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明驚呼一聲,頓覺這村民笑容中也似充滿了詭秘之意,情不自禁倒退了兩步,叱道:“你……你要做什麼?”那村民笑道:“小人隻是將捉的蛇拿給客官瞧瞧。”伸出木棍,在蛇首上輕輕一敲,毒蛇紅信一閃,又縮回竹籮之中。易明厲聲道:“深更半夜,來捉毒蛇,顯然必非安分良民。”手肘一碰易挺:“抓住他,問問他究竟是何來路?”那村民立時大驚失色,顫聲道:“客……客官請慢動手,小人半夜來捉毒蛇,隻不過貪得幾兩銀子。”易明道:“什麼銀子?哪裡來的銀子?說清楚些。”那村民戰戰兢兢,顫聲道:“前兩天山上來了位活佛,不但有降龍伏虎之威,而且還能生吃毒蛇,據說他老人家曾在西天佛祖麵前發下心願,要吃滿十萬條毒蛇方能修成正果,重回西天,是以他老人家終日便以毒蛇為餐,還出了一兩銀子一條的高價,來向小人們收買毒蛇。”他說的雖近神話,但易挺等三人一聽入耳,便已猜到那生吃毒蛇的“活佛”,必定是個行跡詭異的外門高手。易挺皺眉道:“那活佛長得是何模樣?”村民惶聲道:“小人們肉眼凡胎,可不敢去瞧他老人家,隻知他老人家終日在山上一座山神廟裡參禪打坐。”易明道:“你們瞧不見他,如何拿得到銀子?”那村民道:“小人們捉了毒蛇,隻要裝作一籮,送到山神廟前,第二日清晨一覺醒來,便會發現那竹籮已飛回小人們的桌上,竹籮裡毒蛇已不見了,卻裝滿了佛爺賜給小人們的銀子。幾天以來,從未錯過。”易明還想說話,卻被易挺使了個眼色止住。村民道:“不……不知客官還有何吩咐?”易挺道:“這就是了,你們快去捉蛇吧,咱們也該回去安歇了。”一手拉著易明,轉身大步而去。水靈光見到易明居然竟拋下如此奇秘詭異之事不再過問,也乖乖地跟她哥哥走了,心裡不覺有些驚奇,忍不住笑道:“今兒天氣隻怕不好。”易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有何不好?”水靈光微微笑道:“若是好天氣,你怎肯回家安歇?”易明“噗嗤”一笑,道:“你當我哥哥真是安分守己的人麼?小時他的調皮搗蛋,當真是人人見了都要頭大如鬥,如今他雖然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來,可也裝不久。此刻他哪裡是要回去安歇,隻不過是要躲開那些村民的目光,然後再走另一條路,偷偷繞上山去。”水靈光瞧了易挺一眼,笑道:“是麼?”易挺垂首笑道:“哥哥的事,妹妹總是最清楚的。”他非但不敢接觸水靈光的目光,而且被水靈光瞧上一眼,臉就有些紅了,隻是水靈光心有彆屬,卻全未在意。三人繞了個彎子,果然再次覓路上山。易明兩隻眼睛一閃一閃的,充滿了興奮之情,口中不住喃喃道:“那活佛的模樣,長得必定奇怪得很。”水靈光見她一遇著新鮮的事,便像個孩子似的,心中不覺暗暗地笑,其實她自己一想到世上竟有日食數十條毒蛇之人,心裡那好奇之心,也是再也無法忍耐,腳步也不覺越走越快了。三人究竟俱是少年心性,都隻想到此事之新奇與有趣,竟無一人想到,此行實是步步危機,充滿凶險。那“活佛”既然僻處在半山廢廟之中,自是一心要隱跡藏形,若是有人要去窺探他的秘密,他怎會輕易放過?他既以毒蛇為糧,想必早已練成了一種極為毒辣的外門功夫,以易挺等三人的武功,難保不遭他的毒手。荒山寂寂,冷月窺人,荒草之間,蟲聲啾啾,荒山在夜色籠罩下,到處都彌漫著一種淒清幽秘之意。