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將長索另一端,係在船上,緊緊拴住了漁船,身形突然橫飛而起,掠上了礁石。她左右雙手,各各提著隻竹籃,身形飛掠在崢嶸險惡,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卻是穩健迅急,足以驚世駭俗。礁石間惡浪洶湧澎湃,雪白的浪花,飛激四濺。這老婆子身形兔起鶻落,看來直如白發龍婆,淩空飛渡一般,竟是直撲鐵中棠藏身之山岩。鐵中棠又白吃了一驚:“莫非她已發現了我?”刹那之間,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岩。但她卻未接連撲上,反而沿著岩麓走了幾步,突然放下竹籃,伸出雙手,抓住了一方尖銳的岩石,用力一扳。那方無論是誰看來,都斷然必定以為是在山岩上生了根的石筍,赫然竟在她以手一扳之下,緩緩滑了開去。鐵中棠自上麵瞧將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隻見那滑開了的石筍下,乃是一塊鐵板,白發老婆子俯身掀開了鐵板,便露出個兩尺方圓的洞穴。洞裡黝黯無光,深不見底。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飯來了。”呼聲落處,突有一陣鐵鏈曳地之聲,自洞穴中傳了出來。無底洞口,響起鐵鏈之聲,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鐵中棠越瞧越是驚奇,他無心去窺破彆人隱秘,實是大為犯忌之事,當下更是屏息靜氣,不敢動彈。那老婆子聽得鐵鏈一響,立刻自竹籃中取出兩隻紙袋,輕叱道:“接住。”隨手拋入洞穴之中。她似乎對洞中之人,深懷畏懼之心,紙袋拋下,立刻將鐵板緊緊蓋起,翻轉身子,推動岩石。隻聽洞穴中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回去告訴日後,她……”但石筍已然闔起,語聲也立被隔斷。那老婆子鬆了口氣,喃喃歎道:“……可憐!可憐!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無望了。”但隱約聽來,卻可猜出這老婆子似在為洞中之人惋惜。但她雖在惋惜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卻又說他落到如此地步,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來,更是今生無望了。鐵中棠目送船影消失,心中暗暗忖道:“看來這老婆子定是常春島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會提起日後兩字。”他想到雲錚與溫黛黛,也曾坐這艘船來尋找自己,便更斷定這老筍子定是來自常春島的。隻因那黑衣聖女要溫黛黛以哨聲呼喚渡船之事,鐵中棠也曾聽在耳裡,如此說來,則溫黛黛與雲錚必定已在“常春島”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們既脫離險境,鐵中棠自也大是放心。但被囚在這神秘的洞穴中的,突竟是誰?此人竟敢直呼“日後”之名,那老婆子看來雖然對他那般懷有戒心,卻儼稱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來曆,想必自是十分驚人。“日後”將他囚禁在如此陰黝潮濕的洞穴中,顯見對他痛恨極深,卻又為何不索性將他殺了?而能被“日後”懷恨之人,卻也斷然必非尋常之輩。鐵中棠翻來覆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覺此事實是詭秘之極,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滿了神秘的色彩。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實是再難遏止,接連幾個縱身,掠到石筍前,推開石筍,掀起鐵板。但他行事從不魯莽,生怕洞中人乘機脫逃。此人若非惡徒倒也罷了,若是凶惡之徒,自己卻又製他不住,豈非要闖大禍?是以他隻是將鐵板掀了一線,萬一情況不對,再將鐵板關上也來得及。要知那石筍重逾千斤,隻可向旁推動,卻無法向上抓起,中間隔著塊鐵板,洞中人便休想將石筍移開。何況那鐵板厚達七寸,分量亦99lib?是極為沉早,縱有絕高之掌力,亦是決計無法將之震裂。是以洞外之人雖可進去,洞中人卻萬難出來。