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來。長桌在他麵前筆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樣。從泥沼和血泊中走到這裡,他的確已走了段長路,長得可怕。從這裡開始,又要往哪裡走呢?難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麵上的皺紋在清晨的光線中顯得更多、更深,每一條皺紋都不知多少辛酸血淚刻畫出來的。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彆人的!花滿天和雲在天已等在這裡,靜靜地坐著,也顯得心事重重。然後公孫斷才踉蹌走了進來,帶著一身令人作嘔的酒臭。馬空群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說什麼。公孫斷隻有自己坐下,垂下了頭,他懂得馬空群的意思。這種時候,的確不是應該喝醉的時候。他心裡既羞慚,又憤怒——對他自己的憤怒。他恨不得抽出刀,將自己的胸膛劃破,讓血裡的酒流出來。大堂裡的氣氛更沉重。早膳已經搬上來,有新鮮的蔬菜和剛烤好的小牛腿肉。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還不錯。”花滿天點點頭,雲在天也點點頭。菜的確不錯,但又有誰能吃得下?天氣也的確不錯,但清風中卻仿佛還帶著種血腥氣。雲在天垂著頭,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昨天晚上已經……”馬空群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些話等吃完了再說。”雲在天道:“是。”於是大家都垂下頭,默默地吃著。鮮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們嘴裡,卻似已變得又酸又苦。隻有馬空群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他咀嚼的也許並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需解決的時候。有些事絕不是隻靠武力就能解決的,一定還得要用思想。他想的實在太多,太亂,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馬空群還沒有放下筷子的時候,無論誰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現在他終於已放下筷子。窗子很高。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出了大堂中的塵土。他看著在陽光中浮動跳躍的塵土,忽然道:“為什麼隻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塵?”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這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這問題太愚蠢。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們麵上掃過,忽然笑了笑,道:“因為隻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見灰塵,因為你們若看不見那樣東西,往往就會認為它根本不存在。”他慢慢地接著道:“其實無論你看不看得見,灰塵總是存在的。”愚蠢的問題,聰明的答案。但卻沒有人明白他為什麼要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所以也沒有人開口。所以馬空群自己又接著道:“世上還有許多彆的事也一樣,和灰塵一樣,它雖然早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所以就一直以為它根本不存在。”他凝視著雲在天和花滿天,又道:“幸好陽光總是會照進來的,遲早總是會照進來的……”花滿天垂首看著麵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沒有開口,也沒有表情。但沒有表情卻往往是種很奇怪的表情。他忽然站起來,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大半是我屬下,我得去替他們料理後事。”馬空群道:“等一等。”花滿天道:“堂主還有吩咐?”馬空群道:“沒有。”花滿天道:“那等什麼?”馬空群道:“等一個人來。”花滿天道:“等誰?”馬空群道:“一個遲早總會來的人。”花滿天終於慢慢地坐下,卻又忍不住道:“他若不來呢?”馬空群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好了。”他沉下臉的時候,就表示有關這問題的談話已結束,已沒有爭辯的餘地。所以大家就坐著,等。等誰呢?就在這時,他們已聽到一陣急驟的馬蹄聲。然後就有條白衣大漢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麵有人求見。”馬空群道:“誰?”大漢道:“葉開。”馬空群道:“隻有他一個人?”大漢道:“隻有他一個人。”馬空群麵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來了,來得好快。”他站起來,走出去。花滿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馬空群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卻沉聲道:“你們最好就留在這裡等我回來。”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但這次你們卻不必一直等下去,因為我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馬空群若說你們最好留在這裡,那意思就是你們非留在這裡不可。這意思每個人都明白。雲在天仰麵看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眼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仿佛還在體味著馬空群那幾句話中的意思。公孫斷緊握雙拳,眼睛裡滿布血絲。今天馬空群竟始終沒有看過他一眼,這為的是什麼呢?花滿天卻在問自己:葉開怎麼會突然來了?為什麼而來的?馬空群怎麼會知道他要來?