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塊尖銳得就像是錐子一樣。可是前麵還有路。一片濃陰,擋住了秋日正午惡毒的陽光,馬空群摘下了頭上的馬連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著樹乾不停地喘息。他想用草帽來扇扇風,但手臂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痹疼麻木,竟似連抬也抬不起來。以前他不是這樣子的。以前他無論殺了多少人,都不會覺得有一點疲倦,有時殺的人越多,精神反而越好。以前他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個超人,是個半神半獸的怪物,總覺得自己的力量是永遠也用不完的。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也隻不過是個人,是個滿身疼痛,滿懷憂慮的老人。“我為什麼也會跟彆人一樣,也會變得這麼老?”老,本就是件很令人傷感的事,可是他心裡卻隻有憤怒和怨恨。現在他幾乎對每件事都充滿了憤怒和怨恨。他認為這世界對他太不公平。他辛苦掙紮奮鬥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彆的人十個加起來還多。但現在他卻要像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野獸一樣,不停地躲閃,逃亡……他曾擁有過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現在卻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他也曾經有過這世上最優秀的馬群,但現在卻隻能用自己的兩條腿奔逃,連腳都被石頭紮出了血。他當然憤怒、怨恨,因為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這結果是誰造成的?也許他根本不敢想。沈三娘就在他對麵,坐在一個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著。她一向是個很懂得修飾的女人,但現在身上卻到處都沾滿了血汙、塵土、泥沙,腳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連腳底都在流著血。她整個人都顯得很虛弱,因為她剛才還嘔吐過——她剛從頭發裡找出一個人的半邊下顎。有風吹過的時候,她身上就會覺得一陣寒意。那並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她前胸的衣裳已裂開,隻差一分,獨眼龍的刀就已剖開她的胸膛。可是她心裡並沒有怨恨。因為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馬空群,更怨不得彆人。她知道馬空群正在看著她,平時他看著她的時候,她總會對他嫣然一笑。但現在她卻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從裂開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馬空群忽然歎了口氣,道:“包袱裡還有衣裳,你為什麼不換一件?”沈三娘道:“好,我就換。”但她卻沒有換,連動都沒有動。平時馬空群無論說什麼,她都隻有順從,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立刻去做。馬空群凝視著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你在想什麼?”沈三娘道:“我什麼也沒有想。”馬空群道:“但是你看來好像有心事。”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並不一定要告訴你的。”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摑了一巴掌。這女人也許欺騙過他,甚至出賣過他,但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當麵頂撞過他,更沒有違背過他的意思,連一次都沒有。這是第一次。隻不過他已是個老人了,已學會把女人當做馬一樣看待。他當然不會像年輕人那樣,衝過去揪住她的頭發,問她為什麼變了。他隻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個臉,精神也許就會好些的。”林外有流水聲,用不著走多遠,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可是她沒有動。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閉上眼請,已不準備再理她。“不理她。”這三個字豈非正是對付女人最好的法子?她生氣時,你不理她;她要跟他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東西,你不理她;她要錢花,無論要什麼,你都不理她。她拿你還有什麼辦法?隻可惜這法子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就連馬空群都不見得真的能做到。沈三娘忽然道:“你剛才問我心裡在想什麼,我本來不想說的,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馬空群道:“你說。”沈三娘道:“你不該殺那些人的。”馬空群道:“我不該殺他們?”沈三娘道:“你不該!”馬空群並沒有張開眼睛,但眼睛卻已在跳動,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殺他們,隻因為他們出賣了我,無論誰出賣了我,都隻有死!”沈三娘用力咬著嘴唇,仿佛在儘力控製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道:“難道那些人全都出賣了你,難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賣了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全都斬儘殺絕。”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要活下去。”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彆人難道就不要活下去?——我們若要走,他們絕不會有一個人來阻攔的,你為什麼一定要下那種毒手?”馬空群的雙拳突然握緊,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過了半晌,又慢慢地鬆開,慢慢地站起來,走出了樹林。