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和尚弄鬼(1 / 1)

鳳舞九天 古龍 2957 字 1個月前

陸小鳳怔住。沙曼的手冰冷。他們立刻發覺,這的確是他們逃離這地方的惟一機會。良機一失,永不再來。老實和尚又在歎氣:“兩隻小雞、一頭禿驢,若是全都老死在這裡,那倒……”他忽然閉上了嘴。陸小鳳跳了起來,沙曼的人雖然沒有動,心卻在跳,跳得很快。他們都聽見門外有了腳步聲,好像是五六個人的腳步聲。腳步聲竟是往這屋子走過來的。門縫裡已有了燈光,而且越來越亮。陸小鳳竄過去,掀起了那口箱子的蓋,用最低的聲音道:“再躲進去。”等到沙曼竄入箱子,他自己才躲進去,輕輕地放下箱蓋。就在這時候,門已開了。他聽見了開門的聲音,也聽見有人走了進來,一共是五個。第一個開口說話的是個女人。聲音很凶:“這箱子是誰要你們搬到這裡來的?”陸小鳳的心一跳。他聽得出這是小玉的聲音,小玉這個人並不要命,問的這句話卻實在要命。“是曼姑娘。”回答這句話的,當然就是剛才抬箱子的那兩個人其中之一。“曼姑娘?”小玉在冷笑:“你們是聽九少爺的?還是聽曼姑娘的?”沒有人敢答腔。“你們知不知道曼姑娘已經不是九少爺的人?”小玉的聲音更凶。陸小鳳的心直往下沉。他實在不懂,這件事本已明明沒有人追究的,為什麼會被這小丫頭發覺。這丫頭自己剛從死裡逃生,為什麼又要來管這種閒事?陸小鳳直恨不得把她的嘴縫起來。“抬走。”小玉又在大叫:“快點把這口箱子抬走。”“抬到哪裡去?”“從哪裡抬來的,就抬回哪裡去。”這句話說出來,陸小鳳立刻知道自己錯了。這麼可愛的一張小嘴,他怎麼能縫起來,他實在應該在這張小嘴上親一親,就算多親兩親,都是應該的。箱子是從船上抬下來的,再過兩個時辰,船又要走了。隻要這口箱子被送回船上,他們的人也跟著船走了。“那麼過了五天,兩隻小雞都可以回家了。”陸小鳳開心得幾乎忍不住要大叫:“小玉萬歲!”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小玉這是在幫他們的忙。這個鬼靈精的小丫頭,一定早就知道他們躲在箱子裡。他心裡充滿了歡悅和感激,他相信沙曼的感激定也一樣。他忍不住要去找她的手來握在自己手裡。箱子裡雖然很黑暗,可是他不在乎,因為他就算摸錯地方也沒關係。他真的摸錯了。錯得厲害,錯得要命,活活要人的老命。他摸到的是光頭。跟他一起躲在箱子裡這個人,竟不是沙曼,是老實和尚!陸小鳳真的要叫了起來。隻可惜他的手剛摸到這個光頭上時,老實和尚的手已點了他三處穴道。最要命的三處穴道。他非但叫不出,連動都不能動了。沙曼呢?沙曼在哪裡?箱子已被抬起來,小玉還在不停的催促:“快,快,快!”陸小鳳簡直急得發瘋。看到箱子被抬走,沙曼一定也會急得發瘋,可是她也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想到這一點,陸小鳳連心都碎了。沙曼的心一定也碎了。可是心碎又有什麼用?就算一頭撞死,把整個人都撞成碎片,也一樣沒有用。他終於明白了“無可奈何”這四個字的滋味,這種滋味,簡直不是人受的。抬箱子的兩個人也不知吃了什麼藥,一抬起箱子,就走得飛快。老實和尚居然握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手裡,輕輕的拍著,就好像把他當做個孩子,在安慰他,要他乖乖的聽話。陸小鳳卻隻希望能聽到一件事,那就是聽到這和尚的光頭,忽然像個雞蛋殼般被撞得粉碎。可惜抬箱子的這兩個人不但走得快,而且走得穩,就好像在他娘肚子裡已學會抬箱子了。老實和尚輕輕地歎了口氣,顯得又舒服、又滿意。“這和尚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魔星,一看見他,我就知道遲早要倒楣的。”罵人的話,陸小鳳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南七北六十三省,各式各樣罵人的話他隻不過全都懂得一點點,加起來也隻不過有六七百種而已。他早已在心裡把這六七百種話全都罵了出來,隻恨沒法子罵出口。——沙曼呢?