而山岩上千石萬筍,若非眼見,又有誰會知道這石筍下藏有秘密?築建這秘窟之人,端的是獨具匠心,令人欽佩。鐵中棠白鐵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這才瞧出洞中乃是條曲折幽秘的地道。突聽那鐵鏈拖地之聲,又自地道中搖曳而來,一條人影,隨著鐵鏈曳地聲,自陰影中緩緩現出,厲聲道:“是什麼人在外麵,又來擾人清夢?”鐵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隻覺此人雖是鐵鏈在身,被人囚禁,但語氣之間,竟仍隱隱帶有帝王之威。縱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會失去威嚴。此人自然萬萬不會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況下,仍有如此氣概,一種豪雄威風,浸浸然直逼鐵中棠眉睫。鐵中棠心念一閃,口中未說話,卻將鐵板完全掀開。那人抬頭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話?”隻見他發髻蓬亂,須長過胸,形狀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種英雄落拓之氣,卻更是令人心醉。鐵中棠緊抓著鐵板,隻要他身形一動,便可將鐵板閹起,口中卻道:“地穴已開,你為何還不乘機逃出?”那人再也未想到他會突然說出這句話來,也不禁一怔。但瞬息之間,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幾時逃走過?無知小輩,你竟將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狂笑之聲,震人耳鼓,正是神龍遭困淺灘,餘威仍足驚人。鐵中棠心念又一動,大聲道:“你可認得朱藻?”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鐵中棠道:“不錯,夜帝之子朱藻。”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竟仍茫茫然有些癡了,過了半晌,突然大喝一聲,道:“你認得他?”鐵中棠道:“認得。”那人道:“他……他在哪裡?……他此刻也……也來了麼?”語聲竟已顫抖,顯然心中大是激動。鐵中棠暗暗歎息一聲,已猜出此人是誰了。他無意中遇著此人,心中雖是又驚又喜,但見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樣,卻又不禁感慨叢生,泫然欲淚。那人卻是滿心焦急,厲聲道:“快說,他可是來了?”鐵中棠歎道:“他雖未來,卻時時刻刻在想念著你老人家,隻是……隻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處。”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著我?”鐵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抓開鐵板,縱身躍了下去。那人厲聲道:“你要做什麼?”話猶未了,鐵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麵前,垂首道:“小侄鐵中棠,叩問你老人家福安。”那人雙目圓睜,神情更是驚詫,厲聲道:“你究竟是誰?你可知我又是誰?為何要向我跪拜?”鐵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結義兄弟,見了你老人家,自當跪拜。”突覺肩頭一陣劇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鐵中棠隻覺這隻手掌,猶如鋼鐵一般,勁力之強,竟是自己生平未遇。何況武功練到鐵中棠這種地步,對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種本能之反應,無論是誰,都難將他抓住。但此人卻能無影無蹤般伸出手來,直到抓住鐵中棠後,鐵中棠方始覺察,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驚人。鐵中棠雖是銅筋鐵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卻仍咬牙忍住,決不皺一皺眉頭。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灼灼,凝注著鐵中棠。