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這一次危機雖已過去,但他一想到胡鐵花他們現在的處境,心裡不禁更難受,更著急。水母陰姬既已回來了,胡鐵花他們很可能已遭了毒手。楚留香自己也離死不遠了,他躲在這衣櫃裡,既不能進,也不能退,遲早還是要被人發現的。若是換了彆人,隻怕早已急得發瘋。但到了這地步,楚留香反而不著急了,因為他知道著急反而沒有用,反而會使他失去冷靜。他現在一定要冷靜,冷靜的等待機會。隻可惜這機會實在渺茫得很。過了半晌,宮南燕也回來了。天下所有的弟子走入師長寢室中,一定都會先稟報,再問安,武林中人雖不拘小節,但師徒之禮還是不可失的。何況神水宮規矩之嚴,更是天下皆知。奇怪的是,宮南燕卻隨隨便便的就走了進來,就像是妻子走入自己丈夫的寢室似的,而且居然坐到床上去了。陰姬還是躺在那裡,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徒弟坐到她床上,她這生具潔癖的人,卻一點也不在意。隻聽宮南燕道:“那三人已關了起來,等他們醒過來後,三姐就會盤問他們的口供。”楚留香不禁暗中鬆了口氣,胡鐵花他們的處境雖危險,但至少還沒有死,隻要還沒有死,就有機會。宮南燕又道:“但九妹卻認為要三姐去盤問他們有些不妥。”“水母陰姬”道:“不妥?”宮南燕道:“她認為他們所說的話並不假,他們的確是來找人的,因為這裡的確已有人進來了。”陰姬道:“哦?”宮南燕道:“她說她方才的確曾經發現佛堂前有人蹤,但守在佛堂裡的三姐卻硬說沒有,所以她認為這其中頗有蹊蹺。”陰姬隻冷笑了一聲,並沒有說話。楚留香更是擔心了,陰姬若是發現那“三姐”有徇私縱敵之嫌,她的處境著實堪慮,楚留香實在不忍讓她為自己受累。過了半晌,陰姬忽然道:“你認為他們來找的人會是誰呢?”宮南燕沉默了一會兒,道:“他們長久行走江湖,朋友一定很多,我怎知道他們找的是誰?”陰姬道:“你不認得那黃魯直?”宮南燕道:“我怎麼會認得他?”陰姬道:“但他卻好像認得你。”宮南燕道:“哦?”陰姬道:“你難道不知道黃魯直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惟一的朋友?”宮南燕咬著嘴唇,冷笑道:“我怎麼會知道!‘他’又不是我的情人,怎麼會將這些事告訴我?”陰姬忽然翻身坐了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厲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事在瞞著我,是不是?”宮南燕用力咬著嘴唇,不說話。陰姬道:“昨天晚上你見到‘他’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一直等到今天早上你才回來?”她的手轉動,將她的頭發纏在手上,宮南燕痛得幾乎要流出眼淚,但嘴角卻泛起了微笑,道:“你在吃醋?”陰姬道:“我吃什麼醋?”宮南燕不懷好意的笑著,道:“你是不是怕我和他有了什麼關係,所以才吃醋?”陰姬笑了,笑得卻有些不安。她笑著道:“你和他怎會有什麼關係?”宮南燕眨著眼道:“為什麼不會?他是男人,我是女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豈非本就是很正常的事麼?”陰姬的手忽然顫抖了起來,放鬆了她的頭發,嗄聲道:“但你絕不會做這種事的,是嗎?”宮南燕將頭發甩到麵前,輕輕的撫摸著,喃喃道:“他實在是很有趣的男人,難怪你一直忘不了他。”她臉上漸漸泛起一陣紅潮,像是已有一股熱流自心底升起。陰姬吃驚的望著她,道:“你……你難道真的……”宮南燕星眸朦朧,柔聲道:“奇怪的是,他對我的動作,竟完全和你對我做的一樣,當他的手在撫摸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你,但他卻比你……”“叭”的一聲,陰姬的手已摑在她臉上,怒道:“不許你再說下去!”宮南燕手撫著臉,忽又吃吃的笑了起來,道:“你在吃醋,我就知道你在吃醋。”她的手環抱起陰姬的脖子,用牙齒齧著她的耳朵,柔聲道:“我喜歡看到你吃醋,隻要你也肯為我吃醋,我就算立刻為你死了,也沒有什麼關係。”陰姬木然坐著,眼睛似乎也有些潮濕了,喃喃道:“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宮南燕道:“隻因我受不了,我已經快發瘋了,我要報仇。”陰姬道:“報仇?”宮南燕道:“每回你和我好的時候,我就會想,是不是因為我像他,你才和我好?每當你抱著我的時候,我就會想,是不是他也用這種法子抱過你,你才用這種法子抱我?你抱我的時候,心裡是不是還在想著他?”陰姬道:“你……你想得太多了。”宮南燕道:“我不但為自己報仇,也要為你報仇。”