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姑眼波微閃,幽幽道:“來日方長,隻要我今日不死,日後總會讓你平過這口氣來的。”海大少右掌一揚,將掌中所提之人舉到花大姑麵前,厲聲道:“但這廝出賣了俺,俺今日卻要將他帶走。”花大姑歎道:“你要帶就帶去吧!”海大少道:“走!”說罷,與霹靂火兩人走到船頭躍下輕舟,這時便可看出這名滿天下的俠盜天殺星,輕功果然驚人。他如此魁偉的身軀躍在輕舟上,輕舟竟似絲毫未動。霹靂火搖頭笑道:“兄弟,看來你也和我一樣,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死也改不了,被人兩句話就請下來了。”海大少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誰?”霹靂火道:“她不是‘橫江女王蜂’的大姐麼?這妞兒軟硬功夫都不錯,老夫實在也拿她沒有辦法。”海大少長歎道:“她今日雖是蜂女之首,但昔日……唉!”霹靂火道:“昔日怎的了?”海大少“砰”的將掌中所提之人摔在船上,雙目之中,光芒閃動,咬牙道:“昔日她乃是俺的妻子。”霹靂火目定口呆,訥訥道:“她……她……”海大少仰首蒼天,緩緩道:“俺終年飄遊四海,她……唉!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還提她作甚。”兩人一齊垂下頭去,心情俱都不堪沉悶。這時,這輕舟的小艙中,突然又有呻吟之聲傳出。那邊船上的花大姑,亦自深深吸了口氣,步入船艙。有幾個蜂女已看出情勢不妙,緊緊跟在她身後。水靈光猶在啜泣,易冰梅、易清菊猶在焦急,那楊八妹也猶在水中搜尋,隻是不時出水來換口氣。而花大姑卻已掀簾而入。她一腳跨入船艙,隻見船中的燈光,已熄了九盞,隻剩下一盞孤燈,發著淒慘的黃光。但她目光轉處,卻看不到人影。她不覺呆了一呆:“莫非海大少騙我了?”思念還未轉完,突聽身後傳來一種陰側惻、冷森森、不帶半分情感的語聲,道:“在這裡。”花大姑大驚之下,霍然轉身。隻見艙門緊邊,一把巨大的紅木椅上,端坐著一條人影,身子沒有絲毫動彈,在淒慘的燈光下,看來仿如石壁魔像。他雙手扶著椅背,寬大的長袖,兩旁垂落在地上。他麵上輪廓分明,雙眉如劍,眼眶處卻是一片空洞,既沒有閃爍的目光,也沒有轉動的眼波。但這張麵容卻是出奇的冷靜,仿佛這人的心腸俱是寒冰。他長發披散在雙肩,更加深了他神秘的魅力。在他身後,卻伶仃仃地卓立著一個女子身影,蒼白的麵容,纖柔的身軀,美麗的笑容,幽惚的目光……她正是被蜂女們自水中撈起,關在艙中的冷青萍。就連花大姑也被驚得呆了半晌,才恢複那驚人的活動力。她故意裝作對那神秘的披發人不加理睬的模樣,卻向冷青萍笑道:“妹子,你醒來了麼,身子可還舒服?”冷青萍呆了一呆,竟未想到她還會如此溫柔地對待自己,嘴皮動了動,卻仍未說出話。花大姑輕歎道:“你雖不該對姐姐我如此無情,但姐姐我還是關心你的。唉!你也該多加件衣衫呀!這樣濕淋淋的豈非要凍壞身子?”她輕步走了過去,目光還是不去瞧那披發人,口中卻輕笑道:“你看,我隻顧關心你,卻忘了你這裡還有位朋友。”她回眸一笑,接道:“說真的,你這位朋友到底是誰呀?也該給姐姐介紹才是呀!”冷青萍訥訥道:“這位不……不是我的朋友。”她究竟年輕,究竟心軟,不但已被花大姑說得毫無憤怒火氣,竟還將花大姑這狡黠的手段當做真心的問話。