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黛黛終是猜不出這少年男女兩人究竟是誰,更猜不出這兩人究竟要將自己帶往何處,如何處置。她隻覺這兩人行走甚急,似乎在這長草間出沒已久,是以長草雖如大海般難辨方向,但兩人卻不以為意。走了半晌,突聽那少女耳語般輕叱道:“停!”溫黛黛便覺自己身子沉了下去,顯見那少年已蹲了下來,而且屏息靜氣,連呼吸之聲都不再聞。這時右麵草叢間,已傳來一陣腳步移動,衣衫“窸窣”聲,溫黛黛伏在少年肩頭,但覺他心房怦怦跳動。她不覺暗奇忖道:“這少年如此緊張,想必是怕來人發現於他。來的想必是他的強敵。在如此隱秘的狹穀草中,居然竟潛伏著勢如水火的兩派人物,這當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卻不知除了雷鞭老人一派外,還有一派是些什麼人?想來這少年男女,必定是與雷鞭老人敵對一派中的。”她好奇之心一生,反將自己安危忘了,隻恨不得草中來人直闖過來,也好讓自己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物。哪知腳步之聲到了他們身旁數尺外,便停下了,接著,一個尖銳而奇特的女子口音道:“咱們在這裡說話,萬萬不會被旁人聽去。”這語聲聽來又是年輕,又是蒼老。這語聲一入溫黛黛之耳,她心頭不禁一跳,暗忖:“原來是盛大娘來了!”這既年輕又蒼老的語聲,正是盛大娘獨有的,無論誰隻要聽過一次,便再也不會忘記。溫黛黛雖然明知盛大娘必定在這草原中,但驟然聽得她語聲,仍不免吃了一驚。又聞另一人歎道:“如此隱秘之地,也虧得雷鞭老人找到,隻可笑他還不知足,還要說此地暗中必定有人窺伺。”溫黛黛聽得這語聲,心頭又是一跳,忖道:“黑星天也來了。”她好奇之心不覺更盛,暗道:“盛大娘拉著黑星天鬼鬼祟祟的在此說話,說的又是些什麼不可告人之事?這我可得聽聽。”風吹草動,兩人說話的聲音更輕。盛大娘冷笑道:“依我看來,那老頭子近來神智已有些不清,咱們若也隨著他亂闖,哪能成得了什麼大事?”黑星天歎道:“隻可惜咱們已是騎虎難下,走也走不了唯!”盛大娘道:“他死了又如何?”黑星天似是吃了一驚,過了半晌,方自緩緩道:“大娘的話,小弟有些不懂。”盛大娘道:“你懂的,我早已瞧出,咱們剩下的這些人裡,隻有你是條敢作敢為的漢子,是以才拉你來說話。”黑星天默默不響。盛大娘又道:“那老頭子雖然疑神疑鬼,但對咱們卻絲毫不加防範,咱們隻要在他那酒葫蘆下些毒藥,嘿嘿……”黑星天倒抽了口涼氣,道:“但……但咱們此刻正想倚他為靠山,來複仇雪恨,若是害死了他,豈非反倒於咱們有害無益?”盛大娘冷笑道:“你難道還未看出,他隨手帶著的那兩本絹冊,便是他一生武功的精華,他若死了,就是咱們的了。”黑星天心已顯然有些動了,訥訥道:“這……”盛大娘截口道:“此刻日後已隱,夜帝失蹤,咱們隻要學得雷鞭的武功,何愁不能橫行天下,你還考慮什麼?”黑星天長長吐了口氣,道:“隻是他那兒子,外表雖糊塗,內裡聰明,隻怕還在老頭子之上,卻當真難以對付得很。”盛大娘道:“老的死了,還怕小的?不說彆人,就憑你一雙鐵掌,我一袋天女針,再加上孝兒一柄劍,就足夠要他的命了。”黑星天又自默然不響。過了半晌,盛大娘方自道:“怎樣?”黑星天緩緩道:“隻要大娘行動,小弟必定追隨。”盛大娘輕輕一笑,忽然又道:“你看司徒笑這人怎樣?”黑星天似是怔了一怔,道:“這……這小弟……”盛大娘恨聲道:“此人自作聰明,什麼都要占強,他非但瞧不起我,也根本未將你們放在眼裡,連你們的徒弟都被他搶了去,你難道還無所謂麼?”黑星天又自吐了口氣,道:“小弟對此人,也早已心存芥蒂,隻是念在一派同盟的份上,始終不願對他下手而已。”盛大娘道:“咱們有了雷鞭的武功,還要此人何用?”黑星天沉吟道:“隻是此人武功雖不佳,為人卻比狐狸還要狡猾三分,咱們要想除去他,隻怕還未見十分容易。”盛大娘笑道:“這個我早有成竹在胸,你隻管放心。”黑星天道:“大娘有何妙計?