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王如被雷擊,呆呆地愕了半晌,突然大喝一聲:“小畜牲,我剖開你的肚子!”一把抓了過去。他身形雖小,但這一抓竟將方寶兒舉了起來。方寶兒早已抱定必死之心,麵上不但全無驚怖之色,反而仍然帶著微笑,隻是心中不免有些酸楚。鈴兒顫聲道:“寶兒,莫怕,你死了我陪著你……”珠兒道:“我……我也……”放聲大哭,話也說不下去。突聽水天姬大喝道:“放下他!”金河王獰笑道:“等老夫剖開他肚子,再放下他!”水天姬道:“剖開他肚子,可是要我做寡婦麼?”金河王又是一怔,道:“什……什麼?”水天姬悠悠道:“他是我丈夫,我已嫁給他,如今他便是我‘聖水神宮’的小主人了,你敢殺他?”金河王仰天大笑道:“你會嫁給他?這小畜牲會是你丈夫?哈哈……放屁放屁……胡說胡說……笑話笑話……”隻因他見到鈴兒與珠兒淚痕中的驚笑,水天姬神情之鎮定,已知道這既非放屁,亦非胡說,更不是笑話。他笑聲不禁越來越是勉強,越來越是微弱,到後來終於隻剩下喉頭咯咯作響,再也笑不出來。水天姬望著他嫣然一笑,道:“還不放了他?”金河王咬牙切齒,連連頓足,忽然強笑一聲,柔聲道:“好姑娘,求求你,讓我殺了這小子吧!我若不殺這小子,這口氣實是無處發泄的。好姑娘,你讓我殺了他,我一輩子忘不了你的好處!”水天姬嬌笑道:“哎喲,你老人家莫非老糊塗了麼?你可彆忘了,他是我丈夫呀!我怎麼舍得讓你殺他?”金河王道:“好姑娘,從今而後,你算是我阿姨都行,你……你要我下跪也行,隻要你……”水天姬搖頭笑道:“說什麼都不行的。”金河王突然厲喝一聲,大罵道:“死丫頭,臭丫頭,你莫忘了,五行宮大大小小數十人,隻有老夫武功最高,老夫殺了他又怎樣?”水天姬嫣然笑道:“不錯,你武功的確最高,但見了我娘卻半分也施展不出。你此刻話雖說得凶,但見了我娘卻連屁也不敢放一個!”眾人隻見金河王緩緩垂下頭去,耳根都似已有些紅了,顯見水天姬這番話乃是真情。黃金魔女們偷偷交換了個眼色,目光中竟也現出一絲笑意。彆人雖想不到如此凶狠毒辣的金河王會對那“聖水宮”女主人如此畏懼,黃金魔女們卻想必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過了半晌,金河王突又抬起頭來,獰笑道:“老夫若連你一起殺了,你的娘又怎會知道是老夫動的手?”水天姬笑道:“你敢麼?”金河王道:“為何不敢?”水天姬嬌笑道:“你不敢的。你若敢早已動手了,隻因你再也不會忘記‘聖水宮’那一著‘無水黃蜂針’,就算你能殺了我,我臨死前也要螫你一口,那一口世上再無人知道它的破法,隻因嘗過它滋味的人都已回老家,木郎君始終不敢真刀真槍地與我動手,還不是也怕我使出這同歸於儘的一著?”金河王又呆住了,呆了半晌,突然放下方寶兒,咬牙切齒地大喝道:“氣煞我也!”頭向艙壁撞了過去。那船艙造的是何等堅固,但他這一頭撞去,竟生生將艙壁撞開個大洞,木屑紛飛中,他身子已穿洞而出。鈴兒與珠兒見他如此功力,都不禁瞧得舌矯不下。又過了半晌,隻聽“咚”的一聲,另一邊艙壁也破了個大洞,金河王自洞中飛身而人,仰天大笑起來。水天姬早已扶起方寶兒,在寶兒身上輕輕撫摸,輕輕道:“痛不痛?”此刻抬起頭來,道:“你老人家氣出夠了麼?”金河王大笑道:“笨驢笨驢,我老人家真是條笨驢。”水天姬嬌笑道:“原來你老人家到現在才知道。”金河王也不理她,自顧狂笑著接道:“老夫雖不能將你兩人痛痛快快地殺死,難道不能將你們兩人捉住,禁閉在個隱僻之處,慢慢地折磨,慢慢地逼這小子說出那密柬中所留的地點麼?”