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普照,今天居然又是好天氣。葉開大步走出了冷香園,看來更神氣十足,因為一大碗滾燙的燉雞麵已下了肚。麵是在冷香園裡吃的。今天一大早,上官小仙就叫人在廚房裡開了夥。——有錢能使鬼推磨,金錢幫無論做什麼事,都像比彆人快得多。而且那碗燉雞麵的滋味,竟比葉開所吃過的任何一碗麵都好得多。這並不是因為他的肚子特彆餓。而是因為做麵的師傅,竟是特地從杭州奎元館找來的。——金錢幫裡無論做什麼事的人,都絕對是第一流的人才。看來這並不是吹噓。葉開吃光了那碗麵,心裡卻不太舒服。他越來越看不透金錢幫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他甚至無法想像。轉過幾條街,就是很熱鬨的太平坊。葉開花了三十文錢買了一大包花生,又花了五十文錢買了兩根長竹竿。他已學會了在緊張的時候剝花生。手裡有件事做,總可以使人的神經鬆弛些。可是他買竹竽乾什麼呢?延平門在城南。穿過豐澤坊和待賢坊,就是延平門。——每天中午,也不知有多少人出入延平門。這句話也不假。站在待賢坊的街頭看過去,城門內外,人群熙來攘往,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你還是一樣看不出孤峰是誰。葉開的確看不出。他先坐在茶館裡喝了壺茶,問夥計要了根繩子,又要了張紅紙。然後他就用櫃上的筆墨,在紅紙上寫了八個大字。“高價出售,貨賣識家。”雖然已有很久未曾提筆,這八個字居然寫得還不錯。葉開用兩根竹竿將這張紅紙張起來,放在城門口,又看了兩遍,對自己覺得很滿意。可是他要“高價出售”的究竟是什麼?難道是他自己?葉開當然不會出賣自己。日色漸高,已近正午。他忽然從懷裡拿出個青銅麵具和一塊玉牌,用繩子係起來,高挑在竹竿上。這正是多爾甲的遺物。猙獰的青銅麵具,在太陽下閃閃的發著青光,玉牌卻晶瑩圓潤,珍貴可愛。進出城門的人,都不免要多看他兩眼,卻沒有人來問津。這麵具實在太可怕,誰也不願買這麼樣個麵具帶回去。葉開當然也不會著急。這麵具隻不過是他的魚餌,他要釣的是條大魚。——一條會吃人的大魚。忽然間,一輛黑漆大車在前麵停住。這輛車是從城外來的,本要馳過去,停得很突然。一個服飾很華麗,白麵微須的中年人伸出頭盯著竹竿上的麵具和玉牌看了兩眼,就推開車門走下去。終於有生意上門了。葉開卻還是很沉得住氣。要想釣大魚,就一定要沉得住氣。這中年人背負著雙手走過來,一雙看來很精明,很銳利的眼睛,始終盯在竹竿上,忽然問道:“這是不是要賣的?”葉開點點頭。指了指紅紙的八個字。中年人淡淡道:“這塊玉倒是漢玉,隻可惜雕工差了點。”葉開道:“非但雕工差了些,玉也不太好。”中年人麵上露出笑容,道:“你這人做生意倒還很老實。”葉開道:“我這人本來就老實。”中年人道:“卻不知你想賣什麼價錢?”葉開道:“高價。”中年人道:“高價是多少。”葉開道:“你不妨先出個價錢。”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又看了眼竹竿上的玉牌,道:“三十兩怎麼樣?”葉開笑了。中年人也笑了,道:“這價錢我雖已出得太高了些,可是君子一言,我也不想再殺你的價。”葉開道:“三十兩?”中年人道:“十足十的紋銀三十兩。”葉開道:“你是想買哪一樣?”中年人道:“當然是這塊玉牌。”葉開道:“三十兩卻隻能買這根竹竿。”中年人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看不見了,沉下了臉,道:“你想要多少?”葉開道:“三萬兩!”中年人幾乎叫了起來:“三萬兩?”葉開道:“十足十的紋銀三萬兩。”中年人吃驚的看著他,就好像在看瘋子。葉開悠然道:“這塊玉牌的玉質雖然不太好,雕工也很差,可是你若要買,就得出三萬兩,少一文我都不賣。”中年人一句話都不再說,掉頭就走。葉開又笑了。在旁邊看熱鬨的人也在笑。“一塊玉牌就想賣三萬兩,這小子莫非是窮瘋了?”“這種價錢,也隻有瘋子才會來買。”當然已沒熱鬨可看。那輛黑漆大車已轉過街角,看熱鬨的人也已準備走。誰知街角後突又傳來馬嘶聲,那輛黑漆大車忽然又趕了回來,來時竟比去時還快。趕車的馬鞭高舉,呼哨一聲,馬車又在前麵停下。那中年人又推門走了下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大步走到葉開麵前,道:“你剛才要三萬兩?”葉開點點頭。