易明臉蛋兒雖是火熱的,但手足卻早已冰冰冷冷,一路不住低語道:“莫要害怕,這草裡不會有毒蛇的。”她叫彆人莫要害怕,自己心裡卻害怕得很,一路提心吊膽,生怕被草裡的毒蛇竄出來,在腳上咬一口。水靈光暗暗好笑,突然輕呼道:“蛇!”易明“嚶嚀”一聲,整個人都撲到水靈光懷裡,麵上已嚇得全無一絲血色,顫聲道:“蛇……蛇在哪裡?”水靈光笑道:“蛇在那活佛的肚子裡。”易明又笑又啐,道:“原來你是個壞東西,我真恨不得要你真被毒蛇咬上一口,那才稱了我的心。”突聽易挺沉聲叱道:“噤聲!”水靈光、易明隨著他日光望去,隻見林木間,背山處,隱約已可看見一座廟宇的朦朧黑影。昏黃黯淡的燈光,自殘磚瓦間透了出來,更增加了這廢廟的神秘與詭異,當真有如神話中妖魔鬼怪的居處。三人不約而同,提氣躡足,伏身而行。忽然間,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自山下傳了上來。三人心頭俱是一跳,齊地在亂石樹木間藏起身子。隻見一盞白紙燈籠,自山下飄了上來,來到近前,才可看到燈籠後的四個青衣人,手裡各各提著隻竹籮。這四人垂首急行,既不敢東張西望,也不敢抬頭望上一眼,走到廟門前,遠遠便停下腳步。四人輕輕放下了竹籮,一齊跪了下去,對著破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口中還似在喃喃默禱。白紙燈籠,火光熒熒,將這四人已駭成鐵青的麵色,照得更是怪異可怖,這時乳白色的夜霧,已自荒草間升起。夜霧彌漫下,寒風吹動中,一盞白紙燈籠,隨風搖晃,四個行跡詭異的青衣人,麵對著破廟跪拜。這又是何等奇詭幽秘的景象。易明情不自禁,悄悄拉起水靈光的手掌,緊緊握住。她指尖已不覺有些顫抖,掌心也不覺沁出了冷汗,隻是她心頭雖然充滿恐懼,卻也充滿了興奮。忽聽破廟中有人緩緩道:“去吧!”短短兩個字,語聲出奇的低沉,卻又出奇的有力,每個字都像是一柄鐵錘,在人心上重重擊了一下。易挺等三人心頭都不覺一凜:“此人好深厚的內力。”那四人早巳匆忙爬起,倒退數步,轉過身子,飛也似的奔下山去。這時殘破的廟門,突然“呀”的開了一線。一個頭戴竹笠,身穿灰袍,瘦骨嶙峋的灰須老者,自廟門裡一閃而出,身手之輕靈,已是武林一流高手。他往返兩次,霎眼間,已將四隻竹籮都提了進去,廟門瞬即闔起,發出“吱呀”一聲,仿佛惡魔的歎息。接著,破廟中便傳出一陣低語,卻聽不清說的是什麼。易明附在水靈光耳邊,輕輕道:“裡麵有兩個人。”水靈光道:“另一個想必就是那活佛了。”易明道:“不知……不知他是何模樣?”兩人附耳低語,易挺也不知她兩人在說什麼,但瞧了水靈光一眼,他竟突然長身而起。易明趕緊拉住他衣角。易挺俯身低語道:“既已來了,好歹也得去瞧瞧,那活佛究竟是什麼人物?”易明不覺奇怪道:“哥哥的膽子怎的突然大了。”隻聽易挺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這裡。”易明咬了咬牙,立即站起。三個人屏息靜氣,一步步走過去,誰也未曾施展輕功,隻怕風聲驚動了廟中的高手。那破廟果然已頹敗不堪,磚瓦間隨處都有破隙。三人在貼近地麵處各自尋了個較小的裂口,眯起眼睛望了進去。但見這殘敗的破廟裡竟早已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神案龕幔,早已被拋出,廟中空無一物。惟有一盞孤燈,放在中央,發著昏黃的火光。