水天姬麵色驟變,初次現出了驚恐之色。金河王狂笑道:“老夫縱然尋不著那紫衣侯的屍身,但將這艘船毀得七零八落,多少也能出口氣了。”鈴兒與珠兒更是大驚失色,隻因不但紫衣侯屍身還在船上,小公主也未離開,她兩人先前不敢去瞧小公主,便是生怕彆人覺察她們的關切之態,而發覺小公主便是紫衣侯惟一後人。但此刻兩人驚惶之下再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一齊撲到猶未回醒的小公主身上,眼睛瞪著金河王,顫聲道:“你……你敢!”金河王目光一閃,獰笑道:“老夫不但要將這船毀去,還要將船上人殺得乾乾淨淨!隻是這小丫頭……”他伸手一指小公主,笑容更是得意,道:“這小丫頭看來必是紫衣侯的孽種,老夫卻要將她養大了,作老夫第一百九十九房姬妾。”鈴兒牙齒格格打抖,道:“你……你……”忽然間艙外竟響起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卻被此人說得生硬已極,接著,一個極是奇特的聲音冷冷道:“誰也動不得這船上一草一木!”語聲響處,還隔甚遠,但說到最後一個字,卻已就在船艙門外,冰冷尖銳的語聲,聽得人牙根都要發軟。金河王又驚又怒,大喝道:“什麼人?敢管老夫閒事?”艙外冷冷道:“你可認得貧僧?”一個麻衣赤足、膚色漆黑如鐵的枯瘦僧人,自艙門下陰影中緩緩現出身來。金河王麵色微變,脫口道:“可是伽星法王?”要知伽星法王名傳天下,金河王雖未見過他,但他這種奇異的裝束、奇異的形貌,卻早已被江湖中人指說過不知多少次了,金河王一眼瞧過,便已知道。伽星法王枯澀的麵容露出一絲微笑——但這微笑之中,卻無半分笑意,隻是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而已。隻見他雙手合什,徐徐道:“不想金魔宮主竟也識得貧僧。”金河王這一身奇裝異服怪模怪樣,江湖中亦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尤其那一部比身子還長的金色胡須,更早已成了他的獨家招牌,伽星法王自也一睹便知。金河王乾笑道:“好說好說。本宮與大師素來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大師為何要來管本宮之事?”伽星法王道:“你要生要死,都與老僧無關,隻是這艘五色帆船乃是老僧屬意之物,天下無人動得。”鈴兒與珠兒見到有人來救,麵上本是滿懷期望之色,此刻聽他竟也不懷好意而來,不禁大感失望。水天姬走過去悄悄道:“你失望什麼?我早知道今日到這船上來的人都是黃鼠狼給雞拜年,誰也沒安著好心。咱們要想脫身,還是得自己想法子。”鈴兒道:“什……什麼法子?”水天姬歎了口氣,道:“現在我也想不出。”金河王冷笑道:“不想大師身在方外,居然也妄生貪心,要來強奪彆人所有之物,難道不怕被我佛如來怪罪麼?”伽星法王道:“老僧隻是不忍令紫衣侯絕世武功從此失傳,是以趕來取他武功秘笈,代他傳道,其他紅塵之物,老僧一介不取。此本我佛普渡眾生慈悲之心,豈能與貪念相提並論?”金河王道:“如此說來,本宮倒失敬了!”伽星法王合什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金河王突然放聲大笑,道:“好個慈悲心腸的老和尚,紫衣侯武功縱要相傳,他自己有的是後人,也輪不到你呀!”