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羅克韋爾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愛好。他從高中時代就有了這個愛好,但當時他沒錢投入,進大學後又忙於學業,所以這麼多年來,他不得不滿足於入門水平的設備。直到進入薩克拉門托的銀行工作,開始有了固定收入後,他才得以毫不吝惜地將閒錢都用到了這項愛好上,並在公寓的角落裡辟出一塊專門的區域。高性能電腦、三台大型顯示器、操縱杆、方向舵,還有令人仿佛身臨其境的音響。投資額高達一萬美元。由於擔心被周圍人說三道四,安迪並不打算讓同事知道自己的這項愛好。一有空閒,安迪就會坐進自製的駕駛艙中,操作虛擬現實中的飛機,在地球上自由飛翔。不到一年時間,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雙翼機到最新型的大型噴氣客機,他都能操作自如。其中他最中意的是最新銳的F16噴氣戰鬥機,他曾駕駛這種飛機擊落過無數俄製戰鬥機。在市場上,模擬飛行軟件的技術日新月異,坐在多塊顯示器拚接成的大屏幕前,就會產生自己正在征服天空的幻覺。把幾乎所有遊戲軟件都玩膩之後,他收到了購入油門杆的網站發來的一份郵件。在線遊戲的革命!超真實飛行模擬遊戲!安迪產生了興趣,當即點擊進入了這家遊戲網站。他最關心的是操作什麼樣的飛機,結果網站上竟然沒有透露操作飛機的類型。不過,操作手冊上寫著“主力武器的使用方法”,看來應該是戰鬥機的一種。似乎是空中打擊地麵恐怖分子的模擬遊戲。這個遊戲的特色,是飛行開始的時間異常嚴格。據說迄今已有八千多玩家嘗試挑戰,但沒有一個人完美地完成任務。隻有自己能完成任務。安迪忽然鬥誌高昂,獲得登錄密碼之後,便開始等待明天戰鬥時刻的到來。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一點,安迪坐進自己房間的操作席。登錄遊戲網站後,三塊屏幕上呈現出一條向前方延伸的跑道。這是從駕駛艙看到的景象,但卻令安迪無比失望。這哪裡是什麼超真實遊戲嘛。黑白圖像根本談不上精細,甚至讓人懷疑,遊戲開發者是不是偷工減料。而且,指定的時間到來後,畫麵竟然自己動了——飛機自動起飛了。自己是不是上了劣質網站的當啊?安迪本打算退出了事,但最後決定看看再說。拋開畫質不說,起飛時浮遊的感覺確實真實。突然,三麵屏幕中,左右兩麵都切換成彆的畫麵。左邊的屏幕上出現了一條指令:升至10000英尺時切換到手動操作。右邊的屏幕上則是飛機底部的攝像機拍下的地麵圖像。從模糊的黑白畫麵判斷,這架飛機被設定為正飛行在沙漠或熱帶大草原上空。左邊的屏幕上又出現了新指令:“切換為手動操作後,緊急下降,高度保持在500英尺以下。”安迪漸漸對這個在線遊戲產生了期待。說不定這真是個超真實模擬飛行遊戲。不斷上升的飛機抵達了10000英尺的高度。安迪遵照昨晚讀過的操作手冊,將飛機切換到手動操作模式。他一麵留意著屏幕上的高度計,一麵根據指示緊急下降。他將視覺情報和操縱杆傳來的觸感相結合,在腦中形成了假想的感覺。這是一架螺旋槳飛機。但機體非常輕,對地速度緩慢,時速隻有90節,相當於每小時165公裡。太棒了!安迪激動不已。自己正在操作之前從未在遊戲中出現過的飛機。這無疑是一架武裝無人偵察機,正在超低空飛行避開雷達網。屏幕上飛機正麵和地上的景象,正是安裝在無人機上的紅外線攝像機捕捉到的。安迪玩上癮了,一麵抗拒著對墜機的恐懼,一麵駕駛飛機貼著沙漠地表飛行。大概一小時後,他收到了緊急升高到7000英尺的指令。安迪拉起操縱杆,抬升機頭。轉為水平飛行後,機體不時搖擺,安迪調節著油門,努力掌握無人機的特點。