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5章加冕
今日的繼任大典,自是人山人海。
此刻似宇文鐸一般看直了眼睛的,不在少數。
尤其以黃舍利的表情最為突出。
首先當然是因為冬皇的美,但又不僅僅隻是因為美。
她出現在祭台上,白袍霜麵,像是一片雪花飄落了,落在這炙熱的夏日時節。
所以她是易融化、易消解的,這個世界隨時會失去她。
她有一張太美、太淒冷的臉,是那種極具破碎感的美人。仿佛一尊外表美麗但內裡已經布滿了裂紋的冰瓷,隻要輕輕一敲,就會破碎在溫暖和煦的陽光裡。
這位冷膚瘦眉的美人,沉默地自四位金冕祭司中間走過,走到祭壇更上一級,在首席長老孛兒隻斤·鄂克烈對麵,慢慢坐了下來。
今日大典,她來見證。
而參與過三九一九年黃河之會的,誰能夠忘記這張臉呢?
就連薑望,也是一時忘了對宇文鐸的警告,看著祭壇之上發愣。
因為眼前的這個人……
分明是謝哀!
昔日內府境的謝哀,止步於趙汝成身前的謝哀,怎會是今日的衍道強者,真君冬皇?
這不可思議,也太不現實。
諸侯列國最優秀的年輕天才齊聚觀河台。那一屆黃河之會內府場選手裡,薑望是成功奪魁的那一個,也是天下公認最具天資、進步最快的那一個。
時至今日,他在那一群內府場天驕裡一騎絕塵,甚至於已經超過了彼時絕大部分的外樓場選手,可以與最強的那兩個正麵競爭。
列國天驕,誰能如薑望?
大齊武安侯的成長速度,在很多人看來,已經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一屆黃河之會內府場天驕,怎麼可能有人比薑望成長更快?
尤其這個人不是天府秦至臻,也不是絕巔黃舍利,而是謝哀。
尤其她不僅僅是超過了薑望一點而已。
她是一步登天,成就了超凡絕巔!
這怎麼可能?
雖說傳說中也有過一步登天的先賢,但那畢竟是未經證實的傳說。且傳說裡的那位先賢,也是學貫百家,通透天下至理的絕世人物,不是什麼初出茅廬的小年輕。
在黃河之會那種天驕雲集的場合,謝哀甚至可以說根本不夠耀眼。
唯一可以排在前列的地方,也就是她具體闡述哀絕之美的容顏了。
現在……她是怎麼成的冬皇?
人們有各異的複雜心情。
而謝哀的目光淡淡垂落,並沒有看任何一個人。
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異象,但是所有為那哀美容顏所惑的人,都驟然生出一種清醒來。
薑望也下意識地收回了視線。
宇文鐸更是險些把腦袋埋起來,不敢再看。
“這是怎麼回事?”薑望一時連無生教的事情都忘了,傳音問宇文鐸,謝哀是怎麼個情況。
“我哪知道?她來草原,是塗扈大人親自去迎的,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冬皇真麵目。”宇文鐸哆哆嗦嗦地傳音回來:“要不……回頭我問問雲殿下?”
薑望皺眉道:“你怎麼哆哆嗦嗦的?”
“我也不知道。嘶……就是突然覺得好冷。”宇文鐸有點慌。
一想到這家夥平時都泡在哪裡,薑望便大概明白了什麼。
他都能夠捕捉到視線的重量,那附於視線上的雜念,難道不會被衍道強者捕捉?
宇文鐸這小子也真是狗膽包天,什麼心思都敢有。
薑望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了一聲愛莫能助的歎息。而後便舉目四望,想看看誰能給他答案。
參與上一屆黃河之會的人,在場有這麼多,難道都不知道謝哀是什麼情況?
他首先看向鬥昭,但鬥昭正閉著眼睛,也不知是在養神還是在修行
鐘離炎倒是在旁邊嘴巴動個不停,神情激動,好像是在罵罵咧咧。
這家夥太扛揍了。
薑望心裡隻有這個想法。
又移轉視線,正好黃舍利也麵帶笑意地看了過來,好像專門在迎他。
薑望遞過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黃舍利翕動嘴唇,無聲地道——轉世。
薑望完全相信,黃舍利沒有理由在這個時候戲弄他。
可是心中卻更添疑惑!
轉世說起來有很多的理論基礎,曆來修行者也提供過數不清的設想……可是並不現實。
若說神臨之前,薑望還有可能對曆史上誰誰誰是大能轉世之說有幾分相信,在補充了源海的相關知識之後,他已經完全不會再認同這種可能。
修行的過程,修行的真實,世界的真相,全都清清楚楚地體現在那裡。
看到的人就已經看到。
所有逝去的一切,最後都要在源海碎為最基礎的“一”。在終極死亡之後,何來人格,何來性靈,何來神智,何來記憶,何來“我”?
