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翼手掌微微垂落了一些,仍然厲聲道:“你和鐵中棠是何時認得的?為何甘心為他而死?”冷青萍淒然一笑,道:“鐵中棠……我直到此刻才知道他的名字。我為何會對他這樣,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雲翼厲聲道:“他對你又怎樣?”冷青萍幽幽歎道:“他無論對我怎樣,我都不管,隻要他能好好地活在世上,我死了也沒關係。”她緩緩鬆開了雙手,突然伏到地上,放聲痛哭起來,哀痛的哭聲,陰暗的天氣,簷下的滴雨聲,一聲聲,組合成一闋斷腸的弦曲。眾人心頭,俱是一片沉重,那青衫女子悄悄轉過了頭去,隻因她秋波中已泛起了晶瑩的淚珠。雲翼麵色凝重,木立當地。鐵中棠緊閉著雙日……隻聽冷青萍的哭聲漸漸輕微,赤足鐵漢突地大喝一聲:“悶煞我了,大哥,你究竟要將她怎樣?”雲翼目光凝注著眼前的一片空白,雙唇緊閉,默然不語。赤足鐵漢大聲道:“俺赤足漢一輩子也沒有聽過這樣的真情。大哥!你不如放了她吧!”雲翼雙目一張,厲聲道:“放了她?”赤足漢胸膛一挺,道:“有誰不願放她?”語聲未了,雲錚已自地上一躍而起,大喝道:“我不願放她!”雲九霄麵色一沉,道:“不用你多話!”雲錚雙臂一張,慘呼道:“若是放了她,我大哥豈非死得太過冤枉!你們放不過大哥,為何要放她?”青衫少女霍然轉過頭來,顫聲道:“三哥,你難道沒有一絲情感麼?大哥的事,怎能和他們相比?”雲錚怒道:“為何不能?”赤足漢厲喝道:“不管能不能,這些事都是你惹出來的,若要殺她,就先得將你殺了才對!”雲錚仰天狂笑道:“殺了我最好,我到地下去會大哥去。但我若死了,也不能放過他們!”這熱情衝動的少年,心目中隻知有他的大哥,他隻知大哥已經死了,彆的人,彆的事,他什麼都不放在心上。赤足漢雙拳緊握,額上青筋,根根暴起,厲聲道:“你和雲鏗是兄弟,難道就和鐵中棠不是兄弟?”雲錚仰天呼道:“是他動手殺我大哥的,我死也不會放過他!”青衫少女道:“大哥明明是自擊而死的。”雲錚道:“那時大哥還沒有死,隻是暈厥過去而已,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竟忍心將大哥五馬分屍,他……他……我死也不要這種兄弟!”他幾人一句連著一句,爭論不已。雲翼麵上的神色,陣青陣白,突地厲喝一聲:“住口!”聲如霹靂雷霆,一發之下,誰也不敢再說話。雲翼目光一掃,道:“鐵中棠,你有什麼話說?”鐵中棠垂首道:“弟子沒有話說。”雲翼冷“哼”一聲,雲九霄已沉聲接口道:“小弟卻有些話說。此事無論如何定奪,雖是全憑大哥作主,但此時此地,卻不應驟下定論……”赤足漢道:“要等到何時?”雲九霄道:“此時應該決定的,乃是我大旗門一門的命運。此地已被敵方發現,不出片刻,寒楓堡、落日牧場等地之人,便要大舉聯攻而至。我們是與他們拚了,抑或是暫避鋒芒,大哥你該作決定,再遲就來不及了。”他語聲簡短而有力,一番話說完,眾人麵色更是沉重,靜等雲翼開口,隻因人人心中俱都知道,隻要雲翼說出一個字來,便可決定大旗門下所有弟子的命運。