閃爍的火光中,一個滿身紅衣如火的僧人,盤膝坐在迎門的一個蒲團上,寂然不動,宛如佛像。他身材極是高大威猛,一顆頭顱,更是大如笆鬥,赤紅的臉膛,煥發著一種妖異而眩目的紅光,甚至連頭頂與雙眉俱都是紅的顏色,惟有一雙目光,卻是黑白分明,銳利如電。他生得倒也並非十分猙獰古怪,隻是從頭到腳那一身妖異眩目的鮮紅顏色,卻委實紅得懾人魂魄。易明定睛向他瞧了兩眼,連眼睛都似已刺痛起來。再看方才提人蛇籠的那灰袍人,此刻盤膝坐在他身旁。瞧兩人坐的方向,這灰袍人顯見乃是那紅衣僧的門人弟子。水靈光等三人也瞧不見這灰袍人麵目,隻見他雙手不停,將籠中的毒蛇,一條條捉了出來。那般獰惡凶猛的毒蛇,到了他那枯瘦漆黑的手掌中,竟都變得生氣全無,聽憑他翻來覆去,隨意擺布。頃刻間,灰袍人便已自毒蛇中選了十餘條最大的,放在籠中,恭恭敬敬送到那紅袍異僧麵前,然後倒退而回。這時易明等三人都似已覺出將有一幕殘酷的景象在眼前出現,三人眼角的肌肉,都不禁激動得顫抖了起來。隻見這紅袍異僧微一伸手,便將一條毒蛇攫在手中,接著,他竟張開那血盆般巨口,一口將蛇頭咬住。易明等三人都不禁心頭一寒,但見這紅袍異僧並未有任何動作,隻是胸膛不住起伏。而那粗壯的毒蛇,竟隨著他胸膛起伏,漸漸萎縮了下去,轉眼間,便隻剩下一條蛇皮空殼,血肉竟都已被那紅衣異僧吸入腹中。易明隻瞧得胸口作嘔,若非咬牙忍住,早已吐了出來。但那紅衣異僧卻似將這毒蛇視為天下無雙的美味,不到盞茶功夫,便將六七條毒蛇血肉都吸下了肚。他生吃毒蛇固然駭人,但這張口一吸便將毒蛇血肉吸得乾乾淨淨的內力,卻更是令人可驚。隻見他滿身散發的那妖異紅光,越來越是鮮豔奪目,目中神光,也越來越是充足,似乎每多吃一條毒蛇,他功力便更增進一分。易明又驚又怕,實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悄悄拉了拉水靈光的衣袂,意思自是要水靈光走了。水靈光點了點頭,也悄悄拉了拉易挺的衣袂。但三人還未站起身子,那灰袍人突然回轉頭,似有意,似無意,向三人偷窺之處瞧了一眼。三人心頭俱是一震,而水靈光之震驚尤勝於易家兄妹,隻因她已瞧出這灰袍人竟是她本就認得的人物。幸好這時那紅袍異僧低聲說了句話,灰袍人便又轉過頭去。水靈光等三人,哪裡還敢停留。三人不約而同,悄悄退步,轉過身子,飛掠而出,直奔到回頭瞧不見廟裡燈光,三人這才鬆了口氣。易明喘息著道:“好厲害!”易挺沉聲道:“那紅袍僧所練的外門毒功,顯已登峰造極,他若發現了咱們,隻怕咱們誰也休想活著下山了。”易明道:“他是誰?你可認得?”易挺歎道:“江湖俠蹤,我雖也頗不生疏,但此等顯已隱居世外的大魔頭……唉!我還是不認得的好。”水靈光忽然道:“但他弟子我卻認得。”易明張大眼睛,道:“誰?”水靈光緩緩道:“他便是寒楓堡主冷一楓。”三人回到山村小店,易明猶自驚奇不已,不住喃喃道:“冷一楓?他怎會做了那魔頭的弟子?”易挺歎道:“連冷一楓都肯拜他為師,此人之身份武功,自可想而知,咱們還是莫要招惹他的好。”易明道:“誰招惹他了?我隻是想……”易挺道:“最好連想也莫要去想。”瞧了水靈光一眼,突然又道:“我倒並非心寒膽怯,但咱們此行為的隻是尋人,又何必多管閒事?”易明“噗嗤”一笑,道:“我瞧你正是已心寒膽怯了,你不承認也沒有用……水姐姐,你說是嗎?”水靈光含笑瞧了易挺一眼,易挺臉又紅了,乾咳兩聲,道:“明晨還要趕路,還是早些睡吧!”他竟再也不敢瞧水靈光一眼,逡巡著走了出去。