場,接上大巫女了。”
話是這麼說,但清久留的神色卻絲毫不見輕鬆;他抬頭看了看賭廳天花板,隨即快步走近了獎品兌換處,問道:“怎麼樣了?”
幾人兌換離場Pass倒是比想象中快了不少,儘管賭場很不舍得放人離開,以近十種方式問了近十次“你確定嗎?”,最後才終於依依不舍地發出了兩張Pass——元向西作為鬼的好處,在這裡就又一次體現出來了。
“還好,你們剩下的籌碼夠用了,”看了看剩下的籌碼,清久留低聲指引著餘淵,說道:“這裡,在物品列表裡兌一個【聯邦旗】。”
餘淵對著那一件物品的文字描述沉默了幾秒,才抬起頭說:“但這是……”
“她已經被視作副本未來員工了,”清久留簡短地說,“也就是說,作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林三酒是無法走出副本的。唯一一個能讓我們鑽的漏洞,唯一一個能想的辦法,就著落在這個物品上——讓她從一個獨立的人,變成一個從屬的物件,一個財產。
“而且,因為賭廳中不允許進化者攻擊彼此,所以哪怕是人偶師,也不能把林三酒人偶化後帶走。”清久留苦笑了一聲,對站在一旁的林三酒說:“所以這個物品兌換出來以後,你要自己用在自己身上。”
或許是對皮娜仍然不能完全放心;哪怕在她給加嘉田聯絡過以後,也仍然被清久留以“送送我們”為由給暫時留住了。此時林三酒正在小聲勸慰皮娜,試圖說服她人偶師其實不可怕,忽然被叫到頭上,這才一怔:“什麼物品?”
【聯邦旗】
效忠於本麵旗幟的人,自動承認並擁護本旗所代表的奴隸製。如果希望自己做奴隸主的話,請將本麵旗幟用於他人身上(在與自己不同種族的人身上效果達到最佳),滿足條件後,則可以獲得相應的奴隸;若認為自己不配做奴隸主,但是可以做一個好奴隸,請將旗幟用於自己身上,等老爺來接收。
更多的描述和注意事項,此時倒是都來不及去看了;林三酒拎起那麵紅底黑叉的旗子,也有點傻眼:“誰會自己把自己變成奴隸?”
“那說明你對人的了解還不大夠,”餘淵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一句,“總之,倒是正好解決了我們眼下的問題。”
“發動了物品,然後呢?”林三酒問道,“什麼叫‘等老爺來接收’?”
“第一時間把你當成財產接收下來的進化者,就成了你的奴隸主,但我目前還是員工,辦不到。”清久留說到這兒,目光在幾人身上轉了轉,琢磨了一下人偶師陰沉沉的神色,沒有去招惹他,隻是忽然對餘淵一笑,說:“你來?”
挑中了唯一一個負責任的成年人——清久留的眼光還是真好。
哪怕再不情願,林三酒也知道,她此刻沒有多少選擇了。就在她準備將旗子披上肩膀時,卻被皮娜一把握住了手腕。
“等等,”皮娜的臉色有點發白,小聲說:“你真的要用在自己身上?你不怕……你不怕出什麼意外?奴隸的意思是……你整個人都成了彆人的財產,跟一個物件豈不是沒區彆了?恐怕跑都很難了吧?”
林三酒怔了怔,這才意識到她指的“意外”是什麼。
她回頭看了看幾個人。
元向西和清久留正在小聲交談;餘淵站在她身旁,似乎已經做好了隨時“接收財產”的準備;人偶師冷冷地站在幾步之遙外,好像想要儘可能地與他們隔開距離,彆被他們的人味沾染上身。
“如果要說拿命冒險的話,”她低聲說,“那你看見的,是我在世界上最放心把命交到他們手裡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