泉水冷而清冽。馬空群蹲下去,用雙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過他手腕時,他心情才漸漸平靜。無論誰都覺得他是個冷靜而沉著的人,比任何人都沉著冷靜。隻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氣發作時,有時就連他自己都無法控製自己。沈三娘已跟著走出來,站在他身後,看著他。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細,從背後看,無論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就連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她本是為了複仇,才將自己獻給他的,但當他占有她時,她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滿足和歡愉。這種感覺她從未在彆的男人身上得到過,“難道我就是因為這緣故,才跟著他走的?”她從未這麼樣想過,現在一想到,忽然覺得全身發熱。馬空群當然知道她來了,卻沒有回頭。過了這條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從這裡已可看見前麵一片廣大的平原。平原上阡陌縱橫,就像是棋盤一樣。馬空群眺望著遠方,緩緩道:“到了山下,我們就可以找到農家借宿一宵……”沈三娘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然後呢,然後你準備怎麼樣?”馬空群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在問我準備怎麼樣,還是在問我們準備怎麼樣?”沈三娘用力握緊了雙手,道:“是問你,不是問我們。”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沈三娘並沒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準備將那家人殺了滅口?”馬空群霍然回身,凝視著她,緩緩道:“一個人在逃亡時,有時就不得不做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嘔心的事,可是我並沒有叫你跟著我,我從來也沒有。”沈三娘垂下了頭,道:“是我自己要跟著你的,我本來已下了決心,無論你要到哪裡去,我都會跟著你,你活著,我就活著,你死,我就死!”她的聲音已哽咽,淚已流下,接道:“我本來已決心把我這一輩子都交給了,因為我……我覺得對不起你,因為我覺得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事,你都是條男子漢,但現在……現在……”馬空群道:“現在怎麼樣?”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淚,道:“現在你已變了。”這句話說出來,她心裡忽然一陣刺痛。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馬空群變了,還是她自己變了。馬空群卻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了解,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不變的女人,更沒有不變的感情。何況,無論誰過了這麼久終日在逃亡恐懼的生活中,都難免要改變的。馬空群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來,是你自己要跟著我來的,我並沒有要求,現在你自己要走,我當然更不能勉強。”沈三娘垂著頭,道:“我也仔細想過,我走了,對你反而有好處。”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謝謝你,你的好意我知道。”“謝謝你”,這三個字雖然說得平淡,但沈三娘卻實在受不了。在這一瞬間,她心裡忽然又充滿了慚愧和內疚,幾乎忍不住又要改變主意。不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也不管他做過多少對不起彆人的事,卻從來也沒有虧負過她。她總是欠他的,現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離開他,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走。但馬空群卻隻是淡淡問道:“以後你準備到哪裡去?有什麼打算?”沈三娘咬著唇,道:“現在還沒有,也許……也許我會先想辦法去存點錢,做個小本生意,也許我會到鄉下去種田。”馬空群道:“你能過那種日子?”沈三娘道:“以前我當然不能,但現在,我隻想能安安靜靜,自由自在地活兩年,就算死了也沒什麼關係。”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著對我說這種話,我知道你絕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其實你年紀還輕,應該再去找個男人的,找個比較年輕,比較溫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確太老了些。”他雖然在微笑著,但眼睛裡卻已露出種憤怒嫉妒的表情。沈三娘並沒有看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道:“我絕不會再去找男人了,我……”馬空群打斷了她的話:“也許你不會去找男人,但卻一定還是有男人會去找你的。”沈三娘沉默著,幽幽道:“也許……未來的事,本就沒有人能預料。”馬空群冷冷道:“其實我很了解你,像你這樣的女人,隻要三天沒有男人陪你睡覺,你根本連日子都活不下去。”沈三娘霍然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她永遠沒有想到他忽然會對她說出這麼粗魯,這麼可怕的話。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憤怒而發紅。他本來想勉強控製自己,做一個好來好散,很有君子風度的人,但是他隻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風情,想到她以後跟彆的男人在床上時的情況,想到那些年輕的,像狗一樣趴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覺得心裡就好像在被毒蛇咬著,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議你還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樣你每天都可以換一個男人。”