花大姑雙目一展,仿佛甚為驚奇,道:“噢!他不是你的朋友。那麼他為何會坐在我的船艙裡?”冷青萍輕輕搖頭,以目示意,仿佛叫她不要說了。花大姑卻隻作未見,接道:“朋友既是不請自人,不知有何貴乾?可以對我這做主人的說說麼?”披發人端坐不動,齒縫間冷冷吐出幾個字:“在下艾天蝠。”仿佛隻要“艾天蝠”三個字,就足以代表一切。花大姑身子果然微微一震,她還未說話,艙外已突地響起了尖尖的痛哭之聲,是水靈光的聲音,痛哭著道:“真找不著麼?”接著,是楊八妹急促而喘著氣的聲音,道:“找不著了,但……他若真的淹死了,屍身該浮起才是呀!”又聽得水靈光慟哭道:“鐵中棠……中棠……你死得好苦……”冷青萍麵色大變,身子也劇烈地震顫起來,踉蹌後退幾步,“砰”的撞在身後的壁上。花大姑也有些吃驚,抬目望處,隻覺眼前一花,便已失去了艾天蝠的身影,隻有艙門垂簾,猶在不住波動。冷青萍以肘支起身子,也飛一般衝了出去。花大姑走到垂簾前,突又頓住腳步,皺眉沉思了半晌,霍然轉身,快步走到左麵的角落中。船艙四側,俱有垂簾,她掀開垂簾,伸手一探,艙壁上便現出一個三寸見方的空洞,洞上卻嵌著塊水晶,自水晶中望出去,景物不但清晰,而且放大了許多。隻見冷青萍、水靈光、易冰梅、易清菊,俱已被艾天蝠擋在身後,那邊楊八妹卻挺著水淋淋的身子,站在蜂女們之前。他們似在爭論,卻不知在說什麼。遠處江麵上,卻似又現出了幾點筏影。花大姑輕歎一聲,喃喃自語道:“人道‘九子鬼母’的勢力誰也不能輕視,我此刻總算相信了。”她狠狠一跺足,奔向艙後,奔入下艙,轉過回廊,到了她自己的秘艙,隻見那堅固的艙門竟已被人用掌擊散。她心頭又自一震,切齒道:“艾天蝠,你好狠的掌力。”轉目望去,艙中隻是被褥零亂,其他的俱都無恙。她嘴角泛起些笑容,奮力推開被褥零亂的雕花床,在床下艙皮上又自輕輕一推,便現出個三尺見方的秘窟。秘窟中堆放著幾隻麻袋,麻袋中隱隱有寶光閃動。她扯下床單,將麻袋全都包起,美麗的麵容上,已看不到常帶的媚笑,卻充滿了狠毒之色。但是她還是不禁遲疑了半晌,方自狠狠咬了咬牙,跺了跺足,又在那秘窟底板上輕輕一推。隻聽“嘩”的一聲輕響,濁黃色的江水,湧泉般激射而入,眨眼便已將秘窟淹沒,片刻間便將淹沒船艙。花大姑輕輕道:“姐妹們彆了,船兒船兒,彆了。”猛然擰轉身子,提起包袱,飛掠而出。她輕掠至那廚房中,也自冷青萍放出鐵中棠的出口掠出,毫不遲疑地躍入江水中。抬首望去,香舟已將沉沒,她身形竟在湍激的河流中潛水而去,那精熟的水性,望之當真有如遊魚一般。這時,已有四隻製作得極為精巧的皮筏,自濁流中順流而下,來勢快逾奔馬,眨眼間便來到近前。當先一隻皮筏上,立著四人。一個便是那跛足童子,此刻他頭發已被燒得有一半焦了,咬牙切齒,滿麵俱是憤怒怨毒之色。另一人長發披散,也被燒得焦黃,麵上蒼白,木無表情,懷中抱著嬰兒,在風中不住咳嗽。她正是傷勢尚未痊愈的冷青霜。她身後並肩立著兩個容光絕代的錦衣少女,不住俯下身去探問,似乎頗為關心冷青霜的傷勢。後麵一隻皮筏上,卻放著輕巧的藤椅。藤椅上端坐著個翠衣碧釵的老婦人,正是那隱居已有多年,近日卻屢現江湖的“九子鬼母”。她身後也並肩立著兩個錦衣少女,一人手持拂塵,一人手捧玉盞。筏身搖蕩,但她們卻穩如泰山。船上眾人,誰也沒有察覺出船身已在漸漸沉沒,卻都已發現這兩隻皮筏如飛而來。易冰梅長長透了口氣,道:“好了,師傅來了。”