兩小時後,他仿佛同整架飛機合二為一。他有自信駕馭自如。屏幕上又出現了新指令:緊急下降到2000英尺。他前推操縱杆,飛機朝身下連綿的群山俯衝。越過群山後,景色便截然不同。他看到了一座相對現代的城市。大片低矮建築包圍著中心的高層建築,安迪說不準這裡是什麼地方。也許是中東,也許是非洲。飛機進入市區上空,右邊的屏幕上出現了車隊。十六輛車排成直線,行駛在看似高速公路的道路上。這時,左邊的屏幕上浮現出一條簡短的命令:“攻擊第六輛高級轎車。”飛行三個多小時後,攻擊目標終於出現了。安迪在操縱飛機追蹤車隊的同時,也在進行攻擊操作。如果這是真的“捕食者”無人機,發射導彈的就不是飛行員,而是操作員。但在遊戲裡,這隻能靠一個人辦。安迪的左手鬆開油門杆,用鍵盤調出準星,右邊的屏幕上浮現出一個白色十字線,安迪將其鎖定在從前往後數的第六輛車上。綿延的車隊立刻加速,但十字線精準地緊跟著目標。安迪在目標周圍畫出一個四邊形的框,框住轎車的黑色車體,準備好發射激光製導導彈。安迪右手食指按在了操縱杆的發射按鈕上。手指隻消動幾毫米,“地獄火”反坦克導彈就會將目標炸成齏粉。任務即將完成。能完美地執行這項任務的果然隻有我啊,安迪不由得洋洋得意,緊跟著他就扣動了扳機。就在這一瞬,他產生了一個疑問:這裡不會是美國吧?亞利桑那州鳳凰城的演說結束後,張伯倫副總統坐上護衛車隊中的第六輛車,前往天港國際機場。關於人權問題的演講遠談不上成功,但他訪問此地還有彆的目的。張伯倫之前曾擔任過能源企業的董事長。今天,這家企業的總裁從德克薩斯來到這裡,在下榻的酒店密會張伯倫,向他彙報了公司蒸蒸日上的經營業績。伊拉克戰爭開戰之前,這家公司的股價就開始上漲。萬斯總統宣布勝利之後,伊拉克的複興業務正式展開,公司因為承包下基礎設施建設,股價持續創曆史新高。而這一次,因為得到政府的巨額擔保融資,承接下國防部總額高達七十億美元的大型項目,所以公司的利潤預計將比去年增長八成。對張伯倫來說,這是令人興奮的消息。這家能源企業的政治獻金一定會大幅增加。不過,身處軍工集團中樞位置後,張伯倫才對這裡的最高邏輯之單純深感震驚。這個邏輯就是恐怖。為了借戰爭大發橫財,政策製定者隻需要擴大彆國的威脅,然後向國民宣傳即可。隻要將判斷的根據作為國家機密掩蓋起來,媒體就會不加區分地大肆傳播威脅論。然後巨額稅金就會被投入國防預算,而軍需企業經營者的收入也會飆升。國家之間的緊張關係,會因為彼此猜忌而被無限誇大,有時候甚至會爆發戰爭,為一撮人提供取之不竭的金礦。而且,對當政者來說,樹立外敵,還有提升支持率的附加效果。艾森豪威爾預見到這一事態,於是在總統任期內的最後一場演說中,提醒國民警惕軍工集團的危險性,但他沒有得到回應。隻要世界各國還存在貪圖戰爭利潤的企業,戰爭就不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沉思良久的張伯倫猛然抬頭。他發現,十五英寸厚的防彈玻璃外,風景掠過的速度突然加快。裝甲轎車正在加速,但完全隔音的車內卻仍然十分安靜。張伯倫通過麥克風詢問隔著一層玻璃的副駕駛席上的特勤局特工:“為什麼開這麼快?”揚聲器中傳來回答:“請不要擔心,早點到機場比較好。”“出什麼事了?”這時,安放在後排的保密電話響了起來。張伯倫伸手製止同車的警衛,親自拿起了話筒。“國土安全部通知我們,克裡奇空軍基地正在訓練飛行的一架‘捕食者’無人機突然失去了聯絡。”張伯倫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什麼?”“無人機從基地起飛後不久就失去了控製,開始緊急下降。本以為墜毀了,但沒有搜索到殘骸。”擴大搜索範圍不就行了?