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被暖氣充斥的彆墅,靜謐冷清,卻很快,在他們彼此交錯的視線和呼吸的流連中徐徐溫熱起來。
悠悠搖曳的燭光,將男人淩厲鋒利的棱角一點點虛化,他眉眼漫開的輕笑,連光影都一時為他鍍上了溫柔的籠罩。
這一幕,實屬久違的熟悉感。
宋念安混亂的思緒慢慢被湧現的回憶肆意占據。
這似曾相識的打趣對話,和男人長身玉立的模樣,驀然將她牽扯回他們第一次遇上的場景。
那會應該是深秋了,紅楓林包圍的路道都是枯落的枝葉,來回自行車上的鈴鐺清脆,西院寺廟前的風鈴聲入耳,輕輕一腳踩上枯葉,都是“嘎吱”的細膩聲。
那是宋念安第一次到中國,時年九歲。
宋念安不是生來就長在溪安大院裡的。
先前,她有隨母親在國外住過很多年,一直到上學了,才回到國內,認識了後來真正與她有關的家人。
在宋念安的印象裡,她隻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英勇的軍人,在一場意外中犧牲,叫林柏安,卻一眼都沒機會見。
因為母親懷她是意料之外,而她還沒麵世,父親就離開了。
所以後來在國外,宋念安很清楚那個從商家庭不可能是自己的家,自然抱著局外人的心態,一路謹小慎微地長大。
而那時候的她,明明隻是個孩子。
後來回到中國,母親宋芷青帶她去的第一個地點,就是位於溪安城南的西院寺,深山古刹,空淨籠罩。
母親說,這裡是她和父親定下姻緣的地方,要帶她來看看。
其實那時候的宋念安還沒走進老院,甚至隻知道自己有個姐姐。
她也不知道西院寺的姻緣代表什麼,不明白母親的悵惘若失是因為什麼,她隻當是她想父親了。
而東張西望,宋念安有額外注意到,來這的,大多是一男一女。
寺廟枝頭,姻緣相掛;風帶秋桂,吹起長思。
這是母親在紅色綢緞上寫下的話。
她還另外給宋念安和姐姐林欽吟都寫了一句,像是早知自己過得苦善,不想讓晚輩也如此一生。
姐姐林欽吟的那條,是宋念安幫著去掛的。
而當她掛完,從台階上下來時,就注意到了一旁在排隊等待的抽簽,明碼標注著,二十元一次。
排隊的人不少,從寺廟裡一路到寺廟外的等候區。
宋念安記得母親每次來,都要抽一簽的,遂打好招呼,就乖乖站了過去。
可能是看她小孩子吧,推搡的時候都有人在後麵護著。
起先是女人清淺的香水味,而後便是清冽涼淡的皂香味,像候海時那一抹舒涼,寡淡,卻縈繞不去。
女人急躁地接完電話離開。
身穿淺藍校服的少年向前靠近,安定站在了她身後。
光從投落地麵的身影,宋念安就能察覺他身高的頎長挺拔,餘光掃去,少年校服校褲鬆垮襯身,運動包斜跨在身,雙手插兜,隨意懶散的風格。
光暈在後,如作背景,將他整個人恣意清俊的輪廓勾勒清晰。
那時的宋念安並不知道,身後的少年會是她之後很多年的羈絆和渴望。
就在她排得無聊,想要轉頭去看看宋芷青燒完香沒,突然有兩個比她還小的小男孩互耍著衝過來,就朝著她站位的方向,嬉皮笑臉的,根本沒考慮可能會刹不住車。
宋念安反應也慢。
就在兩個小男孩自己都慌張時,像是從天而降的一股力道,少年溫熱的手護在她額前,折轉過身,把她護在自己懷裡,任由小男孩撞在他身上。
一瞬間,鋪天蓋地的都是屬於他的氣息。
宋念安怔在原地,木楞又本能地感受著少年呼吸的溫柔起伏。
“喂,小孩。”
“嗯?”宋念安慢一拍地回神,轉過身,呆呆地仰頸望去。
那一刻,她才清晰地看清少年意氣風發的模樣,利落的短發,漆黑徹墨的瞳色,清透到不含一絲雜質,眼尾微揚,在光下平添生來張揚的矜貴。
淡笑浸染後,整個人更是多了幾分溫和和深邃淨澈的吸引感,耀眼至極。
一時間,宋念安小小澄澈的瞳眸都忘了輕眨。
少年時期的傅聽言本就傲氣貫身。
他和小宋念安對視了幾秒,耐心般般,輕敲了下她額頭,散漫挑眉道:“還排不排隊?”
宋念安回神,點點頭,憋了幾秒,小聲道:“謝謝,哥哥。”
“嗯。”這話挑起笑意。
就在宋念安重新排回傅聽言前麵時,隻聽後麵慢慢悠悠傳來的低聲:“小孩排什麼姻緣隊?”