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剛才的慚愧和內疚,忽然又全都變成了憤怒,忽然大聲道:“你這種建議的確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隻不過一天換一個男人還太少,最好能換七八個……”她的話沒有說完,馬空群突然一掌摑在她臉上,隨手揪住了她的頭發,恨恨道:“你……你再說一句,我就殺了你!”沈三娘咬著牙,冷笑道:“你殺了我最好,你早就該殺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這麼多天,讓我一想到就嘔心。”她知道是不能用彆的法子傷害他,隻是用這些惡毒的話。馬空群的拳已握緊,握起。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懼之色,她知道這雙拳頭的可怕。世上也許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拳頭了,隻要一拳擊下,她的這張臉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可是她並沒有哀求。她還是張大了眼睛,瞪著他。她甚至可以看見他臉上的皺紋,每一根都在顫抖跳動,甚至可以看見冷汗一粒粒從他毛孔中沁出來。馬空群也在瞪著她,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長歎了一聲,緊握著的拳頭又鬆開。也許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衰老,疲倦。他揮了揮手,黯然道:“你走吧,趕快走,最好永遠也不要讓我再看見你,最好……”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他忽然看見刀光一閃,從沈三娘背後飛來。沈三娘的臉突然扭曲變形,一雙美麗的眼睛也幾乎凸了出來,眼睛裡充滿了驚訝,恐懼、痛苦。她伸出手,像是想去扶馬空群。可是馬空群卻向後退了一步。她喉嚨“格格”地響,像是想說什麼,可是她還沒有說出來,就已倒下。一柄飛刀釘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一柄飛刀!馬空群看著這柄刀,開始時也顯得憤怒而驚訝,但忽然就變得說不出的恐懼。他本來是想去扶她的,卻又突然退縮,頭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來。山風吹過,木葉蕭蕭。飛刀本是從林中發出的,但現在幽暗的樹林裡卻聽不見人聲,也看不見人影。馬空群一步步往後退,一張臉竟也因恐懼而變形,突然轉身,一掠而起,越過了泉水,頭也不回地衝了下去。沈三娘伏在地上,掙紮著、呻吟著。可是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聽著他的腳步聲衝下山,她的心也沉了下去。她知道他陰沉而凶險,有時很毒辣,殘忍。但她卻從未想到他竟也是個懦夫,竟會眼看著她被人暗算,竟連問都不問就逃了。她心裡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這種感覺甚至比她背後的刀傷還強烈。直到現在,她才真正覺得自己這一生是白活了,因為她竟將自己這一生,交給了這麼一個男人。鮮血從她嘴角沁出時,她的淚也流了下來。就在這時,她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也聽見了這人的歎息聲。“想不到馬空群竟是這麼樣一個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報仇,至少也該照顧照顧你的,可是他卻逃得比狗還快。”聽聲音,這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是個陌生的男人。就是這個人從背後暗算她的?“你雖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卻應該恨他,因為他比我更對不起你。”果然是這個人下的毒手。沈三娘咬著牙,掙紮著,想翻過身去看這個人一眼,——她至少總應該有權看看用刀殺她的究竟是什麼人?但這個人的腳卻已踏在她背上,冷冷地笑道:“你若是想看看我,你反正也認不出我是什麼人的,你以前根本就沒有見過我。”沈三娘用儘全身力氣,嘶聲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害我?”這人道:“因為我覺得你活著反正也沒什麼意思,不如還是死了的好!”沈三娘咬著牙,連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認,剛才她心裡的確有這種感覺。這人又道:“我若是個女人,若是跟了馬空群這種男人,我也絕不想再活下去,隻不過……死,也有很多種死法的。”“……”“你現在還沒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訴你,有時死了反而比活著舒服,但卻要死得快,若是慢慢地死,那種痛苦就很難忍受了。”沈三娘掙紮著,顫聲道:“你……你難道還想折磨我?”這人道:“那就得看你,隻要你肯說實話,我就可以讓你死得舒服些。”沈三娘道:“你要我說什麼?”這人的手,從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這包袱雖不小,但馬空群的財產卻絕不止這些,你們臨走時,把他的財產藏到什麼地方去了?”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人悠然道:“你隻要再說一句‘不知道’,我就剝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後再挑斷你的腳筋,把你賣到山下的土婊館去。”他微笑著,又道:“有的男人並不挑剔,殘廢的女人他們也一樣要的。”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這人說話的聲音溫柔而斯文,本該是個很有教養的年輕人。但他說的話,做的事,卻比野獸還凶暴殘忍。這人道:“我現在再問你一句,你知不知道?”沈三娘道:“我……我……”忽然間,山林那邊傳來了一陣清悅的鈴聲。一個很好聽的少女聲音在說:“我知道他一定是從這條路走的,我有預感。”有個男人笑了。那少女又大聲道:“你笑什麼?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預感,那有時的確比諸葛亮算的卦還要靈。”這聲音沈三娘也沒有聽過,但是那男人的笑聲卻很熟悉。她忽然想起這個人是誰,她的心跳立刻加快。然後她就忽然發現,用腳踩著她背脊的那個人,已忽然無蹤無影。葉開從林中走出來的時候,也沒看見第二個人——隻看見了一個女人倒在泉水旁。他當然也看見了這女人背上的刀。人還活著,還在喘息。他衝過來,抱起這女人,突然失聲而呼道:“沈三娘!”