易明少不得又有一番嘀咕,然後方自漸漸入睡了。水靈光卻是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她白日雖然也有笑容,但每值夜深人靜時,她當真是思潮翻湧,百念紛生,剪也剪不斷,理也理不清。再加易明這一夜竟不停地做著噩夢,不時夢囈著道:“蛇……蛇……火……火一樣的蛇……”水靈光輕歎一聲,披衣而起,悄然推開窗子。窗外星月滿天,夜涼如水,她口中卻在低念著鐵中棠的名字。“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不知何時,她心中悄悄湧起了這兩句殘缺不全的詩句。她忘記了詩是誰人作的,也記不起這字句是否與原詩一樣。但此時此刻,這兩句殘詩竟在她心中留連不去,她仔細咀嚼其中之滋味,隻覺一種銷魂之意,直泛心頭。突然,風中傳來一陣悲泣之聲,悲悲切切,本已令人神傷,聽在水靈光此刻傷心人耳中,更是聲聲斷腸。她目中竟也不知不覺地流出了眼淚,不知不覺地掠窗而出,仿佛落魄似的,向哭聲傳來處走了過去。她卻不知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中,除了她之外,還有一人也是難以成眠,也在推窗而望。此人正是易挺。他瞧見長發披肩、白衣如雪的水靈光突然出現在月下——月光下的水靈光,更有一種出塵絕俗的美。他也不知不覺瞧得呆了,失魂落魄地掠窗而出。哪知水靈光竟縱身掠出了牆。易挺一驚,方待跟出去,但心念轉處,卻又停下了腳步,微一沉吟,便去喚醒了沉睡中的易明。易明睡眼惺忪,一躍而起,大呼道:“蛇……”轉眼瞧清了易挺,心才定了,卻不禁皺眉道:“什麼事?”易挺道:“水姑娘聽見哭聲,一個人走出去了,我……我有些不放心,你跟去瞧瞧好麼?”易明嘟著嘴,皺著眉頭,道:“你既不放心,你去好了,我還要睡……”話未說完,身子又要倒下。易挺連忙拉住了她,強笑道:“女子半夜啼哭,說不定是誰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受氣,我一個男子漢,跟出去算什麼。”易明輕歎一聲,搖頭道:“我為何要是你妹妹,我為何不是你哥哥?”一麵匆匆穿起了衣衫。等她追出去時,水靈光已走得遠了。幸好她走得不快,那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又十分惹眼,易明終於發現了她,提氣縱身,趕了過去,本待埋怨幾句,但瞧見水靈光麵上那淒婉的神色,又隻得忍住。水靈光見她來了,淒然一笑,道:“你聽。”易明這時才覺出那哭泣之聲,果然甚是悲切,心也不禁動了,皺眉道:“誰家的女子受了欺負,咱們去瞧瞧。”哪知這哭泣之聲聽來雖近,其實卻極遙遠,隻因這山村之夜,委實太過靜寂,是以遠處的哭聲聽來也極清晰。水靈光本是漫步而行,此刻卻不禁越走越快,到後來兩人索性施展開輕功身法,飛掠而去。這裡已是嶗山,山腳下,有一點香火,宛如地上的孤星,那哭泣之聲便是自香火處傳過來的。水靈光與易明趕到近前,星光下,但見那一枝香火,乃是插在山腳下的一塊青石上,卻有兩個黑衣素服,身材纖弱的女子,正跪在香火前啼哭,她們的麵上,竟蒙著塊黑紗,似是不願被人瞧見她們的麵目。易明停下腳步,又皺起眉頭,道:“原來她們不是受了彆人欺侮,隻不過是自己在這裡啼哭而已。”水靈光黯然道:“瞧她們哭得如此悲泣,所哭的想必是她們十分親近的人,卻不知那人聽得見她們的哭聲麼?”