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秋寒滿衾。翠濃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來的時候,已看不見她枕邊的人。枕上還殘留傅紅雪的氣息。可是他的人呢?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忽然湧上翠濃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她還記得昨夜傅紅雪說的話:“有些事你雖然不想做,但卻非做不可。”當然她也承認,無論誰在這一生中,至少都做過一兩件他本不願做的事。現在她終於明白傅紅雪這句話的意思。“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風吹著窗紙,蒼白得就像是她的臉。風真冷。她癡癡地聽著窗外的風聲,她並沒有流淚,可是她全身卻已冰冷。乳白色的晨霧剛剛從秋草間升起,草上還帶著昨夜的露珠,一條黃泥小徑蜿蜒從田陌間穿出去。傅紅雪走在小徑上,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漆黑的刀,蒼白的臉。“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他也並沒有流淚,隻不過心頭有點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澀。可是他的痛苦並不深,因為這次並不是翠濃離開了他,而是他主動離開了翠濃。“……我隻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後,再也不想離開你片刻。”對這句話,他並不覺得歉疚,因為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確是真心的。那時本是他最軟弱的時候。一個人空虛軟弱時,往往就會說出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的話。當時他的確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為她令他恢複了尊嚴和自信,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個被遺棄了的人。然後他的情感漸漸平靜。然後他就想起了各種事,想起了她的過去,她的職業,她的虛榮。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趕車的小夥子摟著她走入客棧的情況。那十三天,他們在做什麼?是不是也在……他擁抱著她光滑柔軟的胴體時,忽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惡心。“……那已是過去的事,我們為什麼不能將過去的事一起忘記?”現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記它,它越要闖到你的心底來。那時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將那小夥子摑倒在地上的情況。“以後說不定她還是會悄悄溜走的,因為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忽然間,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他本來就是生長在仇恨中的。“何況我本來就無法供養她,何況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著。”“我走了,反而對她好。”“現在她可以去找彆人了,去找比我更適合她的人,很快她就會將我忘記。”“過兩年,她說不定真能將銀子一車車運回去。”一個人若要為自己找借口,那實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一個人要原諒自己更容易。他已完全原諒了自己。翠濃若是永遠不再回來,他也許會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現在已回來。他情感的創傷,很快就收起了口,結起了疤,傷疤是硬的,硬而麻木。“既然她遲早要走,我為什麼不先走呢?”秋意很深,秋色更濃。遠山是枯黃色的,秋林也是枯黃色,在青灰色的蒼穹下,看來有種神秘而淒豔的美。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留下來,因為他知道秋林後就是好漢莊。好漢莊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已在垂垂老矣。牆上已現出魚紋,連油漆都很難掩飾得住,風吹著窗欞時,不停地“格格”發響。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正照在架上的鐵斧上。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鐵斧。薛斌背負著雙手,站在陽光下,凝視著這柄鐵斧。在他說來,這已不僅是柄斧頭而已,而是曾經陪他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的夥計。三十年前,這柄鐵斧陪他入過龍潭,闖過虎穴,橫掃過太行山。現在這柄鐵斧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看來還是那麼剛健,還是在閃閃地發著光。可是鐵斧的主人呢?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輕輕地咳嗽著,陽光照在他身上,雖然還隻不過是剛升起來的陽光,但在他感覺中,卻好像是夕陽。他自己卻連夕陽無限好的時光都已過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棗木桌上,有一卷紙,那正是他在城裡的舊部,用飛鴿傳來的書信。現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兒子都已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這少年人叫傅紅雪。薛斌當然知道這並不是他的真名實姓。他當然姓白。白家的人用的刀,卻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麼樣的刀。