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風但覺耳畔轟然一聲,一個箭步竄了過去,搶過那方手帕,提起一看,隻見這條淡青色的手帕角上,果然繡著深藍色的“南頻”二字。薛若璧一手接過那已哭了起來的孩子,一麵又接著道:“今天我到這裡來的時候,嘿,你不知道,這張床上亂成什麼樣子,地上還有這塊手帕,我一看就知道是蕭南頻那妮子的——”伊風厲叱一聲:“住口!”卻見薛若璧吃驚地望著自己,於是歎一聲,又道:“這種無恥之事,請你再莫在我麵前提起。”此時此刻,他又怎能不掩住自己的情感,他麵上的肌肉,無法控製地扭曲起來。世間沒有任何一種言詞,能形容他對蕭無的仇恨!但薛若璧卻絲毫不了解他此刻的心境,她正在巧妙編織著一張粉紅色的網子,想讓這曾經愛過自己的人,再一次跌入自己情感的圈套。這幽秘的石窟,顯然是經過巧妙的安排的,凡是生活上一切必須的東西,你都可以在這張石床下麵的空洞裡我到。一罐泰安名產醬漬包瓜,一隻已經蒸熟的南腿,一方鹿脯,兩隻風雞,四隻板鴨,再加上一簍關外青稞製成的稞巴,一罐泥封未開的紹興女兒紅和一罐澄清的食水,這天爭教主的安排,的確是縝密的。薛若璧懇勤地整治著食物,似乎想將伊風帶回遙遠的回憶裡。伊風無動於衷地望著這些,心中卻在暗忖:“靠著這些食物,我支持一二十天是不成問題的。乘此時候,我要把‘天星秘籍’上的奇功秘技,儘量學得一點,二十天後,那萬天萍如不食言——”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但是這笑容,卻也是極為黯淡的。這石窟中的兩人,個個都在轉著心思。隻有那無邪的嬰兒,瞪著一雙無邪的眼睛,望著他的父母,人世間的情仇恩怨,一絲也沒有感覺到,他,不是人世間最幸福的嗎?伊風除了不時和他的幼子慈藹笑笑之外,就再也不發一言,甚至連望都不望薛若璧一眼。等薛若璧和嬰兒都睡了,他就坐在燈下,掏出天星秘籍來,仔細地翻閱著,不時會突然站起身子,比個招式,又狂喜地坐了下去。三天之中,他學會了一些以前他連做夢都沒有想起的武功招式。這三天中,他連眼睛都未曾合過一下,薛若璧像是也賭起氣來,不和他說一句話,他自然更是求之不得。但是,人總有疲倦的時候,於是他倚在牆邊,胡亂地睡著了。睡夢之中,他隻見鐵麵孤行客正鐵青著臉,來搶他懷中的“天星秘籍”,他大驚之下,狂吼一聲,便自驚醒。睜眼一看,卻見薛若璧正赤著一雙腳,站在自己麵前。儘管他隻是偶爾打個盹,但也隨時驚覺著。一天,兩天……許多日子過去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卻隨著時日的逝去發生。食水沒有了,於是他們打開酒罐,以酒作水。但是孩子呢?孩子也隻得喝酒。伊風用筷子蘸酒,放在他孩子口裡,讓他慢慢吮著。漸漸地,這孩子已習慣了酒味,也能一口口地喝酒了。紹興女兒紅,酒味雖醇,後勁卻大,孩子自然最先醉了,薛若璧也跟著醉倒。伊風望了望她挺起的肚子,心中突又湧起一陣難言的滋味,走到牆邊躺下,放心地呼呼大睡起來。根本沒有日光透入,因此他們根本不知道日子到底過了許久,薛若璧醉了又醒,醒了口更渴,於是再喝又醉——不可避免的,伊風的神態,也因終日飲酒而變得有些暈眩,隻是他究竟是個男子,酒量較宏,是以也沒有醉倒罷了。日子飛旋著溜走了。伊風已將那本“天星秘籍”從頭到尾看過一遍,他武學已有根基,天資本就極好,此刻學起來,自然是事半功倍。其中雖有些奧妙之處,他還不能完全領略,但隻不過是時間罷了。