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有女同行(1 / 1)

邊城浪子 古龍 3716 字 1個月前

九月十四。土王用事,曲星。宜沐浴,忌出行。衝虎煞南,晴。黃昏。官道旁有個茶亭。並不是每個茶亭都隻供應茶水,有些茶亭中也有酒;茶是免費的,酒卻要用錢買。這茶亭裡有四種酒,都是廉價的劣酒,而且大多是烈酒。除了酒之外,當然還有廉價的食物,豆乾、鹵蛋、饅頭、花生。茶亭四麵的樹陰下擺著些長板凳,很多人就早在板凳上,蹺著腳,喝著酒,剝著花生。傅紅雪卻在看彆人剝著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乾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乾配饅頭。花生和豆乾,本來就好像說相聲的一樣,一定要一搭一檔才有趣,分開來就淡而無味了。但他卻隻要豆乾,拒絕花生。好像花生隻能看,不能吃的。翠濃忍不住悄悄道:“你還在想那個人?”傅紅雪閉著嘴。翠濃道:“就因為他喜歡吃花生,所以你不吃?”傅紅雪還是閉著嘴。翠濃歎了口氣,道:“我知道……”傅紅雪突然道:“你知道什麼?”翠濃道:“你的病發作時,不願被人看見,但他卻偏偏看見了,所以你恨他。”傅紅雪又閉起了嘴,閉得很緊,就和他握刀的手一樣緊。除了他之外,這裡很少有人帶刀。也許就因為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開了他,坐得很遠。翠濃又歎了一口氣,道:“九月十五,白雲莊,他為什麼要在九月十五這天到白雲莊去呢?我真不明白……”傅紅雪冷冷道:“你不明白的事很多。”翠濃道:“但是我卻不能不想。”傅紅雪道:“想什麼?”翠濃道:“他要我們去,一定沒甚好意,所以我更不懂你為什麼一定偏偏要去。”傅紅雪道:“沒有人要你去。”翠濃垂下頭,咬著嘴唇,不說話了。她已不能再說,也不敢再說。茶亭外的官道旁,停著幾輛大車,幾匹騾馬。到這裡來的,大多是出賣勞力的人,除了喝幾杯酒外,生命中並沒有太多樂趣。幾杯酒下肚後,這世界立刻就變得美麗多了。一個黝黑而健壯的小夥子,剛剛下了他的大車走進來,帶著笑跟幾個夥伴打過招呼,就招呼這裡的老板,叫道:“王聾子,給我打五斤酒,切十個鹵蛋,今天我要請客。”王聾子其實並不聾,隻不過有人要欠賬時,他就聾了。他斜著白眼,瞧著那小夥子,冷冷地道:“你小子瘋了?”小夥子瞪眼道:“誰說我瘋了?”王聾子道:“沒有瘋好好的請什麼客?”小夥子道:“今天我發了點小財,遇見了個大方客人。”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提起這個人來,倒真是大大地有名。”於是大家立刻都忍不住搶著問:“這人是誰?”小夥子又笑了笑,搖著頭道:“我說出來,你們也未必聽說過。”“這是什麼話?”“既然大大地有名,我們為什麼沒聽說過?”“因為你們還不配。”“我們不配,你配?”“我若不是有個堂兄在鏢局裡做事,我也不會聽說的。”“你少賣關子好不好,那人倒底是姓什麼?叫什麼?”小夥子蹺起了泥腳,悠然道:“他姓路,叫做路小佳。”傅紅雪本已站起來要走,突又坐了下去。幸好彆的人都沒有注意他,都在問:“這路小佳是乾什麼的?”“是個刺客。”他故意壓低了語聲,但聲音又剛好能讓每個人都聽得見。“刺客?”“刺客的意思就是說,你隻要給他銀子,他就替你殺人,據說他殺一個人至少也要上萬兩的銀子。”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我堂兄那家鏢局的總鏢頭,就是被他殺了的。”“你說的是上半年剛做過喪事的那位鄧大爺?”“不錯,他出喪的那天,你們都去了,每個人都得了五兩銀子,是不是?”“嗯,那天的氣派真不小。”“所以你們總該看得出,他活著時當然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見這位路大爺,連刀都沒拔出來,就被人家一劍刺穿了喉嚨。”“你怎麼知道的?”“我堂兄在旁邊親眼看見的,就因為他一回去就把這位路大爺的樣子告訴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認出了他——倒也不是認出了他的人,是認出了他的劍。”“他的劍有什麼特彆?”“他的劍沒有鞘,看來就像是把破銅爛鐵,但我堂兄卻告訴我,他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劍了。”大家驚歎著,卻還是有點懷疑。“人家殺個人就能賺上萬兩的銀子,怎麼會坐上你的破車?”“他的馬蹄鐵磨穿了,我剛巧路過,從前麵的清河鎮到白雲莊這麼點路,他就給了我二十兩。”“看來你這小子的造化真不錯。”