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怎麼一步步演變成最終模樣的?
他甚至很難回想起細節了。
府西羅儘管早慧,卻也不過是一個剛滿十二歲的孩子;而且是一個此夜之前,從未正麵麵對過任何暴力衝擊的孩子。
他獨自站在幽暗的樓梯口拐角;幾乎是在他想起門沒鎖的同一時間,樓下客廳就被驀然一聲巨響衝破了——如今想來,明明是普通人的一腳,卻好像裹挾著最強橫的力道,激起的聲波、氣流充斥了整個屋子,把他的記憶給震擊得搖搖晃晃、模模糊糊。
母親的驚叫聲、姑姑的哭聲、椅子拖拽地麵的尖銳響聲、大門咣地一聲砸上牆……府西羅愣在了樓梯上,就像一個不識水性的人,一抬頭,發現眼前升起了遮蔽視野的一道巨浪。
由無數聲音的亂流彙成的一道巨浪。
“你乾什麼!”母親似乎正試圖控製事態:“你冷靜一下,有話好好說——”
她的話沒有說完,就被姑姑的一聲驚叫給打斷了;肢體碰撞的悶響、家具被掀翻在地的震擊、姑姑的痛呼、母親反複的嘶聲喊叫……一時間混雜成了一團沸騰的水流,也掩不住一個粗沉嗓子的怒喝:“讓你跑!你再跑啊!”
儘管從未親眼見識過,府西羅卻隱隱約約地,知道了樓下正在發生什麼事。
他感覺自己需要下樓;他,一個今天剛滿十二歲的孩子,此刻需要不知怎麼想出辦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因為除了他之外,此處再沒有彆人了。
可是他雙手冰涼,雙腿發軟,往樓梯下走了幾個台階,差點被驀然一聲砸擊的巨響給驚得踩空了——一張木椅從樓梯後方飛了出來,重重落在地上,椅腿歪扭著,濺起了深紅色的木片。
在姑父一聲極難聽的臟話裡,母親叫了一聲:“春衣姐,快過來!”
府西羅穩住心跳,迅速往下走了幾個台階,蹲下身子,飛快地往樓下客廳望了一望。
他正好看見了母親——一直坐辦公室、缺乏鍛煉的母親,動作既不迅捷也不有力,身影簡直像一個寬軟狼狽的布袋子,踉蹌著撲上了前方的姑姑,把她拽開了。
身材又高又壯的姑父,此時像一個燈光照也照不亮的黑影,就站在姑姑幾步之遙以外,二人中間隔著一張摔壞了腿的木椅子。
“咱們都是親戚,”
抓住了姑姑以後,母親似乎多少安心了一點兒,急匆匆地說:“一家人,有什麼話說不開的?你彆打她,有什麼事你說……”
姑姑似乎也像府西羅一樣,腳下搖搖晃晃地站不穩,一隻手捂著頭,好像隻剩下了聲嘶力竭的哭泣。
姑父隻說了一聲:“滾開!”
“不行!”母親怒聲說,“乾什麼也不能打人,我不能——”
她這一句話沒說完,姑父忽然彎下腰,一把抄起了那張摔壞的椅子。他一隻手就把木椅舉進半空裡,猝不及防衝上來,朝二人掄下去——府西羅激靈靈地一顫、不由自主地一閉眼。
在那短暫的一瞬間黑暗裡,他第一次聽見了重物砸進骨肉裡的響聲,第一次意識到,當人吃痛至極的時候,無法發出的尖叫聲,會變作喉嚨與胸腔裡咕嘟嘟的異響。
睜開眼睛,原本從樓梯上也能看見的兩個背影,消失了。
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府西羅發現自己正跌跌撞撞地衝下樓梯,叫道:“媽!”
他落地的時候,母親從地上翻起身,掙紮著爬了起來——在她身後,姑姑的上半身被淹沒在椅子的碎片裡,一動不動。
剛才那一下掄擊,好像是擦著母親砸下去的,她的半邊頭臉上,已經掛上了瀑布似的鮮血,一隻眼睜不開了。
“快回屋!”母親尖厲地怒叫了一聲,“彆過來!”
府西羅刹住腳,一抬頭,正好看見了朝他轉過了臉來的姑父。
盯著他的,是姑父嗎?