他自覺自家的武功,比起進洞之前,已有霄壤之彆。他甚至自信地認為,以自家此時的功力,不難和萬天萍一較長短。於是他欣喜起來,在桌上拈起一片火腿,放在口中慢饅咀嚼著,望著床上睡得正熟的愛子,他不禁又為之俯首沉思良久——突地,一聲轟然巨響,從這洞窟外麵的隧道儘頭傳來。伊風心中一動!轉身走了出去,又飛也似的掠了回來,掠到床前,伸出雙手,想抱那仍在熟睡中的孩子。這些天來,他和這孩子之間的情感,越來越濃——父子之情,有時是比世間任何一種情感部濃厚,這本出於天性,無法勉強。哪知薛若璧突地一個翻身,伏在這孩子身上,厲聲道:“你要乾什麼?”伊風冷哼一聲,叱道:“這是我的孩子,我可不能讓他再跟著你。”薛若璧將身子整個壓在這孩子身上,微微側過臉,圓睜杏目,厲聲道:“你憑什麼要這孩子?小南是我生的,又是我養的,你憑什麼要把他從我身邊搶走?”伊風冷哼一聲,也不說話,疾伸雙掌,右手去扳薛若璧的身子,左手卻去搶那孩子,那孩子從夢中醒來,“哇”地一聲哭了。薛若璧左手反揮,去劃伊風的手腕,口中發狂似的喝道:“你要是再碰這孩子一下,我就弄死他,我也死,我們母子而人,一起死給你看。”伊風疾伸出去的鐵掌,停留在薛若璧身上,微微顫抖了一下,終於縮回手,長歎一聲,沉聲地道:“你要這孩子乾什麼?難道你要他和……和蕭無一起,讓他受那姓蕭的折磨?唉!——你若還有夫婦之情,就將這孩子還我,我——我感激你一輩子。”薛若璧突地縱聲狂笑了起來,伸出纖掌,一掠亂發,狂笑著說道:“夫妻之情?——哈!你也知道夫妻之情,那你為什麼隻要孩子?呂南人!我雖然也有對你不起的地方,可是——”她狂笑頓住,聲音突變得哽咽起來,微微抬起些身子,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麵頰,接著又道:“可是,我現在已經知錯了,你難道——”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不再往下說去,但就算她不說,伊風也已經知道,這聰明的女子,此刻已想脫離蕭無回到自己身側來,而用這孩子,作為要脅的武器。隻是她太聰明了些,竟將彆人都當成白癡——他微微冷笑一聲,道:“薛若璧!你是個聰明人,你該知道——”語猶未了,哪知——洞口突地響起一陣狂笑,一個有如洪鐘般的聲音,狂笑著道:“我正奇怪:萬天萍這隻老猴子,為什麼像呆了似的,坐在這山洞的洞口,洞口又堵著大石頭,卻不知道原來是你這娃娃在洞裡麵。”伊風大驚轉身,目光方自一轉,卻又駭得幾乎要失聲驚呼起來。壁間油燈的光亮已弱,昏黃的燈光,照在洞口這人身上,隻見此人身軀彪壯,光著頭頂,蓬亂的頭發,胡亂打成一個發髻,盤在頭上。身上穿的一襲絕好湘緞製成的長衫,上襟的鈕子,卻完全敝開著的,露出胸膛上茸茸的黑毛,和幾個黑色的傷疤。濃眉環限,目光如電,頷下虯須如鐵,根根見肉,卻正是那千裡追風,神行無影,妙手許白。伊風但覺自己掌心儘濕,全身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他在無量山巔,親眼見到這“南偷”和“北盜”兩人,互擊而死,但那“北盜”鐵麵孤行客萬天萍,卻先就複活。隻是那時到底隔時未久,尚且還有些道理可說,但此刻這千裡追風妙手許白,竟突地出現在自己眼前,這卻令人匪夷所思了。他腳下像是生了根似的,再也無法移動半步。那薛若璧見了這種情況,也不禁驚呆了,甚至連那孩子,都止住了啼哭。