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莫名其妙的疑問句,宋念安逗貓的動作猛地滯住,感覺自己剛剛好像一不留神說錯了話,一聲不響地轉身就要溜,卻被季老一下揪住衣領。
“小兔崽子,給我回來。”老頭雙眼泛著八卦的光芒,“說完再走。”
宋念安:“......”
接下來的一周,宋念安都在無國界醫生組織辦公處。
因為這次項目突遇危險地臨時撤退,偏遠地區依舊存在的很多有形無形問題,都是他們接下來必須攻克的要點。
這也是自從出事後,紀書嫻第一次看到宋念安。
可能真的是被那次**給嚇傻了,紀書嫻到現在都有陰影地會時不時做噩夢,反倒宋念安的適應能力很強,多天的快速消化和習慣,她就算有驚懼也不會太多地表現在外人麵前。
會議室裡。
南北兩組的組員相繼並排著坐在裴灝和宋念安身邊。
而所有人都聽說了宋念安的遭遇,現在看向她的目光多少是擔憂中伴著緊張。
每個人在接受培訓的時候,都會得知一條,無國界醫生的工作開展存在一定平衡問題,沒人能保證出行的絕對安全,就好像宋念安這次的例子。
而同她前後時間同樣發生的事故,是國外的無國界醫生支援團隊,在約定時間乘坐了規定聯係的車輛前往索裡亞,卻沒能在預期時間給出到達反饋。
活生生的教訓擺在他們麵前。
是搜查隊最後給了他們全員被害死亡的消息。
如果以前的救生課隻給典例講述,那這次近在眼前的國外隊伍和宋念安被綁都是生生的警示,原以為可能可以用“安全”來形容的地域都會出現這樣的問題,那他們接下來要去的阿耶於和索裡亞交界呢?
宋念安現在是安然無恙地坐在他們麵前,也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沒事,開會。”
但宋念安的“沒事”,不代表所有人的“沒事”。
接下來要去荒郊野嶺的偏地,誰還能有徹底的把握和絕對的勝欲去說:“我不怕,我可以去。”
而這場原定要探討案例和後期走向的會議,頓時間似乎同樣成了大家最後得以選擇退卻機會的搖籃。
裴灝手底下那個最新進組,準備最先準備彙報的女孩,輕手輕腳地翻閱著準備好的資料案例和行程費用明細表,目光倉惶地在宋念安和裴灝身上徘徊,表情最終有點崩了:“師兄,不說宋師姐這次遇難脫險,我們從阿耶於南關撤離,都碰上受傷區強行過路要劫路費的強盜,組織上的費用大筆減少,還能看到路邊時不時焚燒被棄的大型藏命洞。”
“我們是有臨時醫院,可是醫院的條件根本就跟不上去,該處理的醫療廢棄物裡麵隻有部分能被燒毀處理,其他那些帶了病菌的針頭、紗布、甚至於不能同的手術用具,都亂七八糟地丟在後院,天天被一幫野孩子踩著玩,這樣,誰能保證他們絕對不染病?”
“我們不過是想上個廁所洗個澡,還得擠在一堆傳染疾病患者用過的地方......”不過是短短時間,女孩就感覺自己好像已經從希望到絕望,經曆認知和信仰的顛覆。
也許她手腕的傷也能窺見艱難一二,“我不明白,我是想要傳達‘死傷麵前,人人平等’的原則,行醫行善,現實卻隻是在一味地告訴我我要想做,我可能提心吊膽地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或許是女孩不加遮掩的難受,將整個會議室的氣氛壓得更低。
裴灝作為整個區域的主負責人,必定需要承擔責任。可他越是眉頭皺起,對麵的宋念安越是神色雲淡風輕,好像先前麵臨危險的並不是她。
裴灝沒開口說話前,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唯獨宋念安轉筆的低聲成了室內唯一的喧囂。
其實女孩提出的問題,曾經也在宋念安的思考範圍內。
在沒碰到這次襲擊前,她天不怕地不怕,抱著人道主義奔走於各個困難地,但真有一天,危險真的突然降至,她是因為有傅聽言而僥幸求生。
那問題來了。
如果沒有傅聽言呢?