陰姬聲音已顫抖,道:“為我?”宮南燕道:“因為他拋棄了你,但你卻一直忘不了他,你愛他,他卻反而以此來要挾你,逼著你隻好讓他離開這裡……”陰姬沒有說話,眼淚卻已流下麵頰。楚留香實在想不到獨步武林,不可一世的“水母陰姬”也是被情所困,為情顛倒,更想不到她的情感竟如此不正常。楚留香總算已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了。陰姬本來就是個不正常的女人,她的情感是畸形的,她討厭男人,卻將情感在女人身上發泄。所以她收了很多美麗的女弟子,而且建造了很多秘道,可以直達她所有女弟子的寢室。那白衣美婦曾經警告蘇蓉蓉,不許她隨意走動,就是怕“水母陰姬”看到她,也對她生出畸形的愛戀。那實在是種“想不到的可怕災禍”。昔年雄娘子到了神水宮,也和陰姬有了不正常的關係,等到陰姬發現他並非女人時,已經遲了。但雄娘子一身兼有女性的溫柔,和男性的魅力,“水母陰姬”終於也愛上了他,而不能自拔。於是,他們生下了司徒靜。可是雄娘子卻不甘永遠“雌伏”在陰姬的裙下,他一心想離開這裡,陰姬雖不放他走,但雄娘子卻以此秘密要挾她。“水母陰姬”自然不願被彆人知道她是個變態的女人,最後隻好放他走了,而且永遠不許他再回來。但她還是忘不了,因為像雄娘子這種一身兼具男女兩性之優點的人,世上隻怕還沒有第二個。所以陰姬就選中了和雄娘子長得很像的宮南燕,來作自己的愛寵,以填補自己心靈上的空虛。就因為這種不正常的情感,才會引起這許多不正常的事。現在,楚留香終於發現了陰姬的秘密。可是,他又能怎麼樣呢?他既不是雄娘子,更不能像雄娘子那樣以這種秘密要挾陰姬,他的處境還是和以前一樣。他能活下去的希望,隻怕還不到百分之一。宮南燕用舌頭輕輕舔著陰姬麵上的眼淚,用胸膛摩擦著她的胸膛,喉嚨裡發出了一種呻吟般的喘息聲。但陰姬卻推開了她,道:“我靜靜的歇一歇,你走吧!”宮南燕咬著嘴唇,道:“你……你不要……”陰姬道:“現在我的心情不好,什麼都不想。”宮南燕沉默了半晌,忽然衝過去躍入了水池。陰姬等到池上的漣漪消失,忽然下了床,走向那衣櫃,她似乎要換件衣服後再睡下。楚留香連呼吸都幾乎停頓了。但陰姬走到衣櫃卻沒有拉門。她呆呆的站在那裡,心裡不知在想著什麼,過了很久之後,忽然將衣櫃關上,自外麵鎖了起來。這衣櫃也是用很厚的大理石製成的,無論誰被關在裡麵之後,都休想能破壁而出,楚留香一顆心立刻沉了下去。她難道發現了衣櫃裡有人?那麼她為何不令他出來,反而將他關在衣櫃裡?幸好衣櫃的上端還有些雕空的花紋,人關在裡麵,還不至於窒息,但這種滋味也不是好受的。陰姬若不拿衣服,楚留香就要永遠被關在這石牢般的衣櫃裡,陰姬若來拿衣服,立刻就要發覺他。楚留香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突聽陰姬道:“你既已發誓永不再入神水宮,現在為何又來了?”她語聲中充滿了怨毒,楚留香先吃了一驚,瞬間恍然大悟:原來她以為鎖在衣櫃裡的是雄娘子。她並不知道裡麵不是雄娘子,她認為除了雄娘子外,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潛入她寢室中的。楚留香也不知是否該揭破,一時間隻有閉著嘴。陰姬道:“你總該知道,我是再也不願見到你了。”楚留香暗道:“難怪她發覺櫃中有人後,卻將衣櫃反鎖起來,原來她是因為不願再見雄娘子之麵。”陰姬又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南燕走麼?”她恨恨接著道:“因為我也不願讓宮南燕再見到你,她還是個孩子,你為什麼要糟蹋她?難道你隻是為了要傷害我?難道你害得我還不夠?”楚留香不敢說話,卻及時歎了口氣。陰姬道:“你用不著歎氣,也用不著再用花言巧語來欺騙我,我是永遠再也不會原諒你的了,你也總該知道。”她厲聲接著道:“你既已違背了昔日的誓言,敢再到這裡來,我也不必再顧念昔日的情分。”楚留香一直在回憶著雄娘子說話的聲調,此刻忽然道:“你一定要我死在這裡?”他也知道自己學得並不太像,但陰姬和雄娘子已有多年未見,一個人說話的聲音也多少會隨著年齡改變的。他隻望陰姬分辨不出。陰姬果然沒有聽出來,冷笑道:“你難道以為我還會像上次一樣,又放你走麼?”楚留香道:“但……但你總該讓我再見你最後一麵。”陰姬沉默了很久,才嗄聲道:“你為什麼還要見我?”楚留香道:“因為我……”陰姬又厲聲道:“你不要說了,無論你再說什麼,我都絕不會相信。”楚留香道:“你是不是怕見到我之後,就不忍再殺我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了再三考慮,絕不敢說錯一個字,他知道越是要陰姬見“他”,陰姬就越不會見他。陰姬果然道:“無論你怎麼說,我都不會再見你。”楚留香道:“但你至少先該告訴我,靜兒究竟是怎麼死的?”