又談何轉世?
從古至今,轉世重修成功者,隻有傳說,未見史載。在極其苛刻的情況下,偶然會有一些近似於轉世的特例見於記載,姑且可以算上。但轉世而成真君者,亙古未有!
那些類似於轉世的例子裡,沒有一個能夠被現世認可,成就神臨的。
如若黃舍利的答案是真。
如若謝哀的確是轉世而成的真君,這比她在短短三年內,從內府境修到衍道境,或許要更具備突破性的意義!
後者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但是從內府到衍道,畢竟是一條切實的路,隻是時間上不現實。
而前者……
那最基礎的“一”,是比微塵還要微渺無數倍的存在,如何轉世為另一個自我?
除非……
薑望不由得想到,當初在清江水底的上古魔窟中,若是莊承乾得以成功占據他的命格,得到這具已經在他潛移默化影響下越來越趨同的身體,那麼外在的表現,也很像是隻存在於設想中的轉世。
莊承乾一生執念所係,突破不可能,轉世於他親手所建立的國家,一朝頓悟前世記憶,立成當世真人……這樣的故事,或者也能引為傳奇。
不過究其本質,莊承乾從未途經幽冥,也未墜入源池,並未真正麵對終極死亡。他是一縷孤魂藏在冥燭裡,偷度漫長年月,那一次就算成功了,也應該是“奪舍”才對。
因為“胎中之迷,先天蒙昧”的關係,奪舍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但畢竟有人成功過,莊承乾當初也險些成功,故而倒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但黃舍利,或者說告知黃舍利這個消息的人,難道分不清什麼是奪舍,什麼是轉世嗎?
冬皇成道後,可是登門與荊國龍武大都督鐘璟論過道。
由此事可以延伸出兩點:其一,冬皇的狀態並非見不得人,完全不懼與人交手。其二,荊國方麵對冬皇的狀態,自此以後很有發言權。
以黃舍利的身份背景,能夠知道一些內情,也是不足為奇。
隻是謝哀究竟有什麼不同?憑什麼能夠成功轉世,完成這種曆史上不曾有人完成的事情?
她的前世又是哪位大人物?
薑望現在真的是非常好奇,在雪國鎖境的那段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可惜短時間內,他注定得不到答案。
環顧一周,鬥昭更多的是不耐煩,大概是已經快要按捺不住天驍了,喋喋不休的鐘離炎,實在是欠砍得很。
慕容龍且是慣來的冷酷表情。
黃不東也是一如既往地在犯困。
陳算也不知是不認識謝哀,還是早已知情,此刻也非常平靜。
薑望發現好像就自己表現得最懵懂,有一種舉世皆醒我獨醉的孤獨。因而默默調整了坐姿,給了所有人一個平靜的表情。
這個事情懂得都懂,不懂我也不方便說,總之心照不宣,就是這麼個情況……大約如此。
謝哀今日以真麵目出現在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繼任大典上,自然明白會引起天下怎樣的波瀾,她也當然是做好了準備的。
而雪國作為唯一一個派出衍道真君來草原觀禮的國家,這當中不同尋常的意味,也足夠許多人琢磨。
禮即威,禮即矩。
神冕布道大祭司繼任典禮,便在繁瑣的儀軌中,一步步往前推進。
神聖的祭樂在蒼穹下回響。
馬頭琴悠揚,塤聲古老而神秘。
兩隊身高體型相同、麵容端正、身著白袍的祭司齊步走來,手持幡、旗、鈴、號角等法器各種,以蒼圖神語高唱著祭歌,讓整個大典的氣氛,變得更加肅穆。
那晦澀難懂的語言,仿佛真的具備某種偉力。
使得天空更開闊,陽光更明朗,每個人都好像沐浴在燦爛的世界裡,一時忘憂。
一頭高有數十丈的白牛,就在這個時候緩緩走來。
本該地動山搖,它卻踏地無聲。姿態輕盈,優美得好似舞蹈。
牛背上鋪著華麗的毯子,構圖大約是貴不可言的神宮。今日的主角塗扈,頭戴金冕,身披祭袍,就盤膝坐在毯子上。像將軍坐在他的城樓。
所有人都注視著他,此刻他的麵容,好像隱在神光裡。他的身軀,好像與神輝統一。
覆蓋整個神光壇的偉大神力,隱隱有一種雀躍的感覺,顯得靈動而溫暖。
偉大神靈之神恩之神威,於世間自有代行者,此等權柄,期待切實的回歸。
氣息強大的巨型白牛,慢慢走到祭台近前,它的眼睛是霧白色,像是神靈的窗。它並不仰頭,但是和著那祭歌,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哞叫。
此聲悠遠似無垠,與祭歌混同一處,是如此的和諧。好像祭歌頌唱許久,等的便是這一聲牛哞,又好像這一聲牛哞,就是對祭歌的總結,也是對世間一切的總結。
哞聲停下,祭歌也停止了。
白牛慢慢地跪了下來,給人以一種格外虔誠的感受。
塗扈自牛背上緩步而下,正對祭壇而立。
孛兒隻斤·鄂克烈便於此刻起身,謝哀也站起來表示敬意。
然而這位首席長老的第一個動作,便讓到場的許多使節愕然。
隻見他恭恭敬敬地對著王帳方向一禮,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卷聖旨,就那麼展開來,立在身前——
“奉大牧皇帝令旨!”