赤足漢神情激奮,胸中已不知說過多少次“拚了”,卻也始終不敢將這有關生死存亡的兩個字說出口來。無比沉肅的氣氛中,隻聽鐵血大旗掌門人緩緩道:“鐵血大旗門君臨天下武林時,開山始祖以及鐵老前人,雙騎縱橫,天下無敵,‘大旗令’所至,天下群豪無不從命!”他語聲微頓,神情突地變得十分悲激,接口道:“那時寒楓堡、落日牧場、盛家莊、天武鏢局以及霹靂堂,俱是我大旗門的親信。哪知我開山始祖及鐵老前人相繼仙去後,這五家竟以奸計毒殺了我大旗門第二代掌門人,以及十七位前輩先人,使得大旗門從此一蹶不振!”他語聲越說越悲憤沉鬱:“四十年來,我大旗門被他五家逼得幾乎無地容身;四十年來,這血海深仇也越積越深。我雖兩次前來複仇,但卻始終不能動搖五家的根本,是以二十年前,又遠遁邊荒,苦練弟子,直到今日,我眼見雲、鐵兩家的第四代弟子俱已長成,心中暗喜複仇有望!”他突然反手一拳,擊在自己左掌上,恨聲接口道:“哪知鏗兒一至中原,便叛逆了師門,雲錚及中棠,更是令我傷心,二十年的臥薪嘗膽,今日眼見都要化為流水,我年近古稀,難道還能再等二十年麼?”眾人一直垂著頭,誰也不敢接觸到他滿含悲忿的恨毒的目光。隻聽他突地大喝一聲,道:“鐵中棠、雲錚不知友愛,暗違師命,從此逐出門牆;其餘的大旗弟子,與我留在這裡,和他們血拚一場!”眾人心頭俱是一震。鐵中棠身子不住顫抖,雲錚慘呼道:“弟子寧願血流當地,也不願被逐出門外!”雲翼厲聲道:“你敢違抗師命!”雲錚顫聲道:“我隻願留在這裡,和他們一拚生死……”突聽雲九霄輕叱一聲,道:“錚兒住口!”他緩緩轉過身子,麵向雲翼,歎道:“大哥你也請再三思,我等這般做法,豈非更如了司徒笑之心願,我大旗門也誓必毀在這一役之中。大哥,你怎忍令先人辛辛苦苦所創的聲名基業,從此而斷!”雲翼麵色鐵青,厲聲道:“令出如山,永無更改!”雲九霄咬了咬牙,正色道:“小弟身為大旗門掌刑之人,依照門規,有權對掌門師兄所下之令修改!”雲翼怒道:“你要怎樣?”雲九霄沉聲道:“雲錚與鐵中棠雖有過錯,但罪不至此,應逐出門牆三年,三年中若無劣跡,而有功勳,便可重回門牆。我大旗門下所有弟子,立刻重返邊陲,暫避鋒銳,三年後再來複仇!”雲翼雙目怒睜,恨聲道:“三年……”雲九霄黯然長歎道:“三年時光並不算長,但這三年的時光,卻可延續我大旗門的命脈,大哥你難道就等不得麼?”雲翼木立半晌,突地狠狠一跺腳,道:“依你!”雲九霄精神一振,道:“既是如此,小弟就暫代大哥傳令了!”他手掌一揮,沉聲道:“鐵青樹準備馬匹,並將鐵中棠騎回的馬處死!”那精悍少年胸膛一挺,大聲應了,飛步而出。雲九霄接道:“雲婷婷收拾包裹,準備口糧,每匹馬上,都要分配一袋烈酒禦寒!”那青衫少女一拭淚痕,躬身道:“弟子領命!”她柳腰一折,反身奔出了門外。雲九霄轉向赤足漢,道:“還請四弟守護大旗。”赤足漢朗聲道:“三哥隻管放心,小弟粉身碎骨,也要將這杆鐵血大旗一路護送回去,再一路護送出來。”雲九霄朗聲道:“好!等到這杆大旗重出中原之時,也就是你我兄弟複仇雪恨,揚眉吐氣之日!”話聲未了,突聽一聲大喝自身後傳來。雲九霄霍然轉身,沉聲道:“你要說什麼?”喝聲中雲錚一躍而起,道:“三叔,小侄我有滿腔熱血,兩膀氣力,隨時俱在聽候三叔吩咐!”