伽星法王目光閃動,道:“誰是他的傳人?”金河王道:“艙中的都是。”伽星法王銳利的眼神在方寶兒、水天姬、鈴兒、珠兒、小公主身上一掃,冷冷道:“這五人天資不佳,若是傳了紫衣侯之武功,必為紫衣侯門戶之羞。老僧與紫衣侯神交已久,實不忍令他盛名死後被羞,今日說不得九九藏書網隻有越俎代庖,將紫衣侯秘笈全部取去了。”金河王道:“你這老和尚明明想要偷彆人武功,又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豈不令人齒冷?”伽星法王怒道:“你竟敢對老僧如此無禮?”金河王道:“今日你我少不得要打一場,有禮又怎樣?彆人怕你,本宮可不怕你!”伽星法王道:“老僧也正想瞧瞧金宮秘技,請!”兩人目光互瞪,對麵而立,伽星法王雖然枯瘦,金河王卻矮了一尺有餘。陣風吹過,寒意更重,風勢也較前猛烈。眾人見到這兩大絕頂高手又將展開一場生死之搏鬥,心中不僅泛起一陣興奮激動,還不覺有些好奇。隻因紫衣侯與白衣人之鬥雖可驚天地而泣鬼神,但兩人隻是以絕世之劍法相爭,打得可說堂堂正正。而此刻這兩人卻都是奇詭怪異之人,身懷之武功,也俱都各走蹊徑,怪異百出,在兩人未曾動手之時,誰也不知道他兩人將要施展何種怪異的武功,是以人人雖都滿懷憂慮,仍不免大動好奇之心,想瞧瞧那從不外傳的金宮秘技和中原罕睹的天竺異功究竟有何神奇之處。除此之外,眾人觀戰心情還有一點與平日大不一樣。紫衣侯與白衣人之勝負,天下人莫不關心,而此刻這兩人的勝負,卻無一人放在心上。隻因他兩人無論誰勝誰負,都與彆人沒有半點好處,這兩人若是落個兩敗俱傷,才是絕頂妙事。伽星法王與金河王身子仍未移動。水天姬等人目光也無一移動。突然間,金河王手掌飛揚,隱藏在掌中之金線又自飛射而出,風聲破空,“嘶”的抽在伽星法王身上。金線出勢雖快,但眾人算定伽星法王必將以巧妙之身法閃開,誰知伽星法王竟然不避不閃,任憑那金線抽在身上。鈴兒與珠兒都曾嘗過這金線的苦處,隻道伽星法王此番必將皮開肉綻,誰知伽星法王雖然挨了一鞭,竟仍然若無其事,漆黑的肌膚上哪有半點傷痕?神情間更不似有絲毫痛苦。金河王手不停揮,眨眼間已抽了四鞭。伽星法王似乎呆了,任憑他打,動也不動。金河王麵露獰笑,手腕一振,抽出的金鞭突然不再收回,線頭一圈,蛇一般纏在伽星法王身上,密密層層,竟纏了十餘圈之多,金河王挫腕回收,伽星法王索性閉起眼睛,誰也動不了他分毫。眾人瞧得又驚又奇,珠兒忍不住悄悄道:“伽星法王這功力雖然厲害,但與人交手時他身子總不動彈,焉能勝得彆人?”鈴兒沉吟道:“我瞧他必有取勝之道,隻是不知……”水天姬冷笑道:“管他有無取勝之道,管他誰勝誰負,兩人一齊死了最好。”手拉著的方寶兒突然一揮,水天姬道:“你要乾什麼?”方寶兒悄聲道:“大頭叔叔在喚我,我去瞧瞧。”這時金河王麵上神情已更是凝重,掌中金線琴弦般繃得筆直,但如此柔細之金線,竟到此刻還未繃斷。伽星法王仍是不動。原來天竺瑜珈密宗功夫最最精奧之秘訣便是個“忍”字。密宗中之高手,入水不淹,人火不傷,甚至被活埋在地下數十晝夜也無關係,彆人萬萬不能忍受之事,他們卻可若無其事地忍受。兩人相爭,武功若是相差無幾,“忍”之一字,便成了勝負之關鍵。若再能將“忍”字做到極處,柔自可克剛,弱亦能勝強。伽星法王號稱天竺第一高手,這“忍”字功夫做得如何,自是不問可知。窗外狂風怒吼,如此巨大的五色帆船,竟似有了些搖蕩。但眾人全神俱都貫注在這一場比鬥上,誰也未曾覺察天氣的變遷。金河王額角已漸漸開始沁出了汗珠。方寶兒悄悄回到鈴兒身旁,壓低了聲音,道:“大頭叔叔要我問你,紫衣侯藏書之處在哪裡?”