他曾親眼看到過同樣的一柄刀,在眨眼間連殺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現在他身上還有一條刀疤,從喉頭直穿臍下,若不是他特彆僥幸,若不是對方力已將竭,這一刀已將他劈成兩半。直到十幾年後,他想起那時刀光劈下時的情況,手心還是會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時他在睡夢間都會被驚醒,夢見有人又拿著同樣一柄漆黑的刀來找他,將他一刀劈成兩半。現在這人果然來了!鐵斧還在閃著光。他挽起衣袖,緊握在斧柄,揮起。昔年他也曾用這柄鐵斧,劈殺太行大盜達三十人之多,但現在這柄鐵斧卻似已重得多了,有時他甚至已不能將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他決心還要再試一試。大廳中很寬闊,他揮舞鐵斧,移身錯步,刹那間,隻見斧影滿廳,風聲呼呼,看來的確還有幾分昔年橫掃太行山的雄風威力。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從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氣喘如牛,這還隻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在練,若是遇到強敵時,隻怕連十招都很難。他喘息,放下鐵斧。桌上有酒。他喘息著坐下來,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他發現自己連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連儘十觥,現在隻不過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湧,連臉都紅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家人,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了進來。他幼時本是薛斌的書僮,在薛家已近六十年。少年時,他也是個精壯的小夥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鐵斧,也殺過些綠林好漢。但現在,他不但背已駝,腰已彎,身上的肌肉已鬆弛,而且還得了氣喘病,走幾步路都會喘起來。薛斌看見他,就好像看見自己一樣。“歲月無情,歲月為什麼如此無情?”薛斌在心裡歎了口氣,道:“我吩咐你的事,已辦妥了嗎?”其實他本不必問的,這老家人對他的忠心,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老家人垂著手,道:“莊丁、馬夫,連後院的丫頭和老媽子,一共是三十五個人,現在全都已打發走了,每個人都發了五百兩銀子,已足夠他們做個小生意,過一輩子了。”薛斌點點頭,道:“很好。”老家人道:“現在庫裡的現銀還剩下一千五百三十兩。”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帶走吧。”老家人垂下頭,道:“我……我不走。”薛斌道:“為什麼?”老家人滿是皺紋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隻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還能走到什麼地方去?”薛斌也不再說。他知道他們都一樣已無路可走。風吹著院子裡的梧桐,天地間仿佛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他的手在抖。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老家人垂首道:“是。”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裡來的那一年,我才隻八歲。”老家人道:“是。”薛斌仰麵長歎,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老家人道:“是。”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老家人眼角的皺紋裡,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彆以為我不知道。”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老家人道:“當然。”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老家人道:“太夠了。”薛斌大笑道:“來,我們乾杯。”他們隻喝了兩杯。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蒼白的臉,漆黑的刀。風吹著院子裡的梧桐,天地間仿佛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他的手在抖。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老家人垂首道:“是。”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裡來的那一年,我才隻八歲。”老家人道:“是。”薛斌仰麵長歎,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老家人道:“是。”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老家人眼角的皺紋裡,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彆以為我不知道。”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老家人道:“當然。”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老家人道:“太夠了。”薛斌大笑道:“來,我們乾杯。”他們隻喝了兩杯。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蒼白的臉,漆黑的刀。梧桐並沒有鎖住濃秋。