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9章九萬裡風波平
薑望身在司玉安的劍光中疾馳,早已經離開了先前大戰的水域,也穿越了被視作無根世界界河的血河水域……前方已經看得到紅塵之門。
聽得這等極致混亂、極致嘈雜、極致顛倒,卻又表意明確的聲音。
他心中生出一種“頓悟”。
但這種頓悟,不是了悟人生至理,不是洞明大道法則。
而是菩提樹下枯坐,坐到菩提也飄枯葉,遍身堆積塵埃,而在某一個瞬間,陡然生出的寂滅心情。
頓覺萬念俱灰。
所謂人生之真義——是人生無趣,是生而無用,是求而無得,是活而無益。
此刻他非常地理解向前,甚至於比向前更進一步。
他隻想死。
一朝開悟,心如死灰。
好在司玉安的劍光於此時輕輕一動,斬開了他的死寂心情。
此身已踏上紅塵之門,心中驚懼猶在。
所謂紅塵之門,懸立在孽海上空,四麵皆為血河。
這扇門戶乍看之下並不如何煊赫,在光影之中凝聚的是一扇普通木製大門的外觀,門上還貼著一個倒過來的“福”字,紅紙的顏色都有些泛舊了。
尋常人家的喜慶願望,便是福來禍遠。
以“福”鎮“禍”,倒也妥帖。
隻是當你凝神注視這扇門的時候,能夠從那尋常的木質紋理中,看到斑駁的歲月痕跡。若是更專注一些,還能夠在那門板之上,看到一行行飛快變幻的刻字。
字跡稚拙。
或曰“李氏小虎家門”
或曰“符仁鎮宅之家”
或曰“阿紈欠我一果”
或曰“我乃大閒人也”
總之都是些頑童囈語,信手刻字塗鴉。
不見得有什麼意義,卻是真切的人間煙火氣。
稚童嬉鬨老翁笑。
此門隔孽海,紅塵在彼端。
這一扇紅塵之門,立在禍水之中,卻並不屬於禍水。它的另一半立在人間,卻也隔絕在人間外。
它不被空間或者時間所定義,也不代表哪些人或者哪個群體,它隻是一扇門,一扇通往人間的門。
滾滾紅塵,就在此門後。
但門扉緊掩,不待外客。
此門不開,現世生靈自過。
看起來隻是小小的一扇門,但是幾位勢如山海的真君強者通過,都並不會讓人感受擁擠。
一扇門如似一方天,自有一界之地,
若要在薑望的認知裡找一個相對貼切的形容,這紅塵之門本身,頗類於一個微縮的迷界。橫亙滄海近海之間。
便在此門中,薑望與司玉安回望禍水。
但見得整個無根世界波瀾再起。
那種平靜已然不複存在,法家大宗師吳病已留下的天律地律都在瞬間被衝破。
烏雲滾滾,咆哮四野。
波濤如怒,撞起水峰一座座,撐挽高天!
孽海的局勢肉眼可見,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墜落。深淵絕不僅是個形容,而能夠等同於此刻的孽海本身。
司玉安、吳病已、陳樸,這些無不是大宗師,天下知名的頂級強者,卻也都隻能暫時選擇離開。
哪怕是三歲小童,也該知曉事不可為。
但在這個時候,搬山真人彭崇簡猛地掙脫開了霍士及的手,在血舟之上驟然回身。
“宗主請回!血河之前仍有界,豈能無人鎮守?容我在此!”
說話間已是拔下了頭頂的烏簪,抬手往前一抖。
此烏簪如飛劍離手,尖嘯著撞破了空間重重!
卻見它,迎風便漲,一瞬間已是遮天蔽日。
那古樹參天,山石嶙峋,是名山勝景。此山整體形如坐虎,巍峨俯瞰八方……正是主峰高有八千丈、山體綿延數千裡的太嶷山!
曾經夏國境內名山,多少文人墨客留詩為讚。一朝被拔走,至今有人為悲歌。
如今降臨孽海,煌煌落下,其勢堪比天傾。
瞧這架勢,彭崇簡竟是要用一己之力對抗禍水的變化,要以山填海……且不論可能性如何,此勢何極也!
不愧是曾經能夠與向鳳岐爭鋒的人物,的確也鋒芒獨具。
太嶷山壓垮了萬裡積雲,轟隆隆墜落下來,好像把整個天穹都蓋住了!
巨山破空的轟隆聲響,與那誦念菩提的聲音幾乎同時進行。彼此交撞又共鳴。
但就在下一刻,極速墜落的巍峨巨山,驟停在半空!