鐵中棠也抬起頭來,回望著他。隻見他身上一件寬袍,已是千縫百補,滿頭長發披散,雙目雖仍灼灼有光,看來卻仍是潦倒已極。尤其是那副鎖在他身上的巨大的鐵鏈鐐銬,更令鐵中棠滿心感慨,既是憐憫,又覺悲痛。那人緩緩道:“你已知道我是誰了?”鐵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誰了。”那人喃喃道:“不錯,不錯,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突然鬆開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誰,便該稱我一聲老伯才是。”鐵中棠這才完全確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錯,這個赫然滿身鐐銬,幾乎連手足都難動彈的老人,正是名動天下,無人能與之抗衡之“夜帝”!刹時間,鐵中棠更是驚喜交集,伏地再拜,恭聲道:“老伯……”夜帝哈哈笑道:“藻兒為人一向目中無人,能與他結拜兄弟的,老夫早已知道不會錯了。”鐵中棠道:“多謝老伯誇獎。”夜帝道:“你一時便能猜出我是誰來,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麵不改色,端的有幾根硬骨頭。”鐵中棠見他落到如此地步,心胸仍如此開朗,若非人中之傑,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佩服。夜帝道:“想不到藻兒竟還記著我!他可好麼?我那住處,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寬敞了。”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過了半晌,方自勉強忍住悲痛,垂首道:“不知老伯已有多久未曾回家了?”夜帝道:“誰耐煩去記那日子,隻怕有十來年了吧!”鐵中棠暗歎忖道:“彆人若是過他這種日子,定是度日如年,連多少天都記得清清楚楚,而他竟連多少年都記不得了,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滄海桑田,這十餘年來,世間變化已有不少……”夜帝笑道:“但我那住處遠離紅塵,想必不致有……”鐵中棠歎道:“那……那地方……已……”他實是不忍將夜帝地方已被焚毀之事說出口來。夜帝變色道:“已怎樣了?”鐵中棠卻也終是不敢隱瞞,垂首道:“已……已被焚毀了。”他生怕這老人家聽得這驚人之變故,太過悲痛,竟是深垂著頭,再也不敢仰首去望一眼。哪知夜帝又自仰天笑道:“燒了麼……燒了也好,遠在十餘年前,老夫便想將它燒了的。”鐵中棠道:“為……為何……”夜帝笑道:“你既與朱家人結為兄弟,便該知道我朱家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享受,卻不能吃苦的。”鐵中棠道:“是……”夜帝道:“但無論任何享受,都定必要奮鬥才能得來。你若喜歡比彆人享受得好,你能力就必須比彆人高些。”鐵中棠肅然道:“此點小侄定必永記在心。”夜帝笑道:“我相信藻兒之能,無論環境多麼惡劣,他也必能改造,是以我對他一向放心得很,隻是……”笑容突然消失,歎道:“隻是不知他的娘如今怎樣了?”鐵中棠心頭一顫,頭垂得更低。夜帝歎道:“她委實太過好強,一心想要勝過我,但像她那樣去練武功,卻太苦了,不知她那痛苦已結束了麼?”鐵中棠不敢抬頭,道:“她老人家痛苦已結束了……”夜帝開顏笑道:“好極好極,她也該享享福了。”鐵中棠隻覺心頭一陣劇痛,更是不敢抬頭。夜帝道:“裡麵有些好酒好菜,你既來了,便該陪我談談,莫急著要走,知道麼,快進去痛飲幾杯。”鐵中棠又驚又奇,幾乎奇怪得說不出話來,呆子半晌,方自訥訥道:“老……老伯還要進去麼?”夜帝道:“自然要進去的。”鐵中棠道:“小侄既已將秘門打開,老伯為何還不走?不如待小侄先將老伯身上的……的東西弄去……”夜帝道:“原來你要救我出去。”鐵中棠道:“小侄……小侄是……”夜帝又仰天笑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還用得著等你來麼?孩子,你未免太小瞧了你朱老伯了。”鐵中棠道:“老……老伯為……為何不走?”夜帝笑道:“這其中有道理,你慢慢便會知道了。”拉起鐵中棠,轉身向那曲折的岩洞裡走去。鐵中棠又驚又歎,忖道:“這老人當真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到如此年紀,還是如此倔強,到如此地步,還是決不肯接受任何人絲毫幫助,看來隻有慢慢設法勸他,他才會走的了。”