雲九霄麵色一沉,道:“你此刻已非本門中人,本門對你亦無差遣。隻望你能在這三年中,不負本門之期望,三年之後,你便仍是大旗弟子。鐵中棠,我對他說的話,也是對你說的,知道麼?”鐵中棠垂首無言,雲錚麵上已大變顏色。突見冷青萍輕輕站了起來,道:“我呢?”雲九霄輕叱道:“掌門人已有饒你之意,你還不快回家去?”冷青萍赧然一笑,整了整衣衫,幽幽道:“回家?……我此刻已是無家可歸的了……”她緩緩轉過身子,秋波凝注著鐵中棠,良久良久,方自黯然長歎一聲,道:“你多珍重……”語聲未了,晶瑩的淚珠,又自流下了她蒼白的麵頰。鐵中棠垂首無語,也不看她。雲九霄暗中微微一歎,口中沉聲道:“去吧!”冷青萍抬手理了理頭上的青絲,滿麵淚痕的麵頰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躬身道:“兩位前輩,我去了。”雲翼麵沉如水,不言不動,雲九霄微微揮了揮手。隻見冷青萍低垂著頭,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門外。門外雨絲霏霏,她仰眼望了望天色,突然以手掩麵,放足狂奔而出,一刹那便被霧一般的雨絲掩沒。雲九霄不敢抬頭,隻是在心中默禱:“你多珍重……”一個久藏深閨的少女,如今卻無家可歸,要孤身去流浪江湖,她前途的渺茫,豈非正有如門外的雨絲一樣。雲九霄忍不住長歎一聲,暗中喃喃自語道:“棠兒棠兒,是她害了你呢,還是你害了她?”赤足漢突然狠狠一頓足,大聲道:“為什麼老天偏偏要叫這樣的好女子,生為冷一楓的女兒?”語聲中隻聽遠處傳來兩聲尖銳淒厲的馬嘶。雲九霄道:“那兩匹馬已被處置了。”接著,那青衫少女雲婷婷一閃而入,道:“回稟師叔,行裝都已備齊了……”目光四下一轉,見到冷青萍已去,神色間不禁為之一陣黯然。突聽雲翼大喝一聲:“走!”一步跨出,也不回頭去看他所疼愛的門徒和親生的兒子一眼。但是,他蒼老的心房中,卻已充滿悲傷哀痛。雲九霄輕輕拍了拍鐵中棠肩頭,轉身緩步而出。赤足漢一把拔起了大旗,狂呼道:“小子們,好好乾,三年後再回來!”一足將祭台踢得四下紛飛,轉身一躍而出。風雨之中,那一麵紫色的錦緞大旗,突的舒展而起,呼的一聲,劃破了風雨。雲錚目光一轉,立刻便要隨之而去。鐵中棠沉聲道:“三弟,你去哪裡?”雲錚厲聲道:“你管不著!”鐵中棠突地縱身一躍,身形有如弩箭般飛躍而出,穿窗落入院中,擋住了雲錚的去路。雲錚大怒道:“你要做什麼?”鐵中棠沉聲道:“不出片刻,寒楓堡等地之人便要趕來,那時師傅們還未走遠,你可要同我來擋他們一陣?”雲錚頓住身形,道:“擋他們一陣……”鐵中棠道:“正是。”雲錚胸膛一挺,大叫道:“好!”他兩人明知以他兩人的力量,來擋寒楓堡、盛家莊等五地的高手,實無異螳臂擋車,但他兩人心中,卻隻覺熱血奔騰,而絕無絲毫畏懼之意。言語之間,隻聽風雨中已傳來一陣奔騰的馬蹄聲。鐵中棠黯然道:“師傅他們真的走了。”雲錚冷“哼”一聲,轉過頭去,黯然良久,忍不住自語道:“他們怎麼還不來呢?這樣等要等到何時?”鐵中棠隻覺他神色緊張,坐立不安,自己心中又何嘗不是焦急萬分,當下心念一轉,道:“你我隱身暗處,以逸待勞,以暗擊明……”雲錚橫目道:“你躲在這裡,我迎上去!”