大家驚訝著,歎息著,又都有點羨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們若不吃他個三五兩銀子,這小子回去怎麼睡得著?”突然一人道:“要請客也得請我。”這人就躺在後麵的樹陰下,躺在地上,用一頂連邊都破了的馬連坡大草帽蓋著臉。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臟又破,看來連酒都喝不起,所以隻有躺在那裡乾睡。有的人已皺起眉頭在嘀咕:“請你,憑什麼請你?”那小夥子卻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就請請你也沒什麼,朋友你既然要喝酒,就請起來吧。”這人冷冷道:“我雖然喝你的酒,卻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記著。”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推,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赫然竟是條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肩膀幾乎有平常人兩個寬,一雙蒲扇般的大手垂下來,幾乎已蓋過了膝蓋,臉上顴骨高聳,生著兩道掃帚般的濃眉,一張大嘴。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又臟又破,但這一站起,可是威風凜凜,叫人看著害怕。本來已經有人要教訓他了,問他為什麼要喝人家的酒,卻不承認人家是朋友。現在哪裡還有人敢開口的。王聾子剛把五斤酒,十個鹵蛋搬出來,這人就走過去,道:“這一份歸我。”他說的話好像就是命令,既簡單,又乾脆。隻見他抓起兩個蛋,往嘴裡一塞,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吃兩個蛋,喝一口酒,眨眼間五斤酒十個蛋就全下了肚。大家在旁邊看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他喝完最後一口酒,才總算停下來歇口氣,懶洋洋地摸著肚子,道:“照這樣再來一份。”王聾子又嚇了一跳,失聲道:“再來一份?”大漢沉下了臉,厲聲道:“我說的話你聽不見?”這一聲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個霹靂,連聾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那小夥子正蹺著腳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竟被他嚇得跌了下去。大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雞似的把他從地上抓了起來,忽然對他咧嘴一笑,道:“你怕什麼?怕請客?”他不笑還好,這一笑起來,一張嘴幾乎已咧到耳朵根子,看來就像是廟裡的金剛惡鬼。小夥子臉都嚇白了,吃吃道:“我……我……”大漢道:“你不請,我請。”他隨手一掏,就掏出錠銀子來,竟是五十兩一錠的大元寶。小夥子的眼睛又發了直。大漢道:“這錠銀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這裡等著,載我去白雲莊,你若敢誤了我的事,你的腦袋就會變得像這錠銀子一樣。”他的手一用力,手裡的銀子竟被捏得像團爛泥。小夥子剛站起來,又嚇得一跤跌倒。大漢仰麵大笑,將銀子往這小夥子麵前一拋,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他走得雖不快,但一步邁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間就已消失在暮色裡,隻聽一陣悲壯蒼涼的歌聲自秋風中傳來:“九月十五月當頭,月當頭兮血可流,流不儘的英雄淚,殺不儘仇人頭……”歌聲也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傅紅雪癡癡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長歎,道:“好一個殺不儘的仇人頭!”淩晨。東方剛現出魚肚白色,大地猶在沉睡。茶亭裡已沒有人了,王聾子晚上並不睡在這裡,現在這裡隻有那小夥子的大車還停在樹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車上睡著。他生怕自己來遲了,那凶神般的大漢會將他腦袋捏成爛泥。風很冷,大地蒼茫,遠處剛傳來一兩聲雞啼。