——眼睜睜的看著彆人把她跟她的小公雞拆散,她心裡是什麼滋味?——她會不會死?——死了也許反倒好些,若是不死,叫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怎麼過?——也許她會想法子溜到船裡去的,她的本事遠比彆人想像中的大得多。——如果她上不了船,會不會再上彆人的床?陸小鳳的心就好像被滾油煎熬,越想越痛苦,越想越難受。他本來並不是這種小心眼的人,可是沙曼卻讓他變了。一個人有了真情後,為什麼總會變得想不開?變得小心眼?抬箱子的兩個人忽然也開口罵了。“就是這口見鬼的箱子,害得我們想好好吃頓飯都不行。”“真他媽的活見了大頭鬼。”“我們倒不如索性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它扔到海裡去,也免得它再作怪。”這種久經風浪的老水手,當然不會是什麼好角色,說不定真會這樣做。陸小鳳一點都不在乎,反倒有點希望他們真的這樣做。誰知那人又改變了主意。“可是我們至少總得看看箱子裡裝的究竟是些什麼鬼東西?”對陸小鳳來說,這主意好像也不太壞。隻可惜小玉已經把箱子上了鎖。“你能開得了這把鎖?”“開不了。”“你敢把箱子砸壞?”“為什麼不敢?”“九少爺若是問下來,誰負責任?”“你。”“去你娘的。”另一人半笑半罵,“我早就知道你是個雜種。”“你好像也差不多。”“所以我們最好還是乖乖的把箱子抬回去,往底艙一擺就天下太平了。”“砰”的一聲響,兩個人重重的把箱子往地上一放,下麵是木板的聲音。兩個人同時吐出口氣,這裡顯然已經是宮九那條船的底艙。他們的任務已完成,總算已天下太平了。老實和尚也輕輕吐出口氣,好像在說:“再過三五天,一隻小公雞,一隻老禿驢,就可以平平安安回家了。”他的天下也太平了。陸小鳳呢?陸小鳳好像已連氣都沒有了,摸摸他的鼻孔,真的已沒有了氣。老實和尚也吃了一驚,道:“你這是怎麼回事?”沒有回應,沒有氣。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會活活氣死?老實和尚道:“你千萬不能死,和尚可不願意跟個死人擠在一口箱子裡。”還是沒有回應,沒有氣。老實和尚卻忽然笑了:“你若想騙我,讓我解開你的穴道,你就打錯主意了。”他笑得好愉快:“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知道你死不了的。”陸小鳳終於吐出口氣來,箱子裡本來就悶得死人,再閉氣更不好受。他並不想真的被氣死。老實和尚笑得更愉快,道:“我雖然不想跟你擠在箱子裡打架,可是一個人自言自語也沒意思,隻要你乖一點,我就先解開你的啞穴。”陸小鳳很乖。一個人身上三處最要命的穴道若是全都被點住,他想不乖也不行。老實和尚果然很守信,立刻就解了他的啞穴。“你這禿驢為什麼還不趕快去死?”這本是陸小鳳想說的第一句話。可是他沒有說出來。有時候他也是個很深沉的人,很有點心機,他並不想要老實和尚再把他啞穴點住。他的聲音裡甚至連一點生氣的意思都沒有,淡淡的說了句:“其實你根本不必這麼做的。”老實和尚道:“不必怎麼做?”陸小鳳道:“不必點我的穴。”老實和尚道:“可是和尚怕你生氣。”陸小鳳道:“為什麼生氣?”老實和尚道:“小母雞忽然變成了禿驢,小公雞總難免生氣的。”陸小鳳也在笑,道:“你錯了。”老實和尚道:“哪點錯了?”陸小鳳道:“小公雞早就已經不是小公雞。”老實和尚道:“是什麼?”陸小鳳道:“老公雞。”老實和尚道:“老公雞和小公雞有哪點不同?”陸小鳳道:“有很多點,最大的一點是,老公雞見過的母雞,大大小小已不知有多少,卻隻有一個禿驢朋友。”他說得很誠懇:“何況,她本就是這裡的人,留下來也無妨,你這禿驢若是留下來,說不定就會變成死禿驢了,我總不能看著朋友變成死禿驢。”老實和尚又握住他的手,顯然已經被他感動:“你果然是個好朋友。”陸小鳳道:“其實你早就該知道的。”老實和尚道:“現在知道,還不算太遲呀。”陸小鳳道:“現在你解開我的穴道來,也不遲。”老實和尚立刻同意:“的確不遲。”陸小鳳微笑著,等著他出手。老實和尚卻慢慢地接著又道:“雖然一點都不遲,隻可惜還嫌太早了一點。”陸小鳳道:“還太早?”老實和尚道:“太早。”