說著說著,她早已又是滿眶淚珠。易明暗歎忖道:“水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卻道:“那人若是死了,有人為他如此傷心,他死的也算值得了。”水靈光淒然道:“但……但……”易明截口道:“但是那人若未死,卻令彆人為他如此傷心,他不是混賬,便必定是個呆子。”她兩人說話的聲音雖不大,卻也不小,但那兩個黑衣女子悲慟之下,竟似誰也沒有聽到。晚風似也在伴著她們的哭聲嗚咽,在這涼夜中混成一闋斷腸的樂章。水靈光本已淚流滿麵,此刻更是泣不成聲。易明輕歎一聲,搖頭苦笑道:“人家哭的人,你連認都不認得,你卻又陪著人家哭個什麼?”水靈光流淚道:“她們哭她們的親人,我哭我的傷心事,大家都是傷心人,能在一起哭哭,也是好的。”易明怔了一怔,揉著眼睛道:“你說的話,我不懂,但……但你若再哭,我……我也忍不住要哭了。”水靈光道:“好,哭吧……哭吧……但願天下的傷心人,都能到這裡來,儘情痛哭一場……能哭出來,總比悶在心裡好。”易明道:“你們都有人好哭,我……我卻連一個能為他哭的人都沒有,我……我豈非比你們還要可憐多了?”說著說著,她越說越覺傷心,終於也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而且哭的聲音,比彆人都大。朦朧的星光,映照著四個痛哭著的少女……婆娑的樹影,在嗚咽的晚風中回舞著柔枝。這是何等美麗,卻又是何等淒涼的圖畫。四個人又不知哭了多久,那兩個黑衣少女突然回過頭來,抽泣著道:“姐姐們……莫要再哭了吧!”易明道:“你們哭得如此傷心,卻為何要我們不哭?隻要你們不哭,我們也自然不會再哭了。”那黑衣少女道:“我們……我們又怎能不哭?但姐姐們若無什麼真的傷心事,還是莫要再哭的好。”易明道:“你又有什麼真的傷心事?”那黑衣少女仰麵向天,道:“一個人死了,他一生之中,不知為人犧牲了多少,但卻從無一人知道。”另一少女接道:“他犧牲了一切,但卻連他的兄弟親人,都不能諒解他,他的師傅,也將他當個叛徒。”黑衣少女道:“他生而無母,他的爹爹也死了,他在世上,惟有一個最最親近的人……但……但……”另一少女道:“但最後他卻是死在這親人手上。”簡簡單單幾句話,卻敘出了個慘絕人寰的事,再加上這少女們淒婉的語聲,又有誰能不為之斷腸?易明更是聽得癡了,呆呆地出了會兒神,喃喃道:“若真是這樣的人,我……我也要為他哭的。”垂首哭泣著的水靈光,突然抬起頭來,反手抹了抹臉上淚痕,顫聲道:“你……你們說的是誰?”黑衣少女們轉過頭,望向她。星光映著她那蒼白、憔悴,但卻美絕人間的嬌靨,滿天星光,都似乎沒有她一雙眼波明亮。黑衣少女們竟也似癡了,良久良久,說不出話。水靈光道:“你們……你們為什麼不說話?”兩個黑衣少女,突然痛哭著一齊撲在地上。水靈光花容更是慘變,道:“你……你……”黑衣少女泣不成聲地斷續著道:“我們……我們哭的人,姐姐你……你本也知道的……”水靈光顫聲道:“誰?……究竟是誰?”黑衣少女道:“鐵……中……棠。”易明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鐵中棠?”水靈光早已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衣襟,嘶聲道:“鐵中棠?你……你說的真是鐵中棠?”