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林三酒從教科書上學到,古代的人以為天是圓的,地是方的,天空就像一個大圓罩子似的,籠罩在大地上。
人們就在一塊有邊際,有儘頭的大地上,被一張罩子籠在底下,就像試驗箱裡的小白鼠一樣,一日日進行著自以為是的生命,並不知道他們的性命對他人而言,是有一個用途的。
林三酒覺得,梟西厄斯就是那一個籠在大地上的玻璃罩子。
禮包的手段,已經遠超一般進化者,可也隻能一次次地在梟西厄斯身上撞出了空洞無用的回響。她固然可以一擊使對方失去意識,然後呢?梟西厄斯依然毫發無損。
不管他們找到多少身體管家,隻要對其中之一下殺手,就要麵臨被降神而來的梟西厄斯碾死的結局。
林三酒閉了閉眼睛的時候,對麵那男人又開口了:“你真不動手啊?你不為了打劫,你跟著我乾嘛?你看上我了?”
神廟陰沉沉地壓在空氣裡,連色彩都被洗暗了一層。
“我還沒看上你呢,男人婆似的,那麼黑。”那男人說著,見林三酒仍不說話,也不像動氣,又有點眼饞地看了神廟一眼。
就算不能讀心,林三酒也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在考慮要是自己主動動手的話,打鬥起來有了危險,“神明”會不會也來保護他,替他做個打手。
“啞巴了?不說話我走了。”他到底還存了一分謹慎,拖拉著鞋底,轉身說:“神經病一樣的。”
林三酒定定站在原地,看著他腳尖一撇一撇,兩個膝蓋頭往外送,好像空間裡不管什麼,都該給他讓道。
如何在不動他性命的前提下,使梟西厄斯損失一個身體管家?這個問題好像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她又能有何解?
就在她怔忡茫然的那一刻,她身旁的人偶師卻終於忍不了了。
他的性格,向來就像是一片雷雲;猛烈混亂的雷電左衝右突,電光鞭裂了暗夜時,就掀起了人偶師喜怒無常之下的血海波浪。他以前絕不自控,必須將暴戾都漠然肆意地釋放出去,否則雷電就要將他自己打碎燒灼起來——如今居然能在考慮權衡之中忍這麼長時間,確實是一個奇跡。
隻是奇跡也有結束的時候,而林三酒卻沒有預料到。
她也沒看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好像神廟附近的空間都微微一陷,吃不住重似的,人偶師漆黑頎長的影子已經站在了那個男人身後。
與那男人一比,人偶師的身高將他襯得幾乎可憐;人偶師後腦上,黑發光澤濕潤,隨著他微微一低頭,沉沉滑落下去。
“我倒要看看,他如何降神到一具屍體上。”
他認為自己可以一瞬間就奪走那個身體管家的性命,就算梟西厄斯降神也來不及了——是了,確實隻有人偶師才敢下這樣狂妄狠絕的決定——
那個男人終於朝腦袋頂上響起來的這一句話,愣愣地往後仰起了頭。
就在他辨認出人偶師麵容的那一刻,他臉上好像被打碎了蓋子,驚懼、狂喜一齊衝了起來,霎時睜大的眼睛裡,倒映起了一隻高高舉起的手。
那隻手是林三酒的。
她知道自己是虎口奪食,因此用上了全力,不敢有一絲保留;緊掐住那男人的衣領,橫臂將他像抹布一樣朝遠方一甩的同時,她自己也迅速躍上一步,【防護力場】驀然在半邊身體上白光一亮,將人偶師和他即將帶來的黑沉結局給險險擋住了。
“乾什麼——”那男人冬地一下摔在地上,七葷八素,好像要跑,卻支使不動身體,這才叫出了聲。“你們……你們……”
“叫他死確實隻需要一瞬間,”林三酒急急從人偶師麵前退開兩步,一把拉起了那個男人,自己擋在了他的身前,對人偶師匆匆解釋道:“可是,死亡過程的時長,或許不是造成梟西厄斯降神的要點!”
