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之後,昏迷不醒、命如遊絲的伊風,緩緩睜開眼睛來,發現自己在一個房頂甚高的房間裡,四肢百骸,卻都像是散了一樣,兩隻炙熱的手掌,在他身後緩緩移著,掌心發出的熱力,使得自己身體裡麵,發出了一陣陣奇妙的反應。他知道是有一個內家高手,正不惜耗損元氣,來為他打通奇經八脈。他不知道人家是誰,心裡也朦朦朧朧的,混沌一片。然後,他想起了自己暈迷以前的事,心中不禁暗地奇怪。這些天來,他一直處於昏迷中,所有發生的事,也都不知道。此刻他雖已恢複知覺,但無論氣力和心智,都還衰弱得很,甚至無法集中思想去思索任何一件事。但是,他的命總算撿回來了,他身受“奪命雙屍”的兩處重創,連日奔波,再加上這些日子來心中一直積鬱未消,於是外狼內虎,交相煎熬,到了妙靈道人的丹房中,生命中所剩下的精力已經很難支持他再活下去了。三心神君檢視之下,才發現他的傷勢,竟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嚴重得多!但為了自己曾經對人家的允諾,竟不惜以多年來探集而成的靈藥,費了無窮心血才製成的“再造丸”,增強了伊風生命的機能。然後再拚耗自家的真氣,為他打通奇經八脈,除了三心神君之外,世上恐怕很少人能自冥冥之中,奪回了他十成中已死了九成的生命了。伊風自己,可不知道自家所遇過的絕世奇緣,隻覺得在自己身上移動的手掌,愈來愈急,後手竟改撫為拍,瞬息之間,自己身上的一百零八處大穴,都被人極快地拍了一遍,心中一暢,濁氣欲出,“呀”地,吐出一堆帶著血絲的濃痰。三心神君住手的時候,額上已微微沁出汗珠,他仍盤坐未動,悄然合上眼睛,讓自己的真氣在耗損之後,恢複一下。室中靜得怕人,妙靈道人垂手而立,滿臉悲愴,像是尊石像似的,呆呆地站在那裡。劍先生垂目而坐,麵上雖然毫無表情,但從他緊握著的手掌中,不難看出這位武林異人的思想,正陷入極度矛盾之中。孫敏則睜著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正在為自己的恩人療傷中的三心神君,直到伊風醒來,吐出一口濃痰,她才鬆了一口氣。至於淩琳,她的傷勢較輕,方才服過三心神君的靈藥,已自沉沉入睡。嬌美如花的麵靨上,已隱隱泛出紅色。傷者已愈,孫敏心事頓鬆。轉眼一望,看到劍先生的神色,又不禁惻然!她雖然不知道這位對她特彆好的異人有什麼事發生,但卻知道他一定有著極大的困難,而此一望,她不禁深深希望自己有這份能力去幫助他。良久,丹房才從死寂裡蘇醒過來。三心神君飄然下床,目中神采又複瑩然。在他耗損了如許真氣之後,還能如此,其功力之深,可想而知。他緩緩走到劍先生身前,凝視了片刻,才沉重地說道:“你我數十年相交,我深知你的為人,關於此事,你必定有著極大的困難,但你卻怎能眼看著數百條人命死去呢?”孫敏走到床側,見伊風雙眼緊閉,也似乎在沉睡之中,聽到三心神君的話,她星目一張,突然轉身道:“照老前輩方才的推測,那自稱天毒教主之人,必定有解藥,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從他身上,逼出解藥呢?”三心神君冷然道:“話雖不錯,但那天毒教主是誰,誰都無法知道,除非他現身出來,否則卻何處找他去?”他長歎一聲,又道:“但這終南門下的數百名弟子,卻是人人危在旦夕,若是死等,那麼,多等一天,又不知要犧牲多少人命?須知人命關天,任何人的性命,都是可貴的,若是你的子女也中了此毒,想來你就不會說出此話了。”他語聲逐漸嚴厲,孫敏不禁慚愧的垂下頭去,心中隻有自責,卻沒有一絲怪他說話太重之意。因為他們說的話,於情於理,都是無懈可擊。劍先生臉色更是沉重,突地張目道:“你不要怪我不近人情,其實玉機道兄與我數年相交,我豈有對他門下的弟子,漠不關心的道理?就非如此,我也斷然不會忽視人命,何況這還關係著終南一派的生死?但是——”他長歎一聲,眼簾又是一垂。始終一言未發的妙靈道人,卻突然道:“劍師伯方才說:隻有一個和昔年那位前輩異人受過同樣痛苦的人,便可冒難取藥。那麼,劍師伯可否將那位前輩異人所受之苦說出來?也許……”劍先生一擺手,阻止了他的話,臉上竟露出痛苦的神色,緩緩道:“那位前輩異人,內功已臻絕頂,幾成不壞之身,百年來就已名揚天下,隻是……”他長歎一聲,然後沉聲道:“不知怎的,他在古稀之年,竟娶了一位少女為妻,還生下了一子。”