鐵中棠變色道:“迎上去?迎上去送死麼?”雲錚道:“遲早都是一死,迎上去反而痛快!”鐵中棠沉聲道:“雖說遲早都是一死,三年後你我還要重歸師門,難道你已經忘了不成?”雲錚呆了呆,冷笑道:“你我留在這裡擋住他們,難道你還想活命?哼哼,我卻早已存下必死之心了。”鐵中棠正色道:“你我留在這裡,隻是要攔阻他們,拖延他們的時間,並非是留在這裡送死的!你我這兩條性命,還要繼續活在世上,繼續與他五家為敵,此刻是萬萬死不得的!”雲錚突地轉過身子,麵對著他。兩人目光相對,一人的眼神堅定而沉毅,一人的眼神熱情而衝動,卻俱都充滿著一種無畏的勇敢。終於還是雲錚首先打破了沉默,肅聲道:“你除了用生命來阻擋他們,還能用什麼彆的?”鐵中棠簡短地回答:“沒有也要尋出!”他語聲中充滿了自信,這種超人的自信使得任何事在他眼中都變得沒有困難,任何困難,俱能克服。隻見他急地掠出頹敗塵封的前殿,打開了廟門,在殿中燃起了四隻火把,照得大殿一片通明。然後,他熄滅了後殿的燈火,尋了幾隻破銅盆,盆中裝滿石子,用長索吊起在前後的通路上。大旗門在這荒寺中呆了許久,一切應用的物件,都還不至缺乏,他手腳奇快,不到盞茶時分,便將諸事都已做好。雲錚大奇問道:“你這是做什麼?”鐵中棠一言不發,自腰間拔出一柄匕首,躍身掠上了大殿,力注於臂,揮動匕首,將大殿的正梁,砍開一道缺口。木屑紛飛中,他颼地飄身而落,隨手扯下了一片布幔,撕成十數長條,連接在一起,在每隔兩丈長短處,包起幾塊石子,然後縱到屋簷上,又掀下數十片屋瓦,放置到屋脊上陰暗隱僻的角落裡。雲錚還是忍耐不住,脫口道:“你是要和他們捉迷藏麼?”鐵中棠長長吐了口氣,正色道:“不錯!”雲錚呆了一呆,怒道:“此等生死大事,你開什麼玩笑?你若要捉迷藏玩把戲,我恕不奉陪了!”大步向荒寺外走去……鐵中棠沉聲道:“三弟,今日你我正要以捉迷藏、玩把戲的手段,來做這有關生死的大事!”雲錚怒道:“你去做吧,我去拚了。”鐵中棠一把抓住了他,道:“這些手段看似荒唐,但卻使那般人意料不到,正是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雲錚停下腳步,微一思索,突聽遠處響起一聲犬吠。鐵中棠變色道:“來了!”他目光四掃一眼,拉著雲錚,走向後殿,沉聲道:“三弟,此事有關生死大局,你定要聽我一次。”雲錚咬了咬牙,道:“隻此一次。”兩人身形一閃,便隱入後殿的黑暗中。風雨飄搖,火光閃動,四下殺機沉沉。一片死寂之中,荒寺外果然響起了一些輕微的衣袂帶風之聲,出現了十數條神秘的人影。這十數條人影身法俱都異常輕靈,但遠在荒寺十餘丈之外,便一齊頓住了身形,隱身在林木陰影中。一個銳目深腮、鼻鉤如鷹的老人,身穿紫衣,頭包油布,目光一掃,輕喚道:“司徒兄!”此人正是冷一楓。司徒笑亦是緊身包頭,立在他身邊,道:“荒寺中燈火通明,寺門大開,仿佛一無戒備,冷兄是否有些奇怪?”冷一楓道:“正是奇怪。”盛大娘母子立在他兩人身後,還有一個麵帶微須,背後斜插著一件奇形兵刃的中年男子。隻聽盛大娘冷“哼”一聲,道:“必定是冷青萍那妮子沒有尋著這裡,是以他們還沒有聽到風聲。”