每個人心裡都有問題,隻有一個人能解答的問題。這個人當然不是他們自己。陽光燦爛。葉開站在陽光下。隻要有陽光的時候,他好像就永遠都一定是站在陽光下的。他絕不會站到陰影中去。現在他正仰著臉,看著那麵迎風招展的白綾大旗,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馬空群已走過來。馬空群已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臉,去看那麵大旗。大旗上五個鮮紅的大字。“關東萬馬堂”。葉開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好一麵大旗,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天天都將它升上去?”馬空群道:“是。”他一直都在凝視葉開,觀察著葉開麵上的表情,觀察得很仔細。現在葉開終於也轉過頭,凝視著他,緩緩道:“要讓這麵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的確不容易。”葉開道:“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容易事?”馬空群道:“隻有一樣。”葉開道:“什麼事?”馬空群道:“騙自己。”葉開笑了。馬空群卻沒有笑,淡淡接著道:“你要騙彆人雖很困難,要騙自己卻很容易。”葉開微笑著,道:“但一個人究竟為什麼要騙他自己呢?”馬空群道:“因為一個人若能自己騙自己,他日子就會過得愉快些。”葉開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騙自己?”馬空群道:“不能。”葉開道:“所以你日子過得並不愉快。”馬空群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葉開看著他麵上的皺紋,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傷感之色。這些皺紋都是鞭子抽出來的,一條藏在他心裡的鞭子。柵欄裡的院子並不太大,外麵的大草原卻遼闊得無邊無際。人為什麼總是將自己用一道柵欄圈住呢?他們不知不覺地同時轉過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門。晴空如洗,長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間卻仿佛帶著種濃烈的悲愴之意。馬空群縱目四顧,又長長歎息,黯然道:“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葉開道:“死的全是不該死的人。”馬空群霍然回頭,目光灼灼,盯著他道:“該死的是誰?”葉開笑了笑,道:“有人認為該死的是我,也有人認為該死的是你,所以……”馬空群道:“所以怎麼樣?”葉開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來殺你!”馬空群停下腳步,看著他,麵上並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幾匹失群的馬,也不知從哪裡跑了過來。馬空群突然縱身,掠上了一匹馬,向葉開招了招手,就打馬而出。他似已算準葉開會跟去。葉開果然跟去。這地方本已在天邊,這山坡更似在另一個天地裡。葉開來過。馬空群要說機密話的時候,總喜歡將人帶來這裡。他好像隻有在這裡才能將自己心裡圍著的欄柵撤開去。石碑上仍有公孫斷那一刀砍出的痕跡。馬空群輕撫著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輕撫著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樣。是不是因為這墓碑總要令他憶起昔日那些慘痛的往事?良久良久,他才轉過身。風吹到這裡,似也變得更淒涼蕭索。他鬢邊白發已被吹亂,看來仿佛又蒼老了些。但他的眼睛卻還是鷹隼般銳利,他盯著葉開,道:“有人要你來殺我?”葉開點點頭。馬空群道:“但你卻不想殺我?”葉開道:“你怎麼知道?”馬空群道:“因為你若想殺我,就不會來告訴我了。”葉開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殺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葉開沉吟著,道:“你為何不問我,是誰要我來殺你?”馬空群道:“我不必問。”葉開道:“為什麼?”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根本就從未將那些人看在眼裡。”他慢慢地接著道:“要殺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視的卻隻有一個人。”葉開道:“誰?”馬空群道:“我本來也不能斷定這人究竟是你,還是傅紅雪。”葉開道:“現在你已能斷定?”馬空群點點頭,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其實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葉開目光閃動,道:“你認為那些人全是被傅紅雪殺了的?”馬空群道:“不是。”葉開道:“不是他是誰?”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的轉過身,望著山坡下的草原。他沒有回答葉開的話,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說過,這地方是我用血汗換來的,絕沒有任何人能從我手上搶去。”這句話也不是回答。葉開卻像是已從他這句話中聽出了一些特殊的意義,所以也不再問了。天是藍的,湛藍中帶著種神秘的銀灰色,就像是海洋。那麵迎風招展的大旗,在這裡看來已渺小得很,旗幟上的字跡也已不能辨認。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你本來若覺得一件事非常嚴重,但若能換個方向去看看,就會發現這件事原來也沒什麼了不起。過了很久,馬空群忽然說道:“你知道我有一個女兒吧?”葉開幾乎忍不住要笑了。他當然知道馬空群有個女兒。馬空群道:“你也認得她?”葉開點點頭,道:“我認得!”馬空群道:“你認為她是個怎麼樣的人?”葉開道:“她很好。”他的確認為她很好。有時她雖然像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但內心卻還是溫柔而善良的。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轉身盯著葉開,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她?”