小弟願聞其詳。”盛大娘道:“此計便著落在錢大河與孫小嬌身上。”黑星天似乎有些奇怪,詫聲道:“孫小嬌?”盛大娘道:“孫小嬌是何等樣人,你難道還未看出?”黑星天乾笑道:“這女子的確是個危險人物,世上的男子,除了她丈夫外,仿佛都是好的,她都要來嘗嘗滋味。”盛大娘道:“這就是了,她非但與沈杏白勾勾搭搭,還想去勾引雷鞭那兒子,但真正迷戀著她的,卻是司徒笑那老狐狸。”黑星天奇道:“哦……真的?”盛大娘冷笑道:“他兩人偷偷摸摸,已非止一日,老娘都是暗中瞧在眼裡,暫時也未說破,隻等著機會來了……”黑星天道:“機會來了又怎樣?”盛大娘道:“機會來了,我便將錢大河帶去,讓他瞧瞧他們在做的好事,嘿嘿!那時他還會放過司徒笑麼?”黑星天道:“但……但錢大河卻未必是司徒笑的敵手。”盛大娘咯咯笑道:“錢大河縱非他敵手,但彩虹七劍,勢共生死,那龍堅石見了這情形,還能在一邊袖手旁觀不成?”黑星天笑道:“不錯,司徒笑武功再高,到時也得死在這兩柄劍下,咱們隻要在一旁靜觀其變,根本不必出手。”盛大娘笑道:“正是如此,你總算懂了。”黑星天歎息道:“直到今日,小弟才知道大娘智計之高明。司徒笑那廝縱然奸似鬼,此番隻怕也要吃盛大娘的洗腳水了。”盛大娘笑道:“薑是老的辣,這話你切莫忘記。”黑星天道:“小弟在此預祝大娘成功,小弟也好沾光。”盛大娘道:“事成之後,自是你我共享其利。存孝那孩子心眼太直了,此事我連他都瞞著,你切莫走漏出去。”黑星天笑道:“小弟還未發瘋,怎會走漏如此機密。”盛大娘亦自笑道:“這就是了,一言為定。”說著說著,兩人帶著輕微的得意笑聲去了。溫黛黛聽完了這番話,也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掌心已流滿冷汗。她心頭實是又驚又喜,暗道:“天教我在此聽得他們這一番陰謀毒計,隻要我不死,隻要我還能見著他們,就憑這些話,我就能要他們好看。”盛大娘與黑星天腳步之聲,終於漸漸去遠。那少年這才鬆了一口氣,道:“三叔的話,果然不錯,隻要咱們能忍耐得住,這一窩蛇鼠,遲早總有自相殘殺之一日。”那少女幽幽道:“三叔的話,幾時錯過了?隻是……隻是他老人家說二哥、三哥吉人自有天相,遲早終必回來,卻不知說得準不準?……唉!咱們人力如此單薄,二哥、三哥若是還不回來,隻怕……隻怕……”“隻怕”什麼,她終未敢說出來。那少年輕輕歎息一聲,也未接著說下去。溫黛黛心頭一動,忖道:“二哥?三哥?是誰?”但這時那少年又扛著她走了,她也未及仔細去想,隻是在暗中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什麼事不對了。究竟是什麼事不對了?她卻也說不出。又行了頓飯功夫,溫黛黛隻覺一股陰森黴腐之氣,透過布袋,撲鼻而來,似是走入了個地穴之下。她已感覺出地勢越來越低,黴氣也越來越重。突然,一個蒼老雄渾的聲音問道:“什麼人?”那少年道:“是孩兒們回來了。”那老人語聲道:“你們去了哪裡?還不快進來。”突又驚“咦”一聲,厲聲道:“你可是胡亂出手了?背的是什麼人?”這老人不怒時說話,已是威勢淩人,此刻厲聲而言,更是令人膽寒,溫黛黛雖未見著他,但已可想見他神情之威霸。隻聽少年道:“她是司徒笑的……”那老人怒道:“縱是對頭,你也不該胡亂出手。”少年囁嚅道:“這女子是來尋司徒笑他們的,但卻還未見著司徒笑,是以孩兒想,縱然將她綁來,也不致驚動彆人。”老人怒喝道:“你想?這種事也是你胡亂想得的麼?你難道不想我等已是何等情況?你難道不想想我拚命咬牙,忍到如今,為的是什麼?你難道不想想你幺叔是怎會落入對頭手中的?你竟敢如此胡作非為,你……你孽子,你難道真想將我等血汗,被你一時衝動就葬送麼?”他越說越怒,溫黛黛但覺這少年身子已顫抖起來。又聽另一語聲道:“大哥且請息怒,先看看這女子是誰再說。”這語聲雖也低沉有威,但已遠為柔和得多。老人“哼”了一聲,道:“還不放下她來。”少年顫聲應了,將溫黛黛放到地上。老人道:“你兩人守著門戶,三弟你拍開她的穴道。”