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忽然停止。卓玉貞抬起頭,吃驚地看著傅紅雪:“我不是卓玉貞?你為什麼說我不是卓玉貞?”傅紅雪沒有回答她,卻問了句不該問的話:“你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卓玉貞遲疑著,終於道:“七個月。”傅紅雪道:“你已經有了七個月的身孕,可是你父親直到今天才發現你的私情?他是個瞎子?”卓玉貞道:“他不是瞎子,他也不是我親生的父親。”她的聲音裡充滿懷恨:“他早就知道這件事。我認得秋水清,根本就是他安排的,因為秋水清是江湖中的大人物,是孔雀山莊的莊主,也是劉總鏢頭最佩服的人。”燕南飛插口道:“劉總鏢頭?振遠鏢局的劉振國?你父親是振遠的鏢師?”卓玉貞道:“他本來是的。”燕南飛道:“現在呢?”卓玉貞道:“他酒喝得太多,無論什麼樣的鏢局,都不願用一個醉漢做鏢師的。”燕南飛道:“劉振國將他解了聘?”卓玉貞點點頭,道:“劉總鏢師並不反對喝酒,可是喝了酒之後居然把同伴的鏢師當作來劫鏢的,還砍斷了他的一隻手,這就未免太過分了。”燕南飛道:“他想利用你和秋水清的關係,重回振遠去?”卓玉貞道:“他想得要命。就算我是他親生的女兒,他也會這麼做的。”燕南飛道:“隻可惜秋水清不肯做這種事,劉振國也不是肯徇私的人。”卓玉貞道:“所以秋水清雖然每個月都給他一百兩銀子買酒,他還是不滿意,隻要一喝醉,就要想法子來折磨我。”燕南飛道:“直到今天早上你才覺得不能忍受?”卓玉貞勉強忍住了淚,道:“我是個女人,名義上又是他的女兒,無論他怎樣對我,我都可以忍受,但是今天早上……”燕南飛道:“今天早上他做了什麼事?”卓玉貞道:“他要把我肚子裡的孩子打出來,他不要我生秋水清的孩子,因為……因為他已經知道孔雀山莊的凶訊。”燕南飛動容道:“可是昨天晚上才發生的事,他本不該知道的。”卓玉貞道:“可是他的確知道了。”燕南飛沉下了臉,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隻有一種人才會這麼快就得到消息。——就算他昨天晚上沒有到孔雀山莊去殺人,也一定是個把風的。燕南飛道:“我若看見那麼多人無辜慘死,回家後我也忍不住會想大醉一場。”傅紅雪沉默著,忽然問道:“你認得劉振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燕南飛道:“振遠鏢局的局麵很大,能做到振遠鏢局的總鏢頭並不容易。”傅紅雪道:“他懂得用人?”燕南飛道:“他用的都是好手,一流好手。”傅紅雪的手握緊。卓玉貞道:“我義父的武功不弱,若不是酒害了他,他說不定也會做到總鏢頭的。”傅紅雪冷冷道:“做總鏢頭難,殺人容易。”燕南飛道:“你認為他是凶手之一?”傅紅雪道:“不是凶手,也是幫凶!”燕南飛道:“那麼現在我們就該去找他。”傅紅雪道:“上車時我就已經吩咐過,現在我們走的就是這條路。”他看著卓玉貞:“所以我希望你說的全部都是真話。”卓玉貞直視著他。說謊的人決不敢正視他的眼睛,也決不會有這種坦然的表情。燕南飛看著她,再看看傅紅雪,好像也有什麼意見要說出來。他還沒有開口,就聽見一個人大聲道:“現在我們決不能回卓家去。”明月心已醒了。她的血流得太多,身子太虛弱,這句話顯然是她用儘了所有力氣才說出來的。燕南飛讓她躺得更舒服些,才問:“我們為什麼不能回卓家去?”明月心喘息著道:“因為現在那裡一定已是個陷阱。”她急著要將心裡的想法說出來,蒼白的臉已掙得發紅:“公孫屠決不會就這樣放過我們的,他當然想得到我們要找卓東來。他們的人多,而且全都是好手,我又受了傷。”燕南飛不讓她說下去:“你的意思我明白,傅紅雪一定也會明白的。”明月心道:“你們不明白。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也知道就憑你們兩個人已足夠對付他們,可是卓姑娘呢?你們要對付楊無忌的劍,要對付公孫屠的鉤,還要對付蕭四無的飛刀,哪裡還有餘力照顧她?”