傅紅雪站在梧桐下,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薛斌也在看著他,看著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靜。傅紅雪忽然道:“你姓薛?”薛斌點點頭。傅紅雪道:“薛大漢是你的兒子?”薛斌又點點頭。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薛斌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再問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就是你?”薛斌點點頭,忽然長長歎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道:“你……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薛斌道:“當然記得,每件事都記得。”傅紅雪道:“你說。”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時,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裡了。”傅紅雪道:“都是些什麼人?”薛斌道:“我看不出,我們每個人都是蒙著臉的,彼此間誰也沒有說話。”傅紅雪也沒有說話。薛斌道:“我相信他們也認不出我是誰,因為那時我帶的兵器也不是這柄鐵斧,而是柄鬼頭大刀。”傅紅雪道:“說下去。”薛斌道:“我們在雪地裡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聽見有人說,人都到齊了。”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馬空群?”薛斌道:“不是!馬空群正在梅花庵裡喝酒。”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誰?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難道他也是主謀之一?”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你。”他很快地接著道:“又過了一陣子,白家的人就從梅花庵裡走出來,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看樣子樂得很。”傅紅雪咬著牙,道:“是誰第一個動的手?”薛斌道:“先動手的,是幾個善使暗器的人,但他們並沒有得手。”傅紅雪道:“然後呢?”薛斌道:“然後大家就一起衝過去,馬空群是第一個上來迎戰的,但忽然間,他卻反手給了白天羽一刀。”傅紅雪滿麵悲憤,咬著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沒有關係。”傅紅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薛斌道:“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這裡等著你的!”傅紅雪道:“你還有什麼話說?”薛斌道:“隻有一句。”他舉杯一飲而儘,接著道:“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再同樣做的。”傅紅雪道:“為什麼?”薛斌道:“因為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血紅,眼睛也已血紅,嘶聲道:“你出來。”薛斌道:“我為什麼要出來?”傅紅雪道:“拿你的鐵斧。”薛斌道:“那也用不著。”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著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時候了。”老家人道:“是時候了。”薛斌道:“你還有什麼話說?”老家人道:“也隻有一句。”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這句話說完,傅紅雪已燕子般掠進來。但他已遲了。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著倒了下去。他們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一柄鋒利的短刀。刀柄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裡。風吹著梧桐,風剪不斷,愁也剪不斷。但仇恨卻可以斷的——剪不斷,卻砍得斷。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斷了這段十九年的冤仇。現在已沒有人能再向他報複。就連傅紅雪也不能!他隻有看著,看著地上的兩個死人,死人的臉上,仿佛還帶著揶揄的微笑,仿佛還在對他說:“我們已活夠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活的?”為了複仇?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應該報複?“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潔如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威和錢財,強占了她。”“我為什麼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我也隻有一句話要說,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好東西!”薛斌的話,柳東來的話,老家人的話,就像是洶湧的浪濤,一陣陣向他卷過來。他們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他們說的話為什麼全都一樣?傅紅雪拒絕相信。他父親在他心目中,本來是個神,他一向認為彆人也將他父親當做神。但現在,他心裡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因為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在武林中極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要去殺他?”