鈴兒彎下身子,俯在寶兒耳邊,道:“便是侯爺方才進去的那重門戶。”寶兒應了,又悄悄走了過去。突聽金河王悶哼一聲,道:“舞!”黃金魔女立刻應聲而起,扭動起蛇般的腰肢。燈光下,隻覺那渾圓而修長的玉腿飛舞,高聳的胸膛顫動,口中也隨著這誘人的舞姿,發出一聲聲輕微的呻吟。誰也聽不出她們口中的言語,但那無言的呻吟實更令人銷魂,鈴兒等雖是女子,也不禁為之目眩神迷,幾難自主。伽星法王安祥的麵容,突然變得十分沉重,漸漸,他黑鐵般的臉頰之上也沁出了一粒粒汗珠。金河王神情卻頓見輕鬆,窗外風勢似也稍弱。突然間,一陣風無聲無息卷了過來,隻聽“吧”的一聲,接著“砰”的一聲,船身劇烈震蕩,又是幾聲尖銳的慘呼,十餘道孔明燈光竟滅去了八、九道之多,原來船桅竟已折斷。鈴兒、珠兒齊地變色道:“龍卷風!”呼聲未了,又是一陣龍卷風卷來,幾聲慘呼過來,燈光完全熄滅,想見必是掌燈的金猴子都已被吹落海中!四下一片漆黑,伸手難見五指!風急船蕩,歌舞已止,鈴兒與珠兒手掌緊握,水天姬輕呼道:“寶兒,寶兒……”卻聽不見回音。風更急,船更蕩,黃金魔女們已忍不住驚呼起來。水天姬緊緊抱住了船上一根巨柱,方待張口而呼,但一啟口,便被狂風封住了咽喉,連一個字都難呼出,但聞兩耳風生,有如虎嘯。突然間,船身一側“砰砰,拍拍!”一連串聲響中,又夾著女子的驚呼,也瞧不見是誰發出的。金河王大喝道:“莫要……”兩個字方出口,聲音便硬生生斷了,也不知是被狂風吹斷,還是被伽星法王循聲掠出,偷襲了一招。於是再無人敢發出聲息,而狂風中卻又有了雨聲,由小而大,眨眼間便有如珠落玉盤,嘩啦啦不絕而響。海浪嘯天,風雨震耳,天地間一片漆黑,似是天威震怒,縱是人間第一高手,也要臣服在天威之下!水天姬緊抱著巨柱,心頭之恐懼越來越重。此時此刻,她頓悟自身之渺小,不由自主沿著柱子跪下!滿天巨浪,早已卷上了船身,將水天姬衣衫打個濕透,零落的窗子,早已被無情的海浪吞下。也不知過了多久,水天姬神智已漸漸暈迷,隻知拚命緊抱著巨柱,彆的任何事都已不再關心。突然間,電光一閃,雷聲跟著擊下!雷電交擊間,但見一個人自角落中滾了出來,正是胡不愁。他似已完全無法自救,眼見便要滾出船艙,眼見便要被海浪吞噬!水天姬眼角一閃,下意識大呼道:“救他!”一個冷冰冰聲音道:“為何救他?”水天姬嘶聲道:“紫衣侯藏書之秘,隻有他知道。”呼聲方了,又是電光一閃!隻見一條人影橫飛而出,整個人在胡不愁身上,雙手有如兩隻鋼爪,“噗”的插入了船板,直似在胡不愁身上加了道鐵箍,將他牢牢釘在甲板上,水天姬瞧得清楚,救他的人正是伽星法王。但這一眼瞧過,水天姬便再無知覺。雷擊、電閃、風號、海嘯……又不知過了多久,水天姬真似在噩夢中一般昏昏迷迷,飄飄蕩蕩,眼裡不再能瞧任何事物,耳中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隻覺風雨聲、雷電聲都已去得極為遙遠,甚至連生命在她心中都已不複再有價值,而變得十分空虛、渺茫……黎明,海上風浪終於平息,不時有斷桅、殘帆以及一些破碎的桌椅、木板,被浪濤卷上海灘。仍有細雨。自岸上極目望去,隻見雲低海闊,煙雨霏霏,卻已瞧不見那雄壯碩偉、多姿多彩的五色帆船。但風雨縱是無情,並未能使這艘檬幢巨艇沉沒,隻是將它吹至了遠洋,剝奪了它所有的光彩。水天姬自暈迷中清醒,已在黎明後。她一眼望去,但見豪華的船艙已被風雨打得不成模樣,桌椅陳設,大多已被海浪卷去,隻剩下一個龐大而破落的空艙。艙中除了她之外,便再無人跡,那種說不出的空虛、寂寞中,已含有沉重的恐怖之意。