傅紅雪沒有開口,也沒有反應。明月心看著他,道:“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現在就應該趕緊叫車子停下來。”傅紅雪道:“不必。”明月心道:“你……你為什麼不肯?”傅紅雪臉上還是全無表情,淡淡道:“因為這條路並不是到卓家去的路。”明月心怔了怔,道:“不是?怎麼會不是?”傅紅雪道:“因為我本來就是要他趕車出城的,他怎麼敢走彆的路?”明月心鬆了口氣,道:“原來你的想法也跟我一樣。”傅紅雪冷冷道:“我從不拿彆人的生命冒險。”明月心道:“可是你剛才……”傅紅雪道:“我剛才那樣說,隻不過是為了試探試探這位卓姑娘。”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馬車忽然停下。趕車的轉過頭,賠著笑道:“這裡已經是城外了,傅大俠要往哪條路走?”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賠笑的臉,忽然問道:“你練的是不是先天無極派的功夫?”趕車的笑容突然僵硬,道:“小人根本沒有練過功夫。”傅紅雪不聽他的,又問道:“趙無極、趙無量兄弟,是你的父或叔,還是你的師長?”車夫吃驚地看著他,就好像看見了鬼一樣。他趕車的技術純熟,一直都坐在前麵趕車,非但沒有任何舉動,而且很聽話。他實在想不通這個臉色蒼白的怪物,怎麼會一眼就看破他的來曆。傅紅雪道:“你的膚色光滑,肌理細密,就像用熟油浸出來的,隻有練過先天無極獨門氣功的人,才會這樣。”——這怪物好尖銳的眼力!車夫終於歎了口氣,苦笑道:“在下趙平,趙無極正是家父。”傅紅雪道:“你是不是有個名字叫食指?”趙平勉強點了點頭,他已看出在這怪物麵前根本沒有說謊的餘地。傅紅雪道:“以你的家世出身,竟會做這種見不得天日的事,我本該替先天無極清理門戶的。”趙平變色道:“可是我……”傅紅雪不讓他開口,冷冷道:“你若不是趙無極的獨子,現在就已死在車輪下。”他坐在車廂裡,連動都沒有動。——一隻手上,最靈活的就是食指。——一個坐在車廂裡不動的人,怎麼能殺得了靈活如食指的趙平?趙平終於想通了,身子已準備掠起。傅紅雪道:“今天我不殺你,我隻要你留下一隻殺人的手!”趟平忽然大笑,道:“抱歉得很,我的手還有用,不能給你。”忽然間,刀光一閃,血花四激。趙平身子已掠起,忽然看見一隻血淋淋的手憑空落下。他還不知道這就是他自己的手。刀太快,他還沒有感覺到痛苦。他甚至還在笑。等到這隻手落在地上,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已少了一隻。笑聲立刻變成了慘呼,他的身體也重重跌下。刀光不見了,刀已人鞘。傅紅雪還是坐在那裡,動也不動。趙平將斷腕塞入衣襟,用一隻手扳著車窗,掙紮著站起來,盯著他。傅紅雪道:“你還不走?”趙平咬著牙,道:“我不走,我要看看你的刀。”傅紅雪道:“刀不是給人看的。”趙平道:“你砍斷了我的手,你至少應該讓我看看你的刀。”傅紅雪凝視著他,忽然道:“好,你看!”刀光一閃,一根根斷發雨絲般飄散。這是趙平的頭發。等到他看見這雨絲般的落發,刀光已不見了。刀已人鞘。他還是沒有看見這柄刀。他的臉卻已因恐懼而扭曲,忽然一步步向後退,嘶聲驚呼道:“你不是人,你是個惡鬼,你用的也是把鬼刀……”漆黑的刀,漆黑的眸子。卓玉貞也在看著這柄刀,已看了很久,眼睛裡也有了恐懼。這柄刀仿佛已長在傅紅雪手上,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卓玉貞試探著問:“你有沒有放下過這把刀?”傅紅雪道:“沒有。”卓玉貞道:“你能不能讓我看看?”傅紅雪道:“不能。”卓玉貞道:“你有沒有讓彆人看過?”傅紅雪道:“沒有!”卓玉貞道:“這真是把鬼刀?”傅紅雪道:“鬼不在刀上,在心裡。隻要是心裡有鬼的人,就避不開這把刀!”人沒有動,馬車也沒有動。