但他怎敢將這番話說出口來,隻得相隨而行。隻見這山岩下的秘洞,竟是曲折深邃,有如諸葛武侯之八卦陣一般,幽秘繁複處尤有過之。兩人走了半晌,鐵中棠更是發覺自己若非有老人領路,便再也休想自這曲折的道路間走回原地。越是深入,越是陰濕黝黯,到後來竟已伸手難見五指。鐵中棠想到自己結義兄弟之爹爹竟在這種地方過了十餘年的日子,更是決心要將老人說服,勸他出去。也不知轉了多久,夜帝方自停下腳步。忽然間,鐵中棠隻聽“叮”的一聲輕響,火光一閃,眼前竟突然大放光明,原來秘道中竟已亮起了燈光。隻見前麵岩壁,已被鑿成石燈的模樣,燈芯竟有十餘條之多,互相連接,夜帝火石一敲,刹那間燈芯便一齊燃著,有如魔法一般。鐵中棠瞧得內心驚奇,目定口呆。他奇的倒不是這石燈製作之巧,隻是再也想不出這燈中滿盞的燈油究竟是哪裡來的。但更令他奇怪的事,還在後麵。秘道中一直是陰濕而黝黯的,這裡卻乾燥寬暢,左麵一張石床,右麵一張石桌,幾個石凳,石桌邊竟還有個石盆,盆沿雕成雙龍搶珠之勢,一縷清泉,潺潺不絕,自龍口中流了出來,又自盆底流了出去,盆中卻始終保持著滿盆清水,再一旁的梳洗用具,也無一樣不是乾乾淨淨。夜帝笑道:“這地方還好麼?”鐵中棠道:“此處雖好,卻非久留之地。”夜帝哈哈笑道:“說得好……說得好……”一麵大笑,一麵已將那兩隻紙袋拆了開來。紙袋中食物倒也豐盛,鐵中棠隻道他要勸自己吃了,哪知夜帝提起紙袋,竟將袋中食物都倒入盆下水溝裡。鐵中棠大駭道:“老伯這……這是作甚?”夜帝道:“你莫非當我要絕食自儘不成?”鐵中棠道:“這……這……”夜帝大笑道:“你隻管放心,老夫縱然要死,也要尋個舒服的法子,萬萬不會被生生餓死的。”鐵中棠更是詫異,忍不住道:“但老伯為何要將吃食倒了?”夜帝笑道:“這些東西隻配給馬吃,老夫這裡既無驢,亦無馬,不將它倒了,留著它作甚?”鐵中棠隻聽得呆呆地怔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不……不知老伯平日吃些什麼?”夜帝且不作答,反而問道:“方才老夫曾說,若是要走,多年前便已走了,你司是有些不信?”鐵中棠訥訥道:“小侄確是有些不信。”夜帝大笑道:“你倒老實得很……好!你且忍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中,你無論見著什麼,都莫要說話。”鐵中棠更滿腹狐疑,勉強道:“小侄遵命就是。”夜帝大笑道:“好!”笑聲中雙臂一震,身形暴長,滿身鐵鏈鐐銬,突然四散而開,嘩啦啦,啷嗆嗆,落滿了一地。鐵中棠駭然道:“這……”夜帝笑道:“莫忘了不準說話。”鐵中棠隻得將滿心驚訝,壓了下去。夜帝轉身走到水盆前,略為梳洗,脫下寬袍,裡麵竟是件柔絲所織,輕柔華麗的花衫。等他轉過身來,哪裡還是方才那落魄潦倒的老人?哪裡還有一絲一毫落魄潦倒的模樣?隻見他容光煥發,須發有如衣衫般輕柔,看來雖是瀟灑飄逸,卻又帶著種不可抗拒之威嚴。這瀟灑與威嚴之奇異混合,便混合成一種不可抗拒之男性魅力,令人頓時忘卻了他的年紀。鐵中棠又待驚呼,雖然忍住,但張開了的嘴,卻再也合不攏了。夜帝微微一笑,緩步走到石床前,伸手一扳,那石床竟赫然應手而開,又露出了個洞穴,但洞穴中卻是光亮異常,洞中秘道,亦是異常平整光潔。夜帝道:“隨我來。”鐵中棠有如身在夢境,呆呆地跟著走了下去。他天賦機智,平日彆人所行所為,他事先便可料中十之八九,但今日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卻無一不大出他預料。隻見秘道兩旁,每隔十步,便有盞石燈,走了數十步,便是道月牙石門,低垂著淡青長簾。夜帝回首笑道:“閉起眼睛,要你睜開時再睜開。”鐵中棠此刻對他已是五體投地,立刻閉起了眼睛。隻覺夜帝引身將他引入了垂簾,又走了幾步,鼻端便飄來一陣淡淡的香氣,令人心神俱醉。香氣濃濃,室中也漸漸溫暖。又過了半晌,夜帝方自笑道:“好,睜開。”鐵中棠深深吸了口氣,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眼睛不睜還罷,這一睜開了眼睛,幾乎嚇得跌倒在地。隻見此刻他立身之地,竟是個圓形石洞,雖說是石洞,但四麵滿懸長綴之錦帳,珍貴之毛皮……縱是大富之家的廳堂,也不過如此,何況洞中一桌一幾,俱是青石雕刻而成,花色不同,各具匠心。有的石桌形如樓房,有的臥椅形如長橋,有的低幾形如農舍,更有張圓桌竟雕成那“夜帝之宮”的模樣。石桌上一杯一盞,亦是花巧奇麗,有的形如鳥雀,有的形如牛馬,有的形如武士,有的形如裸女。每樣東西,俱是手製而成,但是匠心獨運,栩栩如生,這已是任何巨室富家萬難及得上之事。