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大旱
木焦蠻坐在空蕩蕩的大車上,山越境內的道路坎坷不平,搖搖晃晃地震得他煩躁不堪,白玉台上的場景總是在他麵前一遍又一遍的重複。
掀起車簾,木焦蠻望了望空中火辣的太陽,放眼望去儘是乾裂的大地,扯著嗓子叫道:
“多久不曾下雨了!”
“回大帥,已經有四個月不曾降過一滴雨!”
木焦蠻想了想,對著下麵的部眾招招手,高聲道:
“東邊的防線撤回來罷,把流民往東邊趕,任他們去禍害生人。”
下麵的部眾遲疑了一下,答複道:
“東邊的防線一撤,若是讓那李項平跑了……”
“那鳥貨死了!”
木焦蠻好一聲咆哮,怒從心頭起,尤自不過癮地猛然從車上跳起,拎住那人的脖頸,大聲叫罵道:
“說了多少次了,那鳥貨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言罷氣得雙眼通紅,一拳正準備打出,卻見身邊的一眾部眾如同風吹折的麥草般紛紛跪了下來,齊聲高呼:
“拜見大王!”
木焦蠻渾身一顫,緩緩抬起頭,見著踏空禦氣,冷冷地望著自己的伽泥奚,揮手丟了那人,忙不迭地跪下,額頭緊緊地貼在地麵,雙唇發白。
“大王!”
伽泥奚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靜靜地看著他,猝然抬腿一腳踹在了他的身上,怒聲道:
“廢物!”
木焦蠻登時如同皮球般飛出去老遠,撞垮了數個大車,米糧嘩啦啦流了一地,看得左右的部眾微微咽口水。
翻滾了幾圈,木焦蠻連忙爬回伽泥奚跟前,一巴掌一巴掌地對著自己的臉龐扇了起來。
伽泥奚低眉看了一陣,怒笑道:
“區區一個胎息,興師動眾連人家的尾巴都摸不著,還要去請籙巫來咒殺,你當真是廢物了,木焦蠻。”
木焦蠻麻木地扇著自己的巴掌,聽著上頭伽泥奚低聲道:
“幾日後的大祭祀你便不必參加了,好好在營中反省。”
木焦蠻猛然抬頭,腦海中如雷霆炸響,仿佛一瞬間抓住了什麼。
剛欲說話,伽泥奚卻快他一步,一拳擊打在他腹上硬生生打斷了他的話語,將其震暈了過去。
“拖下去。”
伽泥奚低低叫了一聲,見著木焦蠻被拖下營房,轉頭看向高聳入雲的巫山,用著微不可查的聲音喃喃自語道: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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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林間轉了一圈,一直待到晨曦在天邊現身,李通崖從一片狼藉空空蕩蕩的山寨中飛起,喃喃自語:
“東邊的炊煙儘數斷了,山越的軍隊已經撤走,木焦蠻怎麼會這樣輕易地任由項平東歸……”
駕著風往西去,便見腳底下一片赤地,算一算日子,已經小半年不曾降雨了。
“難怪會有這麼多的山越流民。”
李通崖皺著眉頭估算著山越境內的情況,判斷流民越境而來的可能性。
“我李家這幾年倉廩豐實,承載個幾千流民不是問題,倒還能增加人口,隻是怕這天繼續旱下去,眉尺河都將枯乾,也不能再種糧食了。”
“汲家家信中曾說過祭品一事,想來伽泥奚也沒有多少時間蹦躂了……”
隨著李通崖不斷深入山越境內,越來越多的乾裂土地和扒光了皮的枯樹出現在視野之中,大厥庭已經從遠處慢慢浮現。
這座山越唯一的城池上滿是歲月的痕跡,受風雨侵蝕的城牆外表坑坑窪窪,內裡也腐朽不堪。
大厥庭邊上已經搭起了高高的祭壇,用泥土和木石堆砌而成,已經完工了十之八九,據說伽泥奚將會在其上告祭蒼天,大業一統。
祭壇上的工匠雖然麵容枯槁,滿頭大汗,卻神情希冀,表情崇敬,每一個人都在期待著伽泥奚將為他們終結混亂,帶來穩定的生活。
“不能再往前了。”
李通崖默默停住腳步,這次尋找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無所獲,失落地扭頭退走,往望月湖方向而去。
望月湖已經往後退了數百裡,乾裂的河床上淨是死魚爛蝦,熏得人掙不開眼,遍地是覓食的豺狼和禿鷲,一副禽獸樂土的模樣,李通崖在望月湖上折行了一圈,返回了黎涇山。
才降落在山上,李通崖便見一隻肥大的黑豬屍體倒在庭院間,滿身的長毛舔的光鮮靚麗,兩顆獠牙有成人一臂長,潔白如玉。
一旁的李玄嶺和李玄宣正急急忙忙地在黑豬屍體的關節和穴竅上打入封靈術,李玄鋒則在大青石上擦著弓。
“仲父!”