一個人慢慢地從熹微的曉色中走過來,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過去。一個苗條美麗的女人,手裡提著個包袱,垂著頭跟在他身後。風吹著木葉,晨霧剛升起。霧也是冷的。冷霧,曉風,殘月。傅紅雪在茶亭上停下來,回頭看著翠濃。翠濃的臉也是蒼白的,雖然拉緊了衣襟,還是冷得不停發抖。在霧中看來,她顯得更美,但神色間卻已顯得有些疲倦,憔悴。傅紅雪靜靜地看著她,冷漠的目光已漸漸變得溫柔,忍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累了。”翠濃柔聲道:“累的應該是你,你本該多睡一會兒的。”傅紅雪道:“我睡不著,可是你……”翠濃垂下頭嫣然一笑,道:“你睡不著,我怎麼能睡得著?”傅紅雪忍不住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傅紅雪黯然道:“還沒有找到馬空群之前,我絕不能回去,也沒有臉回去。”翠濃道:“我知道。”傅紅雪道:“所以我隻有要你陪著我吃苦。”翠濃抬起頭,凝視著他,柔聲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怕吃苦,什麼苦我都吃過。”她拉起傅紅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道:“隻要你能對我好一點,不要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願意。”傅紅雪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實在對你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你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會怪你的。”翠濃道:“可是我怎麼會走?就算你用鞭子來趕我,我也不會走的。”傅紅雪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陽光,顯得分外燦爛,分外輝煌。翠濃看著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癡了,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麼?”傅紅雪搖搖頭。翠濃道:“我最喜歡看到你的笑,但你卻偏偏總是不肯笑。”傅紅雪柔聲道:“我會常常笑給你看的,隻不過,現在……”翠濃道:“現在還不到笑的時候?”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忽然改變話題,道:“那個人為什麼還不來?”他仿佛總不願將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寧願被人看成個冷酷的人。翠濃失望地歎了口氣,勉強笑道:“你放心,我想他絕不會不來的。”傅紅雪沉吟著,道:“你看他是個怎麼樣的人?”翠濃道:“我看他一定是路小佳的仇人,既然已知道路小佳在白雲莊,他怎麼會不去?”傅紅雪抬起頭,遙望著已將在冷霧中逐漸消失的曉月喃喃道:“今天已經是九月十五了,今天究竟會發生些什麼事?……”有風吹過,突聽一陣歌聲隱隱隨風而來:“流不儘的英雄血,殺不儘的仇人頭,頭可斷,血可流,仇恨難罷休……”歌聲在這愁煞人的秋晨中聽來,顯得更蒼涼,更悲壯。翠濃動容道:“果然來了。”傅紅雪道:“嗯。”翠濃道:“我們要不要先躲一躲?”傅紅雪冷冷道:“我從來不逃,也從來不躲。”隻聽遠處有人大笑,道:“好一個從來不逃,從來不躲,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翠濃歎了口氣,苦笑道:“這人的耳朵好尖。”這句話剛說完,那大漢已邁著大步,走到他們麵前,頭上還是戴著那頂破舊的大草帽,手裡卻多了個漆黑發亮的酒葫蘆,看著傅紅雪大笑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也會在這裡等的。”傅紅雪道:“你知道?”大漢道:“我不知道誰知道?”他揚起臉,將酒葫蘆湊上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忽然沉下了臉,厲聲道:“我既已來了,你為何還不動手?”傅紅雪怔了怔,道:“我為什麼要動手?”大漢道:“來取我項上的人頭。”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取你項上的人頭?”大漢仰天笑道:“薛果縱橫天下,殺人無數,有誰不想要我這顆大好頭顱?”傅紅雪道:“我不想。”