葉開忽然發覺自己被問得怔住了,他從未想到馬空群會問出這句話來。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問你這句話?”葉開苦笑道:“我的確有點奇怪。”馬空群道:“我問你,隻因我希望你能帶她走。”葉開又一怔,道:“帶她走?到哪裡去?”馬空群道:“隨便你帶她到哪裡去,隻要是你願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帶她去,這裡的東西,無論什麼你們都可以帶走。”葉開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我帶她走?”馬空群道:“因為……因為我知道她很喜歡你。”葉開目光閃動,道:“她喜歡我,我們難道就不能留在這裡?”馬空群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緩緩道:“這裡馬上就有很多事要發生了,我不願意她也被牽連到裡麵去,因為她本來就跟這些事全無關係。”葉開凝視著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很好的父親。”馬空群道:“你答不答應?”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他慢慢地轉過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他也沒有回答馬空群的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說過,這裡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來,就不願再走了。”馬空群變色道:“你不答應?”葉開道:“我不能帶她走,但卻可以保證,無論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她都絕不會被牽連進去。”他眼睛裡發出了光,慢慢地接著道:“因為那些事本來就跟她毫無關係。”馬空群看著他,眼睛裡也發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去。”酒在桌上。酒並不能解決任何人的痛苦,但卻能使你自己騙自己。公孫斷緊握著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要喝酒,現在根本不是應該喝酒的時候。但這杯酒卻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花滿天和雲在天看著他,既沒有勸他不要喝,也沒有陪他喝。他們和公孫斷之間,本就是有段距離的。現在這距離好像更遠了。公孫斷看著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孤獨。他流血,流汗,奮鬥了一生,到頭來換到的是什麼呢?什麼都是彆人的。自己騙自己本就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自大;一種是自憐。一個孩子悄悄地溜了進來,鮮紅的衣裳,漆黑的辮子。孩子雖也是彆人的,但他卻一直很喜歡。因為這孩子也很喜歡他——也許隻有這孩子才是世上惟一真正喜歡他的人吧!他伸手攬住了孩子的肩,帶著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來偷口酒喝了?”孩子搖搖頭,忽然輕輕道:“你……你為什麼要打三姨?”公孫斷動容道:“誰說的?”孩子道:“三姨自己說的,她好像還在爹爹麵前告了你一狀,你最好小心些。”公孫斷的臉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他忽然明白馬空群今天早上對他的態度為什麼和以前不同了。當然不是真的明白,隻不過是他自己覺得已明白了而已。這遠比什麼都不明白糟糕得多。他放開了孩子,沉聲道:“三姨呢?”孩子道:“出去了。”公孫斷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他已經跳了起來,衝了出去。他衝出去的時候,看來就像是一隻負了傷的野獸。雲在天和花滿天還是坐著沒有動。因為馬空群要他們留在這裡。所以他們就留在這裡。風吹長草,萬馬堂的大旗在遠處迎風招展。沙子是熱的。傅紅雪彎下腰,抓起把黃沙。雪有時也是熱的——被熱血染紅了的時候。他緊握著這把黃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裡。然後他就看見了沈三娘,事實上,他隻不過看見了兩個陌生而美麗的女人。她們都騎著馬,馬走得很急,她們的神色看來很匆忙。傅紅雪垂下頭。他從來沒有盯著女人看的習慣,他根本從未見過沈三娘。兩匹馬卻已忽然在他麵前停下。他腳步並沒有停下,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腳再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雕成的。一種從不溶化的冰雪。誰知馬上的女人卻已跳了下來,攔住了他的去路。傅紅雪還是沒有抬頭。他可以不去看彆人,但卻沒法子不去聽彆人說話的聲音。他忽然聽到這女人在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嗎?”傅紅雪整個人都似已僵硬,灼熱而僵硬。他沒有看見過沈三娘,但卻聽見過這聲音。這聲音在陽光下聽來,竟和在黑暗中同樣溫柔。那溫柔而輕巧的手,那溫暖而潮濕的嘴唇,那種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來全都遙遠得有如虛幻的夢境。但在這一瞬間,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變得真實了。傅紅雪緊握著雙手,全身都已因緊張興奮而顫抖,幾乎連頭都不敢抬起。但他的確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他終於抬起頭,終於看見了那溫柔的眼波,動人的微笑。他看見的是翠濃。站在他麵前的人是翠濃。她帶著動人的微笑,凝視著他,沈三娘卻像是個陌生人般遠遠站著。翠濃柔聲道:“現在你總算看見我了。”傅紅雪點了點頭,喃喃地說道:“現在我總算看見你了。”他冷漠的眼睛裡,忽然充滿了火一樣的熱情。在這一瞬間,他已將所有的情感,全都給了此刻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女人。