話聲未了,隻見“九子鬼母”袍袖微拂,身子已淩空飛起三丈,連人帶椅俱都掠上了船頭。蜂女們悚然色變,冷青萍目光轉處,慘呼一聲:“姐姐。”狂奔到船舷,微一遲疑,終於掠上了皮筏。冷青霜自也慘然變色,顫聲道:“妹子,你……你……”她姐妹兩人,此番雖能重逢,卻已宛如隔世。兩人對麵流涕,也不知此番能再相遇,究竟是真是幻,心中都隻覺有千言萬語要待敘說,口中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錦衣少女們亦白黯然垂首,不忍再看。那跛足童子卻大喝一聲,掠到易冰梅身旁,悄悄拉了拉她衣袖,問道:“人呢?”易冰梅黯然歎息:“鐵公子已自投落水,連屍身都……都……”側目瞧了水靈光一眼,黯然住口不語。跛足童子一震,呆了半晌,又問道:“那害人的惡徒呢?”易清菊搖了搖頭,道:“我心亂得很,沒有瞧見。”易冰梅卻接口道:“隻怕已被海大少帶走了。”跛足童子又呆了呆,狠狠頓足道:“這算什麼?你們兩人辦事,簡直辦得太糟糕了。”易清菊怒道:“若換了你,隻怕更糟。”易冰梅冷冷道:“若不是你們胡作非為,怎會有此事?”跛足童子張口結舌,不敢再說話了。那邊“九子鬼母”端坐在蜂女們麵前,麵寒如鐵。她不願與這些蜂女說話,隻等著她們的大姐到來。隻見李二姐自艙中飛奔而出,惶聲道:“大姐她……她竟已走了,這艘船……這艘船……”蜂女們齊地變色問道:“這艘船怎的了?”李二姐滿心惶亂,也顧不得還有外人在旁,急迫地喘了幾口氣,接道:“大姐她不但將我們曆年的積蓄全部偷跑,而且還拔開底栓,要將這艘船毀了。”蜂女們齊地麵色大變,“九子鬼母”師徒們此刻也察覺出船身的傾斜,跛足童子打掌呼道:“妙極妙極,船要沉了。”“九子鬼母”麵色陰沉,緩緩道:“老身不到怒極,決不逼人太甚,更從來不願打落水之狗,但……”她陰沉的目光中,突地射出逼人光芒,“但你等已冒犯本門,今日若要走,好歹也得每人在身上留下點什麼。”楊八妹道:“留下什麼?”“九子鬼母”冷冷道:“禍首花大姑已逃,你們算來也被她害了,老身也不多難為你們,每人且留下隻耳朵罷了。”蜂女們齊地麵色大變,姚四妹卻狂笑道:“放屁,本小姐先去了。”她本在船舷,此刻便要翻身落水而逃。哪知她身形方動,無目的艾天蝠便已橫飛而起——他身上似乎生滿了眼睛,任何人隻要有任何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蜂女們隻聽風聲急響,艾天蝠已“呼”的自他們頭頂飛過,雙袖飄飛,乘風直下,一把抓住姚四妹背後衣領。姚四妹身子方沾水麵,已被他一把拉起。跛足童子拍掌呼道:“你們若有準逃得我大哥手掌,我就算服了她了。”隻見艾天蝠足尖輕點船舷,雙袖兜風一掄,將姚四妹身子拋出,飛過蜂女們頭頂“呼”的落在鬼母足前。他也藉著這一拋之勢,飛了回來,飄然落下,那巨大的雙袖,看來當真有如蝙蝠垂天雙翼一般。姚四妹麵色煞白,已嚇得幾乎暈了過去。“九子鬼母”冷冷道:“你們還有誰要老身自己動手?”語聲中手掌急伸,在姚四妹麵側輕輕一抹,隻聽姚四妹慘呼一聲,左耳已落入鬼母掌中。蜂女麵色大變,齊齊激動起來,似乎有與鬼母一拚之意,隻見銀光驟然閃起,兵刃叮咚相擊不絕。突然楊八妹大喝一聲:“且慢!”李二姐顫身道:“八妹……咱……咱們……”楊八妹麵容鐵青,道:“咱們拚不過他們的。”李二姐道:“拚不過也要……”楊八妹厲聲道:“拚不過還拚什麼?活著總比死了要好得多,但是……但是……你們可知道咱們為什麼該活著?”