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雨晴長迭
青杜山。
李曦峻邁步出了殿,道袍上花紋複雜的中年人已經等在殿外,劉長迭抬眉看了眼他,輕聲道:
“恭喜賢侄突破築基!”
李曦峻頷首,客氣道:
“見過世伯。”
劉長迭看著白衣青年的模樣,仔細一瞧,隻覺他風度翩翩,沉靜如雪,與記憶中很有些出入,忍不住暗暗感慨:
“果然是霜雪之道適合這八公子…比之前世少些了憤世嫉俗的冷酷,多了些鋒藏雪中的內斂,倒是少了名氣。”
他竟然隱隱有些欣喜之色了,這麼一算,幾位公子唯獨李曦明他不曾見過,也不知如今是什麼模樣,估摸著已經築基。
劉長迭想得出神,李曦峻目光卻在他身上流轉一二,心道:
“家中說此人興許有命數在身,看著這模樣是沒跑了!”
劉長迭一介散修,身上著的竟然是羽衣,整個李家也就李曦治攀了楊家的親才穿得起,一眼就知道不是尋常人物。
劉長迭反應過來,笑道:
“賢侄,大陣已經布置完畢,隻等貴族來驗看。”
李曦峻一抬手,隨著他出去,便見劉長迭笑道:
“這大陣全齊水德,以五水布陣,十個陣台遍布青杜山,能變幻五水阻敵,我稱之為【五水禦乾陣】。”
“隻要貴族運起這大陣,就有水浪勾起湖水水脈和青杜水脈輔助抵禦陣法,共有五重水相,至少能抵禦築基中期修士。”
李曦峻與他駕風而起,停在山頂上的天空之中,劉長迭從袖中取出一枚小旗來,輕輕揮動,回頭笑道:
“這大陣結合了我畢生所學!敢說如今江南的所有築基陣修都要甘拜下風,那萬華芊從地裡爬出來修成築基,說不準還輸我一籌!”
也難怪他這樣吹噓,越國的陣法師總是繞不開萬華芊這個名字的,乃至於越國流傳的數種陣法陣勢簡化都是出自他手,萬華芊的名字比當年的李尺涇都差不了多少。
“隻是萬家的陣法傳承…到底流落到了何處!”
李曦峻被他這麼一提,腦海中電光火石地閃過這個念頭,萬家的覆滅是李通崖親筆所書的,汲家的遺產如今也通通到了李家手上,毫無所獲。
“興許被汲登齊送到鏜金門去了。”
他正想著,整個青杜山頓時靈機大變,十道寒芒迅速升起,流淌出一片湛藍色的光幕,自天頂落下,劉長迭解釋道:
“這第一水相乃是淥水,喚作【晨蒙】。”
他輕輕掐訣,湖上頓時升起灰蒙蒙的水霧來,迅速彌漫開,隔絕靈識窺探,如絲如縷的水霧迅速攀登而起,向這李曦峻衣袍纏繞而去。
李曦峻浮現出訝異之色,輕輕揮袖將之打散,這水霧猶如附骨之疽纏繞上來,他運起瞳術,頓時將這霧氣看了個通透,顯然這水霧對他並沒有什麼作用。
李曦峻卻也不以為怪,他是瞳術與籙氣相互加持,要是看不透才有問題,卻見劉長迭道:
“這一重水相若在,多少練氣修士圍攻也是白搭!”
他又掐訣施法,輕聲道:
“【虺流】”
青杜山周圍的湖麵頓時沸騰起來,化為一隻隻靈動狡詐的水虺,在湖麵上扭動著身軀,手中的兵器不斷揮舞,顯得很是凶煞。
劉長迭解釋道:
“這同樣是麵對練氣修士圍攻,這些陣法喚出來的水怪藏身霧中,更能攻敵守陣。”
“【清元】”
這水相又添一層,劉長迭身上浮現出綠灰色的光彩,整個人似乎都輕盈了幾分,顯然是加持己方的陣術。
這倒是不算什麼出彩了,反倒不如前麵兩層水相驚豔,劉長迭也明白,並不多說,手中法訣一變:
“【不浮】”
李曦峻腳下的法風頓時一沉,在空中有些站立不穩,不得不升起法力對抗,可這沉重之意頗為奇特,有越演越烈之勢,瘋狂消耗著他的法力。
劉長迭露出得意之色,笑道:
“多虧了這府水之中的奇品,竟然具備不少弱水之能,我才能將這一層禁空法加持到這種地步!就算是築基修士在這等消耗麵前也要掂量掂量!”