沈三娘笑了,笑得說不出的悲哀淒涼。她本來實在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看見葉開,但是看見了他,心裡又有種說不出的溫暖。她呻吟著,忽然曼聲而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萬馬堂中沈三娘……”她笑得更淒涼了,輕輕地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這歌?”葉開當然記得。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時,隨口唱出來的。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現在還記得。沈三娘淒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還記得吧,那天晚上你……”葉開笑了,笑得也很淒涼,道:“我隻記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記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沒有到那裡去過。”掙紮著說完了這句話,鮮血立刻又從她嘴角湧出。葉開輕輕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裡又悲傷,又憤怒,忍不住問道:“這也是馬空群下的毒手?”沈三娘道:“不是他!”葉開道:“不是他是誰?”沈三娘喘息著,道:“是個年輕人,我連看都沒有看見他。”葉開道:“但你卻知道他是個年輕人。”沈三娘道:“因為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剛才還在逼我,問我知不知道馬空群的財產藏在哪裡,聽見了你們的聲音他才走的。”葉開道:“馬空群呢?”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是忽然看見了鬼一樣,逃下山去……”葉開皺眉道:“他為什麼要逃?他看見了什麼?”沈三娘咬著牙,道:“他一定以為你們追上來了,他……”葉開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失聲道:“他一定看見了你背上的刀。”三寸七分長的刀。飛刀!葉開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帶的金創藥,塞住了沈三娘的傷口。然後他就拔出了這柄刀。薄而利的刀鋒,在太陽下閃亮,光芒刺進了傅紅雪的眼睛。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葉開忽然回頭,看著他,道:“你當然見過這種刀的。”傅紅雪臉色的蒼白度又接近透明了,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點頭。他不能不承認。第一次看見這種刀,是在李馬虎的雜貨店;第二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已被血洗過的長街上;第三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淒涼的情人屍身旁。每一次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隻要一閉起眼睛,就仿佛能看見李馬虎那張驚怖欲絕的臉,看見孩子身上飛濺出的血花……可是他以前想的難道錯了?葉開凝視著他,緩緩道:“你現在總該明白,這種刀並不是隻有我能用的。”傅紅雪沉默。葉開歎道:“其實我若真要暗算彆人時,就絕不會使用這種刀,也絕不會讓它被彆人看到。”傅紅雪忽然道:“因為這是種很特彆的刀?”葉開道:“是的。”傅紅雪道:“彆人既然連看都看不見這種刀,又怎麼能打造?”葉開歎了口氣,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這種刀的確不是件容易事。”他苦笑著,又道:“我隻知道無論誰要陷害彆人時,都得費些苦心的。”傅紅雪道:“你認為這是彆人在故意陷害你?”葉開苦笑道:“你難道還看不出?”傅紅雪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他若不願回答一個問題時,就會低頭看著自己的刀。葉開道:“這個人讓你認為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場血戰的禍首,又讓你認為我是謀害翠濃的主凶,那時丁靈琳恰巧被她二哥帶走,連一個能替我證明的人都沒有。”他又歎了口氣,接著道:“他這麼做,顯然隻為了要在你我之間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要我們拚個你死我活。”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卻還沉默著。葉開道:“看來他的確是費了一番苦心的,因為他這計劃實在很周密,令我根本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若不是他這次終於露了馬腳,我無論怎麼解釋,你都絕不會相信的。”傅紅雪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確連一個字都沒有解釋過。葉開道:“這次他顯然沒有想到我們居然還沒有打得頭破血流,居然還在一起。”他苦笑著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來的,想必又會認為害死三娘的凶手是我——現在馬空群就一定會這麼樣想的。”丁靈琳一直嘟著嘴,在旁邊生氣,誰也不知道她是為什麼生氣的。但現在她卻忍不住問道:“你想不想得出有誰會這麼恨你?要這樣子害你?”葉開歎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問清楚。”他垂下頭,才發現沈三娘竟又掙紮著抬起頭來,正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在看著丁靈琳。丁靈琳也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葉開道:“這位沈三娘,你還沒有見過……”丁靈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誰,隻不過不知道她怎麼會跟你這麼熟的,你對她好像比對我還要好得多。”葉開忽然明白她是為什麼在生氣了。她又在吃醋。這女孩子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吃醋,一吃起醋來,就什麼都不管了,什麼話她都說得出口。可是沈三娘為什麼會用這種眼光看著她呢?葉開想不通。丁靈琳冷笑道:“喂,我跟你說話,你為什麼不理我?”