“......”宋念安感受到了赤.裸.裸的彆意,轉頭,輕瞥了眼宋芷青那,一本正經地回他,“小孩怎麼就不能排姻緣隊了?”
傅聽言倒是覺得新鮮,“一個人來的?”
“不是啊。”宋念安表麵在和傅聽言聊天,但腦海裡一劃而過前兩天宋芷青看新聞時,裡頭播報的拐賣新聞,加上她在國外,也沒少聽那種危險事,難免心頭一怵,彆扭道,“哥哥,你是有什麼事嗎?”
“嗯?”傅聽言低眸看她。
宋念安被瞧得很不自在。
她可能是被宋芷青灌輸多了在外一定要小心,彆和陌生人說話,彆吃陌生人給的東西,現在雖然傅聽言保護了她,她還是戒備心不小。
“我就覺得吧,”宋念安尋思著自己也不能直白說心思,一陣大腦風暴後,帶怯地悶聲道,“你這放學怎麼還來排姻緣隊?”
“......”傅聽言猛地被噎了下。
這小孩沒說錯,他的確是剛放學,本打算去打球,卻被自家老頭一通電話招了過來,說有急事來不了,非讓他在今天的良辰吉時取個簽。
“怎麼?”傅聽言眯了下眼,很靈活地用宋念安的話給她回了過去,“放學怎麼就不能排姻緣隊了?”
“......”宋念安無語。
看似占得上風,傅聽言原先有點低沉的心情好了不少,但念在對方是個小孩,還是收斂玩的心思,漫不經意道:“我到了該排隊的年紀了,看不出?”
“嗯......”宋念安遲疑地盯著他,努力的眼神都像是在判斷他那隨口話是真是假。四目相對,幾秒,她得出了結論,“看不太出。”
本以為是誇他少年感,到不了該急的年紀,宋念安又在思索後,語出驚人地來了句:“但你要說仔細看,也不是不能看出來。”
雙重否定的話......
“......”傅聽言唇邊的笑忽地就淡了。
耳邊好似一閃而過自家老頭剛剛電話裡那句:“人季家、時家都早就安頓好了對象,從小一起長到大,彆提多好,你自己好好上點心吧!”
時家、林家、季家、傅家都住到一個大院裡,隻是分屬海、陸、空三塊。
傅聽言的培養方向和季家長子季淮澤一樣,是空軍。
而傅老嘴裡的對象,季家長子季淮澤挑的林家女兒林欽吟,時家獨子時鑒則是挑的季家小女兒,季淮澤親妹妹,季向蕊。
這麼一來,傅老玩得好的兩家,傅聽言沒戲了。
就因為這樣,傅老急得不行,非得算良辰吉日,讓他這會來抽簽。
像是一瞬挑起了什麼,空中一陣風過去,竟多了涼意,宋念安倏地縮了下脖子,像個怕凍的小鵪鶉。
傅聽言波瀾不驚地盯著人小鬼膽大的小孩,斂笑後沒什麼表情,眸色很冷淡,連最後那點含溫的夕暮都沒照暖。
周圍喧雜不已,唯獨他們這裡突然就安靜了。
有點詭異。
宋念安冷不丁瞟一眼,心裡就咯噔了。
這人怎麼脾氣這麼差......不會是因為她剛剛說的話吧。
不會吧......
她好像也沒說什麼啊。
現在學習壓力都大到這麼敏感了?
就在宋念安想要在這個一麵之緣的陌生人身上力挽一下狂瀾時,旁邊突然走過一對男女,女人緊張地低語:“這廟不會這麼靈吧,怎麼還有第一個在這碰上對話的異性就會有緣在一起的傳言?親愛的,我上次來這還沒認識你呢,但我有和一個男的對話,不要緊的吧。”
男人安慰她:“這傳聞也就是說說的,這異性也太寬泛了,難不成差個幾十歲也有可能?你彆多想了,我們走。”
宋念安:“......”
傅聽言:“......”