張伯倫想著,便問:“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報告給我?”“首先,這架無人機上裝滿了實彈。其次,剛才雷達探測到有一架小型飛機越過了內華達州邊境進入亞利桑那州。”“捕食者”無人機起飛的克裡奇空軍基地位於拉斯維加斯近郊,距鳳凰城僅三百英裡左右。張伯倫下意識地望著車頂。“但這條航路上也有不少民間企業的塞斯納小型飛機提出了飛行計劃,雷達探測到的不大可能是‘捕食者’。”“有沒有同小型飛機的飛行員通信?”“嘗試過。但飛行員對管製員的問題沒有反應。”張伯倫開始感到一絲不安。“捕食者”機體小,作戰高度高,即使從頭頂飛過也沒辦法知道。“‘捕食者’不會是遭到黑客攻擊了吧?”張伯倫話音剛落,一枚反坦克導彈就毫無征兆地刺入車內。眨眼之間,導彈就鑽進了副總統懷裡,他還沒來得及覺察到異變,身體就被炸得四分五裂。黑暗驟然降臨,張伯倫當場殞命。“地獄之火”瞬間蒸發了飛濺出的血液,但緊接著又有一枚導彈襲來。已經同軀乾脫離的張伯倫的頭顱被炸成燒焦的骨片,在空中散開,撞在後麵三輛車的防彈玻璃上,墜落在地。大發戰爭財的當權者用自己的屍體證明了美國製殺人武器有多麼優秀。魯本斯握住租車的方向盤,飛馳在印第安納州南部的鄉間公路上,全然不顧車速已經超過法定速度。他看到的儘是破破爛爛的電線杆、毫無生機的樹木,以及零星的房屋。擋風玻璃的上半部分都被陰霾的天空所占據。獲知張伯倫副總統被炸身亡後,華盛頓特區陷入了狂亂之中。萬斯總統被迫躲進白宮地下的緊急防空壕——總統緊急作戰中心。他的家人則進入特情局的相關設施中避難。與國家安全有關的所有政府機構總動員,全力追查事件真相,但缺乏統一協調。很明顯,所有人都慌了神。在受現政府新保守主義影響的人當中,甚至出現了應當對伊斯蘭激進分子潛伏地區發動核打擊的聲音。魯本斯起初也猜想這次恐怖襲擊是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發起的,但在得知全世界配備的所有武裝無人偵察機都收到了飛行禁止命令之後,他立刻明白是誰殺害了副總統。現在,非洲大陸中央,本應死路一條的奴斯一夥,應該已經逃脫了“捕食者”的監視,越過了伊比納河,擺脫了危機。魯本斯將車停在路邊,朝內後視鏡看去,等待後麵的車通過。看來他沒有被跟蹤。然後他取出地圖,查看訪問對象的住址。涅墨西斯計劃開始實施後,兩名美國市民就被置於當局的嚴密監視之下,其中一名是收到過奈傑爾·皮爾斯報告“發現超人類”的郵件的文化人類學者。這個名叫丹尼斯·謝菲爾的老人因為嚴重的肝病正在療養。國家安全局和中央情報局都報告說,沒有理由懷疑這位年邁的人類學家。魯本斯想要拜訪的,是另一名監視對象。這一行為多少伴隨著危險,但魯本斯已彆無良策。局麵持續惡化,多遲疑一秒都不行。加德納博士被解除科技顧問職務之後,能跟魯本斯交流的隻有這個人了。在單車道行駛了一段距離後,到達一片零星分布著住宅的區域,魯本斯終於找到了落葉林掩映中的一座小房子。魯本斯將車停在路邊,朝兩層高的白色木屋門口走去。他偷偷環顧四周,說不準中情局的監視小組就潛藏在附近。敲門後,門很快就開了,但裡麵的人沒有應答。魯本斯看著眼前矮小的老人,問道:“您是約瑟夫·海斯曼博士嗎?”“對。”對方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三十年前撰寫《海斯曼報告》的學者從第一線退下已過了許久,如今他已年逾古稀。破舊的粗藍布襯衫外披著一件毛織長袍,白發短而稀疏,訝異的視線中意外地透露著陰森。他的眼光仿佛拒人於千裡九_九_藏_書_網之外,不知這是他窮儘一生試圖看穿自然真理的結果,還是與世俗戰鬥的痕跡。“能見到您,是我無上的榮幸。”