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畔出了這門,果然外頭已是滿城風雨。閻君東籬長宿女下屬屋中,不理政務,連早朝也已接連數日不曾露麵的事,轉眼間便傳開了,就連九重天……此事都傳得沸沸揚揚,添油加醋,好一出從此君王不早朝。這幾日,裡畔忙於陰關引魂,那都是死於戰場帶煞之魂,死後不知身死,多方陣營仍是打得不可開交。裡畔同二位無常需得以武力製服這些帶煞之魂,後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才能讓眾魂聽從號令,順利度過陰關。這一通忙活下來,裡畔已連續出勤數日不得脫身,天明方才鬆了口氣,同二位無常一道回陰司交付任務。路上,範無救倒是一派冷然,不多嘴,也不多聽公務外的閒言閒語,謝必安卻按捺不住,用手肘捅了捅身側的裡畔,小心翼翼問道:“裡畔大人,外頭所說的,可是真的?”此時裡畔尚不知外頭早已傳成了什麼樣,謝必安見她一臉茫然,這才拍胸脯道:“我便知三人成虎,耳聽為虛……”接著又抹著眼淚,湊近了裡畔,悄聲道:“裡畔大人,你瞧著我也不差,要模樣有模樣,要錢財有錢財,可不能隻睡東籬大人,不睡必安……”三人尚未各自尋各殿判官交付任務,便見前方忽然來了一位熟人,三人的麵色頓時一沉,不太好看。此人不是旁的人,正是那位在第九重天當差的紫陽仙君,上回這廝來這,便不曾有什麼好事,此時見了他,更是頭疼腦大。但令人詫異的是,這次紫陽仙君卻不似上回那般目中無人,見了裡畔,甚為親切地迎了上來,甚至破天荒地衝裡畔拱手作了個揖,笑眯眯道:“裡畔姑娘,您還真不好等。”“等我?”裡畔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她可沒忘了上回紫陽仙君是如何橫眉瞪眼要將她銬上天問罪的。紫陽仙君自知他們之間談不上什麼好交情,隻好訕訕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仍是好言好語相勸道:“裡畔姑娘莫怕,此次小仙前來,乃是好事。帝君大人要見一見姑娘,姑娘快梳洗梳洗,隨小仙上天吧。”帝君……天帝崇明?!裡畔皺了皺眉,不等她應答,一向沉默寡言的範無救便突然伸手扣住裡畔的手臂,將她往後拽了拽,冷然道:“你彆去。”那紫陽仙君一聽便詫異了,不以為然道:“莫不是各位以為,帝君的旨意,是說無視就無視的?”那可是抗旨!九州三界,誰敢違抗天帝的旨意?!範無救眉宇微皺,但還是口吻生硬地堅持道:“你彆去!待東籬大人來了再做決斷,我這就去稟東籬大人!”東籬……裡畔頓了頓,忽然自範無救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臂,扯了扯嘴角勉強笑道:“彆擔心,近來我安分得很,不曾犯什麼錯。況且我雖不曾得幸謁見帝君,但都說天帝賞罰分明,獎懲有度,你們擔心什麼?”“裡畔姑娘說得是。”那紫陽仙君聞言,便也笑道,“不瞞你說,此次請姑娘上天,隻會有好事,不會有壞事。事不宜遲,姑娘這就隨我去一趟吧。”話落,紫陽仙君便當場祭出了一架騰雲來,請裡畔上去,裡畔麵上不敢作猶豫之色,便大步踏了上去,紫陽仙君立即掐訣,二人一道騰雲而上。“敢問仙君,小仙何德何能,能被帝君召見?”裡畔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詢問道。紫陽仙君今日待裡畔卻是十足的客氣,半點不耐煩也無,有問必答道:“裡畔姑娘彆是跟小仙我說笑呢吧?姑娘與閻君的關係,可是都傳到了天上,如此親密的關係,閻君難道不曾告訴姑娘,他與帝君他老人家的關係?”“關係?”紫陽仙君見裡畔一副茫然的模樣,心中了然,安慰道:“不知道也是人之常情,興許閻君過些時日便要告訴你的,隻是事出突然,倒讓小仙多嘴了。