燕南飛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們現在已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了!”傅紅雪道:“有。”燕南飛道:“去哪裡?”傅紅雪道:“孔雀山莊。”燕南飛很意外:“又到孔雀山莊去?現在那裡還有什麼?”傅紅雪道:“還有個秘密地窖。”燕南飛立刻明白:“你要明月心躲到那裡去養傷?”傅紅雪道:“沒有人想得到她會在那裡,那裡已是死地。”燕南飛道:“這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傅紅雪道:“是。”燕南飛道:“我們還是坐這輛車去?”傅紅雪道:“車馬是不會泄露秘密的,更不會出賣人。”燕南飛道:“隻有人才會出賣人,所以你趕走了趙平。”傅紅雪道:“是。”燕南飛道:“現在誰去趕車?”傅紅雪道:“你。”地室的石壁上雖然被炸開個大洞,彆的地方依舊堅固完整。燕南飛道:“現在這裡惟一的出人道路,就是這個洞了。”傅紅雪道:“隻能出,不能人。”燕南飛道:“為什麼?”傅紅雪道:“因為明月心還有孔雀翎。”燕南飛道:“她的孔雀翎也有用?”傅紅雪道:“有。”燕南飛道:“隻要她拿著孔雀翎守在這裡,就沒有人衝得進來?”傅紅雪道:“決沒有。”燕南飛歎道:“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希望沒有彆的人來。”卓玉貞忍不住道:“你們是不是要讓她一個人留在這裡?”傅紅雪道:“不是。”卓玉貞道:“誰留下來陪她?”傅紅雪道:“你。”卓玉貞道:“你們呢?你們要走?”傅紅雪道:“是。”卓玉貞道:“到哪裡去?”傅紅雪道:“去殺人!”卓玉貞道:“去殺那些殺人的人?”傅紅雪點點頭:“公孫屠不肯放過我,我也同樣不能放過他!”卓玉貞看著他手裡的刀:“殺人的人是不是心裡都有鬼?”傅紅雪道:“是。”卓玉貞道:“他是不是一定躲不開你這把刀?”傅紅雪道:“一定。”卓玉貞忽然跪下,淚也流下:“求求你,把他那顆心帶回來,我要用他的心祭我肚裡孩子的父親。”傅紅雪凝視著她,忽然道:“我可以做這種事,你卻不能說這種話。”卓玉貞道:“為什麼?”傅紅雪道:“因為話裡有殺氣。”卓玉貞道:“你怕我肚裡的孩子染上殺氣?”傅紅雪點點頭,道:“有殺氣的孩子,長大後難免殺人。”卓玉貞咬緊牙根,道:“我希望他殺人,殺人總比被殺好。”傅紅雪道:“你忘了一點!”卓玉貞道:“你說。”傅紅雪道:“殺人的人,遲早總難免被殺的!”地室中陰森而黑暗,連桌椅都是石頭的,又硬又冷。明月心卻坐得很舒服,因為傅紅雪臨走時已將車上所有的墊子都拿來了。華麗的馬車,柔軟的墊子,卓玉貞也分到一個。傅紅雪一走,她就忍不住歎息,道:“想不到他居然還是個這麼細心的人!”明月心道:“他是個怪人,燕南飛也怪,但他們都是人,而且是男人,真正的男人。”卓玉貞道:“他們好像對你都不錯。”明月心道:“我對他們也都不錯。”卓玉貞道:“可是你總得要有選擇的。一個女人,總不能同時嫁給兩個男人。”明月心勉強笑了笑,道:“我已選擇好了。”卓玉貞道:“你選的是誰?”明月心道:“是我自己。”她淡淡地接著道:“一個女人雖不能同時嫁給兩個男人,卻可以兩個都不嫁。”卓玉貞閉上了嘴,她當然也看得出明月心不願再談論這件事。明月心輕撫著手裡的孔雀翎,她的手比黃金還冷,她有心事。是不是卓玉貞說了那些話,才勾起了她的心事?過了很久,卓玉貞忽然又問道:“你手裡拿著的真是孔雀翎?”明月心道:“不是真的。”卓玉貞道:“你能不能讓我看看?”明月心道:“不能。”卓玉貞忍不住問:“為什麼?”明月心道:“因為孔雀翎雖然不是真的,但卻也是件殺人的利器,也有殺氣,我也不願讓你肚裡的孩子染上殺氣。”卓玉貞看著她,忽然笑了:“你知道我為什麼笑?”明月心道:“不知道!”卓玉貞道:“我忽然發現你說話的口氣,就好像跟傅紅雪完全一模一樣,所以……”明月心道:“所以怎麼樣?”卓玉貞又笑了笑,道:“假如你非嫁不可,我想你一定會嫁給他的。”明月心笑了笑,笑得很勉強:“幸好我並不是非嫁不可。”卓玉貞垂下頭:“可是我卻非嫁不可。”明月心道:“為什麼?”卓玉貞淒然道:“因為我的孩子。