她厲厲的語聲,似乎已將蜂女震懾,齊聲閉口無言。楊八妹仰天悲嘶道:“咱們是為了複仇!”她目光自蜂女們麵上掃過,接口道:“咱們無論如何也得尋著花大姑,是麼?她不該在此時拋下了我們。”她直喚“花大姑”,顯然也不承認她是大姐了。蜂女們仍然無言,但卻都垂下了頭。楊八妹霍然轉過目光,直視著“九子鬼母”,一字字緩緩道:“我也發誓要尋你報仇的。”“九子鬼母”緩緩道:“我知道。”楊八妹道:“我若是你,今日便該殺了我,否則你今日割下我的一隻耳朵,他日說不定我要割下你的兩隻耳朵。”“九子鬼母”寒冰青鐵般的麵容上,居然似乎露出一絲笑容,頷首道:“我知道,我等著你。”楊八妹道:“好!”轉目望去,河水已將湧上甲板,刹那間這艘船便將沉沒。楊八妹出手如電,反手割下一隻耳朵,拋在“九子鬼母”麵前,口中放聲呼道:“一人一隻耳朵,莫要欠她的。”蜂女們似乎已被她這氣魄所動,她呼聲未了,蜂女們麵頰上已是鮮血淋漓,八隻耳朵已都拋在鬼母麵前。楊八妹呼道:“仇已結,債已了,我們走了。”蜂女們情不自禁地齊齊脫口道:“走!”“走”字餘音未了,蜂女們都已躍入水中。“九子鬼母”突地長歎一聲,道:“好女子!”轉目望去,船已沉沒,人都木立船上。“九子鬼母”低叱道:“走!”這一聲“走”方了,她已連人帶椅掠上了皮筏,轉瞬間船上人都已隨之而去,所幸這些人都身懷絕頂輕功,是以皮筏仍似穩如泰山,而那蜂女香舟卻已沉沒。冷青萍已將那隻鑰匙交給冷青霜。她們雖不知鐵中棠已交給她們一宗驚人的巨大財富,但卻已足夠使她們心頭充滿悲慘與感激。冷青萍含淚轉過頭,含淚望著水靈光。水靈光卻已滿眼垂淚,什麼人也看不到了。跛足童子突地在她們三人麵前深深躬下身去,訥訥道:“三位……三位姐姐……小弟……小弟……”他話雖未說完,但水靈光、冷青霜、冷青萍卻已俱都知道他言下之意,若不是他,鐵中棠怎會落水而死?他不說還罷,這一說將出來,水靈光、冷青霜、冷青萍的啜泣,突然都變成了痛哭。跛足童子呆呆地望了她們半晌,霍然轉身對那邊皮筏上的艾天蝠放聲呼道:“大哥,我求你件事好麼?”艾天蝠沉聲道:“你又有什麼花樣了?”他對這最小的師弟,似乎十分疼愛,此刻說話麵上雖然沒有絲毫笑容,但詞色間卻自然地流露出父兄般的親情。跛足童子大聲道:“我隻求大哥陪我去尋找沈杏白,我要將他切成二十四塊,一塊塊拋下水喂王八。”艾天蝠道:“為何要我陪你?”跛足童子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怕打不過人家,又怕出彆的事。有大哥在旁邊,我就什麼都不怕了。”艾天蝠嚴峻的麵容上,突地綻開一絲慈祥的微笑,道:“你現在居然也懂得‘怕’字了。”跛足童子紅了紅臉,垂下了頭。囁嚅著道:“我……我不是怕,隻是……隻是……”輕輕一笑,不往下說了。艾天蝠正色道:“怕就是怕,這正常得很,有什麼害臊的?”跛足童子道:“但大哥你為什麼不怕呢?”艾天蝠道:“誰說我不怕?我若不怕,隻怕早已死了。隻是有些事你雖然害怕,也還是要去做的。”跛足童子接著道:“有些事雖不怕也不能做的,是吧?”艾天蝠又自展顏笑道:“對了,這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俠客行徑,你應當牢牢記著。”端坐著的“九子鬼母”突然輕歎一聲,道:“天蝠雖是我的徒弟,但有些道理卻比我明白得多了。”