水天姬但覺一陣寒意生自足底,身子不住顫抖,牙齒格格打戰,突然駭極驚呼一聲,不由自主,衝出艙外。艙外細雨蒙蒙,瞧不見海岸,也看不見一片帆影。天地間仿佛隻剩下水天姬孤零零一個人,無依無助,這種孤獨與恐怖的滋味,使水天姬幾乎要為之瘋狂。她披散著長發,自船艙旁發狂地衝向船後,口中嘶聲狂呼道:“寶兒……寶兒、鈴兒……你們在……”呼聲突然噎住!隻因她突然發現船艙旁還有條枯瘦的人影,赫然正是伽星法王。此時此刻,在這艘“死船”上居然還能發現人跡,此人竟是奇詭難測之伽星法王,水天姬亦不禁驚喜交集,腳步微頓,又自衝了上去。隻見伽星大師足下竟還有一人,卻是暈迷不醒的胡不愁。伽星法王回首瞧了她一眼,目光中也是有些親切欣喜之意,但一眼瞧過,瞬即便又變得冰冷無情,再也不瞧第二眼,垂下頭去,以黑鐵一般的手掌,為胡不愁推拿穴道,逼出體中積水。水天姬大難後乍睹人蹤,正是滿腔熱望,心裡也不知有多少事要尋他傾吐,被這一眼瞧過,正如一桶冷水當頭淋下,再也提不起興致,沒精打采坐了下來,終於忍不住道:“法王劫後餘生,大難不死,當真可喜可賀……彆的人不知大師可曾瞧見了麼?”她滿心希冀,隻望能從伽星法王口中得知寶兒等人的下落,又怕他知而不言,是以未問之前先奉承兩句。哪知伽星法王隻當未曾聽聞,還是不理不睬。水天姬更是悶氣,忍了半晌,還是忍耐不住,冷冷道:“法王如此不通人情,居然還肯出手救人,倒也是怪事一件!”伽星法王仍是不言不動,又過了半晌,突然冷笑道:“老僧出手救他,絕無半分好意,你也不必奇怪。”水天姬道:“如無好意,為何救他?”伽星法王道:“老僧隻是要從他身上探查出紫衣侯遺下武功秘笈之下落,否則他死上千次萬次,又與老僧何乾?”水天姬這才想起自己情急昏亂時,曾說過紫衣侯藏書之秘惟有胡不愁知道,心中暗道一聲慚愧。眼珠子轉了幾轉,突然放聲笑道:“紫衣侯遺下的武功秘笈,難道還會傳給這傻小子麼?”伽星法王道:“此乃你親口說出……”水天姬笑道:“那隻是我情急時為了要你救他,胡亂編造出來的話,不想你如此精明的人,居然也會相信了。”伽星法王麵色微變,呆了半晌,嘴角突又泛起一絲冷笑,緩緩道:“不錯,這話確是你情急之下說出來的。那時你心慌情切,說話自乃千真萬確,絕非編造而出。你既然已在情急中露了口風,此刻再想收回,已來不及了。”水天姬暗道一聲:“好厲害!”麵上卻仍不動聲色,冷笑道:“真真假假,信不信都由得你了。”伽星法王道:“既是如此,老僧也不必白費氣力,將他拋入海中喂魚去便了。”雙手一緊,便待抓起胡不愁。水天姬大駭之下,脫口呼道:“且慢!”伽星法王斜眼瞪著她,冷冷道:“怎樣?”水天姬道:“他……他……”伽星法王冷笑道:“他怎樣?”水天姬歎了口氣,道:“紫衣侯藏書之秘,的確隻有他知道。”伽星法王道:“這話是真是假?”水天姬道:“千真萬確。”伽星法王哈哈笑道:“小丫頭,乳臭未乾,也學會騙人了麼?隻是你若想在老僧麵前弄鬼,還差得遠!”水天姬一生中也不知戲弄嘲笑過多少厲害人物,此刻卻被他罵得啞口無言,心裡委實氣惱,卻又發作不出。盞茶時分,胡不愁終於醒來。伽星法王厲聲道:“紫衣侯藏書之處你可知道?”胡不愁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水天姬,道:“知道。”伽星法王聽他答應得如此爽快,倒不禁呆了一呆,瞪眼瞧著胡不愁,目中滿是懷疑不信之色。胡不愁道:“我已落入你手中,除非一死,遲早總要說出。我既不想死,自然說得越快越好。”伽星法王頷首笑道:“果然聰明,難怪紫衣侯要將武功秘笈傳授於你。