黑衣少女淒然道:“世上還有什麼人,比鐵中棠犧牲的更多?……除了鐵中棠外,我還會為誰如此悲痛?”水靈光全身都顫抖起來,有如風中之枯葉,口中卻大呼道:“你騙我,鐵中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黑衣少女道:“他真是不該死的,但卻真的……真的是死了……水姐姐我又怎忍騙你?”水靈光道:“你……你認得我?你是誰?”黑衣少女道:“冷……青萍……”水靈光輕呼一聲,目光望向另一少女。那少女將蒙麵的黑紗,輕輕掀起,露出她那能令任何男人銷魂蝕骨的麵容,露出她滿眶淚珠……她,正是溫黛黛。水靈光身子搖了搖,全身上下,突然變得一片虛空,再沒有任何力量能支持住她的身子。隻因她深知彆人的話縱然會假,但這兩人卻是萬萬不會騙她的——她軟軟地倒了下去。易明嬌呼著抱著她,一麵大叫道:“是誰殺死了鐵中棠?是誰敢殺死鐵中棠?快告訴我。”溫黛黛垂首道:“他的義弟雲錚。”水靈光身子又是一震,易明也呆住了,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雲錚……雲錚……他在哪裡?”溫黛黛道:“他也死了!”水靈光柔弱的心,哪裡還能忍受這任何人都難以忍受的打擊?她一聲慘呼還未出口,便已暈厥過去。易明仰首向天,嘶聲道:“蒼天呀蒼天,世上為什麼有這許多悲慘的事?難道你就不伸手管管麼?”她卻不知就在今夜裡,悲慘的事此刻還未發生哩!鐵中棠雖然未死,但卻比死還要痛苦得多。在這段日子裡,他所忍受的,除了他之外,世上隻怕再也無人能夠忍受。他的心,當真已磨煉得有如鋼鐵。他咬緊牙關,將一切不該想的事都自腦海中逐出,設法忘記——若非自己也有著一段刻骨銘心,椎心刺骨,連夢魂中都難以忘懷的悲情往事的人,決不會知道這“遺忘”兩字做來有多麼困難,多麼痛苦。但堅強如鐵的鐵中棠卻做到了。他將全部精神,全部意誌,全都集中起來,不分晝夜,苦苦練武。他拚命折磨著自己,鞭策自己,決不讓自己有絲毫休息,隻因他隻要稍有停頓,那痛苦就有如毒蛇般啃噬他的心。人類,確是種奇怪的動物。天下萬物中,惟有人類心靈的痛苦,甚於肉體,也惟有人類能以肉體的折磨,減輕心靈的痛苦。夜帝,卻終日石像般呆坐著。這幽秘的地窟陳設雖華美,但少了他豪邁的笑聲,一切就變得黯淡無光,寂寞、冷清得無法忍受。那些可愛的少女,也早已失去了她們可愛的笑容,有時她們麵對銅鏡,甚至已忘卻了自己笑時是什麼模樣。她們也在不停地鞭策著自己,晝夜不息地清理著被她們炸毀了的秘道,清理著秘道中的碎石。終於到了一日,她們計算距離,已將至出口,再有半日的工作,就可將整條秘道完全打通。這時她們的容顏已憔悴不堪,她們頭上的青絲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她們華麗的衣衫已破碎而襤褸。她們昔日那柔細的纖纖玉手,如今已生滿了粗糙的老繭,她們明媚的眼波,也充滿了淚珠。但那卻是快樂的淚珠,隻因她們辛苦的工作,終將有報償了。到了這一日,鐵中棠也拋下了一切,參與她們的工作,石像般的夜帝,也似乎有了生氣。眼見地道已將打通了,這時他們心裡的激動與興奮,縱然用儘世上一切智慧,也無法形容。哪知,就在這最後關頭……突然有一方千萬斤的巨石,轟然而下,隔斷了那最後的道路,隔斷了她們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毀滅了她們一生中最大的快樂,使她們所有的辛勞,俱都化為淚水,使她們初露的笑容,又複化作眼淚。