嘀嘀咕咕的,後麵說的,他們就聽不見了。
傅聽言低頭瞥了眼個頭都隻到自己腰間的小孩,突然覺得這傳聞荒唐至極。
反觀宋念安,再不諳世事,聽到這話,腦骨碌一轉,能不懂什麼意思嗎?她那點想要安慰的話湧到唇邊,也一下散了。
最後,他們互看一眼,都理智地移開了眼。
那時的宋念安並不覺得,自己會和這個搭話搭得多少有點像人販子的哥哥再有交集。
所以大院所有人都以為宋念安是在後來走進大院,和他們幾個哥哥姐姐一起去遊樂園才遇到的傅聽言,其實並不是。
這場見麵,她沒說,傅聽言也沒說。
到現在,似乎也隻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命運的安排很有意思,他們早就遇到了。
當下,異國他鄉。
宋念安眸色微閃,震驚於男人真的是傅聽言的同時,卻多一點靠近的步伐都沒能邁出。
不是她不能,而是她不敢。
消失三年的人突然出現,就這麼機緣巧合地出現在她的綁架地,在危險關頭幾次及時護住了她。
宋念安望著男人壓抑冷淡的眉目,心頭倏然湧上一股酸澀,堵在喉嚨,唇腔,如同哽刺,生生一個字眼都蹦不出來。
她的氣息不紊,纏亂而紛繁,傅聽言手上拿起的蠟燭,火苗都在她的呼吸中飄浮不定,搖曳縱生。
過於寂靜的環境,溫暖的風聲好像聽見了女人眼角蒙濕後墜落的細微。
“所以是我猜的那樣,對麼?”宋念安明白了,終究沒點名道姓喊他,也沒直白地把話說出來。
但意思鮮明,傅聽言不可能聽不懂。
“嗯。”他沒瞞她,“現在你和我站在一條繩上。”
宋念安不否認他的話。
“在阿耶於的Yan會穿西裝,會噴香水,甚至會喝按理不可能會碰的酒......”輕輕地,她笑了,隻是這笑又澀又辛,“我認識你短短幾天,你就救了我這麼多次,那禮尚往來,我能幫你什麼?”
宋念安雖然很驚喜,也很激動。
但在阿耶於就必須理智懸上,傅聽言有任務,她同樣有很多人要去幫助,這裡危機四伏,誰都不能保證自己能否安穩看到明天的天光。
她不可能常留在這。
所以在還不確定什麼時候能離開,宋念安多少還能憑醫生這個身份,幫他一把。
但傅聽言隻是在宋念安勇敢試探的問話後,低笑著起身,走到她麵前,把蠟燭擺在她麵前。
燭光照亮了他們彼此的瞳眸。
宋念安眨了眨眼,眸前的霧氣悄然消散,“做什麼?”
“吹滅。”他說。
就在宋念安吹滅蠟燭的那一刻,彆墅隻不到十幾秒的黑暗,緊接著,在傅聽言從袋中拿出整套彆墅的控製器,按下總燈控製鍵那瞬,滿堂明亮。
宋念安一時沒能適應光線,輕閉上眼。
而傅聽言的話低沉慢調,近在耳邊:“人在暗處,攻擊才會輕而易舉。”
宋念安起先沒懂,但在睜眼和傅聽言對視上的那一刹那,聽完他言簡意賅的解釋,她懂了。
剛才的燈泡滅去是傅聽言的操控。
他是關了攝像頭,那是因為在進彆墅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守在樹叢裡的那幾個男人,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乾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宋念安的出現,隻不過加劇了他們猖狂的癮頭。
傅聽言了解,也清楚,關閉攝像頭更能讓他們放鬆警惕,沒關竊聽器隻是因為他在等他們的對話。
守株待兔,等到了他們的目的。
但更多的,傅聽言沒說。
其實被他打傷的那個男人是科特領回來的,叫沙孔,和今天靶場最後死盯著他的那個男人,沙裡是兄弟。
兩人從小跟在科特身邊,算是這裡麵最親的關係。
但沙孔貪色又懦弱,沙裡激進又極端,兩個即便都是科特親手培養的,也總是不得他心意。
沙裡為什麼會對傅聽言針對性這麼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傅聽言在進來一個月,就圍剿了沙裡半年都沒能控下的分支。
整個本該屬於沙裡的分支,都被科特賞到傅聽言手裡。
後麵屢屢截胡,傅聽言踩著沙裡,手段狠戾地一步步走到了現在僅次於科特的位置。
在黑豹組織裡,沒有所謂的善意和良知,有的僅是腥風血雨,極端競爭。
傅聽言站穩了腳跟,而沙裡岌岌可危。
現在奇利亞博士那邊的新藥試用是科特關注的大頭。
如果這塊蛋糕真的再落到傅聽言手裡,彆說有下一個機會,沙裡已經能鮮明預感到,Min的死,是他們結局的預示。
所以沙裡不可能放任如此,他不能出現在傅聽言彆墅旁邊,但沙孔可以。
隻是誰料他這個廢物弟弟還是拎不清重點,色意蒙蔽了他的心思。最終,反倒被傅聽言再壓一頭。
這些關係,宋念安完全不知道。
她突然想到科特今晚說的用藥在那兩個被關的人身上後,難免心中驚悸。
既然那藥能逼人說出真話,就會一定地帶有眩暈迷劑的效果。她不敢保證之後會發生什麼,隻不想拖傅聽言後腿。
傅聽言看出她的後顧之憂,倒是淡嗤笑了:“想什麼呢?”