藏書處在哪裡?快帶老僧前去。”胡不愁道:“是……”三人走到藏書秘室門前,胡不愁突然全力一足踢在門上,那道門絲毫不動,他的足尖反踢得徹骨生疼。伽星法王皺眉道:“你瘋了麼?”水天姬不等胡不愁說話,冷笑道:“這人的確常做些瘋瘋癲癲的事,叫人猜不透,法王你理他做什麼?”胡不愁感激地瞧了水天姬一眼,隻見水天姬目中神光閃動,竟似已猜出胡不愁這一腳的用意。要知兩人俱是千靈百巧,胡不愁行事雖是人所難測,但他隻要眼珠一轉,水天姬便能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此刻兩人對望一眼,便已心意相通。胡不愁不禁大感知己,水天姬也確定了自己猜得果然不錯。但她究竟猜中了什麼?伽星法王卻是半點不知,隻是冷笑道:“紫衣侯既已將秘笈傳授於你,諒你必有開啟門戶之鑰?”胡不愁垂首歎道:“法王果然心如明鏡。”伽星法王麵現得色,哈哈笑道:“諒你也不敢騙我。”胡不愁自發束間取出鑰匙:“大師請!”伽星法王大笑著接過鑰匙,胡不愁立刻遠遠跑開,水天姬跑得更遠。伽星法王方自走到門前,眼角一動,瞥見他兩人模樣,突然一個翻身,倒掠而回,一把抓住胡不愁,將金鑰匙塞入他手裡,冷冷道:“你去開門!”胡不愁道:“法王為……為何不自己動手?”伽星法王冷冷道:“這門上必有古怪,你兩人隻當老僧不知道麼?哼哼!隻可惜老僧從來不上彆人當的。”胡不愁歎了口氣,愁眉苦臉,接過鑰匙,道:“既是如此,法王但請稍侯,待我兩人去開門就是。”與水天姬拋了個眼色,兩人走到門前,隻聽伽星法王冷笑道:“你方才答應的那般痛快,老僧便知你必要弄鬼了。”語聲中滿是得意之情,水天姬卻聽得暗暗好笑,勉強忍住笑聲,長歎道:“法王真乃神人!”突聽風聲一響,伽星法王又自一掠而來,將她一把拉了回去。水天姬變色道:“法王這是做甚?”伽星法王冷笑道:“一個人開門便已夠了,你且隨老僧遠遠站到一邊,莫要幫著那廝弄鬼。”水天姬麵色極是難看,但過了半晌,突又含笑自語道:“也好,也好,彼此都落個清靜。”胡不愁頭也不回,口中喃喃道:“保重保重……此事多蒙成全,天下神靈,也要感激……”這兩人自說白話,自言自語,伽星法王卻聽得滿頭霧水,莫名其妙,厲聲道:“你兩人瘋了麼,為何……”突然間,隻見胡不愁身形一閃,閃身入了門戶,接著“喀”的一響,那道門竟又緊緊關上。伽星法王又驚又怒,飛身撲了過去,怒喝道:“你這是做甚?將自己關將起來,當老僧進不去麼?”但鐵門已自鎖上,他縱然大聲呼喝,門裡亦是毫無應聲。水天姬冷眼旁觀,微微笑道:“你為何不試試?”伽星法王後退兩步,卷起衣袖,默立了半晌,顯見是在調息真氣,力貫於臂,飛身一掌,擊在門上。這一掌正是他畢生功力所聚,當真有如裂石開山之威。隻聽“砰”的一聲巨震,水天姬耳朵都被震得發麻,四下艙板動蕩,那扇鐵門卻仍是動也不動,也未現出絲毫裂口!伽星法王縱然陰沉,此刻一張漆黑枯瘦的臉也為之脹得通紅,圍著這船艙四麵奔了一圈,拳打足踢,一連串“砰砰”聲響過後,兩邊的船艙木板都被他打得四散飛裂,但中間這藏書之室四壁竟全都是精鋼所鑄,伽星法王縱然拚儘全力,卻也動不了它分毫。水天姬輕輕長歎一聲,盤膝坐了下來,搖頭輕歎道:“我若是法王,絕不白費這氣力。”伽星法王一步掠來,嘶聲道:“你……你莫非早已知道了?”水天姬悠悠道:“這船艙乃是精鋼所鑄,人人都早已知道了,胡不愁方才踢那一腳,便是試試真假。”她嫣然一笑,接道:“那時我便已知道他要將你關在外麵。要法王自己開門,不過是欲擒故縱之計,可笑法王你果然自作聰明,上了彆人的當,還自鳴得意。