魯本斯沒做自我介紹,就將帶來的《科學史概說》遞到了海斯曼博士麵前,“我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喜歡博士寫的書,所以打聽到您的住址,想請您給我簽一個名。”魯本斯打開書,印刷著書名的扉頁上,用膠帶貼著國防部發給魯本斯的身份證。海斯曼仔細看了好一會兒證件,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不耽誤您的工夫,假如方便,是否可以去房中談談?”“請進。”博士說。“謝謝。”進入鋪著木地板的屋內,樓梯右側是飯廳,左側是整潔的客廳。客廳中裝飾有一排相框,裡麵裝著包括孫子在內的全家福。考慮到房外沒有車,魯本斯推測海斯曼夫人可能外出購物了。“找我什麼事?”海斯曼博士邊問邊落座。魯本斯站在房間中央,檢查了所有的窗戶以及窗後的情況。設置在遠方的激光竊聽器能通過探測窗戶玻璃的震動,重構室內的聲波。魯本斯必須確保海斯曼博士的安全。“我叫阿瑟·魯本斯。我目前在五角大樓工作,原來是施耐德研究所的高級分析員。實際上,除了請您簽名外,我還有事想同您談談。”說著,他就取出夾在書裡的卡片給博士看。卡片上寫著這樣一句話:“聯邦政府正在監視、竊聽你。”“我下麵提的問題,請你以“不”作答。”等博士看完這句話,魯本斯繼續說:“關於您寫的《海斯曼報告》,能不能問您一些更詳細的問題?”“不行。”海斯曼拒絕道,“跟華盛頓那幫無聊的家夥打交道,是我這輩子犯下的最大錯誤。我不想回憶那時的事。”話中飽含感情,不像是在演戲。魯本斯希望這並不是博士的真實想法。“您隻需回答兩三個問題就可以了。”“沒什麼好說的。”“就五分鐘也不行嗎?”“不行。”“這樣啊,那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這樣一來,就偽造出博士從未聽說過特批接觸計劃的事實。魯本斯對博士表達出毫無偽飾、發自肺腑的尊敬,繼續說:“我剛才在玄關說的話都是真的。大學時,博士的書令我受益匪淺。請您至少為我簽一個名吧。”魯本斯將書和第二張卡片遞出去。為了避免竊聽,是否可以帶我去裡麵的房間?廁所也可以。“好吧。”博士說,“你專程前來,我送你一本彆的書吧。到藏書室來吧。”“謝謝您。”魯本斯跟在老人身後,穿過廚房,進入後院。那裡有一座擴建的小屋,屋內的牆壁和屋子中央都被書架占據。從周遭數千冊藏書,便能窺見博士的博學。海斯曼順手關上門,打開電燈,說:“窗戶全被書架擋住了。沒有椅子也沒有火爐。這裡可以嗎?”“可以。”魯本斯答道。在昏暗的燈光下,能與仰慕已久但一直無緣得見的學者麵對麵,令魯本斯興奮不已,他就像與心儀的搖滾明星見麵的少年一樣忐忑不安。“麻煩博士您了,非常抱歉。但這都是為了博士的安全。”“他們為什麼監視我?”海斯曼不快地說,“法院基於什麼證據允許他們竊聽?”“他們沒有得到法院的許可。格雷戈裡·萬斯的行事風格就是這樣。”“這裡是蘇聯還是朝鮮?愚蠢而可憐的總統。”海斯曼唾棄道,“這恰好證明了庫爾特·哥德爾是對的。”“哥德爾?”聽到這個天才邏輯學者的名字,魯本斯不禁一愣,想起了科學史上的一段趣聞。通過證明自然數論的不完全性震動了整個數學界的哥德爾,決定離開被納粹占領的奧地利,逃往美國。要取得美國的公民權,就必須接受法官的麵試。哥德爾對任何事都一絲不苟,他學習了美國憲法,卻有了驚人的發現。從邏輯的角度看,美國憲法中隱藏著巨大的矛盾。標榜自由民主主義的憲法,背地裡卻構築了合法誕生獨裁者的係統。但哥德爾偏偏在麵試時向法官講解了他的發現。幸好他的擔保人愛因斯坦事前同法官商量好了,哥德爾才得以順利過關,正式取得了美國公民的資格。