一次的巧合,如果二次危險再來呢?
無國界醫生的工作環境和人身安全一直在被建議要受到保護,但風雲詭譎的偏遠地,就算有了基礎的保障,誰能肯定後麵不會有意外?
“還想聽聽真實數據麼?”裴灝安靜,卻是宋念安先開了口。
女孩抬頭看她。
“在我們誰都期待見證這個世界美好的時候,1991—2013這22年,在索馬裡工作的16名無國界醫生被殺,而且襲擊不止一次麵向了救護車和醫療地。2014年,在敘利亞工作的5名無國界醫生被擄,2015年,在南蘇丹的2名無國界醫生被襲身亡。”[1]
“這隻是這些年裡部分真實的例子。”宋念安的嗓音冷淡卻沉靜,說出這些數字,好似毫無波瀾,“但你知道16,5,2這些數字背後,意味著什麼?”
女孩怔怔地望著她,眼眶一點點地,有泛紅的趨勢。
畢竟隻參加過一次短暫的救援,女孩沒法擁有宋念安那樣快速跳級進行實戰經驗的機會,也就不可能練就和她一樣相對不弱的承受能力。
宋念安隻是淡聲說:“意味著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
她轉筆的低聲一停,全程驀然陷入寂靜。
“我知道,這些數字早在你們加入無國界醫生這個組織的時候就清楚知道,但那時候一腔熱血,數字大概率隻是數字,傷亡沒真的到你們麵前的時候,很難感同身受,是麼?”
女孩怔怔搖頭,和目光堅定的宋念安對視時,莫名被震懾,隻是小聲囁嚅:“不是......”
但宋念安今天不是抱著死裡逃生的心態來針對誰的。
她笑笑,激光筆掃向投影儀上最新整理記錄的案例,沉緩道:“我這次的確遇險,但在那之前,我已經隨團隊駐阿耶於許久,如果隨便舉個例子,你們支援到達之前,2月28日那天下午六點四十八分,阿耶於南邊藥房突然傳來轟隆聲,我前後左右的藥櫃都開始搖晃,那時的經驗告訴我,不出意外,是地震來了。”
“是,誰碰到這種情況都會怕,更何況是第一次初心火熱參與助援的你們。”
“但當時讓我感覺到恐懼的已經不是三層矮樓突然陷入地下,也不是暴雨後的塌方,而是地震過後那種歇斯底裡的尖叫,和一批接一批已經超出我們醫療能力範圍的傷者。”
“你說得對,我們的醫療水平根本跟不上,有時候不得已都得和傳染病患者朝夕相處。”宋念安腦海裡閃過一幀幀畫麵,深吸了口氣,嗓音還是微哽,“但如果沒有我們這個組織,會有多少人絕望等死。”
無國界醫生組織,本就是國際性的醫療人道救援組織,自願不強求地加入了,就必須有責任地扛起那些艱難。
“我們努力改變現狀的前提,是我們不得不努力適應現狀啊。”
在座的人都清楚,無國界醫生組織本就不是一個普通組織,風險和危機並存是他們常有的情況。
因為無國界醫生組織本身不會站在任何交戰方一邊。
這也就意味著組織成員在麵對人權暴行、人道救助以及倫理乾預都存在無國界性,存在非政治性。[2]
接下來,宋念安和裴灝對視了眼。
裴灝和她想法共通,也就言簡意賅說了:“今天的會議主要是想成員一起討論後續進駐阿耶於和索裡亞邊界分地的工作任務劃分,如果已經有惶恐和膽怯的心態,甚至開始擔心自己下一次任務就會危險,那會議暫且暫停。”
休息室裡,所有成員已經陸陸續續離開,剩下的是主團隊的裴灝和宋念安,還有副團隊的主負責人,談律和徐穗淇。
“會不會說太狠了?”徐穗淇輕歎了聲氣,剛才在旁邊聽了好多,還是擔心那小女孩的狀態。
其實宋念安也無奈,但話裡更多的是晦深:“都是這麼過來的,哪有第一次去不怕的?等她情緒冷靜了,再和她好好談談吧。”
這話是沒錯,不過裴灝就坐在宋念安對麵,全程望著她,像是在察覺她會不會情緒上的異常,然而,宋念安交給他的答卷一直都不在他擔心範圍。
久久沉默,換來一句:“對不起,念安。”
“念安”這兩個字眼,聽得宋念安喝水動作一頓,要是以往,裴灝一般隻喊她宋醫生,哪有著去姓隻名的說法?