艾天蝠垂首道:“弟子不敢與師傅相比。”“九子鬼母”搖了搖頭,歎道:“你本就如此。其實,這道理為師也知道,隻是為師一生行事,卻太過偏激,殺劫也太重,一心任著自己的好惡行事,隻知快意恩仇,便將善惡之分忽略了。”艾天蝠垂首不語,麵上卻現出感動之色。“九子鬼母”又向那跛足童子道:“老九,你真該多向你大哥學學。”跛足童子垂首道:“弟子最喜歡大哥了。”“九子鬼母”嘴角不禁泛起了笑容,搖頭道:“這孩子,我真希望他多吃幾次虧,多怕一些。”鬼母身側的錦衣少女接口笑道:“隻要師傅你老人家少疼他一些,他自然就會老實多了。”“九子鬼母”厲聲道:“不許多口!”自己卻又不禁笑了起來。跛足童子偷偷向那少女做了個鬼臉,又道:“大哥,你到底是答應不答應陪我去呀?”艾天蝠冷冷道:“這個……”“九子鬼母”道:“天蝠你就陪他去吧!”艾天蝠應聲稱是,那錦衣少女卻又笑道:“你瞧,師傅還是疼老九的,頭發快燒光了,還讓他出去闖禍。”跛足童子道:“好呀,你總是吃醋,醋娘子。”“九子鬼母”搖頭歎道:“這些孩子,唉,真沒規矩。”口中雖在歎息而言,但嘴角卻充滿慈祥的微笑。冷青霜、冷青萍望著他們,似乎已忘記哭泣。她們瞧著這師徒兄弟自然流露出的溫情,心中不覺暗歎忖道:“我隻道鬼母師徒俱都手段毒辣,心硬如鐵,哪知卻是如此。”她們呆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又不禁流下淚來。冷青霜懷抱中的孩子,瞪起兩隻圓圓的眼睛,望著他母親,那純潔而晶瑩的目光中,卻無淚痕。他似乎此時便已學會了“大旗門”男兒的勇敢與忍耐,自火中逃出後,便未發出過半聲啼哭。跛足童子回身望著她們,挺起胸膛,大聲道:“姑娘們,莫要哭了,我一定去為你們複仇。”冷青霜啜泣道:“我……我也……”跛足童子道:“你也什麼?你也要去?不行不行,你受了傷,又有孩子要照顧,是萬萬去不得的。”冷青萍、水靈光齊抬頭,同聲道:“我……”跛足童子大聲道:“不行不行,你們兩個大姑娘,怎麼能和咱們大男人走在一起,那多不方便。”冷青萍、水靈光垂下了頭。她們都是柔弱而多情的女子,若是被人拒絕,便從來不知反抗。那邊的錦衣少女卻紅著臉笑道:“好不害臊,自己明明是個小孩子,卻偏偏要充大人。”跛足童子笑罵道:“好,你好!”突然縱身而起。此刻兩隻皮筏,已流入個小小河汊,水勢已緩,是以兩船才可相距不遠,緩緩而行,離岸也不過僅有丈餘遠近。跛足童子淩空翻了個身,唰的掠上那艘皮筏,翻身拜倒,道:“師傅,弟子這就走了好麼?”“九子鬼母”還未說話,他便已翻身而起,突然伸手在那錦衣少女麵頰上擰了一把,笑道:“小丫頭。”那錦衣少女又笑又罵,頓足道:“小鬼,你……大哥,你瞧瞧他,再不管管他,他就瘋了。”那跛足童子早已大笑著掠上河岸,去得遠了。隻聽他遙遙笑呼道:“大哥莫理她,這醋娘子,瘋丫頭,易小芳,我告訴你,你這樣一輩子也嫁不出去的。”那錦衣少女易小芳頓著足,笑罵道:“師傅,你看,小華他……他……”卻已笑得說不出話來。“九子鬼母”撫著她的手,搖頭笑道:“你們看這孩子,一天到晚,隻會笑,好像無論什麼悲傷的事,她都看不到似的。”轉首又道:“天蝠,你快去吧,好生看著小華。”艾天蝠應聲稱是,飛身而去,隻見他雙臂微振,兩隻長袖,在眾人眼前微微一飄,身形便已蹤影不見。“九子鬼母”搖頭歎息道:“天蝠近年來,不但性情越發深沉,武功也似乎要比我強了。”