那中年男子沉吟道:“青萍侄女雖然不在寒楓堡裡,但或許並非到這裡來通風報訊亦未可知。”冷一楓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盛大娘已經罵道:“白星武,你懂得什麼?哼,黑星天不來,喚你來作甚?”這中年男子正是“天武鏢局”的副總鏢頭“三手俠”白星武,此刻微微一笑,也不辯駁。司徒笑道:“黑兄遠在千裡之外,哪裡趕得回來。但就憑我等之力,也足夠了。隻怕那荒寺之中有詐而已。”盛大娘道:“無論有詐無詐,也要去闖上一闖。你我已到了這裡,難道還能空手而回麼?”司徒笑道:“依小弟之見,這隻怕是大旗門的疑兵之計,將我們誘入寺中,他們再自外以毒計夾攻!”冷一楓麵色一沉,道:“如此說來,司徒兄是斷定小女將訊息通報於大旗門了?”司徒笑輕歎一聲,算做答複。白星武忽然接口道:“大旗門若已得到訊息,哪裡還敢硬拚?這或許隻是他們的空城之計,亦未可知。”盛大娘道:“什麼空城之計?”白星武道:“他們將荒寺布置得燈火通明,叫我們疑神疑鬼,不敢驟入,其實他們早已走了,這隻不過是個空廟而已。”盛大娘“嗯”了一聲,忽然輕輕笑了起來,道:“不錯,想不到你也有些頭腦。”司徒笑沉吟道:“此計雖有可能,但你我也不可太過大意,最好先留下一半人在廟外布置,然後再入廟窺探。”盛大娘笑容一斂,怒道:“窺探什麼,就憑我們今日來的人,除了雲老匹夫外,難道還怕了大旗門那幾個後起弟子?隻恨‘霹靂火’那廝今日竟未趕來,但寒楓堡近年訓練的弓箭手,也足以抵得他的數了。”司徒笑還在沉吟,盛大娘已經叱道:“冷老弟、白大弟、孝兒,我們闖進去,讓他留在外麵布置好了!”叱聲中,她已展動身形,輕煙般向前掠去。“紫心劍客”盛存孝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冷一楓、白星武對望一眼,齊地展動身形,隨之撲去。司徒笑輕歎一聲,揮手召集了另十餘條人影,沉聲道:“你幾人各領五個弓箭手,各尋隱身之處,包圍在這荒寺四周,無論任何人出來,若不說‘五福’兩字暗號,隻管放箭射殺了。”這十幾人俱是“落日牧場”及“寒楓堡”門下武功稍強的頭目,聞言一齊應了,各自潛伏而去。司徒笑抬頭一望,隻見盛大娘等人都已入了荒寺。盛大娘手橫鐵拐,一步當先,她自恃力量,竟然光明堂皇地大步而人,沉聲道:“雲翼!出來受死!”語聲尖銳,顯已注滿真力。大殿中火焰閃爍,響起了一陣陣回聲:“受死……受死……”頹敗大殿中,立刻彌漫了森森鬼氣。冷一楓、白星武、盛氏母子,雖然俱都是久經生死危機的武林高手,此刻心頭仍不禁生出一陣寒意,四人情不自禁地放緩了腳步。冷一楓雙掌護胸,盛大娘緊握鐵拐,“紫心劍客”盛存孝反腕拔出了長劍。“三手俠”白星武亦自掣下了他背後的奇形兵刃,卻是一隻烏鋼精煉而成的仙人單掌。這兵刃打造得甚是奇特,長達四尺七寸,尖端仍是一隻手掌,姆指、無名指、小指微曲,食中兩指前伸,作“仙人指路”之狀,但掌心中又握著一個鋼球,顯然這鋼球還另有妙用。四人兵刃在手,膽氣一壯,突聽殿外風聲響處,司徒笑飛身而入,沉聲道:“沒有人麼?”四人誰也不開口答話,目光不住四下搜索,一步步向大殿走去。冷一楓道:“我來領路!”