這是他第一個女人,沈三娘遠遠地站著,看著,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因為她心裡本就沒有他那種情感。她隻不過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為了複仇,無論做什麼她都覺得應該的。但現在一切事情都已變得不同了,她已沒有再做下去的必要。她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紅雪之間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讓傅紅雪自己知道。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嘔心。傅紅雪還在看著翠濃,全心全意地看著翠濃,蒼白的臉上,也已起了紅暈。翠濃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看夠?”傅紅雪沒有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翠濃笑道:“好,我就讓你看個夠吧。”在風塵中混過的女人,對男人說話總有一種特彆的方式。遠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剛才所告訴你的那些話。”翠濃點點頭,忽然輕輕歎息,道:“我現在讓你看,因為情況已變了。”傅紅雪道:“什麼情況變了?”翠濃道:“萬馬堂已經……”突然間,一陣蹄聲打斷了她的話。一匹馬衝了過來,馬上的人魁偉雄壯如山顫,但行動卻矯健如脫兔。健馬長嘶,人已躍下。沈三娘的臉色變了,很快地躲到翠濃身後。公孫斷就跟著衝過去,一手摑向翠濃的臉,厲聲道:“閃開!”他的喝聲突然停頓。他的手並沒有摑上翠濃的臉。一柄刀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握刀的手卻是蒼白的。公孫斷額上青筋暴起,轉過頭,瞪著傅紅雪,厲聲道:“又是你。”傅紅雪道:“是我。”公孫斷道:“今天我不想殺你。”傅紅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你。”公孫斷道:“那麼你最好走遠些。”傅紅雪道:“我喜歡站在這裡。”公孫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濃,好像很驚奇,道:“難道他是你的女人?”傅紅雪道:“是。”公孫斷突然大笑起來,道:“難道你不知道她是個婊子?”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他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看看公孫斷,蒼白的臉似已白得透明。公孫斷還在笑,好像這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可笑的事。傅紅雪就在等。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每一根筋絡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等公孫斷的笑聲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隻有四個字,他說得很輕,輕得就像是呼吸。一種魔鬼的呼吸。他也說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來自地獄的詛咒。公孫斷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裡卻突然有火焰燃燒起來。他盯著傅紅雪,道:“你在說什麼?”傅紅雪道:“拔你的刀。”烈日。烈日上黃沙飛卷,草色如金。大地雖然是輝煌而燦爛的,但卻又帶著種殘暴霸道的殺機。在這裡,生命雖然不停地滋長,卻又隨時都可能被毀滅。在這裡,萬事萬物都是殘暴剛烈的,絕沒有絲毫柔情。公孫斷的手已握著刀柄。彎刀,銀柄。冰涼的銀刀;現在也已變得烙鐵般灼熱。他掌心在流著汗,額上也在流著汗,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在烈日下燃燒。“拔你的刀!”他血液裡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動著。實在太熱。熱得令人無法忍受。傅紅雪冷冷地站在對麵,卻像是一塊從不溶化的寒冰。一塊透明的冰。這無情的酷日,對他竟像是全無影響。他無論站在哪裡,都像是站在遠山之巔的冰雪中。公孫斷不安地喘息著,甚至連他自己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喘息聲。一隻大蜥蜴,慢慢地從砂石爬出來,從他腳下爬過去。“拔你的刀!”大旗在遠方飛卷,風中不時傳來馬嘶聲。“拔你的刀!”汗珠流過他的眼角,流入他鋼針般的虯髯裡,濕透了的衣衫緊貼背脊。傅紅雪難道從不流汗的?他的手,還是以同樣的姿勢握著刀鞘。公孫斷突然大吼一聲,拔刀!揮刀!刀光如銀虹掣電。刀光是圓的。圓弧般的刀光,急斬傅紅雪的左頸後的大血管。傅紅雪沒有閃避,也沒招架。他突然衝過來。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彎刀。他的刀也已拔出。“噗”的一聲,沒有人能形容出這是什麼聲音。甚至連公孫斷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麼聲音。他沒有感覺到痛苦,隻覺得胃部突然收縮,似將嘔吐。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漆黑的刀柄。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裡,隻剩下刀柄。然後他就覺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跡般消失,再也無法支持下去。他看著這刀柄,慢慢地倒下。隻看見刀柄。他至死還是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黃沙,碧血。公孫斷倒臥在血泊。他的生命已結束,他的災難和不幸也已結束。但彆人的災難卻剛開始。正午,酷熱。無論在多麼酷熱的天氣中,血一流出來,還是很快就會凝結。汗卻永不凝結。雲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麵擦汗,一麵喝水,他顯然是個不慣吃苦的人。花滿天卻遠比他能忍耐。一匹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馬場。馬背上伏著一個人。