陸小鳳道:“你準備等到什麼時候?”老實和尚道:“至少也要等到開船的時候。”陸小鳳閉上嘴。他實在很怕自己會破口大罵起來,因為他知道隨他怎麼罵,都罵不死這禿驢的。他隻有沉住氣,等下去。如果你是陸小鳳,要你跟個和尚擠在一口箱子裡,你難受不難受?陸小鳳忽然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老實和尚道:“你說。”陸小鳳道:“你能不能再把我另外一個穴道也點上一點?”老實和尚道:“你是否氣出毛病來了?”陸小鳳道:“沒有。”老實和尚道:“你真的要我再點你一處穴道?”陸小鳳道:“真的。”老實和尚道:“什麼穴?”陸小鳳道:“睡穴。”在這種時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比睡一覺更愉快。老實和尚歎了一口氣,道:“看來你的運氣實在不錯嘛。”陸小鳳幾乎又忍不住叫了起來:“你還說我運氣不錯?”老實和尚點點頭,道:“至少你還有個能點你穴道的朋友,和尚卻沒有。”陸小鳳傻了。聽到這種話,他實在不知道是應該大哭三聲,還是應該大笑三聲。他既沒有哭,也沒有笑。因為他已睡著。黑暗。睡夢中是一片黑暗,醒來後還是一片黑暗,睡中是噩夢,醒來後仍是噩夢。——沙曼呢?睡夢中他仿佛看見她在不停地奔跑,既不知要往哪裡跑?也不知逃避什麼?他想追上去,兩個人的距離卻越來越遠,漸漸隻剩下一點朦朧的人影。醒來後卻連她的影子都看不到。他仿佛有種飄飄蕩蕩的感覺,這條船顯然已開航,到了大海上。他的四肢居然已可以活動了。可是他沒有動。他正在想修理老實和尚的法子。這禿驢雖然總算沒有失約,船一出海,就將他穴道解開。但若不是這禿驢,兩隻恩恩愛愛的小雞,又怎麼會分開?想到剛才那噩夢,想到沙曼現在的處境,陸小鳳恨不得立刻在他那光頭上打個大洞。可是就算打出七八十個大洞來又有什麼用?陸小鳳在心裡歎了口氣,不管怎麼樣,這禿驢總算是他的老友了,而且也不能算是太壞的人,小苦頭雖然還要讓他受一點,大修理則絕對不可。船走得很平穩,今天顯然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陸小鳳悄悄的伸出手,正準備先點他的穴道,再慢慢讓他吃點小苦頭。可是手一伸出去,陸小鳳卻立刻覺得不對了。這箱子裡忽然變得很香,充滿了一種他很熟悉的香氣。那絕不是老實和尚的味道,無論什麼樣的和尚,身上都絕不會有這種味道。就連尼姑都不會有。他的手一翻,捉住了這個人的手,一隻光滑柔軟的纖纖玉手。這更不會是老實和尚。陸小鳳的心忽然跳得很快,隻聽黑暗中一個人道:“你終於醒過來了。”柔美的聲音中,充滿了歡愉。陸小鳳的聲音已因激動興奮而發抖,整個人都幾乎忍不住要發抖。“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我。”陸小鳳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箱子裡明明是老實和尚,怎麼會忽然又變成沙曼?可是這聲音,的的確確是沙曼的聲音。她的手已牽引著他的手,要他去輕撫她的臉、她的乳房。她身子也在發抖。這種銷魂的顫抖,也正是他所熟悉的。他再也顧不得彆的了,用儘全身力氣,緊緊擁抱住她。就算這隻不過是夢,也是好的,他隻希望這個夢永不會醒過來。他抱得真緊。這一次他絕不讓她再從懷抱中溜走了。她也在緊緊擁抱著他,又哭又笑又吻,吻遍了他整個臉。她的嘴唇溫暖而柔軟。“這不是夢,這是真的。”她流著淚道:“這真的不是夢,真的是真的。”可是這種事實在比最荒唐的夢境還離奇。“你怎麼會來的?”“不知道。”“老實和尚呢?”“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我躲在床底下,眼看著他們把箱子抬走,就急得暈了過去。”“然後呢?”“等我醒來時,我就又回到這箱子裡,簡直就好像在做夢一樣。”“但這不是夢!”“絕不是。”這的確不是夢,她咬他的嘴唇,他很痛,一種甜蜜的疼痛。難道這又是小玉造成的奇跡,她真有這麼大的本事?這些疑問他們雖然無法解釋,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他們又重逢。