他自恃身份,當先掠去。隻見燈火通明的大殿後,竟是雨絲霏霏,一片黑暗。盛大娘變色道:“果然是個空城計,他們全都走了!”話聲未了,突聽黑暗中一聲冷笑。接著,當、當、當,幾聲金鐵大震。無數道金芒,自空中飛射而下,黑暗中一人叱道:“退回去!”冷一楓、盛大娘等人,驟然間也不知暗中有多少敵人,更不知上麵落下的是什麼暗器,大驚之下,身形暴退。人影閃動間,五人一齊退出大殿。盛大娘怒罵道:“誰說這裡無人?誰說這是空城之計?白星武,這都是你弄出來的事!”白星武被罵得啞口無言,司徒笑大笑道:“姓雲的,你這又有何用?還不快出來送死!反正你大旗門今日是休想逃出一人的了!”無聲之中,突聽一聲輕叱,一塊大石,自殿後飛射而出,“砰”的一聲,擊在大殿正梁上。梁木本已將斷未斷,哪裡再禁得起這一擊,砰的折為兩段,年久失修的大殿殿脊,立刻倒了下來,眾人心頭又是一驚,四下飛奔。隻聽“轟”的一聲大震,火光全滅,碎石飛激,塵土四散,整個的殿脊,全都坍倒了下來。驚亂之中,躲在後殿屋簷下,方才擊落滿裝石子的銅盆,又擊斷大梁的鐵中棠,此刻悄悄一扯雲錚衣衫。雲錚立刻閃動身形,隱入另一邊屋脊。一陣驚亂過後,隻見一條人影飛身而來,手握長劍,伏身而起,目光也在四下不住搜索。另一條人影突地自殿脊上飛身而下。持劍人輕叱一聲,唰的一劍,帶起寒芒,直刺過去。另一條人影輕叱一聲:“五福!”持劍人立刻收住劍勢,道:“原來是冷大叔……”冷一楓沉聲道:“存孝,那後麵似乎也無人跡,你在這裡,可曾發現了什麼?”盛存孝搖了搖頭。屋簷的鐵中棠雙眉一皺,暗忖道:“五福?這兩個字難道就是他們所用的暗號麼?”思忖之間,他猛然一拉那條圍在屋簷上的長布中包著的石子,一齊彈了起來。那布條長約二十餘丈,每隔兩丈左右,便有一堆石子彈出,看來屋簷上仿佛布滿了人。冷一楓厲叱一聲:“在這裡!”雙掌護胸,“一鶴衝天”,瘦削的身子,筆直拔上屋簷。盛大娘、司徒笑、白星武,齊地飛掠而來,齊地躍上屋脊,四下搜尋,但他們哪裡看得到半條人影。鐵中棠悄悄溜下屋簷,閃電般隱入一間雲房,迅快地取出火種,燃起了一些引火之物。屋脊上的冷一楓目光四下一掃,變色道:“下麵火起!”五人一齊掠下屋脊,撲向那起火的雲房。但此刻鐵中棠卻早已自窗中掠了出去,隨手拾起一疊瓦片,用儘全力,分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拋了出去。冷一楓等人躍入房中,隻見一堆柴木方自燃起,柴木中似乎還有他物,引發了陣陣濃煙。冷一楓當先而入,此刻已被嗆得不住咳嗽,他心念一轉,變色道:“不好,煙中隻怕有毒!”盛大娘嗅了一嗅,冷笑道:“什麼毒?濕馬糞而已!”冷一楓麵頰一紅,隻聽東方遠處,驀地一聲輕響,仿佛夜行人縱身落地時所發的聲音一般。盛大娘身子一旋,凝神而聽。冷一楓緩緩道:“不必聽了,必定是瓦片落地之聲!”語聲未了,南、西、北三方,又是接連三響。盛大娘狠狠地盯了冷一楓一眼,道:“我就不信……”盛存孝道:“聲音碎而不聚,必非夜行人之聲!”盛大娘怒道:“你懂的倒不少,在老娘麵前也要逞能麼?”她指桑罵槐,罵的是冷一楓。司徒笑皺眉道:“敵蹤未現,自己先亂,不如回去吧,免得打雁不著,反被雁啄了眼。”