我本也有心隨他一齊進去,但既然被你拉住,也可落個乾淨。方才我兩人自言自語,便是說的此事。”伽星大師麵上忽青忽白,肚子都幾乎被氣得破了。若是換了金河王,隻怕早已要暴跳三丈,將艙頂都撞個大洞,但伽星法王終究非同常人可比,呆了半晌,突然冷笑道:“船艙縱是金鋼所製,也未見不能砍破。”水天姬笑道:“世上自有削鐵如泥的寶刀寶劍,但法王若要去尋,回來時隻怕再也找不到這裡了。”伽星法王道:“此話怎講?”水天姬道:“法王真的不懂麼……嘿嘿!法王隻要離船一步,胡不愁莫非不會帶著秘笈跑麼?”伽星法王冷笑道:“老僧難道不會等他餓死才走。”水天姬柔聲笑道:“他餓死之前,難道不會將所有秘笈全部毀去?那時法王豈非也是落得個一場空?”伽星法王身子一震,麵容又自大變,仰天呆了半晌,喃喃道:“他餓死之前若將秘笈毀去,卻怎生是好?”水天姬悠悠道:“誰說他定會餓死?”伽星法王怔了一怔,道:“這舟縱儲有清水食物,但此門戶緊閉,怎生送得進去?”水天姬微微笑道:“這個……我自有法子。”伽星法王道:“快些說來。”水天姬眨了眨眼睛,媚笑道:“你若要求我指點,便該低聲下氣,好言懇求,怎能如此無禮?”伽星法王大笑道:“要救他性命的是你,老僧為何要求你?”水天姬道:“不錯,方才急著救他性命的是我,但此刻急著要救他性命的卻是你了,你莫要忘了那秘笈……”伽星法王笑聲突頓,怒喝道:“老僧連你一齊宰了,又當如何?”水天姬嬌笑道:“請,請宰……你若宰了我,隻怕今生今世再也休想瞧得著那武功秘笈……請,請呀!為何還不動手?”伽星法王麵色忽青忽白,咬牙切齒,悶了半晌,突然長歎一聲,道:“好好,老僧服輸了,你說吧!”水天姬搖頭道:“這樣就算有禮了麼?不夠不夠。”伽星法王長長吐了口胸中悶氣,合什躬身道:“弟子伽星,但請水姑娘指教,如何方能令他不死?”水天姬格格笑道:“對了,這樣才乖……”她方才被伽星法王罵得啞口無言,此刻才能出了那口惡氣,心裡不覺大是舒暢,嬌笑道:“你且想想,這船艙中若無通風之處,艙中人豈非要被活活悶死?造這船艙的人,便當真是白癡了。”伽星法王道:“不錯。”水天姬道:“隻要有通風之處,咱們就能將飲食自那通風處送進去。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想不通麼?”伽星法王呆了半晌,仰天大笑道:“不錯不錯!”水天姬道:“但你也莫要得意,那通風處最多隻有碗口般大小,除非你能變成蒼繩,否則也休想進去。”伽星法王道:“誰要進去了?”水天姬笑道:“這就是……假如咱們運氣好,遇著順風,大約不出半個月,就可以靠岸。”伽星法王道:“誰要靠岸?那廝一日不出來,老僧便一日不離船,此船便不得靠岸。”水天姬笑容頓斂,道:“但……但他若始終不出來,又當如何?”伽星法王微微一笑道:“他若一年不出來,老僧便等他一年,他若十年不出來,老僧便等他十年。”水天姬道:“他若永遠不出來呢?”伽星法王大笑道:“他若永遠不出來,老僧便等他一生,你也隻好陪老僧等一生了。老僧倒要看看,是誰的耐性長些?”水天姬倒抽了一口涼氣,整個人都呆住了。若是彆人說出這番話來,她再也不會相信,但似伽星法王這般人物,卻當真做得出此等事來。伽星法王道:“這船上儲存食物若是不夠,你便得為老僧與那廝捕些魚蝦,若是捕不著魚蝦,海藻海帶也可充饑,這船上清水若是不夠,天雨時便要將雨水儘量儲下,若有些船隻正行黴運,恰巧經過這裡,你我也不妨學學那海盜的行徑,弄些飲食之物進來。”