卻見妙手許白哈哈狂笑著,大步走入洞窟之中,目光閃電般四下一掃,看到石桌上一些還未吃完的南腿風雞,和石桌邊不過僅僅剩下少許的紹興“女兒紅”,不禁又自笑道:“想不到,想不到,這山洞裡竟是恁地好去處,居然有酒有肉!”他一手抓起半隻風雞,一手提起那隻酒罐,大口喝了幾口酒,嘿地一笑,連聲道:“好酒!好酒!”吃了口雞,又道:“好雞!好雞!”回過頭來,看到伊風的樣子,狂笑又道:“小娃娃!你害得我這孤魂野鬼好苦,上到南天門,連孫悟空都嫌我太醜,一棍子將我打下來,跑到地獄,卻又被牛頭馬麵擋了駕,我上天入地,才尋得這好地方,有酒有肉,一高興,說不定不向你索命了,你愁眉苦臉的乾什麼?”伊風機伶伶打了個冷戰,他雖然從來不信人世之間,有鬼出現,但此刻這明明已死了好久的妙手許白,卻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麵前,卻又有什麼其他解釋呢?薛若璧伸出纖手,護在那已駭得直撇嘴,卻又不敢哭出聲來的孩子身前,嬌聲喝道:“你是誰?”妙手許白“呸”地一聲,將雞骨頭吐在地上,目光在她麵上一轉,又仰頭喝了口酒,呼地吐出口長氣,大笑又道:“想不到你這小娃娃,倒娶了個這麼漂亮的太太。”大步走到伊風身側,伸出兀自抓著風雞的巨掌,“吧”地在伊風肩上拍了一下,又自笑道:“小娃娃!不要怕。老實告訴你,老夫還未死,老夫要是死了,冤鬼也不會找到你身上,你怕個什麼?”舉起酒罐,仰首待飲,但罐中的酒,卻已沒有了,他長歎一聲。道:“酒味不錯,可惜太少些!”隨後一揮手,將酒罐拋在山壁上,發出“砰”地一聲巨響,躺在床上的孩子,再也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伊風愣了半晌,勉強在臉上擠出一點笑容,呐呐說道:“多日未見,許老前輩風采卻仍然依舊。”他微微一頓,又道:“無量山巔一彆,至少恐怕已有月餘了吧!許老前輩怎地有興致上這西梁山來?”妙手許白哈哈一笑,道:“你這小娃娃,不要繞著圈子說話,你在奇怪老夫怎地未死?是不是?”他用雞腿指了指石床:“跟你媳婦兒坐在一起,聽老夫慢慢告訴你——”一眼瞥見地上還有隻酒杯,杯裡還有點酒,拿來喝了一口,又自笑道:“十年以前,我和萬天萍老猴子上了無量山,原來以為最多十天半月就能解決,哪知這老猴子的確有一手,我們這一比劃,竟比劃了十年。”他將手中的雞腿放在口裡咀嚼著,是以話聲也變得含糊不清,但他卻仍指手劃腳地說道:“那十年裡——嘿,日子可真不好過。直到你這小孩子來了,又說出天星秘籍的事,我就知道我和那老猴子的比劃,又得不了了之啦。因為那些天星秘籍,可比我和那老猴子爭的‘璿光寶儀’要珍貴得多,我可也動了心了。“後來那些事你全知道,可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那就是在猜枚選寶的時候,我弄了下鬼,讓那老猴先拿得天星秘籍,等我吃了毒龍丸,功力勝過他時,再把天星秘籍搶來。讓那老猴子空喜歡一場,哪知——唉!人算不如天算,我聰明反被聰明誤。”伊風乾咳了一下,心中暗忖:“原來如此,那天我還奇怪:這許白既以‘妙手’馳譽天下,怎地不在‘猜枚’時弄下鬼,原來他另有算盤。”卻聽妙手許白大笑一聲,又道:“小娃娃!我知道你心裡在罵我不夠磊落,你卻不知道我妙手許白一生行事,隻要我自問說得過去就行了。那萬天萍是有名的好狡賊猾,我又何苦對他光明磊落——”伊風劍眉一軒,像是想說什麼話,卻又忍住了。