盛大娘、冷一楓果然不再說話,但彼此心中的芥蒂,卻越來越深,兩人齊忖道:“總有一天,要你知道厲害!”鐵中棠在屋簷下等了很久,屋中的人仍未被他騙出,但對麵一排房子裡,已有火苗衝起。他知道雲錚已自得手,身形一閃,悄然退後,掠上了一株巨樹,這正是他與雲錚約定得手後相聚之處。雲房火勢一起,盛大娘等人立刻飛身而出,隻見四麵火勢熊熊,盛大娘怒道:“隻怕他們已逃了!”司徒笑道:“他們方才還在這荒寺中,此刻荒寺四周都有人把守,他們即使逃了,也該有些警兆。”五人四下搜尋,白星武突然輕輕道:“若要尋出大旗門下弟子,隻有一個辦法最好。”盛大娘道:“什麼辦法?”白星武沉聲道:“你可知道大旗門最怕什麼?”盛大娘呆了一呆,道:“最怕……最怕人多!”白星武搖頭道:“錯了,大旗門最怕的是激將之計。你我隻要一罵起陣來,他們必定無法忍耐。”盛大娘喜道:“妙極,孝兒,替為娘罵他們出來!”盛存孝乾咳一聲,朗聲道:“喂,大旗門下弟子聽著,莫要躲在暗處,快些出來領死!”盛大娘怒道:“這算是罵人麼?再罵得凶些!”盛存孝垂首道:“孩兒不會罵了!”盛大娘道:“蠢材!”目光四掃,隻見人人都不開口。要知道這些人在武林中俱有身份,怎能胡亂開口罵人?盛大娘怒道:“男子漢,大丈夫,連罵人都不會罵,難道還要教我這女流之輩來出口不成?”冷一楓冷冷道:“盛大姐口舌之鋒利,小弟素來敬佩得很,能者多勞,還是請盛大姐開口吧。”盛大娘怒道:“我罵就我罵!”一頓鐵杖,厲聲道:“姓雲的王八蛋,兔崽子,敢出來見見盛大娘麼?”她這邊一罵,樹上的鐵中棠便不禁暗暗著急,隻因他深知雲錚的脾氣,生怕盛大娘一罵就將他罵了出來。隻聽盛大娘越罵越凶,雲錚雖未出來,但也未回到他的約定之地。鐵中棠暗暗頓足,更是著急。“紫心劍客”盛存孝聽得他的娘越罵越難聽,紫色的麵孔不禁變得赤紅,訥訥道:“罵不出就算了吧!”盛大娘怒道:“你說什麼?”司徒笑目光一轉,突地仰天狂笑道:“想不到大旗門會的隻是五馬分屍殺自己的兒子,彆的事全是膿包!”他此話一罵出口,樹上的鐵中棠已暗道一聲:“不好!”思念一轉之間,對麵果已響起一聲怒叱。大片屋瓦,隨著厲叱之聲,直擲而出。司徒笑倏然道:“罵出來了!”盛大娘怒道:“你何不早罵?”語聲之間,他五人身形已閃電般竄出。隻見一條人影,突地自暗處衝天而起,盛大娘厲叱道:“打!”揚手一把銀芒,暴射而出。那人影正是雲錚,他早已忍了半天怒氣,此刻正是怒火填膺,目光儘赤,哪裡再顧生死。銀芒擊來,他又自揚手擲出一片屋瓦,這是最笨最平凡的暗器,竟恰巧製住最毒最巧妙的“天女針”。一陣“叮叮”輕響過後,天女針全被瓦片擊落。雲錚大喝一聲,身影一折,筆直撲向司徒笑。他滿蓄怒氣真力,這一擊當真有雷霆萬鈞之勢。司徒笑真力一斂,飄然落地,喝道:“莫要管我,再去追!”喝聲中雲錚又已淩空撲上,司徒笑身形一縮,暴退三尺。雲錚腳尖點地,如影隨形,急攻而至,雙掌齊出,左截胸膛,右劈肩頭,掌影帶風,猛如餓虎。司徒笑不迎而退,腳下倒轉七星,連退七步。雲錚三擊不中,再次攻上時,攻勢已遠不及方才淩厲。司徒笑長笑一聲,左拳右掌,反撲而來。要知他心計深沉,動手經驗更多,方才用的正是獵人捕虎策,先挫了對方銳氣,減弱對方真力,再來動手。