他們緊緊的擁抱著,就好像已決心要這麼樣擁抱一輩子。就在這時,突聽“咚”的一聲響,外麵好像有個人一腳踢在箱子上。箱子在震動。陸小鳳沒有動,沙曼也沒有動。他們還是緊緊擁抱著,可是他能感覺到她的嘴唇已冰冷。然後他們又聽“咚”的一聲響,這次箱子震動得更厲害。是誰在踢箱子?沙曼舐了舐冷而發乾的嘴唇,悄悄道:“這不是宮九。”陸小鳳道:“哦!”沙曼道:“他絕不會踢箱子,絕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陸小鳳在冷笑。他心裡忽然覺得有點生氣,還有點發酸。——為什麼她提起這個人時,口氣中總帶著尊敬?他忽然伸腰,用力去撞箱子。誰知箱子外麵的鎖早巳開了,他用力伸腰,人就竄了出去。黑暗的艙房裡,零零亂亂的堆著些雜物和木箱。他們這口箱子外麵並沒有人,頂上的橫木上卻吊著個人,就像是條掛在魚鉤上的死魚,還在鉤上不停搖晃。現在他又在試探著蕩過來踢箱子。“老實和尚!”陸小鳳叫了起來,幾乎又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沙曼忽然進箱子,而箱子裡的老實和尚卻被吊起來了。這是怎麼回事?老實和尚滿嘴苦水,在等陸小鳳替他拿出了塞在他嘴裡的破布,才吐出來的。“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的驚訝和迷惑並不假:“我本來很清醒的,不知為了什麼,忽然就暈暈迷迷的睡著了。”陸小鳳道:“等到你醒過來,就已經被人吊在這裡?”老實和尚在歎氣,道:“幸好你還在箱子裡,否則我真不知道要被吊到幾時?”陸小鳳道:“現在你還是不知道?”老實和尚怔了怔,立刻作出最友善的笑臉,道:“我知道。”他笑得臉上的肌肉都在發麻:“我知道你一定會放下我。”陸小鳳道:“我不急。”老實和尚道:“可是我倒有點急。”陸小鳳道:“吊在上麵不舒服?”老實和尚拚命搖頭。他真的急了,冷汗都急了出來。陸小鳳居然坐了下來,坐在艙板上,抬頭看著他,悠然道:“上麵是不是比下麵涼快?”老實和尚頭已搖木了,忍不住大聲道:“很涼快,簡直涼快得要命。”陸小鳳道:“那麼你怎麼會流汗?”老實和尚道:“因為我在生氣,氣我自己,為什麼會交這種好朋友。”陸小鳳笑了,大笑。看見和尚生氣,他的氣就消了一半,正準備把這和尚先解下來再說。哪知就在這時,艙外忽然響起了咳嗽聲,好像已有人準備開門進來。陸小鳳立刻又鑽進箱子,輕輕地托著箱蓋,慢慢地放下。箱子的蓋還沒有完全關起時,他就看見艙房的門被推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走在前麵的一個,好像正是剛才把箱子抬來那兩人其中之一。陸小鳳心裡暗暗祈禱,隻希望他們這次莫要再把箱子抬走。箱子裡一片漆黑,外麵也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人來乾什麼的?他們忽然看見個和尚吊在上麵,怎麼會沒有一點反應?陸小鳳握住了沙曼的手。她的手冰冷。他的手也不暖和,他心裡已經在後悔,剛才本該將老實和尚放下來的。現在他才明白,一個人心裡如果總是想修理彆人,被修理的往往是自己。又等了半天,外麵居然還是沒有動靜。他更著急,幾乎忍不住要把箱蓋推開一條線,看看外麵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在這時,外麵忽然有人在敲箱子,“篤,篤,篤”敲得很輕。這種聲音絕不是用腳踢出來的,當然也不會是手腳都被人綁住了的老實和尚。這種聲音就像是個很有禮貌的客人在敲門。隻可惜主人並不歡迎他。男主人本來是想開門的,女主人卻拚命拉住了他的手。主人自己不開門,客人隻好自己開了,隻開了一條縫。很小的一條縫。陸小鳳想從縫裡往外麵看看,卻有股熱氣從外麵吹了進來,又香又濃的熱氣,香得令人流口水,就算沒有吃過牛肉湯的人,也絕對應該嗅得出這是牛肉湯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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