中年人忽然從身上拿出一疊銀票,數了又數,正是三十張。“拿去。”他居然將這三十張銀票全都遞過去給葉開。葉開卻沒有伸手接,反而皺了眉,問道:“這是什麼?”中年人道:“這是銀票,全是京城四大恒開出來的,保證十足兌現。”葉開道:“保證十足兌現?”中年人道:“我姓宋,城西那家專賣玉器古玩的‘十寶齋’就是我開的,這裡的街坊鄰居們,想必也有人認得我。”“十寶齋”是多年的金字招牌,宋老板也是城裡有數的富翁。人叢中的確有人認得他。可是,做生意一向最精的宋老板,怎麼肯花三萬兩銀子買塊玉牌?莫非他也瘋了?葉開卻偏偏還不肯伸手去接,又問道:“這銀票是多少?”宋老板道:“當然是三萬兩,這是一千兩一張的銀票,一共三十張,你不妨先點點數。”葉開道:“不必點了,我信得過你。”宋老板終於鬆了口氣,道:“現在我是不是已可將這塊玉牌拿走?”葉開道:“不行。”宋老板怔了怔,道:“為什麼還不行。”葉開道:“因為價錢不對。”宋老板的白臉已變黃了,失聲道:“你剛才豈非說好的三萬兩?”葉開道:“那是剛才的價錢。”宋老板道:“現在呢?”葉開道:“現在要三十萬兩。”“三十萬兩?”宋老板終於叫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一條忽然被人踩住了尾巴的貓。旁邊看熱鬨的人,表情也跟他差不了多少。葉開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悠然道:“這塊玉並不好,雕工也差,可是現在無論誰要買,都得三十萬兩,少一文也不賣。”宋老板跺了跺腳,扭頭就走,走得很快,可是走到馬車前,腳步反而慢了下來,臉上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竟像是在恐懼。他恐懼的是什麼?他自己的馬車裡,有什麼能令他恐懼的事。最奇怪的一點,還是三萬兩這價錢明明已將他氣走了,他為什麼去而複返?葉開的眼睛裡在發著光,一直盯著馬車的窗子,隻可惜車廂裡太暗,從外麵的陽光下看過去,什麼也看不見。宋老板已準備去拉車門,但卻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剛伸出手,又收了回來。車廂裡卻像是有個人輕輕說了句話,誰也聽不見他說的什麼。宋老板卻聽見了,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又被人踢了一腳。是誰在車廂裡?為什麼一直躲在裡麵不露麵。他在說什麼?宋老板聽了他這句話,為什麼會如此吃驚?葉開眼睛裡光芒閃動,竟好像已找出了些問題的答案。——現在要買這塊玉牌的,並不是宋老板,而是躲在車廂裡的這個人。——他自己不肯出麵,就逼著宋老板來買。——宋老板顯然被他威脅住了,想不買都不行。——這。人是用什麼手段來威脅宋老板的?為什麼一定要買到這塊玉牌?——除了魔教中的人外,還有誰肯出這麼高的價錢來買一塊玉牌?——難道這人就是孤峰?寒冬時的陽光,當然不會太強烈,風吹在人身上,還是冷得很。可是宋老板卻已滿頭大汗。他站在車門前發著怔,一雙手抖個不停,忽然長長歎了口氣,又轉身走了回來,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像是個被人綁上法場的死刑犯。葉開看著他走過來,悠然道:“你現在已肯出三十萬兩?”宋老板緊握了雙拳,居然真的點了點頭,滿頭大汗涔涔而落,咬著牙恨恨道:“三十萬就三十萬。”葉開笑了。宋老板吃驚的看著他,道:“你笑什麼?”葉開道:“我在笑你。”宋老板道:“笑我。”葉開道:“我在笑你剛才為什麼不買。”宋老板道:“現在……”葉開道:“現在的價錢跟剛才又不一樣了,現在要三百萬兩,少一文都不賣。”宋老板跳了起來:“三百萬兩?”這氣派很大的大老板,現在竟像是個孩子般大叫大跳:“你……你……你簡直是個強盜。你好黑的心。”葉開淡淡道:“你若認為這價錢太高,可以不買,我並沒有勉強你。”宋老板狠狠的瞪著他,就像是恨不得咬他一口,張大了嘴想說什麼,一口氣卻已接不上來,忽然一跤跌倒在地上,竟被氣得昏了過去。看熱鬨的人也在瞪著葉開,大家都覺得這個人不但是個強盜,簡直比強盜的心還黑。葉開卻一點也不在乎,忽然對著那輛馬車笑道:“閣下既然想要這東西,為什麼自己不來買?”馬車裡沒有動靜。葉開道:“閣下若肯自己出麵,我也許一文都不要,就奉送給閣下。”一直全無動靜的馬車裡,忽然有人發出了一聲刀鋒般的冷笑。“真的?”葉開微笑著道:“我是個老實人,我從不說假話。”“好!”