我不能讓他沒有父親。”明月心也忍不住要問:“你想要誰做他的父親?”卓玉貞道:“當然要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可以保護我們的男人。”明月心又忍不住問:“一個像傅紅雪那樣的男人?”卓玉貞居然不否認。明月心笑得更勉強:“你知不知道他有多麼無情?”卓玉貞幽幽地一笑,道:“是有情,是無情,又有誰能真的分得清?”“我們還是坐這輛車去?”“嗯。”“現在應該由誰來趕車了?”“你。”燕南飛終於沉不住氣了:“為什麼還是我?”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會。”燕南飛怔住:“為什麼你說的話總是要讓我一聽就怔住?”傅紅雪道:“因為我說的是真話。”燕南飛隻有跳上車,揮鞭打馬:“你看,這並不是件困難的事,人人都會的,你為什麼不學?”傅紅雪道:“既然人人都會,人人都可以為我趕車,我何必學。”燕南飛又怔住。“你說的確實都是真話。”他苦笑著搖頭,“但我卻希望你偶爾也說說謊。”“為什麼?”“因為真話聽起來,好像總沒有謊話那麼叫人舒服。”馬車前行,走了很久,傅紅雪一直在沉思,忽然問道:“你認得那個陪楊無忌下棋的人?”燕南飛點點頭,道:“他叫顧棋,是公子羽手下的大將。”傅紅雪道:“聽說他門下有四大高手,就是以‘琴棋書畫’為名的。”燕南飛道:“是五大高手,俞琴、顧棋、王書、吳畫、蕭劍。”傅紅雪道:“這五個人你都見過?”燕南飛道:“隻見過三個,那時公子還沒有找到俞琴和蕭劍。”傅紅雪凝視著他,道:“那時是什麼時候?”燕南飛閉上了嘴。傅紅雪卻不放鬆,追問道:“是不是你跟公子羽常常見麵的時候?”燕南飛還是閉著嘴。傅紅雪道:“他的秘密你都知道,他門下高手你都很熟,你們以前當然常有來往。”燕南飛不否認,也不能否認。傅紅雪道:“你們究竟有什麼關係?”燕南飛冷冷道:“彆人一向都說你惜語如金,為什麼我總覺得你是個多話的人?”傅紅雪道:“因為你不會說謊,又不敢說真話。”燕南飛道:“現在我要說的是你,不是我。”傅紅雪道:“我要說的卻是你。”燕南飛道:“我們能不能說說彆的?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要到哪裡去!”傅紅雪道:“你知道,要找獵人,當然要到他自己布下的陷阱那裡去找。”燕南飛道:“是卓東來的家?”傅紅雪道:“以前是的。”燕南飛道:“現在已不是?”傅紅雪道:“死人沒有家。”燕南飛道:“卓東來現在已是個死人?”傅紅雪道:“所以那地方現在已隻不過是個陷阱。”燕南飛歎了一口氣,道:“我隻希望那些獵人還留在那裡沒有走!”傅紅雪道:“他們應該還沒有走。要做獵人,第一樣要學會的就是忍耐。”卓東來果然已是個死人,連屍體都已冰冷。這並不意外。要想以殺人為業,第一樣應該學會的就是滅口!你隻要參加過他們的一次行動,隨時都有可能被他們殺了滅口;在他們眼中看來,一個人的生命決不會比一條野狗珍貴。卓東來已像是野狗般被殺死在樹下。傅紅雪遠遠地看著,目光中充滿了悲傷和憐憫。——生命本是可貴的,為什麼偏偏有些人不知道多加珍惜?他同情這個人,也許隻因為自己幾乎也被毀在“酒”上。——酒本身並不壞,問題隻在你自己。——你自己若是願意沉淪下去,不能自拔,那麼世上也決沒有任何人能救你。燕南飛心裡的感觸顯然沒有這麼深,他還年輕,還有滿懷雄心壯誌。所以他隻想問:“陷阱在這裡,獵人呢?”傅紅雪沉默著,還沒有開口,屋角後忽然響起一聲輕叱:“看刀!”刀光如閃電,直向他背後打來。傅紅雪沒有閃避,沒有動,動的是他的刀!“叮”的一響,火星四激,一道刀光衝天而起,看來就像是已衝破雲層飛至天外。傅紅雪的刀已人鞘。燕南飛鬆了一口氣,道:“看來至少還有一個人沒有走!”傅紅雪淡淡道:“我看得出他早已學會忍耐。”這兩句話說完,刀光才落下,落下時已分成兩點,流星般掉在地上。是一柄刀,飛刀!刀鋒相擊,餘力反激,竟已衝天飛起數丈。四寸長的飛刀,已斷成了兩截。有誰能想像這一刀飛出時的力量和速度?可是傅紅雪反手揮刀,就將這一刀擊落,百煉精鋼的刀鋒,竟被擊斷。