就連人精的徐穗淇和談律對視了眼後,視線都摻了幾分微妙。
無非是說司機被換的事,宋念安淡然地聳了下肩,笑了下:“師兄,我沒事,現在平安回來,隻是任務沒能儘全力幫助,我很抱歉。”
宋念安隻說:“不會,應該的。”
徐穗淇同樣也添了句:“這次我們婦產一塊最大的問題,就是駐地附近的難民營普遍出現孕婦難產的情況,大規模的中毒,初步判斷是食物和水質,但具體結果,那邊的小分隊還會給進一步的答案......”
可以說,徐穗淇已經把談律要說的全都說了。
坐在她旁邊的男人隻是淡淡地掃了眼她,冷漠透光的深眸,似有若無地,溺了點認同的笑。
徐穗淇被他笑得頭皮一麻,莫名其妙,說正事呢笑什麼玩意?
說完,她噤了聲。
而到他們這場小會也相繼結束後,隻剩下宋念安和徐穗淇兩個人簡單收拾會議室。
徐穗淇顯然還沉浸在冷麵狗談律衝她笑這件匪夷所思的事上。
一個礦泉水瓶拋物線丟進垃圾桶,她起雞皮疙瘩地抖了抖肩,小聲問宋念安:“你剛剛看到沒?”
“看到什麼?”宋念安沒抬頭,手上收整資料的動作沒停。
徐穗淇震驚說:“就冷麵狗朝我笑啊。”
宋念安頓了幾秒,附和地點頭,輕扯嘴角笑:“是挺稀奇的。”
“是吧。”徐穗淇本來還想和她探討一下裴師兄最近狀態,但談律一個笑就把她人給整沒了,“姐妹,不是我說,你覺得冷麵狗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啊?”
宋念安尋思,“有可能。”
徐穗淇雙眼泛光,“我總覺得他最近態度很可疑,但他這算是哪門子開竅?明明之前還傻逼兮兮地拒絕我。”
一說就說到重點,宋念安還沒回話,徐穗淇就歎氣,轉移話題了:“算了,說我也沒用,我媽那天還說我一個婦產科的,要再找個婦產科的,真不信。”
“為什麼?”宋念安聽徐穗淇這語氣覺得好笑。
“我媽就給我舉了個例子,她說要是我真找了個婦產科的,某天要是撞到一時間手術,生完了,我走出來正好碰到他,和他打招呼,嗨,生完啦?他要回我一個嗯,我說我生了個男孩,他說我生了個女孩,然後沉默對視......”徐穗淇說說就抖了下,“你不覺得那樣情況下的隔空對視,很詭異嗎?”
詭不詭異宋念安不知道,反正徐穗淇現在腦補自己和麵癱臉的談律麵對麵say嗨,然後相視一笑的畫麵,讓她覺得蠻詭異的。
“不過你今天怎麼這麼沉默?”徐穗淇撓了撓頭,不明所以地說,“沒發現嗎,今天的你真像極了被抽空後不會搖擺的迎賓開業氣球人。”
“......”宋念安腦補那個在風中飄搖的迎賓開業氣球人,突然說不出的心塞,一句反駁,“我哪裡不活潑了?”
這徐穗淇有得說:“總感覺到你情感上有了一絲絲裂痕。”
宋念安無語,“你什麼時候成算命的了?”
“你那表情告訴我了啊。”徐穗淇其實是這裡唯一知道宋念安和傅聽言那點故事的人,她像是生怕彆人聽見,還刻意湊近後,小聲問,“不是說你是跟著維和部隊一起回來的嗎?他應該是駐阿耶於的吧,沒碰上啊。”
“碰上了。”
“那你喪什麼?”
宋念安:“?”
徐穗淇眯眼笑得擺擺手,“都說實踐出真知,你放心,這三年你絕對脫胎換骨,漂亮一絕,他被你迷倒那還不是分分鐘的事?”