排空巨浪散去後,撐住此山的,乃是一隻手。
一隻無法描述、不能形容的手,撐起了太嶷山!
之所以說這隻手無法描述、不能形容,是因為當它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薑望的紅妝鏡之幻身直接就崩滅了。
半點掙紮的餘地都沒有。
甚至於紅妝鏡向來能夠洞察的方圓五十裡範圍,也都徹底黯去,不再存留於視野。
薑望以半成品的目仙人之力,什麼都沒能看到。
隻隱約感覺到,那是一隻手的輪廓。
它不能夠被神臨層次的修士所描述!
而以司玉安的修為,當然能夠看到“真相”,那是一隻骨節勻稱、血肉豐滿、色澤紅潤的手。
鮮活得像是來自於一個正常的“人”。
這種鮮活,令他劍眉微蹙。
腰間茅草劍,無由而鳴。
麵對這隻手。
連他都不能夠壓製自己的劍意!
而後如他這般的衍道強者便看到,那隻手,很是隨意地往上一推。
轟!
綿延數千裡的太嶷山直接被推碎當場!
無論山石泥土,亦或巨木高崖,頃刻間全部碎滅,化為數千萬噸數億萬噸的細密黑沙,傾天而下!
這太嶷山乃是移自夏國的名山,彭崇簡當年借得梁國複國之勢,拔斷山根,自養於掌,化為烏簪一支隨身,已有數十年光景。
這數十年來,每日溫養不斷,錘煉不斷。
以他當世真人之修為,搬山之神通,悉心經營,長久雕琢。
它要比原來的太嶷山更高、更雄偉、更堅實,在戰鬥之中,也理所當然地更強大。強大得多!
經過彭崇簡的煉製,此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泥,都自有偉力存在。
可以說,這支太嶷山簪,已是世間少有,能夠在真人層次戰鬥中起到作用的法器。雖然比不上洞天之寶,也可算得上是人力極限。
尤其是此刻在彭崇簡本人的全力催動下,已經無限地接近於衍道之威。也未嘗不可如向鳳岐當年那般,嘗試著挑戰真君。
可就是這樣的一座太嶷山。
卻被這隻手輕輕一推,就完全地推碎了!
從此世間不聞有太嶷。
一丁點搬山真人的力量,都不複存在。
漫天黑沙入水中,這在之前被幾位衍道真君聯手滌蕩乾淨的水域,頃刻就變得渾濁起來。太嶷山的碎沙,成為了惡念的載體,再一次對淨水造成大麵積的汙染。
而彭崇簡本人仰麵而倒,氣息極速衰落,洞真之軀出現了數道裂隙,就像是一尊即將破裂的瓷器。
強如彭崇簡這樣的當世真人,隻是一次間接交鋒,就已經變成這般模樣!
血河真君霍士及,恰在此刻將他一推。朦朦血光籠罩著彭崇簡,強行彌合了他的本軀裂隙,將他連同他身下的血舟,直接推到了紅塵之門中。
霍士及本人,卻是豁然回身,背向血舟,而直麵那漫天黑色流沙,以及流沙中那隻鮮活的手。
司玉安抬指一道劍光,已圈住那疾飛而來的血舟,沒有說彆的話。
“霍宗主!不必如此!”同樣已經站在紅塵之門裡的陳樸,疾聲喝道:“此事尚有可挽!”
霍士及獨自麵向那波濤洶湧的孽海,麵向那已經探出一隻手的恐怖存在,而隻留給紅塵之門裡的眾人一個血色道袍飄卷的背影。
“諸位道友!”
他的聲音遍傳孽海:“此事或有可挽,此責不能旁任。我霍士及……騙了諸位道友!”
這話怎麼說?
薑望心中驚訝,抬眼看向司玉安,這位劍閣閣主卻是沒什麼表情,好像早已經有所猜測。
霍士及的聲音繼續道:“今日之事,其實是我血河宗之疏失。”
“時至此刻,我必須向諸位承認。是我教內真人,窺伺衍道之路,於禍水中自行妄事,徒有野心,卻失之於掌控,方才激出菩提惡祖!”
“我以為能靠自己的力量平息,故而隱瞞不發,直至衍道級惡觀出現,終於瞞無可瞞。”
“但我仍有僥幸之心。”
“援請諸方道友,想要借諸君之力,平複災厄。而我趁機抹去相關痕跡,將此事歸於禍水自發的變化,以此保全我血河宗之名譽。”
紅塵之門裡的所有人都沉默著,聽他講述今日之局麵的來龍去脈。許多先前不解的地方,這時候一一印證。
為什麼禍水忽然生變,此前竟然毫無預兆。
為什麼血河宗坐鎮禍水這麼多年,竟然能夠讓局麵劣化至此。又是為什麼,等到局麵演變至此,血河宗才肯求援。
所有的問題都有了答案。
雖然還有一些細節上的事情沒有厘清。
但霍士及特意不說清楚,想來也是為了保全他教內的那個真人。
吳病已麵無表情,不發一言。
溫篤如陳樸,眼中也見怒意,但怒意之餘,又有哀意。
霍士及繼續道:“因我不誠不實,使諸位未能成功溯源,終至局麵惡化至此!”
