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兩秒的時間,餘淵的思緒好像陷入了真空裡。
周圍的一切,與他忽然都隔開了一層,脫出去幾節,即使看在眼裡也並不真實。
駕駛員既沒有慌亂,也沒有窘迫,平靜地收回了手,低頭看了看手心裡的東西;頭發從額前滑了下來,在他淡淡的、幾乎空洞一樣的眼瞳裡,投下了柳枝似的倒影。
……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剛上船時那個熱心、健談又愛錢的駕駛員,就像一層外衣似的,從他肩膀上滑落了下去,露出了一個相貌相同,性格氣質卻全然陌生的人。剛才的冷靜、溫和,都像是冰封雪原上時聚時散的白色煙氣,隻是一時恰好形成了供人解讀的形態,但底下始終隻有冰涼堅硬的內核。
“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餘淵低聲說。
一直以來隱隱威脅著他、即將要不受控製一樣的黑色海浪,正在腦海中漸漸平複下去;他好像重新掌握住了自己,又一次感覺自己恢複成了“餘淵”——然而此刻情緒忽如其來地沉穩平定了,反而不能叫他安心了。
“嗯,”駕駛員沒有一絲多餘的神情,說:“我早就知道你是誰,才找上來的。”
如果附近沒有被雲重重包圍起來的話,餘淵早已拉開距離了——但此刻他卻隻能向一旁勉強挪了挪身,握緊了防護道具,低聲問道:“你是誰?”
“屋一柳,”駕駛員平靜地說,“現在才介紹,是我失禮了。”
餘淵剛要追問,卻猛地一怔。
駕駛員似乎始終觀察著他的神色,連一絲細微變化也沒有放過,見狀微微點了點頭:“她跟你提起過我?”
雲在二人的一片寂靜中,仍舊在穩定而緩慢地擴張著。過了幾秒,餘淵自嘲似的笑了一聲。
“你知道她是怎麼認識你的嗎?”
屋一柳頓了頓,似乎沒有預料到這個回應。“據我所知,她是恰好看見了我被割去的一段回憶。”
“不是看見。”餘淵低聲說,“是‘作為’你,體驗了一遍你失去的那段回憶。當她活在你的記憶中時,我恰好也在旁邊,身處於另一個名叫謝風的人的回憶錄裡。”
當“謝風”二字從空氣裡響起的時候,屋一柳麵上似乎劃過去了一絲絲異樣,消失得極快,就好像從未存在過。
“我不知道林三酒有沒有告訴過你,”他依舊不動聲色地說,“我對於被割去一段記憶這件事,是沒有意見的。”
似乎察覺到了餘淵臉上的神色,屋一柳無聲地笑了一笑。
“誠然,我不知道我失去的是什麼記憶,所以你大概會認為,我隻是現在才這麼覺得罷了。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樓琴當初認為,隻有拿走我的記憶,我才會心甘情願地為她的計劃出力。她不是個莽撞愚笨的人,她的判斷我認為是正確的。所以如果讓我重新選擇一次的話,我也會主動放棄那一段也許會阻止我為這個計劃而效力的記憶。不管缺不缺那一段記憶,我就是這樣的人。”
“也就是說……”餘淵皺起眉頭,“你如今知道了他們的計劃和目標之後,你……將這個目標置於了自己的記憶之上?”
“沒錯,”屋一柳的聲氣很平淡,似乎他說的話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在認定目標之後,我會親手去除道路上的障礙,哪怕那個障礙是一部分的我自己。”
餘淵突然想起了他在還是“駕駛員”的時候,曾說過的那幾句話。屋一柳並非是靠演戲觸動了他、讓他產生初步信任的——屋一柳當時說的,原來都是真心話。
“我懂了……你想要救下這千千萬萬,反複被拋進末日世界的人。所以,你不在乎這個計劃需要的犧牲品,你也不在乎梟西厄斯的最終目的。”
好像對梟西厄斯這個名字毫無感覺一樣,屋一柳點了點頭。
“人力總有極限。儘我所能,我能夠想到的最好辦法,也就隻有用一小部分人做代價,去解救其餘的人。究竟好不好,其實不重要了;既然它已經是天花板,那我就沒有必要再去質疑它了,我隻需要去做就行了。”
他說到這裡,幾乎有幾分遺憾一樣,輕輕說:“所以,我必須要攔下你們。”
“是梟西厄斯讓你來的嗎?”餘淵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但是他仍有如此多的疑惑亟待解答。“他為什麼不自己動手?你剛才對我做了什麼?”
“我說了,人力總有極限。在一個人的極限之外,就需要另一個人的助力了,這很正常。”屋一柳的語氣裡找不到半分敵意,平緩地說:“從鯊魚係來支援的人不止有我,不過那就跟你沒有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