裡畔姑娘不必憂心,帝君他老人家慈祥和藹得很,不過是聽說了你與閻君的事,想要一探究竟,看一看姑娘是何模樣,品性如何罷了。”就在此時,前方忽然一道金光伴雲,貴氣逼人,就連紫陽仙君見了,也心中暗呼倒黴,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碰上了那位尊貴又霸道的帝姬。裡畔見那架勢,心中也是叫苦不迭,真真是冤家路窄啊。“拜見帝姬。”紫陽仙君心中暗呼倒黴,但麵上功夫卻做得極好,見了帝姬東清,便笑吟吟地與她拜禮。東清果然一如既往地清高傲慢,看也未看紫陽仙君一眼,目光竟徑直朝裡畔所在的位置掃來,裡畔耐著性子低眉順眼,東清卻越發看她不順眼,命令紫陽仙君道:“你去一旁候著,本宮有話與她說。”“這……”東清不耐煩地一個眼光掃去,紫陽仙君隻好訕笑著應了,往裡畔那兒送了個“自求多福”的眼神。裡畔正要說話,頭頂忽然傳來一聲輕蔑的冷哼,“我勸你寧可抗旨,也要速速離去。”“嗯?”裡畔詫異地抬起頭來,倒不是東清的此番話讓她詫異,而是此話出自東清嘴裡,著實讓裡畔詫異,她與這位帝姬的交情,應該還不足以讓她親自趕來就交代這麼一句話吧?“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天帝看著和藹可親,但他那樣的人,是斷然不會同意你和東籬的事的。”東清看不慣裡畔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殊不知她真正看不慣的,卻是看似飛揚跋扈,卻真正逆來順受的自己,看著裡畔,就猶如看到自己。東清冷哼道:“在他的眼裡,你什麼也不是,低賤如螻蟻,存在便是恥辱。縱然你是東籬看上的人又如何?天帝怎麼可能縱容東籬和你這樣低賤的人在一起?”“你為何要幫我?”裡畔的脾氣倒好,東清的話不中聽,但未必是帶著惡意。“幫你?姑且算是幫你,但絕非因為我喜歡你,你的生死我並不關心。且不說你根本配不上東籬,你以為,他果真會看上你?!”東清冷笑著挖苦裡畔道:“你就不想知道,東籬本是九重天上的神仙,為何下界到了陰司那樣清苦的地方?”“是為什麼?”裡畔不得不承認,這是她想知道的。“乃是為了一個人……九州三界都說她死了,東籬下界,大約是為了等她回來吧。你和那個人不能比,若是東籬果真看上了你,充其量大概也就是因為,你像那個人。”裡畔她早知東籬是天上下界的神仙,但她不知的是,東籬的身份,竟尊貴到需要天帝他老人家來關心他的個人婚事!“我與他,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裡畔的辯解有些蒼白,此時的情緒也顯然不似先前那般淡定冷靜,“我像誰或不像誰,不重要。”“不重要麼?”東清的嘴角浮現一抹譏誚。裡畔的臉色蒼白,她對東籬的過往一概不知,他經曆過什麼,失去過什麼人,她不曾想過,更絲毫不曾問過。“那個人……死了嗎?人死後定有輪回,神仙妖魔都不例外。”裡畔的嘴角扯出一抹笑,看著是十分豁達,這樣似乎就能解釋得通,東籬在九重天上尚且身居高位,為何會下界來陰司這樣清苦的地方。她複又笑吟吟地看著東清,請教道:“我與她,果真相像?”東清的眸光深深地凝視著裡畔這張臉,半晌,才終於輕輕地歎了口氣,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和緩,“她在世的時候,我未曾有機會一睹她的樣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東籬待你是不薄的。”裡畔再不濟,東籬幾次三番護她這個短卻是事實,東清垂眸睨了她一眼,再次勸道:“你儘管抗你的旨,速速離去,就算父君怪罪了,也有東籬出麵替你扛著。”