一條蜥蜴,正在舐著他的血。他的血已凝結。一柄閃亮的彎刀,斜插在他腰帶上,烈日照著他滿頭亂發。他已不再流汗。突然間,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萬馬堂中已陰暗了下來,簷前的雨絲密如珠簾。花滿天和雲在天的臉色正和這天色同樣陰暗。兩條全身被淋得濕透了的大漢,抬著公孫斷的屍身走進來,放在長桌上。然後他們就悄悄地退了下去。他們不敢看馬空群的臉。他靜靜地站在屏風後的陰影裡,隻有在閃電亮起時,才能看到他的臉。但卻沒有人敢去看。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長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孫斷的手。手粗糙、冰冷、僵硬。他沒有流淚,但麵上的表情卻遠比流淚更悲慘。公孫斷眼珠凸起,眼睛裡仿佛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他這一生,幾乎永遠都是在痛苦和恐懼中活著的,所以他永遠暴躁不安。隻可惜彆人隻能看見他憤怒剛烈的外表,卻看不到他的心。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卻更陰暗。馬空群忽然道:“這個人是我的兄弟,隻有他是我的兄弟。”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對花滿天和雲在天說話。他接著又道:“若沒有他的話,我也絕不能活到現在。”雲在天終於忍不住長長歎息一聲,黯然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人。”馬空群道:“他的確是個好人,沒有人比他更忠實,沒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這一生中,卻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雲在天隻有聽著,隻有歎息。馬空群聲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該死的,但現在卻已死了。”雲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紅雪殺了他。”馬空群咬著牙,點了點頭,道:“我對不起他,我本該聽他的話,先將那些人殺了的。”雲在天道:“現在……”馬空群黯然道:“現在已太遲了,太遲了……”雲在天道:“但我們卻更不能放過傅紅雪,我們一定要為他複仇。”馬空群道:“當然要複仇,隻不過……”他忽然抬起頭,厲聲道:“隻不過,複仇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雲在天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什麼事?”馬空群道:“你過來,我跟你說。”雲在天當然立刻就走過去。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雲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馬空群道:“我要你死!”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孫斷的彎刀,刀光已閃電般向雲在天削過去。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也沒有人能想到他會突然向雲在天出手。奇怪的是,雲在天自己卻似乎早已在提防著他這一著。刀光揮出,雲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個“推窗望月飛雲式”,身子淩空翻出。鮮血也跟著飛出。他的輕功雖高,應變雖快,卻還是比不上馬空群的刀快。這一刀竟將他右手齊腕砍了下來。斷手帶著鮮血落下。雲在天的人居然還沒有倒下。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倒下去的。他背倚著牆,臉上已全無血色,眼睛裡充滿了驚訝和恐懼。馬空群並沒有追過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凝視著自刀尖滴落的鮮血。花滿天居然也隻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著,臉上居然全無表情。這一刀砍下去的,隻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絕不會動心。過了很久,雲在天才能開口說話。他咬著牙,顫聲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實在不懂。”馬空群冷冷道:“你應該懂的。”他抬起頭,凝視著壁上奔騰的馬群,緩緩接著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無論誰想從我手上奪走,他都得死!”雲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長歎了一聲,道:“原來你已全都知道。”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雲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馬空群道:“我早就說過,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塵一樣,雖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我也一直沒有看清你。”雲在天的臉已扭曲,冷汗如雨,咬著牙笑道:“可是陽光遲早總會照進來的。”他雖然在笑,但那表情卻比哭還痛苦。馬空群道:“現在你已懂了麼?”雲在天道:“我懂了。”馬空群看著他,忽然也長歎了一聲,道:“你本不該出賣我的,你本該很了解我這個人。”雲在天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道:“我雖然出賣了你,可是……”他沒有說完這句話。他目光剛轉向花滿天,花滿天的劍已刺入他胸膛,將他整個人釘在牆上。他已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他想說的那句話。花滿天慢慢地拔出了劍。然後雲在天就倒下。每個人遲早總會倒下。無論他生前多麼顯赫,等他倒下去時,看來也和彆人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