在這短暫如流星過目,卻又漫長如永無止境的刹那裡,少女們全身力量又複化做了虛空。她們一個個痛哭著跪倒在地,再也無力站起。夜帝目光赤紅,身子顫抖,須發一根根倒豎而起,那一雙緊握著的鐵掌中,握滿了說不出的悲痛與憤怒。鐵中棠呆望著那一方絕非任何人力所能移開的巨石,黯然道:“蒼天呀蒼天!你難道真要將我們困死在這裡?”但這時紅塵中卻已開始流傳著一件聳動天下的消息:“夜帝又將複出。”這消息是自常春島流傳出的,溫黛黛自也知道。水靈光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後,溫黛黛便簡略地敘出了一切事發生的經過——她自是流著眼淚說的。水靈光、易明也是流著眼淚在聽。隻聽溫黛黛接著道:“他們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何生趣,本也想隨他們死了,倒也落得乾淨,但……”她目光深深凝注著水靈光,道:“但我們這樣死了,豈非太不值得?我們好歹也要為他們做出一些事來,然後才能死。我們的死要死得有價值,隻因惟有我們死得有價值,才算對得起他們。”她這話雖是在說自己,卻也無異是說給水靈光聽的。水靈光目光凝注著天邊最遠處一點星光,喃喃道:“不錯,要死得有價值……我萬萬不會平白死的。”溫黛黛暗中歎了口氣,道:“但那常春島,我實也無法再呆下去,隻因若是再呆下去,我如不死也要瘋了。”這期間隻有易明悲痛較淺,是以心中仍有些好奇。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問道:“聞說留在常春島的人,從此便是斷絕紅塵,那日後姑娘又怎會答應你走的?”溫黛黛道:“她沒有答應,是我自己走的。”易明睜大了眼睛,吃驚道:“原來你是逃出來的!聞說那常春島有如龍潭虎穴一般,你怎能逃得出?”溫黛黛道:“常春島雖然一向紀律森嚴,但最近一陣子,卻有一件事,使得常春島也有些亂了起來。”易明道:“能使常春島驚動的事,那想必非同小可……呀!是了,莫非是為了雷鞭老人要去尋仇?”溫黛黛道:“雷鞭又算得什麼?娘娘怎會將他放在眼裡?他不去還罷,若是去了,隻怕也休想回來。”易明皺眉道:“那卻是為了誰?世上難道還有比雷鞭老人更強的人麼?……呀!是了,還有一個。”兩人對望一眼,心裡自然已知道此人是誰。易明道:“但……但是他……他已有許多年未見了。”她並未說出此人的名字,水靈光卻也已猜到,她隻覺心頭忽然閃過一絲奇異的興奮與激動。隻聽溫黛黛已緩緩道:“不錯,多年以來,夜帝俱都未在人間現身,但那隻是因為他已被娘娘用計困在海濱地窖之中。”水靈光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顫聲道:“那……那地窟在哪裡?你……你可知道麼?”溫黛黛道:“我縱然知道,也已無用了,隻因那夜帝已在不久以前,自地窖中脫身而出。”易明喃喃道:“這就難怪常春島要被驚動了……”轉目瞧了水靈光一眼,隻見她激動的麵容上,半是失望,半是歡喜。她失望的是:她爹爹既已重入紅塵,從此勢必又將如神龍天矯,翱翔天下,她又不知要等到何時聽到他的消息。她歡喜的自然是:她爹爹終究仍然健在人間,無論如何,她終有一日總會見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