思及此,東清忽然微微皺眉,問道:“東籬一貫毫無原則地庇護你們,若他知曉你要上天的事,定不會放任你一人被紫陽帶走。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東清看著處處為東籬著想,但裡畔仍不敢在她麵前透露半分,忙扯謊道:“他自然是知道的,隻是暫時脫不開身。此事……未必如帝姬所想的嚴峻,便是真有什麼,就如帝姬所言,我家閻君隨後便會趕來將小的帶回家。”裡畔雖不知東籬為何重傷歸來,但他秘而不宣,彆說九重天的人了,就是在陰司,他也不願讓人知道他受傷的事……此事定然牽涉甚廣。東清的目光深深凝視著裡畔的麵孔,仿佛要將她看穿一般。裡畔厚著臉皮堂而皇之地對上了東清的視線,良久,東清才緩緩地收回了目光,不疑有他,隻因裡畔頑固不化並不領情,輕哼道:“那你便自求多福吧!”那頭紫陽仙君掐著時辰,不得不硬著頭皮催促,裡畔便笑著朝帝姬拜了拜禮,告辭道:“多謝帝姬好意。”東清不再搭話,輕蔑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朝紫陽仙君那狗腿子瞥了一眼,拂袖冷哼了一聲,騰雲離去。裡畔盯著東清的背影好半天沒吭聲,也不知在思索著什麼,直到紫陽仙君再一次催促了,方才緩緩地收回了視線,低眉順眼地重新啟了程。……拜見天帝崇明之前,裡畔的內心還有那麼幾分忐忑,但見了天帝,他老人家卻與裡畔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樣。原來九重天上的神仙,除了華服冠冕,正襟危坐,出入有大排場外,還有這樣恣意的時候。隻見那仙池邊上正盤腿坐著一人,淺衫墜地,衣擺的一角甚至垂入了池中,他腳踏木屐,一手捋著自己垂襟的胡子,一手挑著一尾長竿。長竿另一頭纏著魚線,池中的魚兒各個鮮美肥嫩,在瓊漿仙氣滋養之下,各個都是有靈性的魚,機敏得很,見了那魚竿便躲得遠遠的,無一上鉤。裡畔當他是尋常久居天上的神仙,卻見紫陽仙君這狗腿子徑直將裡畔帶到了那神仙麵前,恭恭敬敬拜見道:“帝君,人已帶到。”帝君?裡畔心中嚇了一跳,好在為人機靈,立即安安分分地向天帝他老人家拜禮道:“小仙拜見天帝陛下。”“哦?你就是那位令東籬連日罷朝的女子?”天帝崇明放下釣竿,那池中的魚兒如蒙大赦,立即歡快起來。“小仙裡畔,承蒙東籬大人關照,自是感激,但旁的……小仙不敢妄想。”裡畔在天帝麵前老實得很,東清的警告猶在耳邊,她並不敢放鬆警惕。崇明垂眸打量了這個跪在自己麵前的女子好半晌,才若有所思地撫了撫麵前的胡子,思緒飄得遠了,不由得好半天沒顧得上喚裡畔起身,隻歎息道:“模樣是好模樣,也怪不得東籬會看上你。看著你,倒讓本君想起了一個人……”但眼前的裡畔模樣雖好,卻猶如明珠蒙塵,並不光芒耀眼,充其量,隻能稱得上形貌有幾分相似罷了,有形無神。裡畔頭也不敢抬,卻聽得上頭傳來天帝聽著十分和藹的聲音,問她道:“你可知東籬並非尋常人,非上古大族嫡生帝姬不可與之婚配?但本君這個做父君的,卻不能不顧義子的心意,既然東籬看上了你,本君自是要像人間的父母長輩一般,過目一番,替他把個關才行。”父君?義子?東籬?東清?裡畔猛然抬起頭來,滿臉的震驚,雖早做心理準備,但還是難敵這一刻親耳聽到天帝這番話所帶來的震撼。是是是,是她沒能想到這一層,竟不知……東籬竟是天帝義子!怪不得,怪不得九天神仙對東籬恭敬有加,怪不得帝姬東清會與東籬熟識,怪不得天帝他老人家都要親自過問東籬的兒女情事。“你當知,能與東籬成婚的女子,未來至少是個天妃,臣民敬拜,德服三界。”崇明起身,竟作勢要親自將裡畔攙起,“但能讓東籬屬意,必有你的可取之處,且本君今日一看,你是個明事理的。往後,你便留在天上吧,居蘭亭殿,給東籬做個妾,也不算虧待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