孫敏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動,卻聽他微一停頓,又緩緩說道:“那位前輩異人,在君山大會上,救了中原武林一脈之後,就被人尊為天下至尊,江湖上無論何事,隻要他片言隻字,便可解決,這也是大家感恩之意,哪知後來……”劍先生在敘說這件事時,曾經數度停頓,像是內心情感激動甚巨;又像是這件事其中有些話,是他非常難以出口的,但是他終於說了下去。“他的妻子卻假借他的名聲,穿了蒙麵之衣,使出他所傳授的武功,做了許多天怨人怒的事,武林中人,雖然感謝他的深恩,但日子久了,還是無法忍受。那位前輩異人多年建立的威望,竟被他的妻子,在三年之中,破壞殆儘!”此刻已是夜深,但室中諸人,個個都在凝神靜聽,絲毫沒有倦意。雲床上鼻息沉沉,窗外風聲簌簌。劍先生略為移動一下,又道:“後來那位前輩異人的妻子,唯恐事發,竟然遠奔海外,投到海外一個魔君之處,做了那人的侍妾。那位前輩異人心懷創痛,也不願到海外去尋仇,因為他覺得情感之事,最為不可勉強,傷心之餘,就將他滿腔愛戀,全垂注在他的獨子身上。”孫敏不禁為之幽幽一歎,妙靈道人和三心神君,也有惻然之客。似乎那傷心欲絕的老人,攜著他的愛子,此刻正站在他們眼前一樣。劍先生微微轉過頭,望著牆角間的一片空白,又沉聲說道:“但是真相未白,武林中將這位前輩異人,詆毀得不值一文!江湖流言四起,還有些人,要群結武林高人,去尋那異人複仇。“後來那老人的唯一愛子,竟也誤會了他的父親,在一個月明之晚,留書出走,聲言自己不再認這個父親。”孫敏悄悄擦了擦眼角,竟然有淚珠泛起。劍先生卻又歎道:“那位前輩異人,心中已是滿懷創痛,再加上這個打擊,心誌竟然失常,從隱居之處複出江湖。但是江湖上人,隻要看到他的影子,就遠遠避開,連一些綠林巨盜,都不願與之為伍,後來——”他輕輕地咳嗽了幾聲,像是掩飾著自己的太多悲痛,道:“那位前輩異人盛怒之下,再加以神誌失常,竟將最最看不起他的金陵三傑擊死。等到鮮血染到他手上時,他才從混亂之中清醒過來,但是又已鑄成一錯!這金陵三傑,本是義聲頗著俠士,身死之事,立刻又激起了武林公憤。”須知世間最慘之事,莫過於被人冤屈而無法伸訴!室內諸人聽了,都覺得心中沉重已極。三心神君麵上,更有異樣的難受!劍先生說下去道:“那位前輩異人,知道事情無法解釋;何況到此時,他還深愛著他那妻子,也不願解釋。為了免得自家手上再染鮮血起見,他遠遁窮荒;隻是此刻,他已不再是先前的他了!“他萬念俱灰,妻離子散之後,再遭到這種事,任何人也無法忍受。於是他將自己生平武功,抄錄成集,和一顆費了無數心力才得來、準備給他愛子服用的‘毒龍丸’,以及‘蝕骨聖水’的解藥,都埋入滇邊無量山深之處。“他的兒子離他之後,遍曆江湖,知道他父親的去處,到底父子情深,連夜奔去,但是那位前輩異人,已在萬念俱灰之下,自行運功震破天靈。他的愛子趕到的時候,也就是他臨終的一刻!”這等慘事,使得孫敏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妙靈道人合掌垂目,口中似乎在暗暗宣著沸號,借以表示他對那老人的哀悼、崇敬。劍先生又悲痛地說道:“那位前輩異人臨終之際,以無比神力,在石壁上刻下這事的原委。並且說:後世隻要有人受過他所經曆的痛苦,還有絕大的毅力心願,便可到滇邊無量山裡,取得他所留下的異寶。“因為他知道,自己這藏身之處,天下隻有他的愛子知道;而他所留下的字跡,也是留給他的愛子看的。“他唯一的愛子,在看到這些之後,心中的哀傷悲痛,可想而知。他眼望著自己父親的遺容,在那山窟之中,麵壁三年,深深懺悔著自己的過失。“然後,他將那洞窟完全封閉,讓他父親的遺骸,永世也不會受到騷擾,然後——”劍先生回過頭來,眼中似乎一片瑩然,但卻不知是他眼中的神采,抑或是他流下的淚珠。目光靜靜掃過,他又道:“你們都是武林中人,捫心自問,可曾聽說有人受過那位前輩異人的痛苦,在這種情況下,我又怎麼能將——”他突然頓住語聲,室中立刻又靜得像墳墓一樣!然後,他長歎一聲,道:“我不說,你們想也猜出,那位前輩異人,就是先父;而我,就是那滿身罪孽的兒子,在這種情況下,我又怎能違背先父遺命,將那藏寶之地說出來!“數十年來,我隱姓埋名,飄流天涯,就是想找到一個如此痛苦之人,但世間痛苦之人雖多,我卻從來沒有發現任何一人之痛苦,深於先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