人的麵孔扭曲得鮮紅、變形、錯位,卻還能認出過去熟悉的模樣。
他慢慢往後退了一步,顫聲說:“我、我知道了……我這就回去……”
姑父對他毫無興趣。
現在想想,那一夜,姑父大概早已下定決心了,目的隻有一個,簡單而清楚。他跟母親,不過是半路上忽然多了一個的,要解決的雜事。
姑姑從木椅下發出了一聲呻吟;她的聲音像一根牽線,將姑父的目光重新牽了過去。
府西羅抓住機會,登時邁開步子,沒上樓,反而衝向了一片狼籍的客廳中央;他剛才在樓梯上時就注意到了,那兒正躺著不知何時掉落下來的、母親的手機。
他一把抄起手機,使勁點了幾下,卻發現鎖上了,他不知道密碼。
“快回去,”母親嘶聲喊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府西羅回頭一看,目光與母親遙遙碰上了。
原來密碼是他的生日。
可惜知道也沒用了。
正因為他抬頭看了一眼母親,他同時也看見了她身後的姑父:那個高壯黑影,剛剛用雙手抓起了一塊破裂的、冒著尖茬的椅背,對準了姑姑的頭——母親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回過頭,驚叫了一聲“你彆打她”。
“那我就先打死你,”黑影說。
下一秒,那椅背就狠狠地砸在了母親的頭上。
府西羅忘記了要回屋報警。
他隻記得自己衝了上去,伸手想要把母親拉出來,手機早就不知道掉在什麼地方了。
視野破碎成了許多搖晃的碎片:母親軟倒在地上,一隻揮來的大手,自己的頭顱被狠狠地攥住了,迎麵襲來的樓梯牆壁……
府西羅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醒來的;當他醒來時,他額頭上被尖銳痛意不斷地撕扯著,臉上沾著又濕又涼又黏的血腥味。他暈暈乎乎,惡心欲吐,一個完整的思維也形成不了。
意識模糊間,有人正半拖半抱著他,往木屋門外走,腳下顛簸衝擊著他好像已經變成了碎塊的大腦,更難受了。
那人一聲又一聲地叫道:“小羅,醒醒……小羅……”
是母親。
他從鼻子間軟軟地哼了一聲。
“你醒了?”母親喘息著,艱難地說,“我們馬上走,沒事了,你彆回頭看……”
聽了這話,府西羅反而吃力地轉過頭,往後看了一眼。
他們才剛剛出了木屋,大門敞開著,袒露著半個淩亂的廳。一個黑影,手裡攥著什麼東西,正一下下地將它紮進地上另一個人的身軀裡。噗嗤、噗嗤的聲音,幽幽傳出來,跟著他們走進了夜裡。
“彆看,你千萬彆看,她沒事的,”母親忽然推開了他的臉,以他從未聽過的語氣,哀求似的說:“小孩絕不能看。你可以走嗎?我們快走……”
“車……”
“他打我的時候,鑰匙掉了,”母親拽著他,拖著身體,說:“我找不到了……”
也不可能再找了吧。
二人走過了夜幕下沉默的車子;母親嗚咽了一聲。
府西羅搖搖晃晃、暈暈沉沉地跟著母親走,但是在路燈昏黃的陌生山路裡,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往什麼方向去。
血零零落落地滴在二人身後的路上,被沉重冬被所壓罩著的黑山裡,好像除了他們,再也沒有其他遊客了。
或許母親以為,她是在朝著其他野營屋的方向走;或許母親是想下山,府西羅不知道,如今也無法再印證了。
因為她最終哪裡也沒去成。
府西羅在昏沉幽黑的跋涉中,遙遙聽見了身後某一個遠處,在某一時刻,響起了汽車引擎被發動時的聲音。
在聽見引擎聲時,母親停下腳,回頭看了一眼昏暗的山。
她抓緊了府西羅的手,加快了步子,一頭紮入了路邊的樹叢裡,深一腳淺一腳地拖著他走。
“我真沒想到,”她顫聲說,“如果媽媽聽你的就好了……”
府西羅茫然地看著她。她後腦勺上的頭發被血黏在一起,昏暗中,就像開了一個黑洞。
“如果去了主題公園就好了……”她斷斷續續地說,“如果聽了你的……什麼也不會發生……”
府西羅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才十二歲,已經認識到了世界特有的冷酷的幽默感。他是希望母親能意識到,當初該聽從他的心願才對——但絕不是用這樣的方式。
從身後黑暗裡開出來的汽車,聲音低沉,被夜幕保護著,不為人知,卻越來越近了。
當頭上山路裡驀然亮起了車前燈的雪白光芒時,二人不約而同抬起頭,在它一劃而過的短短時間裡,認出了自家那一輛熟悉的車。
“他可能是想跑吧,”母親仿佛是在自我安慰一樣,慌亂地說:“這邊,快來。”
他們當然不可能一直在山路上走下去,母親大概早已意識到了,車遲早會追上來。
當府西羅被拉著、拽著,穿過無數劃割他、擊打他的灌木和枝條,終於走進了一片空地時,他昏昏沉沉一抬眼,不由微微一怔。
從他眼前忽然舒展開的,是夜空下暗澤粼粼,波光搖蕩的漆黑湖水。
不知幾時,他們走到湖邊來了。
濃黑的山林圍繞著漆黑的湖,沉在夜幕的深處。沒有了白日人聲和俗世商販,山湖變得深遠了,廣闊了,仿佛有另一個世界在夜裡睜開了眼睛,正冷冷地望著他。
“租船的地方或許有人,”母親自言自語一樣地說,聲音很遙遠。“你的頭怎麼樣了?能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