這個字剛說出來,突聽“轟”的一聲大震,嶄新的黑漆車廂,突然被撞得四分五裂。趕車的幾乎一個跟鬥跌下,拉車的馬昂首驚嘶——車廂裡已出現了一個人。一個鐵塔般的巨人,赤著上身,穿著條大紅的紮腳褲,腰上係著一條比巴掌還寬的金板帶,一雙銅鈴般的眼睛,狠狠的瞪著葉開,看來活活像是個剛掙脫樊籠的妖魔惡怪。人群大亂。這巨人已握緊了雙比醋缽還大的拳頭,一步步向葉開走過來。無論是人是馬,突然受到驚駭之後,第一個反應通常都是同樣的。——跑。跑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可是現在拉車的兩匹馬都沒有跑出去。隻不過驚嘶著,人立而起。因為這巨人反手一拉車轅,兩匹馬就已連一步都跑不出去。人群雖亂,也沒有跑。因為大家都想看看這件事的結局。不管怎麼樣,這都可以算是件百年難遇的怪事。大家看著這隻用一隻手就可以力挽奔馬的巨人,再看著葉開,無論是誰都可以看得出倒黴的一定是葉開。看來這巨人隻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葉開的腦袋敲扁。葉開卻笑了。他微笑著,忽然問道:“你有多高?”這種時候,這句話雖然問得奇怪,巨人還是回答道:“九尺半。”葉開道:“九尺半的確已不能算矮。”巨人傲然道:“比我再高的人,這世上隻怕還沒有幾個。”葉開道:“兵器是講究一寸長,一寸強,你若是杆槍,一定是杆好槍。”巨人道:“我不是槍。”葉開道:“還有很多彆的東西,也是以長短來分貴賤的,譬如說,長的竹竿就比短的貴,所以你若是根竹竿,一定也很值錢。”他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你也不是竹竿。”巨人道:“我是人。”葉開道:“就因為你是人,所以實在可惜得很。”巨人瞪起眼,道:“有什麼可惜?”葉開淡淡道:“隻有人是從不以長短輕重來分貴賤的,一個人的四肢若是太發達,頭腦就往往會很簡單,所以越長的人,往往反而越不值錢。”巨人怒吼一聲,就像是頭大象般衝過來,看來他根本用不著出手,就可以把葉開活活撞死。就算是棵大樹,也受不了他這一撞的。隻可惜葉開也不是棵樹。這巨人當然撞不倒他——沒有人能一下子撞倒他。可是就在這巨人撞過來的時候,本來已氣得暈倒了的宋老板,卻忽然從地上竄了起來,就像是一根箭射出了弦。他不但出手快得要命,出手的時候更要命。可惜他並沒有要了葉開的命。巨人從前麵撲過來,宋老板從後麵發出了這致命的一擊。葉開人已到了竹竿上。沒有人能想到宋老板會突然出手,更沒有人想得到葉開能閃避開。他的人竟似被風吹上竹竿的,竟似已變成了一片飛雲,一片落葉。宋老板吃了一驚。——這明明已十拿九穩的一擊,怎麼會忽然落空的?他的左肘點地,右手已抽出柄刀,刀光一閃,直削竹竿。巨人已張開了一雙蒲扇般大的手掌,在下麵等著。竹竿一斷,竹竿上的人就要跌下來。隻要葉開一跌下來,就得落入這巨人的掌握,無論誰落入了他的掌握,都無疑是件很悲慘的事。他要捏碎一個人的頭顱,簡直比孩子捏碎泥娃娃的頭還簡單。“格”的一聲,竹竿折斷。有的人甚至已不由自主發出了驚呼——葉開果然已向這巨人的手掌落下。隻聽又是“砰”的一響,一個人倒了下去,兩個人飛了起來。倒下去的竟是那巨人,飛起來的卻是葉開和宋老板。葉開剛落下來,突然反肘一撞,膝蓋和右肘同時撞在巨人身上。巨人倒下時,他已借勢飛起。宋老板已跟著飛起,刀光如長虹經天,急削葉開的腰。誰知葉開的腰突又水蛇般一擺,左手已扣住了宋老板的右腕。刀落下,斜插在馬車上。他們的人也落在馬車上,馬車的車廂雖然已碎裂,底盤卻沒有裂。兩個人同時跌在上麵,拉車的馬又一驚,驚嘶著狂奔出去。這次沒有人再拉它們,也沒有人能拉得住它們了。車夫早已嚇得不知去向,兩匹受了驚嚇的健馬,一輛沒有人趕的馬車,在街道上狂奔,除了瘋子外,還有誰會去擋住它的路。街上的人紛紛閃避。宋老板在車上打了個滾,還想跳起來,可是一隻拳頭已在眼前等著他。他剛跳起來,就看見這隻拳頭,接著,就看見了無數顆金星。這次他真的暈了過去。葉開輕輕吐出口氣,不管這個宋老板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卻是個很不簡單的人,能叫他躺下來,也並不是件容易事。健馬還在往前奔,葉開並沒有拉住它的意思,反而坐上前麵車夫的座位,打馬前行。他要去追一個人。現在已過了正午。葉開並沒有找到布達拉。他要追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