“我仍懷萬一之心,想著退守紅塵之門,放棄血河之界,用餘生重鑄萬載榮光……但彭護法殊死一搏,驚醒了我。”
“血河為界,是我血河宗上下無數弟子,以五萬四千年的時光奮鬥而成。也是這五萬四千年來,無數仁人誌士於此的犧牲,方有這血河之赤色!我霍士及是什麼人?憑什麼將它放棄?我霍士及的生死榮辱算什麼,難道及得上那為治禍水而死的億萬魂靈?”
“事已至此,天傾難挽。此皆我霍士及一人之罪,我願一身擔之!今日之事,但終於此,望諸君莫責我血河門人。”
“我死之後,請諸君代為回護山門。血河宗五萬四千載榮勳,必不會消散於今日。”
“我輩且赴沙場,山河自有後繼。”
霍士及懸立高空,背對眾人,血色道袍獵獵如旗。
最後連聲高呼:“天罪我乎?天罪我乎?”
高聲自應:“我自罪也!”
他洪聲說罷這些,隻將身一搖,頃刻化作一尊萬丈高的血色巨人。其身遍布道則,血紋彌顯天地之理,混混沌沌自有世界。他的一生修行,全於此刻昭顯。
他大步疾行在禍水之中,直接撞進了那茫茫飛沙裡!
那是漫天飛沙、渾濁禍水也遮不住的血色。
在這重新變得晦暗的無根世界裡,如此鮮亮明豔。
他衝到了孽海的中央。
他的拳頭像山一樣轟落下來,正正砸在禍水中央那一隻往上抬起的手掌上。
轟轟轟轟轟轟!
整個孽海不斷地發出爆炸聲響。
千丈高的巨浪一次次狂嘯而起。
在濤聲激蕩之中,在始終未歇的菩提佛揭裡,他霍士及的聲音如此恢弘——
“三百三十三年一孽劫,爾輩到期再來!”
轟!
最後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萬丈高的血色巨人一下子崩塌,化為滔滔血河,潰於茫茫禍水間!
又自禍水中騰起!
此萬丈血河如龍咆卷,在這無根世界裡橫衝直撞,掃蕩諸方。
什麼惡觀、什麼菩提惡音、什麼負麵無儘,全都被這恐怖的力量所清掃,全被鎮殺!
這一刻它所昭顯的恐怖力量,已經完全超越了薑望的感受極限。
而萬丈血河本身,也以驚人的速度在削減,萬丈於千,千丈於一,倏然消失。
待得那鎮徹孽海的咆哮餘聲儘都消去,這無根世界也同時安靜下來。
隻見得——
茫茫黑雲開。
九萬裡風波平。
好一片渾濁海。
茫茫血色真乾淨!
……
一位衍道強者,當世真君,站在超凡絕巔的強大存在,就這樣死在了孽海。
此前不曾有人想象得到!
非是劫時,非有大災。
堂堂現世頂層強者,死在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裡。
來禍水之前,薑望所想象的,也隻是一場艱難的戰鬥,最多也就是危險涉及到洞真的層次。
生死幻滅,再難有更無常似此者!
因為霍士及並不是消亡於現世,所以未能引動天地同悲,沒有一場匹配當世真君的盛大葬禮。
但誰又能說,眼前的這一幕不夠盛大呢?
陳樸一聲歎息,轉身走進了紅塵之門。
吳病已依然不發一言,沉默地注視著此方無根世界。
“很燦爛的,你覺得呢?”許希名斜負著六尺鑄犁劍,這樣問道。
薑望沒有回話。
“走吧。”最後司玉安隻是這樣說。
輕輕一彈草劍,便往門那邊走。
在被劍光卷走之前,薑望最後回看了一眼禍水。
嘩嘩嘩。
嘩嘩嘩
孽海在視野中分了三層。
極遠處的複雜渾濁,綿延不知儘頭。
稍遠處的清澈潔白,浩蕩足有萬裡。
以及近處的、環紅塵之門而流的血色界河,浪濤隨意地來回卷動。並不為誰而喜,並不為誰而悲。
唯獨那血色,好像更豔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