這問題有誰能回答?有誰能解釋?傅紅雪自己不能。他站在那裡,看著地上的屍身,身子又開始不停地發抖。風吹進來,吹起了死人頭上的白發。他們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們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寬恕,也未必一定要殺了他們。傅紅雪對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忽然也起了懷疑。他本是為了複仇而生,為了複仇而活著的。但現在他卻已不知該怎麼辦了。是不是應該再去追殺彆的人?還是應該饒恕了他們?這仇恨若是根本不應該去報複,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死人的臉,已漸漸僵硬,臉上那種揶揄的笑容,變得更奇特詭秘。他們的眼睛本是凸出來的,現在眼睛裡竟突然流下淚來。死人絕不會流淚。他們流的不是淚,是血!他們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種紫黑色的,閃動著慘綠碧光的血。那也絕不像人類流出的血。就連地獄中的惡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詭秘,如此可怕。這難道是他們在向傅紅雪抗議?傅紅雪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他忽然想衝出去,趕快離開這地方,越快越好。可是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葉開。這陰魂不散的葉開。葉開也在看著地上的死人,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丁靈琳遠遠地站在後麵,連看都不敢往這裡看。她並不是從來沒有看見死人,但卻實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死人。傅紅雪道:“你又來了。”葉開點點頭,道:“我又來了。”傅紅雪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著我?”葉開道:“這地方難道隻有你一個人能來?”傅紅雪不說話了。其實這次他並不是不願意見到葉開。因為他剛才見到葉開時,心裡的孤獨和恐懼就忽然減輕了很多。也許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願意見到葉開的,也許他每次見到葉開時,心裡的孤獨和恐懼都會減輕些。可是他嘴裡絕不說出來。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彆人的同情和憐憫。丁靈琳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鈴聲聽來非但毫不悅耳,而且實在很令人心煩。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身上為什麼要掛這些鈴?”丁靈琳道:“你身上也一樣可以掛這麼多鈴的,我絕不管你。”傅紅雪又不說話了。他說話,隻因為他覺得太孤獨,平時他本就不會說這句話。現在他已無話可說。所以他走了出去。葉開忽然道:“等一等。”傅紅雪平時也許不會停下來,但這次卻停了下來,而且回過了身。葉開道:“這兩人不是你殺的。”傅紅雪點點頭。葉開道:“他們也不是自殺的。”傅紅雪道:“不是?”葉開道:“絕不是!”傅紅雪覺得很驚異,因為他知道葉開並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將刀刺入自己的胸膛。”葉開道:“這兩柄刀就算沒有刺下去,他們也一樣非死不可。”傅紅雪道:“為什麼?”葉開道:“因為他們早已中了毒。”傅紅雪聳然道:“酒裡有毒?”葉開點點頭,沉聲道:“一種很厲害,而且很奇特的毒。”傅紅雪道:“他們既已服毒,為什麼還要再加上一刀?”葉開緩慢地道:“因為他們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中了毒。”傅紅雪道:“毒是彆人下的?”葉開道:“當然。”傅紅雪道:“是誰?”葉開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傅紅雪沒有開口。他知道連葉開都想不通的事,那麼能想通這事的人,就不會太多了。葉開道:“能在薛斌酒裡下毒的人,當然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傅紅雪同意。葉開道:“薛斌已經知道你要來找他,他已經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會先將家人全部遣散。”傅紅雪同意。他在路上也遇見過被遣散了的好漢莊的壯丁。葉開道:“下毒的人既然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當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傅紅雪同意,這道理本就是誰都想得通的。叫開道:“薛斌既已必死,他為什麼還要在酒裡下毒呢?”這道理就說不通了。傅紅雪道:“也許是薛斌自己下的毒。”葉開道:“不可能。”傅紅雪道:“為什麼?”葉開道:“他用不著多此一舉。”傅紅雪道:“也許他怕沒有拔刀的機會!”葉開道:“要殺你,他當然沒有拔刀的機會,可是一個人若要殺自己,那機會總是隨時都有的。”傅紅雪不太同意,卻也不能否定。他可以不讓薛斌有拔刀自儘的機會,但是他絕不會想到這一著。葉開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絕不會有這一種毒藥的。”傅紅雪道:“為什麼?”葉開道:“他一向自命為好漢,生平從不用暗器,對使毒的人更深痛惡絕,像他這種人,怎麼肯用毒藥毒死自己?”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很快地接著又道:“何況這種毒藥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貴,因為它發作時雖可怕,但無論下在酒裡水裡,都完全無色無味,甚至連銀器都試探不出。”傅紅雪道:“你認得出這種毒藥?”葉開笑了笑,道:“隻要是世上有的毒藥,我認不出的還很少。”