人偶師一聲不出,低垂著頭,削尖似的蒼白下巴,抵在領口一圈黑羽毛裡。他朝林三酒慢慢地翻起了眼皮。
“當他覺得自己要死了的時候,或許才是造成降神的直接因素,”林三酒飛快地說道。她自己都沒有來得及好好整理過的思緒,此時一股腦都衝了出來,聽著好像也意外地有道理:“哪怕是在他不知情的時候,從暗處忽然偷襲他,也不安全,不管你速度再快也好,我們根本保證不了,在那一個瞬間裡他腦海裡會不會閃過一個‘我要死了’的念頭——你的攻擊,能夠比一個念頭還迅速嗎?”
林三酒是見過他殺人的;比如說不久前的張鵬,上一秒還活著,下一秒就死了。然而人在一秒鐘裡,思緒就已經可以跨越萬千世界了,不管軀體死亡的速度多麼快,離人腦徹底停止活動之間,總是有一線距離的——這一線距離,就是他們冒不起的風險。
當然,人偶師可不是這麼謹慎的人,自然不會想到這一點。
“那你說怎麼辦?”他冷笑了一聲,“給他供起來養老?”
林三酒自然也想過。她都已經抓到一個身體管家了,再白白將他放走,不止是心中咽不下氣,也有可能在未來暴露了他們的計劃。
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雖然很多話聽不懂,可是大意他卻明白了,知道二人投鼠忌器不敢殺他,此刻臉上的白褪了幾塊,由紅補上來,筋在額角直跳,臉上肉又要抽動,又要擠笑,又忍不住後怕,乾脆扭頭朝地上啐了一口,嚷嚷起來:“不敢殺是吧?那就讓你爺爺走,彆逼你爺爺動手!”
“我也拿他沒辦法,”林三酒皺著眉,後半句是對那男人說的,“但要放你走,也萬萬不可能。”
“那你要怎的?”那男人使勁在她手裡掙了兩下,掙不動,就來踢林三酒。
“我是這麼想的,”林三酒一側腿就躲了過去,對人偶師說:“我先用個物品將他束縛起來,讓他不能動,然後我們把他帶回去再說。”
她說完,趕緊補上一句:“你不用掏東西,我有合適的捆縛物品。”
人偶師睫毛下的黑眼珠,仿佛被橫雲遮蔽了的黑月,不具一絲現實和人氣。顯然他根本沒有打算掏東西。
林三酒頭也不回,一把就將那男人給拽到了身前,將他重重摔在地上。
那張嘴立刻就張開了,一口涼氣吸進去,馬上就化成無數臟話惡言湧了出來;林三酒垂眼看了看他,麵色不為所動:“……你今日能留住一命,也算是你命好了。”
那男人聽了這話,各種汙穢字詞更像是受了激勵,罵的一聲比一聲高;隻有在他看見林三酒拿出的東西時,他才稍微頓了一頓,一片疑惑的陰影劃過麵龐。
“抱住他,抱緊緊的,”林三酒囑咐道,“快一點,聽見了嗎?”
一個渾身光禿禿的雪白人形,就好像含羞躺下情人身邊的少女,卻隨即立刻從背後緊緊摟住了那個男人,四肢纏住了四肢,身體壓住了身體。
那個男人果然怎麼掙紮也無濟於事,逃不出束縛,卻仍有一張嘴:“***的,有本事殺了我呀,等老子騰出手來的,就把你賣進窯子裡去……”
林三酒並不動容。她低著頭,看著他一句接一句地罵,看著那兩扇上下紛飛,口沫四濺的嘴,長了腳似的,從這一張臉上,挪到了另一張空白的臉上。
她渾身都是緊繃著的,什麼臟話都聽不見,全神貫注隻盯著那個男人漸漸被抽離的五官上,所展現出的神色;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個空子了,但是她真的能夠從這個空子裡,毫發無損地鑽過去嗎?
“快,再快點,”她低低地命令道。
她沒有多少時間的,不能讓對方反應過來。
或許是因為這麼久以來,人本都沒有捕獵過人了,它果然將“快一點”完成得很好。
最初的那個人本,才把那身體管家的五官,模樣,性格和記憶吸收過去不久,就像抓不住一把海浪泡沫似的,又讓它們從自己身上消失了。
在短暫的幾十秒鐘裡,身體管家一直“存在”著,好像絲毫也沒有想到有死亡的風險;等他不再存在的時候,地上躺著的,就是兩個雪白的人形了——甚至連衣物都消失了。
林三酒“冬”一下跌坐在地上,好像所有力氣都被流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