更何況——錦帳下,石桌旁,低幾前,竟站著十餘個絕美少女。她們有的身披輕紗,有的穿著錦袍,有的正在談笑,有的正在下棋,也有的正在梳妝,還有的正在作圖。此刻,每個人都停住了手,癡癡地望著鐵中棠,每個人麵上都充滿了驚訝之色,不知道少年自何處來的。鐵中棠幾乎眼也花了,他平生所遇之人,可驚可奇之事雖然不少,但卻當真要以此事為最。一時之間,他整個人都呆住了,莫說夜帝令他莫要說話,便是要他說話,他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夜帝道:“此地又如何?”鐵中棠道還是說不出話來。夜帝笑道:“此刻你不妨說話了。”鐵中棠長長歎了口氣,道:“小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夜帝大笑道:“好!好!”轉身麵向少女,笑道:“這便是我那藻兒的結義兄弟,你們不妨過來相見。”少女們掩唇輕笑,有的還不禁垂下頭去。夜帝大笑道:“此地久無外客,這些丫頭也不免都變得小家氣了,賢侄你可莫要見笑。”鐵中棠也不禁垂下了頭,哪敢回話。夜帝道:“呆望什麼?還不整治些酒菜來,與我這賢侄接風?”少女們一陣嬌笑,一齊走了。夜帝道:“坐下。”鐵中棠坐了下來。夜帝道:“到了這裡,你感覺如何?”鐵中棠抬起了頭,隻見四麵珠簾仍不住輕輕搖蕩,一陣陣銀鈴般的輕悅笑聲,自搖蕩的珠簾中飄了過來。他又自長長歎息一聲,訥訥道:“小侄直到此刻為止,還有些不甚相信,不知這究竟是真是幻?”夜帝哈哈笑道:“老夫早巳說過,朱家的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會設法好好享受。”鐵中棠歎道:“老伯實有過人之能,但……但小侄心裡有許多無法想通的事,不知老伯能否見告?”夜帝道:“有什麼事,你隻管問吧!”鐵中棠道:“不知老伯怎會到了這裡,又怎會……怎會如此?”他實在找不出話來形容心中的驚異,隻有苦笑著四麵指了指,隻因日後既然將他囚禁此間,此間便必是絕地,而夜帝卻能將此絕地變為仙境,豈非大是不可思議。夜帝含笑道:“你問的雖然隻有兩句話,但我解釋起來,卻委實是說來話長,不知你可有耐心聽麼?”鐵中棠道:“小侄洗耳恭聽。”夜帝微微一笑,尋了張舒服的臥榻倒身坐下,開始敘說那一段神奇的故事。隻聽他緩緩道:“我一生行事,自信絕無愧天疚地之處,卻隻有件事被人罵得體無完膚,你可知道是什麼?“好!瞧你微笑不語,想必心裡已知道,隻是未便說出口來。其實你縱然說出,又有何妨?要知風流亦非見不得人的事,隻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縱然對天下女子鐘情又有何妨?“我一生之中,最最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雙全的女子,隻因惟有她們,方是天地間靈氣之所鐘。你且看有些女子粗頭與惡俗,有些女子卻是清雅如仙,這其間差彆為何如此之大,便是因為上天喜惡有所不同。蒼天既將靈氣鐘於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愛護,這正如好花好草,靈山秀水,亦是要人欣賞之理相同。若有人對這些蒼天垂愛之事物,不知欣賞,不知愛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呆子。”他仰天大笑數聲,接著道:“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從來不敢暴殄天物,隻要是上天眷愛之女子,我必定愛護有加,視如無上之珍寶。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為,不過是要將天下好女子好生護著,莫教她們受了惡人欺負而已。“更令人慶幸的是,隻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實也惟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心。我平生最大之願望,便是與天下的女子結為知己,更願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將我視為知己,則人生已庶近無憾了。”他顯然已將鐵中棠視如子侄,是以說話毫無顧忌,鐵中棠卻已聽得呆了,惟有連連苦笑。隻因他這番言語,說的無一不是鐵中棠聽所未聽,聞所未聞的道理,鐵中棠實不知他說的是對還是錯。轉眼瞧去,隻見少女們已將酒菜端來,悄悄坐在四周,一個個俱是麵帶微笑,早已聽得入神。