“......”宋念安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默了幾秒,陡然接,“迷什麼?我爺爺還打算讓我和彆家吃飯見麵。”
徐穗淇:“???”
“也是老院的?”
宋念安不置可否。
徐穗淇徹底驚了,接連鼓掌,“這謎一樣的操作,我是看不懂了。”
宋念安被她逗笑:“放心,沒可能。”
“哦——”這起承轉合的語調,徐穗淇像是和季老隔空腦電波撞到一起,她嘖了聲,接下來的話像極了深思熟慮後的高級產物,語出驚人,“那你喝吧。”
宋念安:“?”
手指著自己,“我喝什麼?”
“酒啊。”徐穗淇一本正經,“就憑你那喝完酒能上樹翻牆的本事,再聽個真心話不是不行的,男人嘛,嗬!怎麼會有我們拿不下的?!”
宋念安:“......”
她甚至懷疑,徐穗淇這波打氣,是對自己說的。
不過宋念安怎麼都沒想到,季老會把和宋家吃飯的時間調早到隔天,當晚嘴上說著“安安啊,你不急啊,慢慢來,路上小心,爺爺到時候先去飯店”,到隔天就變成了“小兔崽子!你在哪呢!人都等你了!”,宋念安一個頭兩個大。
但在去的路上,宋念安翻了下朋友圈,意外看到傅聽言那邊的地點定位好像是在醫院......
是出什麼事了?
就在她詢問的消息已經輸入,就要發出時,宋念安突然想到回來接二連三聊到的話題,好像都是有關於她以前追傅聽言的。
不知為何,她按鍵的手冷不丁就瑟縮了。
好奇想問......又突然沒了以前那樣的勇氣。
宋念安否認不了,三年的橫亙,喜歡的情愫是消失不了,但取而代之的,好像還有不少複雜的情緒。
具體的,宋念安說不上來。
所以晚上的吃飯,就算季老說一句,宋念安有跟一句,但正坐在對麵的宋弈洲還是感覺到了宋念安的心不在焉。
男人似笑而非的散漫,放縱不羈的氣質可以說是和傅聽言的冷感含戾截然相反,都習慣了傅聽言那種,怎麼可能會多看彆人一眼。
不過宋弈洲倒是看得很透。
中場休息時,宋念安在外麵吹風,他跟著走出,夜風剛拂過發梢,冰冷入骨,宋念安的手機就震動了下。
有消息來。
是裴灝。
[一會有空嗎?要不我們見個麵吧,我想和你聊聊。]
還有飯局沒結束,宋念安自然推拒:[師兄,不好意思,晚上我有飯局,結束會晚,抱歉。]
那句“有什麼事改天再說也行”的話還沒發出去,裴灝又發來一條語音:[沒事,或者一會你空了,我們線上聊聊。]
這種語氣,宋念安能鮮明察覺到,不是公事。
飯局結束估計都九點多了,到家約莫十點,那個時間點,她沒心思再聊私事。
一旁的宋弈洲可沒看人私密消息的愛好。
他一件微敞的白襯,黑褲筆挺,乾淨利落,聽著那聲音不高卻皆然入耳的語音,桃花眼微眯起,淺薄玩味的弧度,輕笑了。
宋念安被他的笑整得背脊一僵,轉頭,有點惱,“你笑什麼?”
嚴格來說,宋念安要比宋弈洲小一歲,所以見證了這人放縱不羈成天被宋爺爺追著罵的情況。
宋弈洲在宋念安麵前,算是個能偶爾聊兩句的朋友。
宋弈洲瞧著宋念安那一說話就炸毛的不爭氣樣,眉梢輕挑,淡嘖:“你怎麼跑國外一趟回來人都弱了?”
“什麼?”宋念安被他搞得莫名。
男人低頭,不點火,也不抽,純粹是漫不經意地把玩著手裡的煙,“以前怎麼說我來著?說我身邊爛桃花開一堆,一點解決魄力都沒有——”
說到這,他下巴微抬,隨意看了眼她的手機,“怎麼,剛剛那個,不是你爛桃花?”
宋念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