葉開根本就不準備理她,她吃起醋來的時候,就根本不可理喻。丁靈琳的火氣當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們之間好像有很多值得回憶的事,是不是要我躲開點,好讓你們慢慢地說?”葉開道:“是的。”丁靈琳瞪著他,眼圈忽然紅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腳,竟真的扭頭就走。葉開也根本就不準備拉她。沈三娘忽然歎了口氣道:“看來這小姑娘愛你已愛得要命,你不該故意氣她的。”葉開笑了笑,說道:“可是我的確有很多話要跟你說。”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剛才暗算我的那個人,說話是什麼口音?”葉開笑道:“跟你說話的確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遠都能猜得出彆人心裡在想什麼。”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卻更酸楚。她惟一不能了解的人,就是馬空群,但卻已將這一生交給了他。她了解彆人又有什麼用?過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來,說道:“那個人說的是北方話,聽聲音絕不會超過三十歲,說起話來很溫柔,就算他說要殺你的時候,也是用溫柔的聲音說出來的,甚至還好像帶著微笑。”葉開歎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裡藏刀的人,這並不能算得特彆。”沈三娘道:“他說話隻有一點特彆的地方。”葉開立刻追問,道:“哪一點?”沈三娘道:“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著點‘能’字的聲音,就好像剛才那位丁姑娘一樣。”現在葉開終於明白,她剛才為什麼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丁靈琳了。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但臉色卻已變得很蒼白,蒼白得甚至比傅紅雪還要可怕。沈三娘看著他的臉色,忍不住問道:“你已知道他是誰了?”葉開似在發怔,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搖了搖頭。沈三娘道:“你在想什麼?”這次葉開竟連她在說什麼都沒有聽到,因為他耳朵裡好像有個聲音在大吼。“人都來齊了麼?”“人……”他的人就仿佛突然被雷電擊中,突然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忽然發出一種很奇怪的紅光。連傅紅雪都已忍不住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丁靈琳當然更吃驚。她雖然遠遠地站在那邊,但眼睛卻始終是盯在葉開身上的。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葉開像這樣子,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葉開以往是最沉得住氣的,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來,他臉上也絕不會有這麼奇怪的表情。他臉上雖然在發著光,但眼睛裡卻又仿佛帶著種奇特的痛苦和恐懼。沒有人能形容他這種表情,沒有人能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看到他這種表情,丁靈琳連心都碎了。她剛才還在心裡發過誓,永遠再也不理這個人,但現在卻早已忘得乾乾淨淨。她奔過來,拉起葉開的手。葉開的手也是冰涼的。她更急,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你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子的?”葉開道:“我……我在生氣。”丁靈琳道:“生誰的氣?”葉開道:“你。”丁靈琳垂下頭,卻偷偷地笑了。葉開忍不住問:“我在生你的氣,你反而笑?”女人的心事,的確是費人猜疑。丁靈琳垂著頸,道:“就因為你生我的氣,所以我才開心。”葉開更不懂:“為什麼開心?”了靈琳道:“因為……因為你若不喜歡我,又怎麼會為我氣成這樣子?”葉開也笑了。但笑得卻還是沒有平時那麼開朗,笑容中竟仿佛帶著很深的憂慮。丁靈琳卻看不見,因為她整個人都已依偎在他懷裡,無論有多少人在旁邊看著,她不在乎,她從不想掩飾自己對葉開的感情。傅紅雪看著他們,忽然轉過身,走下山去。泉水從山上流下來,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卻沒有看見。他筆直地走過去,走在水裡,冰冷的水淹沒了他的腿。可是他沒有感覺。葉開在後麵呼喚:“等一等,我們一起走,一起去找馬空群。”他也沒有聽見。他走得很慢,卻絕不回頭。葉開目送著他瘦削孤獨的背影,忍不住歎息,道:“他真的變了,不但變得更孤獨,而且很消沉,再這樣下去,我隻擔心……”他沒有說下去,他不忍說下去。沈三娘卻忽然問:“他怎麼會變的?”葉開黯然道:“他親眼看著一個他惟一真心相愛的女孩子,死在他麵前,卻救不了她。”沈三娘道:“翠濃?”葉開道:“不錯,翠濃。”沈三娘眼睛裡忽然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輕輕歎息,道:“我實在想不到他竟會真的愛上了翠濃?”葉開道:“你是不是認為翠濃不值得他愛?”沈三娘沒有回答,她沒法子回答。葉開笑了笑,笑得很悲傷,緩緩道:“隻可惜這世上卻偏偏有很多人要愛上他本不該愛的人,這本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和痛苦。”沈三娘終於也忍不住黯然歎息,喃喃道:“這是為了什麼?又有誰知道這是什麼緣故?”人類的情感,本就是最難捉摸的,本就沒有人能控製得住。也正因如此,所以人類才有悲哀,才有痛苦。葉開看著沈三娘,眼睛裡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無論誰受了傅紅雪那樣的打擊,都難免會跟他一樣,一天天消沉下去的,隻不過,這世上也許還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沈三娘道:“誰?”葉開道:“你。”沈三娘沉默著,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確還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卻偏偏還是死了。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類自己所能主宰的。這也正是人類永恒的悲哀和痛苦。