這是科學史上一段罕為人知的笑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二十一世紀,它就不再是笑話,因為自認為淩駕於法律之上的獨裁者已經出現。本來,以司法部長為首的法律顧問會討論總統決定的合法性,但這一保險機製已經失效。在萬斯政府中,法律專家的工作是迎合總統,歪曲法律。擔任全軍總司令的總統,可以不受法律約束,這事實上標誌著獨裁政治的確立。美國已經在與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的戰爭中敗北,魯本斯想。那個最看重自由的國家消失了。可是,為什麼越是想守住自由民主主義體製,當政者就越容易陷入集權主義的泥淖呢?莫非在國家這一構架之下,自由隻不過是幻想?“對了,剛才說到……”魯本斯試著轉移話題,但海斯曼打斷了他的話:“我之所以被監視,是因為那份報告吧?”“不錯。”“第五種情況真的出現了?”魯本斯驚訝於對方清晰的思維。“是的。”“出現在什麼地方?不會是亞馬遜。東南亞還是非洲?”“您為什麼排除了亞馬遜?”“據我所知,亞馬遜的少數民族有掐死畸形兒的習慣。即便那裡誕生了新人類也活不下來。”博士的話令魯本斯略感震驚。二十萬年的人類史中,直到醫療科技不發達的一百多年前,與智人長相明顯不同的新生兒,在任何文化圈中都會被扼殺。排除異質者的人類習慣,很可能撲滅了進化的火種。可是,為什麼這次姆布提人會讓頭部與常人迥異的嬰兒活下來呢?莫非俾格米人社會形成了接受畸形兒的文化?這一點魯本斯無從知曉。“如您推測的那樣,地點位於非洲的剛果民主共和國。新人類是俾格米孩子,已經三歲了。白宮主導的、正在進行的秘密計劃發生了機密泄露,所以將博士納入了監視範圍。”魯本斯將涅墨西斯計劃的內容和經過簡明扼要地作了說明。海斯曼凝神傾聽,在頭頂電燈泡的照耀下,他仿佛一座佇立的雕像。途中聽到三歲的俾格米孩子代號“奴斯”時,他笑著說:“好名字。”然後問,“你覺得進化的原因是什麼?”“或許是轉錄因子發生了變異。當然,這隻是我的推測。此外還可能夾雜有基因中發生的中性變異。不過,就算分析了奴斯的整個基因組,以現在的科學水平,也無法破解變異基因如何生成進化了的大腦。如果其中還有表觀遺傳學的影響,那就更加難以探究了。”博士點頭道:“請繼續。”當他聽魯本斯講完後,再次流露出陰險的目光。“三歲的孩子將超級大國玩得團團轉,真痛快!”“今天我來拜訪您,正是為了聆聽您的建議。”“我沒任何建議。”海斯曼冷冰冰地拒絕道,“隻是對見不到萬斯那張哭喪的臉感到遺憾。”“博士,”魯本斯努力用鎮定的聲音問,“您似乎非常厭惡現政府。”“不光是現政府。我討厭當權者。他們是所謂‘必要的惡’,但惡得太過分了。說白了,我討厭人類這種生物。”魯本斯認識到自己的心中潛藏著同博士一樣的憎惡。“為什麼?”“在所有的生物中,人類是唯一會對同類進行大屠殺的動物。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人性就是殘暴性。我認為,地球上曾經存在的彆的人種——原人和尼安德特人——就是被智人滅絕的。”“我們之所以活下來,不是因為更高的智力,而是因為更殘暴?”“沒錯,在腦容量方麵,尼安德特人比我們更大。可以確定的是,智人不願與其他人類共存。”雖然魯本斯懷疑這一判斷下得太草率,但許多發掘出的尼安德特人骨骸上,都有遭受暴力的傷痕,以及被烹食的痕跡。四萬年前的歐洲大陸上,隻有兩種動物具備烹飪獵物的知識:尼安德特人和智人。“隻要追溯人類曆史就會發現,這是經得起推敲的假說。”海斯曼繼續道,“進入南北美洲的歐洲人,用武器和疾病殺死了百分之九十的原住民。幾乎所有的土著民族都在這場大屠殺中滅絕。而在非洲大陸,為了捕獲一千萬奴隸,歐洲人殺害了數倍於此的無辜者。