屋角後有人在歎息:“果然是天下無雙的刀法,你果然沒有說謊。”傅紅雪緩緩轉過身:“你為什麼還不走?”他一轉身,就看見了蕭四無。蕭四無是空著手走來的,冷冷道:“蕭公子的四無之中,並沒有‘無恥’二字,就算要走,也要走得光明磊落。”他的手裡沒有刀,就像是一個處女忽然變成赤裸,連手都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裡才好。可是他沒有逃。傅紅雪看著他:“你隻有一把刀?”蕭四無道:“今天我要對付的是你,我隻能帶一把刀!”傅紅雪道:“為什麼?”蕭四無道:“因為我知道第一刀就是最後一刀,所以我這一刀擊出,必儘全力。”傅紅雪道:“你自己先將自己置之於死地,出手時才能全無顧忌?”蕭四無道:“正是如此。”他緩緩地接著道:“何況我這一刀擊出,勢在必中,若是不中,再多千百柄刀也是沒用的。”傅紅雪盯著他,忽然揮了揮手,道:“你說得好,你走!”蕭四無道:“你讓我走?”傅紅雪道:“這次我也不殺你,隻因為你說了兩個字。”蕭四無道:“哪兩個字?”傅紅雪道:“看刀!”飛刀出手,先發聲示警,這決不是卑鄙小人的行徑。傅紅雪道:“我的刀隻殺心裡有鬼的人,你的刀上有鬼,心中卻無鬼。”蕭四無的手忽然握緊,眼睛裡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若不說這兩個字,你能不能破我那一刀?”傅紅雪道:“你已後悔?”蕭四無道:“不是後悔,不過想知道實情而已。”傅紅雪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若不說那兩個字,現在你已是個死人!”蕭四無連一個字都不再說,掉頭就走,並且走得很快,而且決不回頭。屋角後卻又有人在歎息:“就算他不後悔,你卻要後悔的。”一個人緩緩走出來,青衣白襪,正是顧棋。傅紅雪道:“我後悔?後悔什麼?”顧棋道:“後悔沒有殺了他!”傅紅雪的手握緊。他本有兩次機會殺了那個驕傲的年輕人,可是他全都放過了。顧棋道:“良機一失,永不再來,若要殺人,百無禁忌。”他笑了笑,接著道:“這次你不殺他,下次隻怕就要死在他手裡。”傅紅雪盯著他,忽然冷笑,道:“你呢?這次我該不該殺你?”顧棋道:“這就要看了,看你是要殺我的中盤,還是要殺我的右角的那條大龍?看你拿的是白子,還是黑子?”傅紅雪不懂,他不下棋。有閒暇的人才下棋,他有閒暇時隻拔刀。所以顧棋隻好自己笑:“我的意思是說,你不能殺我,隻能殺我的棋,因為我隻會下棋,何況這局棋本是你們下的,你根本連我的棋都殺不了。”他微笑著從傅紅雪麵前走過去。他知道傅紅雪決不會出手,因為他完全沒有戒備,任何人都可以殺了他。但傅紅雪不是任何人,傅紅雪就是傅紅雪。燕南飛看著他走過去,忽然笑了笑,道:“看來你這一著又沒有走錯。”顧棋道:“可是今天我連輸了三盤。”燕南飛道:“輸給楊無忌?”顧棋道:“隻有他才能贏我。”燕南飛道:“為什麼?”顧棋道:“因為他殺棋也像殺人一樣百無禁忌,我卻有心事。”燕南飛道:“什麼心事?”顧棋道:“我怕輸棋。”隻有怕輸的人才會輸不該輸的棋。越怕越輸,越輸越怕。隻有心中充滿畏懼的人才會殺不該殺的人——對正義的畏懼,對真理的畏懼。夜已很深。顧棋走出門,忽又回頭,道:“我勸你們也不必再留在這裡。”燕南飛道:“這裡已沒有人?”顧棋道:“沒有活的,隻有死的。”燕南飛道:“公孫屠他們不在這裡?”顧棋道:“他們根本就沒有來,因為他們急著要到彆的地方去。”燕南飛道:“到哪裡去?”顧棋道:“你們剛才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就到哪裡去。”燕南飛還想再問,他已走出門。燕南飛追出去,人已不見了。隻能聽見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據說孔雀死的時候,明月也一定會陪著沉下去,沉入地下,沉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