馬空群關起房門,上好閂,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樣。屋子裡也陰暗潮濕如墳墓。隻不過他總算還活著,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的好。老人為什麼總是要比年輕人怕死?其實他的生命明明已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卻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戀。他年輕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死是件可怕的事。床單上有種發了黴的味道,仿佛還帶著馬糞的臭氣,他忽然覺得要嘔吐。其實他本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他出生的那間屋子,幾乎比這裡還要臭。等到他開始闖蕩江湖時,為了逃避仇家的追蹤,他甚至真的在馬糞堆裡躲藏過兩天一夜。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長白山中遇伏,被三幫采參客圍剿,逃竄入荒山時,他們甚至喝過自己的尿。這種艱苦的日子,現在他雖然已不習慣,卻還是可以忍受。他要嘔吐,並不是因為這臭氣,而是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恥。一個男人看著自己的女人在麵前倒下去時,無論如何都不該逃的。可是他當時實在太恐懼,因為他以前也看過那種同樣的刀。刀鋒薄而鋒利,才三寸七分長,但卻已無疑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一種刀。“這就是小李飛刀。”白天羽手裡拿著這麼樣一柄刀,眼睛裡閃動著興奮的光。“你們來看看,這就是小李飛刀!是小李探花親手送給我的。”那時正是馬空群第一次看見這種刀。刀鋒上還有個“忍”字。“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親手用另一柄刀劃上去的,他說他能活到現在,就因為他一直都很了解這個‘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將這個字轉送給我。”當時他的確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並不是個不知道好歹的人。“他還答應我,等我第二個兒子生出來的時候,可以送到他那裡去,他還說,這世上假如還有人能學會他的飛刀,就一定是我的兒子。”隻可惜他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就在臨死,因為他已忘記了小李探花送給他的那個“忍”字。馬空群卻沒有忘記。這件事他一直都記在心裡。天色已漸漸暗了。馬空群凝視已由灰白變為漆黑的窗戶,隻希望自己能睡一覺。他相信這是個最安全的地方。從山上下來後,他並沒有在那邊的農村停著,就一直逃來這裡。他在這裡停下來,隻為連他自己都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陰暗破舊的客棧。這裡非但沒有彆的客人,連夥計都沒有,隻有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在這裡死守著,因為他已沒有彆的地方可去。馬空群忽然覺得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看見了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我呢?我難道也已跟他一樣,也已沒有彆的地方可去?”他握緊雙拳,自己對自己冷笑。這時破舊的窗戶外,忽然傳來一陣油蔥煮麵的香氣,就仿佛比剛從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還香。他全身都仿佛軟了,連手指都仿佛在發抖。饑餓,原來竟是件如此無法忍受的事。在路上經過一家麵攤子時,他本來想去吃碗麵的,但他剛走過去,就想起自己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萬馬堂的主人,無論走到哪裡,本都不需要帶一文錢的。就像大多數豪富一樣,多年來他都已沒有帶錢的習慣,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進一粒米。他軟軟地站起來,才發覺自己的虛弱,饑餓竟已使得他幾乎不能再支持下去。推開門,走過陰暗小院,他總算找到了廚房。那半聾半瞎的老頭,正將一大碗粗湯麵擺到桌上。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來,麵湯的顏色就像是泥水,上麵還飄著根發了黃的蔥葉。可是在他看來,已是一頓很豐富的晚餐——在馬空群眼中看來竟也一樣。他挺起胸走過去,大聲道:“這碗麵給我,你再煮一碗。”直到現在,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種命令的口氣,隻可惜現在已沒有人將他的話當作命令了。老頭子看著他,很快地搖了搖頭。馬空群皺眉道:“你聽不見?”老頭子卻露出一嘴殘缺發黃的牙齒笑了,道:“我又不是聾子,怎麼會聽不見,隻不過這碗麵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錢給我去買麵。”馬空群沉下了臉,道:“你這是什麼態度?像你這樣對客人,怎麼能做生意?”老頭子又笑了,道:“我本來就不是在做生意。”馬空群道:“那你這店開著是乾什麼的?”老頭子歎了口氣,道:“什麼也不乾,隻不過在這裡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麼會到這地方來?”他連看都不再看馬空群一眼,忽然彎下腰,竟吐了幾口口水在麵碗裡,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個沒錢付賬的人,那破屋子讓你白住兩天也沒關係,但這碗麵卻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馬空群怔住。他怔在那裡,緊握著雙拳,幾乎忍不住想一拳將這老頭子胃裡的苦水打出來。可是他忍住了。他現在竟連怒氣都發作不出,隻覺得滿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該大笑幾聲,還是該大哭一場。縱橫一世的馬空群,難道竟會在這又臟又臭的廚房裡,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湯麵,殺死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他實在覺得很好笑。他忍不住笑了,但這種笑卻實在比哭還悲哀。一陣風吹過,幾片枯葉在地上打著滾。