這次是大漢怔住。傅紅雪道:“我根本不認得你。”大漢冷笑道:“薛果仇家雖遍布天下,認得我的卻早已被我殺光了,還能活著來殺我的,本就已隻剩下些不認得的。”傅紅雪道:“你常常等著彆人來殺你?”大漢道:“不錯。”傅紅雪淡淡道:“隻可惜這次你卻要失望了。”大漢皺眉道:“你不是在這裡等著殺我的?”傅紅雪道:“我已立誓殺人絕不再等。”大漢道:“你說得不錯,殺人的機會本就是稍縱即逝,錯過了實在可惜,實在是等不得的!”傅紅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殺了你!”大漢道:“所以我並不是你的仇人?”傅紅雪道:“不是。”大漢忽又大笑,道:“看來我運氣還不錯,看來做你的仇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傅紅雪道:“絕不是。”大漢道:“做你的朋友呢?”傅紅雪道:“我沒有朋友。”大漢道:“連薛大漢也做不了你的朋友?”傅紅雪道:“薛大漢?”大漢笑道:“我就是薛大漢。”傅紅雪道:“我還是不認得你。”薛大漢道:“你也不想認得我?”傅紅雪道:“不想。”薛大漢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頭,也不想做我朋友,這種人倒少見得很。”傅紅雪道:“本來就少見得很。”薛大漢道:“你想要什麼?”傅紅雪道:“隻想跟著你的大車,到白雲莊去。”薛大漢道:“就這樣?”傅紅雪道:“就這樣。”薛大漢道:“好,上車吧。”傅紅雪道:“我不上車。”薛大漢又怔了怔,道:“為什麼又不上車了?”傅紅雪道:“因為我沒有五十兩銀子付車錢。”薛大漢道:“你難道要跟在車子後麵走?”傅紅雪道:“你坐你的車,我走我的路,我們本就沒有關係。”薛大漢看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漆黑的刀,又忍不住歎道:“你真是個怪人,簡直比我還怪!”他的確也是個怪人。天漸漸亮了。初升的陽光,就像是刀一樣,劃破了輕紗般的冷霧,大地上的生命已開始蘇醒了一般。那小夥子還沒有醒。薛大漢大步走過去,一把抓起了他,大聲道:“快起來,趕車到白雲莊去。”小夥子揉著惺忪的睡眼,賠著笑道:“大爺就請上車。”薛大漢道:“大爺不上車。”小夥子怔了怔,道:“為什麼不上車?”薛大漢道:“因為大爺高興。”這小夥子年紀雖輕,趕車也趕了六七年,卻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明明花了錢雇車,卻情願跟在車子後麵走。但隻要是人家大爺高興,他就算要在後麵爬,也沒有人管得著。小夥子心裡雖奇怪,倒也落得個輕鬆。他趕著車在前麵走,後麵居然有三個人在跟著——一個凶神般的大漢,一個臉色蒼白的跛子,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女。這樣一行人走在路上,有誰能不多看幾眼的。但薛大漢洋洋自得,彆人對他是什麼看法,他完全不放在心上。傅紅雪心事重重,我行我素,仿佛根本就不屬於這世界的。翠濃眼睛更沒有彆的人,在傅紅雪麵前,她根本連看都不看彆人一眼。趕車的小夥子心裡又不禁嘀咕,他實在想不通這三個人為什麼要到白雲莊去。白雲莊本來根本不是他們這種人去的地方。薛大漢喝了幾大口酒,忽然用力趕上大車,道:“我們又不是趕去奔喪,你慢點行不行?”小夥子賠笑道:“行,當然行。”雇車的不急,他當然更不急。薛大漢自己也放慢了腳步,道:“白雲莊又不遠,反正今天一定可以趕到。”他這句話顯然是說給傅紅雪聽的,傅紅雪卻像是沒聽見。薛大漢已落在他身旁,又問道:“卻不知你到白雲莊去乾什麼?”傅紅雪還是聽不見。薛大漢道:“你認得袁秋雲?”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道:“袁秋雲是誰?”薛大漢道:“就是白雲莊的莊主。”傅紅雪道:“不認得。”薛大漢笑了笑,道:“你連薛大漢都不認得,當然是不會認得袁秋雲的了。”傅紅雪道:“你認得他?”薛大漢道:“我怎麼會認得那種老古董。”傅紅雪沉默了半晌,忽然又問道:“你隻認得路小佳?”薛大漢動容道:“你怎麼知道我認得他?”他忽又搖了搖頭,歎息著道:“你當然知道,無論誰都應該看得出,我是去找他的。”傅紅雪道:“找他乾什麼?”薛大漢冷笑道:“也不乾什麼,隻不過想把他的腦袋切下來,一腳踢到陰溝裡去。”傅紅雪道:“他是你的仇人?”薛大漢道:“本來不是。”他又喝了兩口酒,道:“本來他是我的朋友。”傅紅雪道:“朋友?”薛大漢咬著牙,道:“朋友有時比仇人還可怕,更可怕,尤其是像他這樣的朋友。”傅紅雪道:“你上過他的當?”薛大漢恨恨道:“我把全副家當都交付了他,把我最喜歡的女人也交給了他,但他卻溜了,帶著我的全副家當和我的女人溜了。”傅紅雪皺了皺眉,道:“看來他倒不像是個這麼樣的人。”