這番話她們顯然已不知聽過多少次了,但此刻仍聽得如此入神,可見夜帝言語間,實是大有令人動情處。酒菜果然精致,夜帝舉杯在手,突然長長歎息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方自接著往後說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卻有個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將我視為知己,而且根本對我不理不睬。“這實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為了此事,我接連七日七夜,幾乎全然未進飲食,幾個月裡,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隻要一想起她來,心頭便有如針刺般痛了起來,不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時之心境?“好,你還是微笑不語,我那時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唉,與你這樣聰明的孩子說話,也是人生一件樂事,否則與那些俗物言談,倒不如對牛彈琴還可少生些悶氣。”他說來說去,儘是說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將話題岔開,又忽而要鐵中棠飲些美酒,用些酒萊,鐵中棠忍不住要將方才的話再問一次道:“不知前輩怎會來到這裡?”夜帝這才說及正題,歎息著道:“你且莫著急,隻因方才那些話,聽來似乎與此事並無關係,其實卻是我為何會到這裡的最大的原因。“你可知那對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誰麼?她便是……好,隻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島之日後。她若是對我不睬,倒也罷了,我最多不過生些悶氣。哪知到了後來,她竟想儘辦法,將我身邊的女子,俱都說動,十人倒有九人離我而去。“她說我用情不專,自命風流,卻不過隻是好色之徒。她哪裡知道我之深情,她哪裡知道我的深意!你可見到愛花之人,家裡隻種一株花的麼?家裡惟有一株花的,那斷然必非愛花之人。這道理正與我相同。我若對女子漠不關心,又何苦用儘千方百計要她們陪伴在我身旁,辛辛苦苦地維護著她們,絕不使她們受到絲毫傷害?愛花之人必常護花,將花移人溫室,冬日焙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鮮花莫被狂蜂所戲,野鳥所欺。唉……不是愛花人,又怎知護花者的一片苦心?”這番話又聽得鐵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雖覺這道理大是不通,卻又說不出他的不通之處在哪裡。那些少女卻聽得如醉如癡,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淚。鐵中棠趕緊插口道:“是以老伯便趕去常春島。”夜帝道:“不錯。那時藻兒年紀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關,我忍無可忍,便趕去常春島。日後卻早巳算定我這一著,她終究不敢與我獨鬥,竟已集全島百餘高手之力,擺下了‘大周天絕神陣’,在岸邊等候於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島,她便與我立下誓約,隻要我能破了那‘絕神陣’,她便聽憑我來處治,我若在三個時辰中破不了此陣,使得完全聽憑她發落了。那日海上風浪極大,我下船時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個時辰,又嫌太少。但我雖明知這誓約立得極不公道,卻又被她這條件所誘,無法拒絕,一戰之下……唉,我便到了這裡。”鐵中棠也不禁為之長歎一聲,沉吟著道:“不知老伯臨去之際,可曾將去向說給朱大哥知道?”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來深知我心意,我縱然不說,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裡。”鐵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確知道的,隻是……”他要說的是:“隻是她老人家未及說出,便已死了。”