智人對同類都能如此凶殘,對其他人類當然可想而知。”想起剛果民主共和國的曆史,魯本斯不由得抑鬱起來。那個國家所遭遇的災難,不光是奴隸貿易。在被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納為私有地的剛果,反抗暴政的當地人都會被砍掉手,並被殘忍殺害。比利時人的種族歧視思想愈演愈烈,以至於為了收集被砍下的手而屠殺一千多萬人,連老人和孩子都不放過。到二十世紀,非洲大陸還貧窮落後,就是因為奴隸貿易和殘酷的殖民地統治掠奪了人口這一重要資源。“人類無法將自己和其他人種作為同一種生物加以認識,往往用膚色、國籍、宗教,甚至地域社會和家庭作為自己的屬性,其他集團的個體則被視為必須提防的異類。當然,這不是理性的判斷,而是生物學上的習性。人類這種動物,天生就能區分異質的存在並加以提防。我認為這恰恰是人類殘暴性的佐證。”魯本斯理解博士的主張:“換言之,這種習性對生存有利,所以作為物種整體的習性保留下來。反過來說,那些不提防異類的人,都被作為異類殺掉了。”“是,就像不怕蛇的動物因被毒蛇咬而導致個體數下降一樣,結果怕蛇的個體存活了下來,作為其子孫,我們大多數人對於蛇都存在本能的恐懼。”“但我們不是也具備希望和平的理性嗎?”“空談世界和平,要比同鄰居搞好關係簡單得多。”海斯曼揶揄道,“可以說,戰爭是另一種形式的同類相殘。人類運用智慧,編造出政治、宗教、意識形態、愛國心等詞彙,試圖掩蓋同類相殘的本能。而本質上,那隻是人類的獸欲。為爭奪領土而互相殘殺的人類,和因為領地被侵犯而暴跳如雷、大打出手的黑猩猩,這兩者有什麼不一樣?”“那您怎麼解釋利他行為呢?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善行和行善的人的啊。”說到這裡,魯本斯腦中浮現出一個寒酸的日本人形象。在中情局報告的那張照片中,是一個邋裡邋遢、完全不招女性待見的小夥子。為什麼這個叫古賀研人的人會甘冒生命危險開發新藥呢?“我沒否定人類也有善良的一麵。但正因為善行與人的本性相悖,所以才會被視為美德。符合生物學本能的行動是不會受到稱讚的。國家隻有通過不殺害其他國家的國民來行善,但如今的人類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以魯本斯的辯論能力,很難駁倒博士對人類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魯本斯甚至覺得,海斯曼期望他報告中所警告的人類滅絕能夠實現。“對不起,我不能幫助你實施五角大樓的計劃。出現新人類是可喜的事。智人是誕生二十萬年也仍未停止互相殘殺的可悲生物。隻有在積聚殺人武器相互威脅的情況下才能共存,這就是人類倫理的極限。我想,是時候將這顆星球讓給下一種智慧生物了。”“博士,”魯本斯不禁哀求起來,如今的事態讓他不得不依靠海斯曼的睿智,“除了剛才說到的事,其實今天我來這裡還有彆的理由。您能不能再多給我點時間?”“無論您說什麼,我的態度都不會改變。”“本來預定今晚正式發布消息,但我可以提前告訴您,張伯倫副總統被暗殺了。”這似乎也出乎海斯曼意料,但他隻是微微挑眉。魯本斯說明了武裝無人偵察機被入侵的始末,以及在剛果被圍困的奴斯等人的狀況。“我下麵要說的是最高機密,請您務必保密。國家安全局追查了空軍網絡的入侵者,迅速鎖定了信號源。入侵‘捕食者’無人機的是——”“伊斯蘭激進主義分子?”“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負責網絡戰的總參謀部第四部。”海斯曼目光遊移起來。“不過,真正的入侵者是誰,隻有涅墨西斯計劃的參與者清楚。