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那一夜,是她所做的一場長長的、血紅色的、人影憧憧的夢嗎?
還是說,眼下的這一時這一刻,其實是她在對戰梟西厄斯失敗之後,躺在血土裡漸漸死亡時,所產生的強烈幻覺?
林三酒怔忪地伸出一隻手,輕輕地碰了一下波西米亞的臉,又縮了回去。
這樣明豔,這樣溫熱,這樣生氣蓬勃……是夢吧。
她記得,被輾轉送到她手上的那一隻鐲子,早已經被血紅給浸透了,浸得沉甸甸的,叫人透不過氣。
她後來忍著情緒,勉強看過那鐲子幾次,有時壓根找不到綠色的痕跡了,有時又懷疑自己所見的最後一丁點綠,其實是她拚命用眼後產生的幻覺——就像看過太陽後,閉上眼睛也能看見的金星。
當人特彆渴望一件事的時候,夢裡就會獲得滿足,對不對?
說不定連禮包告訴她如何延續波西米亞的那一番話,也不過是她在絕望痛苦之下,像毛毯一樣包裹在自己身上的夢……
夢與命運不一樣,夢慈悲得多,也軟弱得多。
此時被夢送至眼前的、這一個終於被滿足了的願望,不知何時就會像是掉入河中的細白春花,被河浪遠遠衝散,再也不見……
林三酒覺得自己幾乎要在將流未流的眼淚裡,被嗆得喘不上來氣了;她顫顫地伸出手指,又一次落向了波西米亞的臉上,不知道這一次是否還能碰觸到。
但是,她竟又碰到了;指尖再一次融化進了熟悉的溫熱裡。
那雙金棕色的明亮眼童,立刻在長長睫毛下一轉,轉了半圈,垂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有話說話,摸一回得了唄,你在這兒占誰便宜呢?”
林三酒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在腦海中還沒來得及生出下一個念頭的時候,猝不及防地被一隻手“啪”地一下打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毫不客氣。
“久彆重逢你就能抹我一臉臟?”波西米亞抬起一隻乾乾淨淨、什麼東西也沒戴的手,指了指自己被劃出兩道血汙的臉,說:“我都不用照鏡子,光看你就知道了,你現在就跟吸血鬼被剖屍了似的。”
“真的……真的是你?你回來了?你活下來了?”
林三酒愣愣地看著她——看著眼前這一個穿著短袖衫、牛仔褲的波西米亞,一時既驚、又喜,又疑;手腕上皮膚熱熱的,仿佛隻是那一拍,就沾染到了一點生氣。
……從一個本該走完生命全程的人身上,沾染到了一點生氣。
好像是出於老習慣,波西米亞有一瞬間似乎打算回個嘴、說點什麼,要叫林三酒好好知道自己都說了什麼蠢話一樣——然而在她嘴唇分開之後,卻一時間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那樣水光波蕩的雙眼,好像透過了時光,與印象中另一時另一地的波西米亞的雙眼重合了;隻是林三酒並不記得自己曾見過她坐在火堆旁,在夜色中淚光盈亮的模樣。
好像哀求她快點給自己一個答桉似的,林三酒低低地叫了一聲:“波西米亞?”
波西米亞突然低下頭,金棕色的波浪卷發流下肩膀,將麵龐遮住了。過了半秒,從毛茸茸的卷發後麵,她鼻音很重地“嗯”了一聲,說:“……是啊。我活下來了。”
好像世界又恢複了心跳,顏色與光亮漸漸落回了萬物的框架裡。
林三酒意識到自己正坐在一張柔軟的單人沙發裡,雙腿還蜷在身下,隱隱有點發麻。
她撲了上去,將波西米亞攏進了自己的懷裡,手緊緊地按在了她的後腦頭發上。依然那麼厚、有點兒毛燥、帶著曬過太陽的氣息——她仍然記得自己在痛苦和絕望裡,渴望著再撫摸一次波西米亞的頭發;距離那個時候,好像已經有半生那麼久了。
“謝謝你,”林三酒的聲音悶悶地,含湖不清。“我……我真的很害怕……”
波西米亞什麼也沒說。
她大概這一生難得有這樣溫順的時候,隻靜靜地把耳朵、側臉都緊緊倚進了林三酒的肩頸之間。
在林三酒抬起頭的短短片刻裡,睡夢終於從疲倦的頭腦中不情不願地退了潮,她想起來了——她昏睡過去之前的那一幕幕,原來並不是她製造出來自我安慰的幻覺。
沒錯,接到了消息的禮包,第一時間就趕回來了;正像清久留承諾的一樣,這一次禮包的回歸,也意味著更多人的重生與返程。
長久以來的苦難,顛沛和分離,並不是一道毫無意義的,空蕩地投進命運裡的問題。
“我……我居然睡過去了,”她坐回去,用手掌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將濕漉漉的手放了下去。“我怎麼會睡過去?”
“姐姐,”季山青坐在單人沙發的一側扶手上,傾過身子,仿佛要從她這兒沾染走一些光熱。“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你早就透支了呀。從落石城回來的一路上,你都撐著沒休息,已經很不應該了。”
你讓渡了自己的生命,是吧?
林三酒仰頭看著他,有許多話想要說出口,又覺得不必說了。季山青的頭發垂落下來,陰影遮住了他的半張臉;她輕輕伸出手,替他將頭發彆向了耳後去,重新露出了他白玉似的側臉。
林三酒再次低下頭,目光從房間裡轉了過去。
eod上有一間用於休憩會客用的小廳,鋪著厚厚的地毯,散布著幾張又寬又大的沙發,燈光總是調成了黃昏晚霞一樣令人心情鬆軟的顏色。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燈光,她才會在等待禮包帶回夥伴的過程裡,不知不覺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