陰姬又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她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她的母親。”楚留香道:“你自然不會說的,因為你是個‘聖女’,怎麼能生孩子呢?而我為了遵守昔日的誓言,也隻好欺騙她,說她的母親早已死了。”陰姬道:“就因為我們的態度太曖昧,所以她就認為她的母親就是被我害死的,一直想複仇。”楚留香歎道:“可憐的孩子,她難道不明白永遠沒有機會的麼?”陰姬道:“所以她就找機會,直到那惡僧無花來了,她知道無花是少林的弟子,在江湖中人緣又很好,她想借無花的力量來對付我,所以竟不惜以色相來誘惑無花。”楚留香這才恍然大悟。他本來就在奇怪,司徒靜隻不過是個少女,縱然懷春,也不至於如此淫蕩,竟主動向無花投懷送抱。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司徒靜對無花也有目的,兩人正是爾虞我詐,都沒有存著好心。陰姬又道:“誰知道無花也想利用她來偷天一神水,得手之後,立刻就將她棄之如屣,她那時肚裡已有了身孕,怕我以門規處置,竟含恨自殺了。”說到這裡,她語聲也已哽咽,慘然道:“她卻不知道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殺她的,直到死的時候,她……她還是不知道我就是她的親生母親。”這段曲折而悲慘的公案,直到現在,才完全水落石出。楚留香長歎著:“如此說來,你是早就知道此中內情的了。”陰姬道:“我自然知道。”楚留香道:“那你為什麼還懷疑是彆人偷盜了天一神水呢?”陰姬道:“我根本從來也沒有懷疑過彆人,隻不過,這件事的秘密絕不能讓彆人知道,所以我一定要找個替罪羔羊。”楚留香故意問道:“你找的是誰?”陰姬道:“楚留香。”楚留香苦笑道:“你總算找對人了。”陰姬道:“我隻有找他,因為隻有他才能做得出這些事來,我去找彆人,江湖中人又怎會相信呢?”她語氣中居然沒有一點抱歉的意思,反似覺得很得意。楚留香忍不住道:“你為了保全神水宮的名譽,竟不惜犧牲一個無辜者的性命麼?”陰姬厲笑道:“為了保全神水宮的名譽,我不惜做任何事。”她語聲頓了半晌,忽然幽幽歎息了一聲,道:“何況,除了你之外,彆的男人,在我眼中實不如條狗,莫說死了一個楚留香,就算死一千個,一萬個又有何妨?”楚留香暗中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你並不是為了他失約才要殺他的。”陰姬道:“不錯,他不來固然要死,來了更是非死不可。”楚留香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還記得有個人叫柳無眉嗎?”陰姬道:“我當然記得,她是石觀音的弟子。”她語聲忽然激動起來,大聲道:“你怎會認得她的?”楚留香笑了笑,道:“你用不著吃醋,我並不認識她,隻不過因為她最近做了件很轟動的事,所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陰姬道:“很轟動的事?是什麼事?”楚留香道:“她為了要求你為她解毒,所以害死了楚留香。”陰姬道:“解她的毒?她中了什麼毒?”楚留香訝然道:“你不知道?”陰姬道:“我隻知道她根本沒有中毒。”楚留香這才真的怔住了。原來這又是柳無眉做的圈套,要他來自投羅網,原來他畢竟沒有猜錯,她果然真的是石觀音派到中原臥底的奸細。楚留香氣得幾乎連血都吐了出來,他本來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上女人的當,誰知到底還是上了一次。他這次當上得可實在不小。陰姬忽然又道:“你可知道我要怎麼樣對付你嗎?”楚留香苦笑道:“我隻希望你莫要將這衣櫃沉在湖底。”陰姬歎了口氣,道:“你實在是個很聰明的人,隻可惜聰明人時常會做出一些很笨的事來。”楚留香嘴裡發苦,嗄聲道:“你難道真的不願讓我見你最後一麵?”陰姬又沉默了很久,突然冷笑道:“楚留香,你用不著再玩花樣了,你既然知道了我這麼多秘密,你想我還會讓你再活著麼?”楚留香全身都涼了,胃裡直冒酸水,長歎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了。”陰姬冷冷道:“你本來的確已騙過了我,但你卻不該說楚留香已被柳無眉害死了,就算柳無眉真害死了楚留香,也絕不敢被彆人知道的。楚留香雖不是好人,但朋友卻不少,她難道不怕彆人找她報仇?”楚留香歎道:“我實在低估了你,你比我想像中還要精明得多。”陰姬道:“但我卻沒有低估你,我知道就憑柳無眉,是萬萬害不死你的。”楚留香忽然大笑道:“這也就難怪你不敢放我出去,和我一決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