水天姬聽得愁眉苦臉,過了半晌,忍不住長歎了口氣,苦笑道:“不想你倒想得周到得很!”伽星法王哈哈笑道:“你可聽過,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隻怕不等那廝自己出來,老夫便能設法將這鐵板磨穿了,是以你也不必著急。此間海闊天空,老僧倒也可乘機享幾年清福。”水天姬暗中咬了咬牙,道:“你也莫得意。縱然你能將鐵板磨穿,但我也可以叫他在鐵板將穿未穿時就將秘笈毀去。”伽星法王笑道:“這個你也大可放心。老僧也是練武的人,若要練武之人將那些稀世秘笈毀去,實是萬無可能,除非他已自知要死了。隻要他一日不死,便一日狠不下心來下手。你可瞧見過好酒之人潑倒美酒、貪財之人浪費銀子麼?這正是與那同樣道理。”水天姬呆了半晌,輕輕頓了頓足,突然轉身跑下艙去。伽星法王也不攔阻,隻是望著她背影微微冷笑。過了不到半個時辰,水天姬自原路走了回來,麵上又複滿帶笑容,手中捧了一大盤熱騰騰的飯菜。伽星法王道:“老僧正好餓了,快些拿來待老夫先用。”水天姬乖乖將飯菜放在伽星法王麵前,自己垂手侍立一旁。伽星法王取起筷子,夾了口菜,方待送進嘴裡,瞧了水天姬一眼,突然將筷子放了下來。水天姬笑道:“法王嫌這菜太燙了麼?”伽星法王冷冷道:“你先吃。”水天姬嬌笑道:“法王怎的如此客氣?可真不敢當!”伽星法王冷“哼”一聲,也不答話。水天姬眨了眨眼睛,失聲笑道:“哦,原來法王是怕飯菜裡有毒,唉,這可沒法子,隻有我們先用了。”將飯菜最好的一份用碗裝了起來,捧著碗四麵走了一圈,果然瞧見有根鐵管自那鐵鑄船艙中伸了出來。鐵管中空,有飯碗般粗細,水天姬對著管子輕喚道:“胡大頭……胡不愁……”一連喚了七八句,裡麵竟是寂無應聲。水天姬麵上不禁變了顏色,心中更是驚疑不定。哪知就在此時胡不愁聲音已從管子裡傳了出來:“是……是水姑娘麼?”語聲有些乾澀,似是方自遇著些什麼令人驚異之事,而水天姬卻未聽出來,隻是嬌嗔道:“人家喚你,你不能快些答應麼?哼!飯來了……”將飯菜自管子裡推了進去。裡麵胡不愁說了聲多謝,還似說了些什麼。但水天姬已轉開身子,將剩下的飯菜,又選好的自顧吃了起來,等她吃完了,剩下的已隻是些魚頭肉皮。水天姬格格笑道:“哎喲,這可真不好意思,竟要法王吃這些剩菜冷飯,我再去為法王煮一份好麼?”伽星法王冷冷道:“無妨,老僧平生最愛吃彆人的殘菜剩飯。”取起筷子,果然吃得津津有味。水天姬瞧得暗暗好笑,但無論如何,她心裡總是憂愁多於高興,到了晚間,她又將飯菜為胡不愁送去。胡不愁竟似早已等在那裡,一聽她聲音,立刻嘶聲問道:“寶兒呢?寶兒在哪裡?你可曾瞧見?”水天姬呆呆地木立半晌,突然笑道:“你放心,寶兒好好的跟著鈴兒和小公主走了,否則我不比你還要著急麼?”口中雖在笑著說話,眼中卻已不知不覺流下淚來。胡不愁卻顯見甚是放心。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飯越吃越多,語聲越來越見洪亮,而水天姬……水天姬已日漸憔悴了。在寂寞的日子裡,她隻覺思念寶兒之心日益殷切。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對個小小的孩子如此思念,似乎是少女思念她的情人,更似是慈母在盼望著遊子。有時她呆望著落日,呆望著落日餘暉中飛翔的海燕,竟會一連三個時辰都不動彈,口中隻是喃喃道:“寶兒,你究竟是生是死?燕子,你能不能告訴我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