薛大漢沉聲道:“就因為他不像,所以我才會信任他。”傅紅雪又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朋友有時的確比仇人還可怕。”薛大漢道:“你從來都沒有朋友?”傅紅雪道:“沒有。”薛大漢歎了口氣,又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起酒來。過了很久,傅紅雪忽然又道:“你本來不必陪我走的。”薛大漢道:“的確不必,本來我們可以一起坐在車上。”傅紅雪也不說話了。又走了段路,薛大漢忽然把酒葫蘆遞過去,道:“喝口酒?”傅紅雪道:“不喝。”薛大漢道:“你從來都不喝酒?”傅紅雪道:“從來不喝。”薛大漢道:“賭錢呢?”傅紅雪道:“從來不賭。”薛大漢道:“你喜歡乾什麼?”傅紅雪道:“什麼都不喜歡。”薛大漢歎道:“一個人若是什麼都不喜歡,活著還有樂趣?”傅紅雪道:“我本不是為了有趣而活著的。”薛大漢道:“你活著是為了什麼?”傅紅雪緊握著他的刀,一字字道:“為了複仇。”薛大漢看著他蒼白的臉,心裡竟也忍不住升起一股寒意,苦笑著道:“看來做你的仇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手裡的刀,又不說話了。薛大漢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也認得路小佳?”傅紅雪道:“我隻見過他。”薛大漢道:“怎麼會見到的?”傅紅雪道:“他想來殺我。”薛大漢動容道:“後來呢?”傅紅雪淡淡道:“後來他就走了。”薛大漢道:“你就讓他走?”傅紅雪道:“我並不想殺他……我想殺的隻有一個人。”薛大漢道:“你的仇人?”傅紅雪點點頭。薛大漢道:“你的仇人隻有一個?”傅紅雪道:“現在我隻知道一個。”薛大漢歎了口氣,道:“你的運氣比我好。”傅紅雪忽然也長歎了一口氣,道:“其實你的運氣比我好。”薛大漢道:“為什麼?”傅紅雪道:“若有殺不儘的仇人可殺,倒也是人生一快,隻可惜我……”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隻可惜我連那一個仇人都找不到。”薛大漢道:“你那仇人是誰?”傅紅雪道:“你不必知道。”薛大漢目光閃動,道:“但是我卻說不定可以幫你找到他。”傅紅雪沉吟著,終於道:“他姓馬,馬空群。”薛大漢聳容道:“萬馬堂的主人?”傅紅雪也聳然動容,道:“你認得他!”薛大漢搖搖頭,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喃喃道:“這就難怪你要到白雲莊去了!”傅紅雪道:“白雲莊和萬馬堂又有什麼關係?”薛大漢道:“本來是沒有的。”傅紅雪道:“現在呢?”薛大漢道:“你難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傅紅雪道:“我怎麼會知道?”薛大漢道:“你也沒有接到帖子?”傅紅雪道:“誰發的帖子?”薛大漢道:“當然是白雲莊,今天就是他們少莊主大喜的日子。”傅紅雪道:“我也不認得他。”薛大漢道:“但新娘子你卻一定認得的。”傅紅雪道:“新娘子是誰?”薛大漢說道:“就是馬空群的女兒,聽說叫做馬芳鈴。”傅紅雪的臉色變了。薛大漢沉吟著,道:“所以馬空群今天想必也會到白雲莊去。”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傅紅雪已縱身躍上了馬車。他輕功一施展出來,行動就突然變得箭一般迅速,絕沒有人再能看得出他是個跛子。薛大漢看著他,目中帶著深思之色,過了半晌,才歎息著道:“果然是好身手!”這時傅紅雪卻已竄上了馬車的前座,奪過了那小夥子的馬鞭,刷的一鞭往馬腹上抽了下去。馬車已絕塵而去,竟將薛大漢和翠濃拋在後麵。翠濃垂下頭,眼淚似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薛大漢忽然對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他甩下你的。”語聲中他已邁開大步追上去,隻五六步就已追上了馬車,一伸手,拉住了車轅。拉車的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車馬竟硬生生被他拉住了,再也沒法子往前走半步。薛大漢又回頭向翠濃笑了笑,道:“請上車。”翠濃終於抬起頭,輕輕道:“那女人不該拋下你跟路小佳走的,你是個君子。”薛大漢歎了口氣,苦笑道:“隻可惜這年頭君子在女人麵前已不吃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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