李曦峻訝異挑眉,這法術與尋常的禁空頗為不同,竟然隨著時間在不斷加強,心道:
“聽聞這府水是嫂子拿出來的…她話中沒有說什麼,可明明就是頗為珍貴之物…多半是府水中相當少見的高品,這下欠了人情了…”
劉長迭興在頭上,手中法訣再變,疊出的最後一層水相,笑道:
“【層流】”
周邊的湖麵頓時波濤大作,迅速湧動起來,順著山脈不斷往上爬,將整座湛藍色的大陣迅速覆蓋,保護的嚴嚴實實,湖水灰黑,顯得很沉穩。
李曦峻仔仔細細看了,直到劉長迭鬆了法術,一切水相迅速恢複原本的模樣,他才歎息道:
“我家左右推辭,世伯不記恨在心,甚至還更加用心鑄造法陣!這怎麼好意思!”
李曦峻當然明白自家給的那點東西實在不夠打造這樣的大陣,劉長迭不知道私底下塞了多少私貨進去!這恢宏程度哪裡是尋常的築基陣法?
他心中歎息,摸索衣袖,又取出一個儲物袋來,想要補給劉長迭,卻見這人用力擺手,沉聲道:
“長迭這麼多年過來,也不是當年那個蠢貨了!多少人在背後盯著我…我是有自知之明的!無論如何,莫要講什麼人情,講到了底不會拖累貴族。”
李曦峻微微一窒,正如他所言,劉長迭闖蕩了這麼多年,早就不是當初那個楞頭青了,看得出李家三番五次的補償他就是不想欠下人情,以防最後出了事拖到自己身上…可這心思終究是絕情,李曦峻一時難以回答。
劉長迭卻很闊達,溫聲道:
“這是報給淵蛟的,我明白很多,若是貴族還信得過我的人品…就不要再塞一些靈石過來了。”
他眼神純淨,語氣坦坦蕩蕩,一口把李曦峻的話語堵死,輕輕一笑,迅速轉移話題:
“諸位公子我都見了一麵,唯獨不見曦明賢侄…不知…”
李曦峻禮貌一笑,心中微微難過,回道:
“曦明正在閉關突破,倒是不巧…”
劉長迭隻好點點頭,有些可惜,他的女兒前世就是李曦明的妾室,說起來與李曦明有些交情,甚至李曦明之子李承晦就是在他手下學習陣法,這麼一說,有點想念起那徒弟來,笑著道:
“聽聞明陽育子最易,不知是不是傳聞,敢問曦明公子嗣後如何?”
李曦峻心中卻正為這事情發愁,李曦明的長子才測了根骨,竟然身無靈竅,讓他的心情灰暗許多,隻擺手:
“我看是謠傳,明哥兒少嗣絕靈。”
這話把劉長迭震住了,心中咯噔一下,恐怕自己不知不覺中又搞砸了什麼,暗道:
“怎麼會…怎麼…孟灼雲是海外孟氏,李家也是築基後裔…怎麼會…”
他腦海中浮現那徒兒的乖巧模樣,實在是按耐不住,心中突然漏跳一拍,問道:
“老夫多問一句?明公子夫人是…”
“安氏。”
“安氏!”
劉長迭緩緩閉目,李曦峻覺得他問的問題總是稀奇古怪,隻是剛才那一段話語太過誠懇,李曦峻也順口答了。
劉長迭心中已經是苦水直淌,心中苦澀:
“興許是孟灼雲死在了前來的路上…完了…全完了。”
他忽而覺得如墜夢中,手腳燙了一下,本來平和的心情一瞬間被破壞了個精光,失魂落魄地站在空中,兩眼低垂,就連身旁人喚他也聽不見了。
他身體還在呆呆行禮,心中已經是碎了滿地,回過神來時已經落到了鎮中,隻走了兩步,抬頭眯眼去看,上頭的牌匾寫的是胡府。
他已經不知不覺回到了前世的府中,掛著卻不是劉府,隻好回頭退去,癡呆得仿佛被攝過魂,靈識顫顫巍巍地從府中迅速掃過。
劉長迭隱隱約約聽見一陣柔歌聲,身形隻是一個閃爍,即刻便落到了這胡府之中,一女子正在院中歌舞,神色驚恐,顯然是有修為在身,被他的靈識所驚。
她眉目清秀,有種淒苦的柔美,身體虛弱,顯示出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風姿,修為遠遠不如前世的胎息五層,而是堪堪修成玄景。
可劉長迭的築基修為是實打實的,頓時嘩啦啦跪倒一片,胡柳氏腦袋緊緊貼著地麵,恭聲道:
“不知前輩……”
劉長迭隻覺得胸悶氣短,啊地答了一聲,妻子就這樣跪在他麵前,胡客卿後知後覺地追出來,匍匐在地。
“晴兒…”
劉長迭啞然地念了一聲。
他當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來尋她。
他重生的那一刻欣喜若狂,太多的遺憾惋惜擺在麵前拯救,腦海中竟然沒有一點妻女,如今明白,自他重生的一刻起,他打心眼已經是看不上柳氏了。
哪怕有幾十年夫妻情,可他欣喜若狂…他真的不會是前世那個幸進之徒,雜氣修士,不會是那個無能的劉長迭!