“沒什麼。”宋念安嘴上這麼說,但她還是怕那個藥會用在自己身上。
更多的,她沒想,隻是把還殘留的疑問問了,“今晚靶場,就坐在剛剛那個鬨事男人旁邊的男人,很眼熟,我好像在哪見過,但我不記得了。”
“灰色西裝那個?”傅聽言微皺了下眉,提的就是沙裡。
宋念安點頭,“就是他。”
不得不說,宋念安的提醒很及時,忽然提醒到了傅聽言一件事。
宋念安會出現在這的原因,那張照片,從何而來,傅聽言不動聲色地淡了神色。
僅僅幾秒的沉默後,他恢複常態,將話題折轉回宋念安剛才那句“我能幫你什麼”。
“宋念安。”他喊她。
“嗯?”
興許是帶著幾分笑意的散漫語調,隱隱焦灼的氣氛有所化解,宋念安沒跟得上節奏,輕愣了下,答他:“怎麼了?”
傅聽言看著她的眼睛,“你覺得你能幫我什麼?”
這話問得太過直接,就算宋念安腹中有話,也一時沒能說出。
傅聽言輕笑了下,隨手摸出一根煙,滑開打火機,火石刺目擦上。很快,煙身燃燒的火光伴著嫋嫋餘煙騰升,模糊了男人性感出挑的眉目。
宋念安竟有一瞬的恍神。
“下周五晚上,臨邊碼頭會來一艘船,會有人安全送你出去,3890是你的登船號,船線不會離開阿耶於和馬加革兩塊地方,但上麵會有送你回安全區域的人。”
這幾天,傅聽言雖沒出現,但已經打點安排好了一切。
現在,他不過是盯著煙霧的慢慢騰升,沒抽一口,有條不紊說著:“大使館那邊也會有人接應。”
從始至終,男人都是眉頭微鬆的狀態,僅僅像在討論一件雲淡風輕的話題。
可這話話外音太多了,宋念安一時不知該理解哪種。如果她走了,被人發現之後,該是問的不就是傅聽言了嗎?
一想到這,她有點急,也有點慌。
“那你呢?”她問。
給她的答案,是:“我會在這。”
但像極極端條件的安撫,他的眸色浸入一點亮,遊刃出淺薄的柔和,低沉繾綣的語氣:“因為下周,就會結束。”
會結束的意思,就是這邊一切的終了。
其實傅聽言這邊原定的計劃是再加半年,但因為宋念安的到來,Min、沙裡、沙孔等等不安定因素都有了變動。
他一直在等一個契機。
或許現在乘勝追擊,下周就能有鋌而走險,結束的機會。
宋念安明白了。
這種情況下,她毫無選擇,隻能答應。
傅聽言捕捉到了她的緊張,倒是不在意地又喊她:“宋念安。”
宋念安還沉浸在剛才低沉的情緒裡沒出來,沒吭聲。
“我還在這呢,”傅聽言唇邊輕起弧度,抬手順勢輕撫了她腦袋,“你怕什麼?”
“誰說我怕了。”宋念安死鴨子嘴硬。
一句反駁,低沉被打破。
但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她垂眸,綿密的眼睫壓在眼睛上,看不透情緒,從傅聽言的視線角度,隻能辨彆她的目光方向,定格在了某處。
望著男人喉結上下滾動的幅度,宋念安輕輕吸了口氣,略顯突兀地問他:“你的那顆痣,怎麼沒了啊?”
低不可聞,卻也陡然輕鬆了氛圍。
傅聽言抬眸,和她對視幾秒,忽地勾唇笑了,逗她:“沒了麼?”
“對啊。”宋念安有點摸不著頭腦,痣沒了,他自己都沒發現的嗎?
她沒敢碰他,隻是抬手指了下自己脖子上差不多的位置,小聲提醒,“沒和你開玩笑的,真沒了。”
傅聽言低眸看她,背光,眸色背光晦暗,但微不可察地,挑出了深笑。
這笑,宋念安頭皮麻了下。
緊接著,她的手腕就被男人寬大的手牽住,指腹反向觸及他微滾的喉結處,稍微使勁抓了下,上麵覆蓋的一層貼近膚色的黏質物就被摘下。
原有的痣還在那。
宋念安沒反應過來,訝異頓住。
下一秒,煙身燒過,傅聽言夾著煙的右手輕撣了煙灰。
他被煙霧熏繚過的嗓微啞,低低沉沉的清冽,含著笑,帶著起伏不定的熱息,慢慢落在她眼前。
“這半根煙燃完,就去睡覺。”
還是以前那樣的語氣,熟悉了,但宋念安總有點想法。
她悶悶地“哦”了聲。
換來的是腦袋的揉,他笑,“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