刹那間掌形與拳風激蕩,兩人已鬥在一處。盛大娘母子、冷一楓身形不停,繼續搜索。“三手俠”白星武手持仙人掌,在一旁掠陣,隻見司徒笑雖然搶得先機,但二十招過後,卻仍未占得上風。那雲錚正如初生之虎,內力深不可測,拳腳施展處,風聲激蕩,懾人心魄,而且越戰越勇。司徒笑沉著應戰,心中雖暗驚於這少年武功之高,但卻毫不著急,招式攻出,招招俱都留有幾分後力。鐵中棠遙遙相望,也看不甚清。他滿心焦急,暗暗忖道:“三弟武功雖高,也不會是他們的敵手。”一念至此,方待奮身而下,卻又不禁轉念忖道:“我下去隻不過多一人送死而已,不下去還可設法救他。”隻是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火勢漸大,極目望去,隻見雲錚已被兩人圍住,原來“三手俠”白星武見司徒笑久戰不下,也參人戰圈。他掌中一件兵刃不僅打造奇特,招式上尤有特異之處,仙人掌握著鋼球,不住發出叮叮輕響,聲聲懾人心魄。司徒笑掌勢一緩,微笑道:“白兄還恐小弟戰他不了麼?”白星武手中仙人掌,帶起霍霍風聲,叮叮輕響,圍住了雲錚,口中道:“小弟隻是想速戰速決而已!”一句話功夫,他已急地攻出七招。雲錚牙關緊咬,額上已沁出汗珠。他已存拚命之心,是以招式之間,俱是與敵同歸於儘的煞手。隻聽盛大娘遙遙呼道:“四下都無敵蹤,難道大旗門就隻剩下這一個小雜種了麼?”雲錚怒道:“少爺一個,已足夠和你們拚了!”振起全部內力,急攻司徒笑,直將白星武那奇異的兵刃置之不顧,隻因他立下決心,拚得一個,便是一個,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司徒笑身形急閃,笑道:“困獸之鬥,也不過如此而已。”突聽白星武輕叱一聲:“著!”寒光閃處,生生將雲錚肩頭劃破了一條血口。樹上的鐵中棠,隻聽雲錚輕哼一聲,心頭不禁隨之一凜,知道雲錚身上,必定已然負傷。他越是著急,心頭越亂,更想不出解救之策。他若是躍下大樹,參人戰圈,那麼他和雲錚更是死路一條。心念數轉之間,隻聽得雲錚又是一聲輕響,接著厲聲大喝道:“你們有多少人隻管上來,少爺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他此時已是滿身鮮血淋漓,但招式更見潑辣,神氣更是凶猛,絲毫沒有畏怯之意。司徒笑冷笑道:“好倔強的小子,難道大旗門真的就隻留下你一人在此送死麼?彆的人縮到哪裡去了?”雲錚怒喝道:“彆的人早就走了,小子,你等著吧!大旗門複仇的手段,你看到過沒有?”呼聲慘厲,眾人心頭不覺一寒。盛大娘喝道:“生擒住這小子,再將他抽筋剝皮,莫要叫他死得太痛快了!”這呼喝聲傳入鐵中棠耳中時,他心裡已有了決策。他飛快地撕了幾條樹皮,編在一起,然後脫下外衫,套在樹枝上,全力向外一擲,口中厲叱一聲,身子急地溜下樹杈,竄入起火的雲房。那外衫崩著樹枝,看來有如人形,噗的落在屋脊上,樹枝一彈,突又彈起了數尺,火光閃動中,看來更絕似淩空飛躍的夜行人。盛大娘大喝一聲:“哪裡逃?”她鐵杖一頓,當先飛掠而起,身形有如鷹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