傅紅雪道:“這種毒藥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試探得出?”要試探毒藥,大多用銀器。用古玉是極特殊的例外。葉開道:“你居然也知道這法子?”傅紅雪冷冷道:“對毒藥我知道得雖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藥卻不多。”葉開笑了,他知道傅紅雪並不是吹牛。白鳳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當然是下毒的大行家。她的兒子怎麼可能被人毒死?傅紅雪也許不善用毒,也許沒有看過被毒死的人,可是對分辨毒性的方法,他當然一定知道得很多。隻不過他懂的雖多,經驗卻太少。傅紅雪道:“你的判斷是薛斌絕不會自己在酒裡下毒。”葉開道:“絕不會。”傅紅雪道:“彆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裡下毒。”葉開道:“不錯。”傅紅雪道:“那麼這毒是哪裡來的呢?”葉開道:“我想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傅紅雪在聽著。葉開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麵前說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來之前,先毒死他。”傅紅雪道:“可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死。”葉開道:“那也許因為你來得太快,也許因為他死得太慢。”傅紅雪道:“在我來的時候,他已經至少喝了四五杯。”葉開道:“酒一端上來已下了毒,但薛斌卻過了很久之後才開始喝,所以酒裡的毒已漸漸沉澱。”傅紅雪道:“所以他開始喝的那幾杯酒裡,毒性並不重。”葉開道:“不錯。”傅紅雪道:“所以我來的時候,他還活著。”葉開道:“不錯。”傅紅雪道:“所以他還跟我說了很多話。”葉開點點頭。傅紅雪接口道:“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任何人的秘密來。”葉開道:“你再想想。”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麵對著滿院淒涼的秋風。風中的梧桐已老了。傅紅雪沉思著,緩緩道:“他告訴我,他們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說,人都到齊了。”葉開的眼睛立刻發出了光,道:“他怎麼知道人都到齊了?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來?這件事本來隻有馬空群知道。”傅紅雪點點頭。葉開道:“但馬空群那時一定還在梅花庵裡賞雪喝酒。”傅紅雪道:“薛斌也這麼說。”葉開道:“那麼說這話的人是誰呢?”傅紅雪搖搖頭。葉開道:“薛斌沒有告訴你?”傅紅雪的神色就好像這秋風中的梧桐一樣蕭索,緩緩道:“他說他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我。”他的心情沉重,因為他又想起了薛斌說過的另一句話:“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這句話他本不願再想的,可是人類最大的痛苦,就是心裡總是會想起一些不該想、也不願去想的事。葉開也在沉思著,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說‘人都到齊了’的那個人?”傅紅雪沒有回答,丁靈琳卻忍不住道:“當然一定就是他。”葉開道:“他知道薛斌已發現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訴傅紅雪,所以就想先殺了薛斌滅口。”丁靈琳歎了口氣,道:“但他卻看錯了薛斌,薛斌竟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葉開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雖然蒙著臉,薛斌還是聽出了他的口音。”丁靈琳道:“不錯。”葉開道:“那麼他若自己到這裡來了,薛斌就不會不知道。”丁靈琳道:“也許他叫彆人來替他下毒的。”葉開沉吟道:“這種秘密的事,他能叫誰來替他做呢?”丁靈琳道:“當然是他最信任的人。”葉開道:“他若連薛斌這種朋友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丁靈琳道:“夫妻、父子、兄弟,這種關係就都比朋友親密得多。”葉開歎息著,道:“隻可惜現在薛家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連一點線索都問不出來。”丁靈琳道:“薛家的人雖然已經走了,但卻還沒有死。”葉開點了點頭,走過去將壺中的殘酒嗅了嗅,道:“這是窖藏的陳年好酒,而且是剛開壇的。”丁靈琳嫣然道:“你用不著賣弄,我一向知道你對酒很有研究——對所有的壞事都很有研究。”葉開苦笑道:“隻可惜我卻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誰。”丁靈琳道:“隻要他還沒有死,我們總有一天能找得出他來的,這根本不成問題。”她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問題是你為什麼要對這件事如此關懷,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傅紅雪霍然回頭,瞪著葉開,道:“這件事跟你全無關係,我早就告訴過你,莫要多管我的閒事。”葉開笑了笑,道:“我並不想管這件事,隻不過覺得有點好奇而已。”傅紅雪冷笑。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冷笑著走出去。丁靈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話要問你。”傅紅雪還是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丁靈琳道:“她呢?”傅紅雪驟然停下了腳步,道:“她是誰?”丁靈琳道:“就是那個總是低著頭,跟在你後麵的女孩子。”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抽緊。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