他會是築基修士!他甚至會是紫府修士!他要娶的是仙門仙子!他要抱的是世家可人兒!
他內心深處卑鄙地想著前世通通可以看著不做數,這輩子將遇到的女子,性情容貌哪個都勝得過柳氏,夫妻本誰也不欠誰,為何要去娶一個村姑?
於是他一口氣忘了幾十年,哪怕一點都不曾記起,偶爾被觸動也是失笑地拋到腦後。
可看著柳氏又驚又恐,麵色一下蒼白下來,劉長迭腦袋如同被狠狠鑿了一錘,洞房花燭夜的嬌羞、妻女歡聚時美好的一幕幕湧上心頭,他喉嚨像是堵了一口痰,發出難聽的咳嗽聲。
劉長迭一直以為柳氏是微胖的,因為這個很長一段時間不甚喜歡她,直到她用她溫柔的耐心和傾慕讓他迷醉。
他如今才發現她也有瘦骨嶙峋,憔悴柔美的一麵,前世是因為愛他,故而眼裡有光。
胡客卿則麵色驟變,喃喃道:
“晴…晴兒…!?”
他麵上浮現出一瞬的羞辱,可很快消失不見,柳氏不過是一小妾,若是能得到築基喜歡,自家的榮華富貴可就享不儘了!
胡客卿諂媚道:
“大人…大人…這是雨晴…最會歌柔美之曲…”
‘隻是前些日子掉了胎,有些虛弱…’
這話他沒有說出口,可劉長迭築基靈識一掃,早已經看得明白,甚至知道是被哪種寒藥所害,隻眼看胡客卿去推搡柳氏。
柳氏又是不解又是驚恐,顫顫巍巍地倒在他麵前,劉長迭早是人精了,看得兩眼生疼,叫道:
“該!”
他又哭又笑,駕風而起,口中一片腥甜,罵道:
“我該!”
劉長迭逃跑式的駕風而起,他在東海死裡逃生這麼多年,卻從沒有一次飛得這樣快,柳氏的眼神和處境仿佛一把仙劍,隻要他稍稍一頓就能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我重生了多少年…一心隻顧中飽私囊,滿腔貪欲隻為奪人機緣,誤了多少英雄良緣?不說阻止魔災大雨,可曾救一人?”
“我本該自有分寸,不過是一庸俗膽小凡人,可重生一世浪費了多少靈物!毀了更多英雄的機緣,魔災之中少了多少少年英傑?結果害了多少百姓!”
時至今日,劉長迭恍然大悟,他的重生從頭到尾都是一曲蹩腳的小劇,是庸才白白據了良緣,讓更有才能的人惋惜而去,他不是什麼英雄,甚至有些鼠目寸光,再活幾輩子也是這個模樣!
害完了他人,還害了妻女,害了兄弟,還害了長輩,隻看一看前世的妻子沒了自己相救,在柳家衰敗的大勢中落得怎樣一個淒慘下場。
“嫁作小妾…被迫害失子…前世那樣一個可人兒…如今形如枯槁。”
李家的修士很多,可修士嫁作小妾可以說是很罕見的,顯然是柳家在爭鬥之中落敗,她不過是一小小的旁係,更是落到這種處境了!
他雖然不在李家,卻很了解李家局勢,心中百般滋味,浮現出她微胖臉上的笑顏,又被那張驚恐的臉狠狠撞碎,哽咽道:
“不過空得一身修為!”
劉長迭當然可以視而不見,他明明沒有欠過她任何東西,這個柳氏本也不是前世的柳氏,劉長迭真是自詡自私自利最好,可他到底有點良心。
“晴兒…淵蛟…承晦…阿囡…”
夜幕深沉,這點良心讓他堂堂築基修士軟了腳,如同斷翅的鳥兒落下,墜落在湖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