見李通崖緩緩落下,一旁坐在大青石上李玄鋒嘿嘿一笑,左手提著弓,右手拿著一個大麻袋,往石頭下一跳,抬頭高聲笑道:
“這山豬妖好大一隻,胎息巔峰修為,夠給大夥加個餐了!”
李通崖輕輕一笑,靈識一掃,便見一隻烏黑光亮的長箭正正埋在那妖物腦中,除此之外渾身皮肉完整,一處傷口也無,有些訝異地開口道:
“一箭?”
“一箭!”
李玄鋒得意地抬了抬頭,手中的漆黑長弓一拋便掛在了身後,彎腰伸手探入那豬妖空洞洞的眼眶中,直徑掏出了那支長箭,渾然不在意地甩了甩手上的紅白之物,回答道:
“我追了這豬妖整整一夜,清晨時趁著豬妖啃食木竹,一箭炸碎了它的眼睛,貫入腦中便斃命了。”
“不錯。”
李通崖讚了一聲,還是開口勸道:
“彆看這山豬妖隻吃了你一箭便死,若是讓這妖物近了身,不過一記頂撞伱便穿腸爛肚,死無葬身之地了,還是要謹慎小心,尋些修為低的妖物來殺。”
“哦”
李玄鋒低低應了一聲,蠻有些不服地回答道:
“就這妖物,連我的衣角都粘不到!”
李通崖莞爾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釋道:
“我知道你弓法卓絕,家中也就你季父在劍道上的天賦可以與你一比,隻是要你謹記人體之柔弱罷了。”
見他一臉認真,李通崖沉聲道:
“胎息練氣雖說力大如牛,開碑裂石飛簷走壁不在話下,同妖物比起來卻柔弱得多,伯父也同練氣期的敵人鬥過許多場,你可知道落敗之人往往因何重傷?”
“敵人的法術?”
李玄鋒聽得好奇心大起,連忙詢問道。
“非也。”
李通崖搖了搖頭,鄭重其事地道:
“是跌落。”
“練氣之人踏空而行,心誌不堅者受了敵人創傷便疼痛與驚懼交加,往往掐不住法決驟然墜地,筋折骨裂不說,哪還有實力與敵人鬥法呢?”
此話一出,周邊的玄宣與玄嶺皆是若有所思,李玄鋒也恍然點頭,連聲應是,笑嘻嘻地開口道:
“仲父,家中有你真好。”
“你這孩子。”
李通崖頓時失笑搖頭,又見李玄鋒拿起右手那麻袋,笑道:
“仲父你看!”
言罷將繩索一解,倒出三隻嗷嗷直叫的小山豬來,李玄鋒握住那山豬的脖頸,一手捉起一個,解釋道:
“我在那獸穴中尋了三隻山豬回來,家中可能養上?”
“倒剩了不少靈稻糠和葉,殺了妖獸也剩下些邊角料,可以養上一養,隻是山豬食量大,養上一隻便夠嗆了。”
李通崖點點頭,便見李玄鋒笑道:
“這好辦!”
隻聽哢嚓一聲,李玄鋒兩手用力,手上的兩隻小山豬便嗚呼命喪黃泉,隻餘下麻袋中的一隻尚在躍躍欲試,試圖逃脫出去。
“這豬妖幼崽尋常人還真敵不過,尋個有修為的外姓弟子看著。”
說到這兒,李通崖扭過頭來望向掐著封靈法訣往屍體上施法的李玄宣,沉聲道:
“宣兒,家中外姓與支係修士都如何了?”
“謔。”
李玄宣連忙抬頭,恭敬地回複道:
“除去陳冬河與李秋陽,這些年家中外姓與支係修士一共三名,其中一名是葉姓,孩兒已經處理好了,如今已經改回李氏旁支,外姓修士也入贅和指婚入了李家。”
“不錯。”
李通崖讚許地點了點頭,追問道:
“修為都如何了?”