“我現在豈非也正如這落葉一樣,也正在爛泥中打滾?”馬空群垂著頭,走過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他推開門的時候,月光也跟著照了進去,照在一個人的身上。一個人幽靈般站在黑暗裡,門推開時,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著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紅色的短褡衫,配著條黑緞子上繡著火紅桃花的百褶湘裙。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頓。他認得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來見他時,穿的就是這套衣裳。就在那天晚上,他從她身上脫下了這套衣裳,占有了她。不管在哪裡,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帶著淚,軟語央求他的臉,也忘不了這套衣裳,雖然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沒穿過了。現在她怎麼會又穿上這套衣裳?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莫非她還沒有死?馬空群忍不住輕輕呼喚:“三娘,是你?”沒有回答,沒有聲音。隻有風聲從門外吹進來,吹得她整個人飄飄蕩蕩的,就仿佛要乘風而去。這個人竟好像既沒有血,也沒有肉,隻不過有副空蕩蕩的軀殼而已。也許連軀殼都沒有,隻不過是她的鬼魂,她無論是死是活,都要來問問這個負心人,問他為什麼要拋下她,隻顧自己逃命?馬空群的臉色已發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無論你是人是鬼,從今以後,我都不會再拋下你了。”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人已慢慢地走過去,說到這裡,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站在這裡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隻不過是個穿著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馬空群的臉色已變了,正想翻身,一柄劍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劍鋒,已刺透了他的衣裳。一個人從門後走出來,悠然長吟:“天皇皇,地皇皇。關東萬馬堂。馬如龍,人如鋼!”馬空群沉聲道:“你是什麼人?”這人道:“我是個人,跟你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鋼,所以我若是你,我現是一定會老老實實地站著,連一動都不動。”他的聲音尖銳而奇特,顯然不是他本來的聲音。他冷冷地接著道:“你當然也不願看見這柄劍從你胸膛裡刺出去的。”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劍鋒,就似已將刺入了肉裡。馬空群卻反而鬆了口氣,因為這是柄劍,不是刀,因為這個人也不是傅紅雪。傅紅雪來的時候縱然會在他背後出現,也絕不會改變聲音的。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亂想,因為你永遠也想不出我是誰的。”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誰?”這人笑道:“我早就認得你,隻不過從來也沒有想到,馬如龍、人如鋼的關東萬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對不起人的時候,沈三娘若是沒有死,聽到你的話一定開心得很。”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這人道:“我什麼事都知道,所以無論什麼事你最好都不要瞞我。”馬空群道:“這套衣裳是你從她包袱裡拿來的?”這人冷笑,冷笑有時也有默認的意思。馬空群心裡一陣刺痛,他沒有想到沈三娘還會偷偷地保藏著這套衣裳。那天晚上的歡樂與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樣偷偷地保藏在心裡?馬空群咬著牙,突然冷笑,道:“裝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卻不該用這套衣裳的。因為你這麼做已等於告訴了我,殺沈三娘的人就是你。”他聲音中也充滿了仇恨,接著道:“你不但殺了她的人,還偷走了她的包袱……”這人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你難道沒有殺過人?我的手段雖狠毒,至少還比你好些,我至少還沒有殺過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沒有用我兄弟的財產到關東去開馬場。”馬空群的臉色又變了,江湖知道這秘密的人,至今還沒有幾個。甚至連傅紅雪自己也許都不知道,他開創萬馬堂用的錢,本是白家的。這人怎麼會知道?馬空群突然覺得有種刀鋒般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嘎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這人悠然道:“我說過,我是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你現在總該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馬空群道:“你既然都知道,還想要什麼?”這人道:“也不想要什麼,隻不過要你將你從彆人手上奪過去的財產交出來而已。”馬空群道:“你要,你就去拿吧,隻可惜昔日那馬肥草長的萬馬堂,如今隻怕已變成了一片荒地。”這人冷笑道:“你也該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來的珠寶。”馬空群道:“珠寶?什麼珠寶?”這人道:“昔年‘神刀堂’獨霸武林,縱橫天下,聲勢猶在上官金虹的‘金錢幫’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後,還遺下一筆數字嚇人的財富,何況神刀堂!”馬空群道:“隻可惜我並不是神刀堂的人。”這人冷冷道:“你當然不是,你隻不過是謀害神刀堂主人的凶手而已,你叫彆人做你的幫凶,殺了白天羽,卻一個人獨吞了他的財產,隻可憐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馬空群連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發現這個人知道的實在太多了。