那便是奴斯。問題是沒有證據。美國政府先入為主地認為這是中國發動的網絡恐怖襲擊。如果美國與中國爆發軍事衝突,那麼被稱為‘不穩定弧形帶’的亞洲全域,以及俄羅斯、歐洲,乃至阿拉伯諸國和以色列都極有可能被卷入世界大戰之中。”“可是,如果這樣的話……”海斯曼打住話頭,雙眼凝視著魯本斯。“沒錯,掌握核導彈發射按鈕的正是萬斯。”藏書房陷入沉寂。魯本斯感歎於人類社會的和平是多麼脆弱。為什麼我們必須懷著人類自相殘殺的恐懼活著呢?從人類誕生到現在的二十萬年中,這種不安都一直伴隨著人類。人類唯一的敵人就是自己。“再這樣下去,《海斯曼報告》中的第三種可能說不定就會發生。即便是有限使用核武器,隻要第一枚核彈爆炸,人類的滅絕就無法避免。”海斯曼沉默良久,終於抬起頭說:“好吧,我回答你的問題。你想問什麼就問吧。”魯本斯表示感謝,然後徑直問道:“您認為涅墨西斯計劃的成功率是多少?”“零。在進化的智慧生物麵前,我們毫無獲勝的可能。”“那現階段該如何是好?”“掌握奴斯的意圖。”“奴斯的意圖?這怎麼可能?對方擁有‘憑我們的悟性無法理解的精神特質’啊!”“奴斯對我們的思維方式洞若觀火,所以他給我們提出的問題,我們可以解答。換言之,他是可以與我們交流的。”魯本斯反思之前奴斯的種種表現,發現博士的話是對的。奴斯對人類在想什麼了若指掌。“對於毫無勝算的我們來說,必須理解奴斯的意圖,選擇正確的失敗方式。這樣才能避免滅亡的命運。我們隻有兩種失敗方式可以選擇。”魯本斯以手扶額,拚命轉動大腦。這是他人生頭一次感到跟不上他人的思維。“請等等。您是什麼意思?”“你還不明白?殺死副總統,不是一時氣憤所為。奴斯是要通過無人飛機這件事告訴我們,他采取了什麼策略。”“奴斯的策略?”“請將我們同奴斯的力量關係模型化。對人類來說,什麼是我們的智力無法匹敵的?”魯本斯說出了腦中浮現出的唯一答案:“上帝。”“沒錯。人類和超人類的力量關係等同於人類和上帝的關係。畢竟對方是用超越人類智力的方式展開反擊的。奴斯選擇的便是‘上帝的策略’。首先向人類表達和解的意願,如果人類不聽話,上帝就會痛施反擊。如果人類願意和解,上帝就會立刻收斂暴戾,不再報複。《聖經》中的上帝,不就是這樣馴服人類的嗎?”魯本斯啞然。奴斯被海斯曼識破的策略,酷似通過電腦模擬技術發現的囚徒悖論的必勝法:以牙還牙策略。“上帝是不可捉摸的,但並無惡意。”海斯曼輕輕一笑,然後正色道:“因為我們一上來就發動攻擊,所以對方也隻好以牙還牙。如果我們繼續攻擊,對方的反擊也會愈發強烈。等待我們的隻有滅亡。不過,如果我們提出和解,就會得到赦免。但奴斯和我們之間支配與服從的關係不會改變。我們沒有勝算,除了跪倒在他的腳下,彆無他法。”“結論,馬上中止涅墨西斯計劃。”“嗯,那樣一來,奴斯就會立即停止反擊,通過某種方法消除核戰爭的威脅。因為如果不保護地球環境,他就會喪失生息之地。”魯本斯這才忽然意識到了之前忽略的一個問題及其答案。奴斯明明可以入侵“捕食者”,為什麼不在剛果上空避免無人機的攻擊,而要用無人機襲擊副總統呢?“如果現階段殺死奴斯,那核戰爭的危險就無法消除。”“對,他之所以殺死張伯倫,嫁禍給中國,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為了種族的存續,我們不得不保護奴斯。”魯本斯都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被這三歲孩童的智力所震驚了。“如果我們不停止攻擊奴斯,事態將會繼續惡化。接下來,奴斯可能會暗殺中國政要,並嫁禍給美國。遭到黑猩猩攻擊的人類也會反擊,而且不會覺得這樣做不道德。同樣的道理,從倫理角度譴責奴斯是不對的。”