“不儘人意!”
李玄宣搖搖頭,解釋道:
“家中支係胎息吐納法皆是用的司元白前輩當年留下的《青元養輪法》,修煉起來同我家太唔.”
李玄宣張口欲說《太陰吐納養輪經》,卻被氣海穴中的玄珠符種阻了一阻,打斷了話語,甚至驚動了正潛心研究的陸江仙,神識一掃便知了原委,李玄宣一時間張口結舌,自知失言,改口道:
“修煉速度與我家法決比起來天差地彆,如今最高也就胎息二層承明輪,平日裡也就種種靈稻,喂養吳柞蟲罷了。”
李通崖聽罷點點頭,暗自思忖道:
“這胎息功法也要看看能不能換上好的,玄珠符種不過六枚,大宗子弟遲早不夠用,到時可彆用上這大路貨色。”
李玄宣和李玄嶺兩人才將整隻山豬妖處理好,喚人拖了下去,李謝文便上來報,說是柳家人來報喪,大舅柳林峰今夜已經去了。
“唉”
家中幾個玄字輩尚且懵懵懂懂,李通崖卻心頭一窒。
算一算日子,自己也四十歲了,柳林峰大自己二十五歲,活到了六十五,在村中算得上是長壽。
“莫要通知母親。”
柳氏這幾年身體差,李木田走後像丟了魂似的,老是東丟西落,有時候呆呆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李通崖怕傷到了老人。
“我下山看看。”
————
陳冬河沿著李項平畫出的那條軌跡走了一路,什麼大股的山越兵馬都未曾見到,就連駐守的士兵都撤走了。
一路上除了遍地的屍體便是啃食屍體的禿鷲和豺狼,乾裂的大地上沒有什麼水源,隻有乾枯的河床上還殘留一些小水塘。
一行人走得垂頭喪氣,整支隊伍隻聽見若有若無的抽泣聲。
當年出去的一千人隻回來了兩百多人,雖然他們讓敵人付出了十倍的傷亡,百倍的動亂,歸來的人依舊處處帶傷,滿臉哀容。
陳冬河望了一眼身旁躺在擔架上蜷曲著的李葉生,他被打折了腰,已經昏迷了三天,終於見他微微睜開眼,低低地向陳冬河問道:
“家主呢?”
“在前頭。”
陳冬河擠出個微笑,見李葉生笑著閉眼,心中微微一痛,卻發現李葉生眼角垂下一滴淚來,哽咽道:
“葉生叔,我知道瞞不過你。”
李葉生緊緊閉著眼,溫聲道:
“怎麼死的?”
“巫術咒殺。”
陳冬河忍著淚回答,李葉生從喉嚨深處歎出一口氣,眼角再次垂起淚來。
李葉生既為李項平這樣強大的人如此草草收場而悲泣,又為自己徹底終結的權力與地位而悲哀,至於同李項平的感情,李葉生心中複雜得如同一碗煮渾撒了一地的疙瘩湯。
“項平哥,你我其實是一種人。”
李葉生比李項平還要熟悉李項平。
他知道十五歲那年青石上是哥哥李葉盛的血,也知道那年李項平眼中的愧疚是怎麼一回事,李葉生心知肚明,又佯裝不知。
其實十二歲的李葉生總是遭到哥哥的打罵和猥褻,他咬牙數了數,黎涇村有三把刀,一大兩小,想要擺脫哥哥李葉盛,必須讓他們起衝突。
於是李葉盛耳邊總能聽到李木田家各式各樣的傳聞,李葉生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推動了三年,終於弄死了他。
李葉生本以為會是李木田出手,沒想到是借了李項平這把刀,李葉生便給他做了一輩子的走狗,卻沒料到李項平死在了他前頭,這使他痛苦不堪。
“項平哥,下輩子咱想做你的親兄弟,像通崖哥一般好,像長湖哥一般親。”
李葉生喃喃了一句,吃力地抬了抬手,從腰間勾出一瓶藥來。
這是他為防備落到山越手中遭人折磨而備的藥,他還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活下來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謝文如今已經長大,與玄宣感情深厚,為父母的安排到這已經足夠了。”
李葉生吃力的抬起手,感受著清冽的液體緩緩流入口中,口中頓時一麻,緩緩扭動起來,滿頭的白發在擔架上披散著一晃一晃的。
“他娘的,是苦的。”
他在生命的儘頭憤憤不平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