許白伸出巨掌,從嘴裡掏出一根雞骨,又道:“可是我現在卻知道做人太精明了,也不是福氣,當時我一口吞下毒龍丸,先時還好,糊糊塗塗地,也不知生出什麼事,就完全沒有知覺了。”說到這裡,這昔年縱橫天下的角色,麵上的肌肉,也不禁為之抽搐起來,像就對當時的情況,恩之猶有餘悸。他伸手一抹嘴上的油漬,接著道:“等我稍為恢複一些知覺的時候,我隻覺有個人伏在我身上,像是在吸著我的血,當時我駭得心力俱失,可也沒有力氣反抗。”伊風不覺又打了寒噤,倒退兩步,“撲”地坐在床上。側目一望薛若璧,隻見她那嬌美如花的麵孔,此刻也變得紙一樣的蒼白。隻聽那妙手許白接著又道:“可是奇怪的是:他越吸我的血,我反而越覺得舒服,漸漸頭也不漲了,身子也不漲了,隻覺全身虛飄飄地,整個人像是要飛了起來。於是我糊糊塗塗地又睡覺了。“等再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睛一看,那山窟裡空空地,連半個人影都沒有,我卻是躺在那張石桌上——喂!小娃娃!是不是你把我放上去的?”伊風微一點頭,心中隻覺跳動甚劇,以前他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現在雖然全部知道了,但是這種血淋淋的故事,卻使他有些準受。妙手許白目光一凜,接著又道:“喝我血的,想必是萬天萍那老猴子了。”伊風呐呐他說不出話來,卻聽他又道:“當時我雖已醒轉,但覺全身上下的骨頭,卻像就已經拆散了似的,又酸又痛,沒有一絲力量。幸好我自幼練功,還是童身,這點可是那老猴子比不上的。”他得意一笑,又道:“我暗中調息了許久,隻聽得洞外不時有叮叮冬冬的聲音傳進來,有時停下,過一會兒又敲打起來。“我心裡奇怪,掙紮著爬起來;隻看見桌上地下,都是已經乾得發黑的血跡,我頭一暈,又倒在地上,我知道我失血太多,此刻就是一個三歲的小孩子進來,一拳也能把我打死。於是我又爬上石桌,動也不敢動,暗中慢慢調息著。”薛若璧緊緊抱著她的孩子。隻見這妙手許白緩緩站起來,走到壁邊,將壁間的油燈燈蕊拉長了一些,於是洞窟中便亮了許多。轉過身來,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隻見他的麵色,其青如鐵。薛若壁伸手握住她孩子的小手,但覺濕漉漉地,原來她掌心早已流出冷汗。妙手許自目光流轉,接著又道:“我在桌上躺了許久,那叮叮冬冬的聲音,雖然斷斷續續,卻始終在敲打著。“我全身仍是軟綿綿的,一想這也不是辦法,於是我就又爬了起來,一路爬了出來,隻聽那叮叮冬冬的聲音,就是在洞口發出來,於是我更加小心,不敢弄出一點聲音來,躲在山壁的摺縫裡往外一看——”他仰天長笑一聲,接著道:“原來萬天萍那老猴子也被困在裡麵了,此刻正在山洞門口處,發狂地敲打著山洞,像是想把山壁弄個洞,但是——”他又放聲一笑:“你想想看,這怎麼能辦得到?“我再仔細一看,原來他這猴子,也是不大管用了,一舉一動,都透著有氣無力的樣子,而且敲不了兩下,就得停下來歇一歇,粗著嗓子直喘氣。“那時候我隻要有原有功力的十分之一,就可以把他弄死,隻可惜我那時卻比他更不管用。”他話聲一頓,突地問道:“小娃娃,你走的時候,是不是先將洞門又關上去了?”伊風透出一口長氣,搖了搖頭,將自己如何將萬天萍騙入山窟,關上石門的事,說了一遍。妙手許白聽得眉飛色舞,撫掌笑道:“好!好!想不到這隻老狐狸,也有上人當的一天,真教老夫高興得很!”仰天連聲大笑,顯見得心中高興已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