被人類用獵槍打死的猴子,不會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魯本斯想。“總而言之,必須立即保護奴斯。我能告訴你的僅此而已。你滿意吧?”“是的。謝謝您給出的寶貴意見。”魯本斯說,對自己做出的抹殺奴斯的決定深感恥辱,“我深受啟發。”海斯曼伸出手:“給我書吧。我不簽名的話,你會被懷疑的。”魯本斯一麵感激博士的細心,一麵將鋼筆夾在《科學史概說》中交出去。海斯曼接過書,為了托住書而挽起左袖,這時魯本斯有了意外的發現,不由得驚叫了一聲。博士左腕內側有一道微微變色的刺青,是一個字母和四個數字的組合:A1712。那應該是他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囚犯編號。納粹德國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堪稱人類曆史上空前絕後的慘禍。海斯曼博士是大屠殺的幸存者。以年齡推算,博士當時隻是十多歲的少年。魯本斯回想起客廳中連一張古老的相片都沒有,於是明白,博士的家人全都沒能活下來。冷戰時代,博士在美國政府的谘詢機構就職,卻堅決反對戰爭,倡導和平。他是當代首屈一指的學者,正是他讓魯本斯領略到科學的真正魅力。魯本斯偷偷注視著在自己的著作上簽名的博士的手。這曾是一隻在親友接連遇害的極端環境中,被迫整日勞作的小手。這隻手上,是否還保留著最後一次觸摸母親時感到的溫暖呢?想到這裡,魯本斯心中湧起了深深的感激之情——感謝眼前這位老人戰勝了殘酷的命運,將生命延續至今。魯本斯很想告訴這位厭惡人類、態度冷淡的猶太科學家,我發自肺腑地敬愛您。“給你。”海斯曼將書遞給魯本斯,訝異地抬頭看著魯本斯。魯本斯眨著眼,強忍住即將漫出眼眶的淚水。海斯曼瞟了眼自己的左腕,似乎覺察到了魯本斯的感情。他翻著滿是油汙和筆跡的書,說:“你似乎很喜歡我的書,謝謝。”“我也要感謝您。博士的成就不光是您家人的遺產,也是全人類的財富。”海斯曼點點頭,神情溫和了許多,用與友人交談似的溫和口吻說:“現在地球上的六十五億人,大概在一百年後就會全部消亡。既然如此,為什麼要互相殘殺呢?”“因為有太多暴露出本性的人吧。”博士笑道:“曆史總是一再上演——愚者被權力欲支配,發動殺戮,卻被美化成英雄傳說。”“所言極是。”“關於你製訂的那個計劃,請容我再補充一句。”“請講。”“你忽略了一個重大的問題。”魯本斯詫異地皺起眉:莫非還有彆的問題?“但這個疏漏影響不了大局。你姑且在工作的間隙,當作謎題思考一下好了。”魯本斯將涅墨西斯計劃從頭梳理了一遍,卻沒有找到謎題的答案。“能不能給一點提示?”“為什麼奴斯要尋找治療絕症的方法呢?”魯本斯先前已向博士談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目的有兩個,其一是策反兒子患病的耶格,其二是以患病孩子為人質以確保古賀研人的安全。“除了我提過的兩點,難道還有什麼隱蔽的目的?”“對,從奴斯的角度看,開發特效藥是最合理的解答。”“解答?就是說,奴斯還有其他需要解答的問題?”博士點頭,意味深長地笑道:“你在監控計劃實施的過程中,有沒有發現什麼怪事?有沒有細微的疑問潛藏在心中一角,但沒有浮現到意識的表麵?”說起來,還真有這樣的感覺。但沉澱在無意識之下的問題無法呈現出清晰的輪廓,就像回想不出兩天前做了什麼夢一樣。海斯曼用說不清是單純還是狡黠的眼神注視著魯本斯,仿佛一位給學生出了難題的大學教授。“就把這個問題當作課後作業吧。再給你一個提示:你仍然低估了敵人的智力。請務必萬分小心,衝破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