這人又厲聲說道:“那些人的孤寡遺孀,有的已衣食不繼,現在我正是替他們來跟你結清這筆賬!”馬空群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麼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麼人?”這人沒有開口,手裡的劍竟似忽然抖了抖。馬空群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這世上本來隻有一個人知道那些人是誰的,隻有一個人……我從來未想到他會將這秘密告訴第二個人的。”他的聲音冰冷惡毒,慢慢地接著道:“但你卻已是知道這秘密的第二個人了,你究竟是誰?”這人隻是冷笑。馬空群繼續追問:“你究竟是誰?”這人冷笑著答道:“現在你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了!”馬空群冷冷道:“那麼你隻怕也永遠不會知道那批寶藏在哪裡。”這人似又怔住。馬空群又道:“何況,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你若真的殺了我,我死後不出三天,就會有人將你們家的秘密說出來,讓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白家的後代當然也一定會知道。”這人手裡的劍似乎又抖了抖,冷笑著道:“你若死了,還有誰能說出這秘密?”他畢竟還年輕,無論多陰沉狡猾,也比不上馬空群這種老狐狸的。這句話不但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無異承認他就是馬空群所想到的那個人了。馬空群眼睛裡已發出了光,冷冷道:“我活著的時候,的確沒有人能說出這秘密。”這人忍不住問道:“你死了反而有?”馬空群道:“不錯。”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個人手裡?你若死了,他就會將這封信公開?”馬空群淡淡道:“看來你倒也是個聰明人,居然也能想到這種法子。”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卻不信。”馬空群道:“哦?”這人道:“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一個你信任的人,你能將那種秘密的信交給他?”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訴你,那個人是誰,等你殺了我之後,就去殺他?”這人不說話了。馬空群淡淡笑道:“你用的這法子本來的確不錯,隻可惜這種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過了。”這人沉默著,過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難道認為我會就這樣放了你?”馬空群道:“你當然不會,但我們卻不妨來做個交易。”這人道:“什麼交易?”馬空群道:“你陪我去殺了傅紅雪,我帶你去找那寶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絕不提起你一個字,我藏起的那批珠寶,也足夠你我兩個人用的,你說這交易公道不公道?”這人沉默著,顯然已有些動心。馬空群道:“何況,你也該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惟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們才能做出那種驚天動地的大事,現在我們的機會豈非比當年更好?”這人遲疑著,緩緩道:“我可以答應你,隻不過要先取寶藏,再殺傅紅雪。”馬空群道:“行。”這人道:“還有,在我們去取寶藏的時候,我還得點住你雙臂的穴道。”馬空群道:“你難道還怕我對你出手?”這人道:“我隻問你答不答應?”馬空群笑了笑,道:“也許,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樣信任你。”這人終於鬆了口氣,道:“我隻點你左右雙肩的‘肩井’穴,讓你不能出手而已。”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著劍的左手食中兩指,點向馬空群的右肩。這時候他當然不能不先將右手的劍垂下去一點,否則他的手指就點不到馬空群的肩頭。隻不過這也是一刹那間的事,他右手的劍一垂,左手已點了過去,他自信出手絕不比任何人慢。但他卻還是不夠快。也就在這刹那間,馬空群突然一側身,一個肘拳打在他右肋下,接著反手揮拳,痛擊他的麵額。這人聽見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音,人已被打得飛了出去。他隻覺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還有無數金星在跳動。可是他知道自己絕不能暈過去,十五年朝夕不斷的苦練,他不但學會了打人,也學會了挨打。他身子落在地上時,突然用力一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總算還能保持清醒。然後他的人已在地上滾了出去。馬空群追出來時,隻見他的手一揚,接著,就是刀光一閃!刀光如閃電,是飛刀!“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小李飛刀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飛魄散。這雖然不是小李的飛刀,卻也已震散了馬空群的魂魄;他竟不敢伸手去接,閃避的動作也因恐懼而變得慢了些。刀光一閃而沒,已釘在他肩上。這也是飛刀。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絕沒有任何人的飛刀能比得上小李飛刀!就正如天上的星光雖亮,卻絕沒有任何一顆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這柄刀若是小李飛刀,馬空群的動作縱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樣閃避不開,因為小李飛刀已不僅是一柄飛刀,而是一種神聖的象征,一種神奇的力量。沒有人能避開小李飛刀,隻因每個人自己本身先已決定這一刀是避不開的。這種想法也正如每個人都知道,天降的災禍是誰都無法避免的一樣。刀光一閃,他的人已滾出院子,翻身躍起。馬空群隻看見一條穿著黑衣的人影一閃,就沒入了黑暗裡。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刀,追了出去。他相信這個人一定逃不遠的,無論誰挨了他兩拳之後,都一定逃不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