但卻將這句話又忍在心裡。夜帝道:“隻是什麼?”鐵中棠強笑道:“隻是她老人家並未告訴小侄。”夜帝舉杯在手,呆呆地出了會兒神,緩緩歎道:“我十餘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願藻兒來找我。”鐵中棠暗暗歎道:“這次你卻錯了。”過了半晌,夜帝方自接著說了下去:“我到了這裡,不過半年,便將這岩洞中的秘路全都摸熟了,但約莫十個月後,才發覺此地並非絕地,除了那入口外,還另有一條石隙,可通向外麵,那時我若要走,便可走了。”鐵中棠道:“老伯為何不走?”夜帝正色道:“男子立身處世,雖可不拘小節,但於大節,有關忠、孝、信、義處,卻斷不可虧。”鐵中棠肅然道:“是。”夜帝道:“我隻要留在此間不走,便不算失信於人;至於我在此地如何過活,便要看我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隻要我有此能力,縱然日日享樂,也無虧於心,非我定要在此受苦,才算守信。”這番話卻是說得義正詞嚴,無懈可擊。鐵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卻不禁暗歎忖道:“我這伯父雖然生性風流,立論有時也不免失於偏激,但胸懷間自有一種恢宏之氣,果真不失為武林第一名俠之風範。”一念至此,麵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麵的事,你都已知道了,不如由你接著往下說吧,也可說得動聽些。”一個鵝蛋臉,柳葉眉,高挑身材,膚色微黑,年紀雖已二十七八,但卻仍充滿青春健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轉,嫣然笑道:“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卻永遠也忘記不了。”她笑容間滿含對往事甜蜜的回憶,開始敘說她的故事,輕柔的語聲,令鐵中棠更是聽得入神。她闔起眼簾,說得很慢:“那時正是暮春時節,我和翠兒每天要趕著羊群出來,找個有水有草的地方,一麵讀些書,一麵牧羊。有一天,已是黃昏,我正要回去了,忽然聽得山下麵有吟詩的聲音傳出來,念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山下麵會有人吟詩,我自然嚇了一跳。“但那吟詩聲是那麼優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詩句,我聽了兩句,竟不知不覺間聽得呆了。那時我心裡想,山下麵的縱然是鬼,也是個雅鬼,於是我和翠兒就壯起膽子,去找這聲音是自何處發出來的。”她笑容更是動人,接著說:“你知道少女們的幻想總是比彆人多些,所以我們才一心要找那雅鬼。若是換了現在,隻怕我們就不敢了。我們找了半天,才發現亂草間,山石竟有條裂隙,有雙眼睛正在這裂隙中呆呆地望著我們。這雙眼睛的目光,也是那麼溫柔,決沒有絲毫惡意,我們就壯起膽子,和他說起話來。從那天之後,我們每天都要去聽他說話,隻因他說的全是我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我們都不禁聽得著了迷。我們每天擠羊奶給他喝,他也時常用石頭雕些東西送給我們,到後來我和翠兒就都對他……都對他……”說到這裡,她臉上泛起一陣淡淡的紅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頭,嫣然一笑,才接著道:“到後來我們都覺得再也不能離開他了,就帶著些紙筆、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進這地洞裡。那時這地洞雖還沒有這樣的規模,但已是很乾淨了。我們每天陪著他吟詩、下棋、作畫。“有一天他突然要我們將畫好的畫拿出去賣,再換些有用的東西回來,但他卻又要我答應,一定要將畫賣給女孩子。但閨秀少女怎會到街上來買畫,幸好我們也是女人,可以在彆人閨房裡走動,很容易就將七八張畫全都賣了出去,而且賣得價錢很高,我們就買了些絲綢、紙筆、珊瑚、象牙一類的東西回來。“一次他不但畫了畫,還刻了一些圖章和珊瑚、象牙人一類的小玩意,於是我們又拿出去賣。那時我們到了市上,先前買我們畫的幾個女孩子,竟派了她們使喚的丫頭,天天在街上等著我們。原來她們已對那幾幅畫著了迷,整日茶不思,飯不想,隻是呆呆地望著那畫兒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