這一聲出來,驚得許多人當場失態。
而那白須垂辮的老人,卻是不為任何人頓止,繼續誦道:“有敏合廟主祭名塗扈者,塗氏子弟,自幼機敏勇毅……”
祭壇前的陳算麵無表情,但心中已經卷起驚濤。
就像那個謝哀竟成冬皇一般,這又是一個鏡世台事先毫無情報的事件!
想大景乃堂堂中央帝國,一直是支持西北五國聯盟與荊國打對台的主要力量。雪國突然出現一個冬皇,一國兩真君,聲勢大漲。冬皇赴荊,促成了荊國退兵。
但在這個過程裡,景國亦是施加了影響的。
按理說,景國與雪國應該有默契存在。
可是冬皇乃何人,是如何成道,今日之前他陳算也並不清楚。
甚至於冬皇來牧國觀禮,本就是在景國意料外的一步。
但所有的震驚,都不及此刻。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現今蒼圖神教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繼任,需要奉大牧天子令旨!
這意味著什麼?
在立國兩千六百一十八年之後,牧國變天了!
這對景國來說,會有什麼樣的影響?這對天下來說,又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陳算念頭飛轉,一瞬間想到了太多太多。
而孛兒隻斤·鄂克烈那蒼老卻渾厚的聲音,仍然徹天動地,終於行至尾聲——
“……乃剝幻魔君假麵,功在人族。朕以草原至尊、天地共主,敕為神冕布道大祭司!”
塗扈緩步踏上祭壇,一級一級,走到孛兒隻斤·鄂克烈身前。
而後雙臂交錯,疊在胸前,對著那卷聖旨,就此深鞠一躬:“臣,拜謝天恩!”
自有兩隊白袍祭司,以金盤捧冕、服、印、飾而來。
位在孛兒隻斤·鄂克烈下一階的四位金冕祭司,同時起身。一人幫塗扈脫下了金冕祭祀袍,解下金冕祭司的相應飾物。一人幫他披上了神冕祭司袍,戴上神冕祭司的相應飾物。
一人為他摘下頭戴的金冕,一人將那神冕捧起,遞交給鄂克烈。
捧冕的那人,薑望倒是認識,是曾經帶隊參與黃河之會的金冕祭司那摩多,那會兒氣勢甚烈,與景國名將冼南魁、盛國副相夢無涯爭鋒相對。
今日神情肅穆,一絲不苟。
孛兒隻斤·鄂克烈將聖旨放在金盤上,自那摩多手裡接過這頂神冕,洪聲宣道:“天子予我榮典,今為大祭司加冕!”
便將這神冕,戴在了塗扈頭上。
他直起身來,繼續往上走,走到神光壇最中央的位置,轉過來麵對所有人。
無邊神力迅速向他彙聚,使他從頭到腳,都流溢著璀璨神光。
天穹一時燦光萬丈,隱見狼形,鷹形,馬形,彙聚著無窮偉力。
神靈應許,天地為賀!
而正在觀禮的所有人都明白——
從這一刻開始,在這個偉大帝國裡,神權與王權並立的時代結束了。
此後草原,神權在王權之下。
那位在今日大典上也並未露麵的大牧女帝,完成了牧國皇室為之奮鬥兩千六百年的偉業!
然而即使是到了今日,人們也並不清楚,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那些宏大的布局、神巧的落子,隱藏在呼嘯草原的狂風之中。如薑望這樣的外人極目眺望,也隻能偶在雲層深處,見得隻鱗半爪。
就像齊國的那些厚重曆史,外人看來,也是迷霧重重一般。
所有人都在為新任的神冕布道大祭司歡呼,好像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一次加冕。
這曆史性的時刻,竟然是如此的平靜。
而這種平靜,恰恰昭顯了絕對的掌控,昭顯了偉大的力量!
要知道根據《牧略》的記載,最早的牧國皇帝登基,可是要登上穹廬山,請神冕布道大祭司加冕的。
而年月流轉,一切已經不同。
在山呼海嘯的人群中,薑望看到了歡呼雀躍的烏顏蘭珠。
他當初第一次經行草原,這姑娘的滿腹經綸,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打破了他對“草原蠻子”的狹隘認知。
隻是現在才後知後覺地想到……
有些變化,或許早就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