那邊水靈光、易清菊、易冰梅、冷家姐妹卻都在暗中默禱,盼他們能早日尋著沈杏白,為死去的人複仇。沈杏白這時正被海大少重重摔在甲板上。海大少聽得船艙中蜷伏著一個水淋淋的身子,這人仿佛是方被人自水中救起,神智還未清醒,海大少並不認得,就連將他救起的霹靂火也不知他是誰。——若是霹靂火知道他是誰,恐怕便不會救起他了。沈杏白卻是認得他的,而且十分認得。而沈杏白此刻被海大少一摔,呻吟著翻了個身;海大少方要問艙中人是誰,突聽霹靂火大喝道:“怎會是你!”海大少轉身望去,隻見霹靂火指著船上的沈杏白皺眉道:“這不是沈杏白麼,怎會如此?”海大少皺眉道:“你認得他?”霹靂火點了點頭,道:“自然認得,他就是黑星天的徒弟。他怎會冒犯了你,這倒怪了。”海大少怒罵道:“此人一到危難時,便要出賣朋友,萬萬不是個好人,留在世上也是禍害。”霹靂火呆了半晌,道:“如此說來,你與他並無冤仇了。”海大少怒道:“他也配和俺有仇麼?”霹靂火道:“不錯,能與‘天殺星’結下梁子的,好歹也要是條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漢子。”他語聲微頓,突又歎道:“但這廝卻與老夫有些淵源。”海大少瞪起眼睛,道:“什麼淵源?”霹靂火道:“這廝跑到‘霹靂堂’去通風報訊,是以老夫才知道我那不成材的徒弟是被黑星天拖走了。”海大少眨了眨眼睛道:“哦,還有呢?”霹靂火道:“詳細情形,他說他也不知道,卻又說他自己也要逃走,苦無盤纏,老夫還送了他些銀子。”海大少大笑道:“他三言兩語,話未說清,便將你銀子騙去了,這也算叫‘有些淵源’麼?”霹靂火呆了呆,笑道:“老夫總不忍見他被殺……”海大少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突然飛起一足,將沈杏白踢下了船,口中大笑道:“是死是活,全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霹靂火趕到船邊,沈杏白早已蹤影不見。他霍然轉身,負氣道:“你這樣也算饒了他的活命不成?”海大少笑道:“自然,落下水又不是定會死的,你艙中不是就有個被你自水裡救起來的人麼?”霹靂火又呆了呆,突然伸手一拍海大少肩頭,大笑道:“好,算你比老夫能說會道,咱們且去看看艙中那人可死了?”艙中的鐵中棠,已漸漸蘇醒。他隱隱約約聽得艙外的言語,聽得“黑星天的徒弟”此刻便在艙外,他心頭不禁吃了一驚。但瞬即他又聽得怒罵聲,落水聲,懸起的一顆心,便又鬆了下去,而海大少與霹靂火卻已踏入艙來。他自然認得這兩人,而這兩人卻根本不認得他。隻見霹靂火目光轉處,笑道:“不但未死,而且醒了。”海大少笑道:“俺看你平生傷人不少,救人隻怕還是首一次吧,否則你萬萬不會如此高興。”霹靂火亦自大笑道:“這一下真被你猜對了。老夫雖也做過好事,但完全被老夫救活的性命,倒真隻有這次。”他彎下身去,輕拍著鐵中棠的背脊,和聲道:“少年人,你腹中的水可已吐乾淨了麼?”鐵中棠苦笑道:“多謝老丈大……大恩……”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被仇人所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卻聽霹靂火和聲又道:“你喝了不少河水,此刻想必還難受得很,不必多說話了,好生歇著吧!”鐵中棠果然閉起眼睛,不再說話,但胸膛起伏,卻甚是劇烈,顯見得心中思潮,也甚是紊亂。海大少含笑旁觀,隻見霹靂火在搖晃的船身中走來走去,拿了茶杯,倒了碗水,又取些丸藥,和在水裡,過了半晌,他才扶起鐵中棠,將藥水灌他服下去,口中道:“少年人做事日後定要小心些,好生怎會落下水的?”鐵中棠歎息一聲,閉口不答。他有心不喝那藥水,但轉念一想,自己既已受了彆人救命之恩,還有什麼理由不喝這藥水?霹靂火望著他麵上神色,不禁皺眉道:“看你長籲短歎,愁眉不展,心裡莫非有什麼心事不成?”鐵中棠歎息著搖了搖頭。霹靂火突地恍然拍掌道:“哦,是了,少年人,你心裡必定有些想不開的事,是以便要自尋短見,投水而死。”他拍著鐵中棠肩頭含笑道:“但你年紀輕輕,什麼事都該想開些。你可是情場失意麼?不怕不怕,似老夫這般生相,還不是三妻四妾,以你這樣的才貌年紀,那女子不跟著你,定是她瞎了眼睛,老夫負責為你找十個八個比她美貌十倍的。”鐵中棠苦笑搖頭,道:“老丈錯了,在下……”霹靂火皺眉截口道:“不對麼?好,老夫再猜上一猜。你既然非情場失意,莫非是……是銀錢有了困難?”他伸手猛拍鐵中棠肩頭,笑道:“不怕不怕,更不怕了。少年人風流慷慨,花多了銀子又算得什麼?”他指了指海大少,大笑又道:“你莫看他這樣子,他隨手都是銀子,你要多少,隻管開口便是。”海大少笑道:“你倒不錯,慷起他人之慨來了。”霹靂火佯怒道:“他若不給,老夫也多的是。”鐵中棠長歎搖頭道:“老丈……”霹靂火皺眉道:“不是麼?”他皺眉苦思半晌,恍然道:“看你文文靜靜,想必是受了彆人氣了。不怕不怕更不怕,快說出是誰,老夫替你出氣。”鐵中棠黯然道:“老丈全錯了,在下隻是酒醉失足的。”霹靂火大笑道:“妙極妙極,酒醉失足!海老兄,你聽見沒有,這少年原來也和你我一樣,是個酒鬼。”海大少亦自笑道:“少時定要與他痛飲一場。”鐵中棠掙紮坐起,道:“不瞞老丈,老丈如此厚愛,在下卻僅是個卑鄙之徒,竟愛上塾中師母,是以才會酒醉。”他故意垂下頭,道:“此話在下本不願說,隻因老丈實在感動在下,在下才厚顏說了出來。”霹靂火皺了皺眉,但瞬即笑道:“不怕,不怕,少年人難免一時失足,何況你還知道過錯,勇於承認,這才是大丈夫。”鐵中棠呆了一呆,道:“這……這……”他見霹靂火對他那般關切,心中更是難過,暗道:“我不如故意將自己說成個惡徒,故意激怒於他,他一怒之下,便不免打罵於我,甚至再踢我落水,自倒好得多了。”哪知無論說什麼,霹靂火總是“不怕不怕”,根本不當回事,鐵中棠反倒呆了,再也說不出話來。海大少卻在含笑望著霹靂火。霹靂火抬眼望處,道:“你這老兄,笑個什麼?”海大少笑道:“我笑你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卻沒了脾氣。”哪知鐵中棠卻突然怒道:“我對你說出如此卑鄙之事,你卻還說不怕,顯見得你也不是個好人!”他實在無法,隻有裝作怒罵。隻要霹靂火被他激怒,或是還罵,或是動手,他也好乘機拂袖而去。哪知霹靂火卻仍然嗬嗬大笑道:“好孩子,簡直和老夫少年時的脾氣完全一模一樣。”他伸手拍著鐵中棠肩頭,笑道:“老夫聽了那話,並非不氣,隻是有些不信你會如此;縱然如此,也必有理由可以原諒。”鐵中棠頓覺熱血上湧,黯然垂首道:“老丈為何如此厚待於……於我……”他縱然情感冷靜,此刻喉頭也似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