語聲未了,已有一隻手掌拍在溫黛黛身上。溫黛黛穴道被解,輕歎一聲,伸了個懶腰。那老人怒喝道:“到了這裡,你還敢如此輕狂?莫非不要命了?”溫黛黛幽幽道:“我早已不要命了。”那老人似也不覺一怔,瞬又喝道:“你是什麼人?”溫黛黛且不答話,伸出手將蒙頭的布袋扯下。隻見她此刻存身之地,乃是個不小的洞穴,一支火把斜插在壁孔上,將洞中鐘乳映得光怪陸離,不可方物。流光閃動間,一個身穿褪色錦袍,滿頰虯髯如鐵,看來有如雷神天將般的威猛老人,槍一般筆立在她麵前。這老人身旁,還另有一老人,身形頎長,麵容清臒,五柳長須,飄飄如仙,想見少年時必是個絕美男子。那少年男女兩人,男的短小精悍,英氣勃勃,女的雖是嬌靨如花,但眉宇間亦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氣。這四人衣衫俱甚狼狽,神情也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一股剽悍威猛之氣,仍是令人心折。溫黛黛瞧著那老人,輕歎道:“我想的果然不錯。”老人厲喝道:“你想什麼?”溫黛黛悠悠道:“你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樣。”老人怔了一怔,麵色已變,另三人也不禁為之悚然動容。老人踏前一步,目如閃電,厲聲道:“你想我如此模樣,莫非你已知老夫是誰了?”溫黛黛道:“不錯,我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誰了。”老人暴喝道:“誰?快說!”溫黛黛緩緩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鐵血大旗門’的當代掌門人……”她話未說完,老人須發已自暴長,一把拉起了溫黛黛,反手一掌,向她臉上摑了過去。溫黛黛既不掙紮,亦不反抗,隻是凝目瞧著這老人,等著捱打,目光中也無絲毫驚懼害怕之色。但那老人鐵掌摑到一半,卻突然硬生生頓住,厲聲道:“說!你究竟是什麼人?怎會知道老夫的來曆?你若是有半字虛言,便要你嘗嘗鐵血大旗嚴刑的滋味!”洪厲的語聲中,充滿殺氣,霸氣。但溫黛黛非但仍無絲毫畏懼,嘴角反而泛起了一絲微笑。她微微笑道:“鐵血大旗門嚴刑之酷,早已名滿天下,但我死且不怕,還怕什麼?你若以嚴刑相脅,我死也不說。”這老人正是以嚴厲、剛強之名,冠絕天下武林的“鐵血大旗門”當代掌門人雲翼,他一生以嚴禦眾,以威懾人,端的可說是令人聞名膽裂,他委實未曾想到這女子竟有如此大膽,竟敢反抗於他。此刻他心中雖然驚奇憤怒,卻又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火炬般的目光,逼視著溫黛黛,厲聲道:“你真的不說?”溫黛黛眼睛眨也不眨,回望著他,含笑搖了搖頭。雲翼暴喝道:“好!”他手掌第二次抬起,但卻被那清瞿老人拉住了。雲翼怒道:“這女子既是前來刺探消息的奸細,還敢如此大膽,你……你拉我則甚?莫非你還要留下她不成?”雲九霄道:“且先問過她再動手也不遲。”他神情看來,永遠是那麼心平氣和,和顏悅色,與雲翼那淩人的氣勢,恰成極強烈的對比。但雲翼對他卻似言聽計從,果然垂下手掌,倒退三步。雲九霄轉向溫黛黛,和聲道:“我等若以嚴刑相脅,你便不肯說出真情,但我等若是好言相詢,想必你便肯說的了?”溫黛黛含笑點了點頭,道:“不錯。”雲九霄亦自含笑道:“既是如此,你此刻便該說了。”溫黛黛輕歎道:“我雖未見過你們,但卻從彆人口中,時常聽到你們的言語神態,是以今日一見,我便可猜出你們是誰。”她一笑接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大旗門中最有智慧的雲九霄,後麵的那兩位,想必就是雲婷婷與鐵青樹了。”雲九霄實也未曾想到這少女對大旗門人事如此熟悉,麵上不禁為之變了顏色,沉聲道:“這些事是誰向你說的?”溫黛黛緩緩道:“雲錚……鐵中棠。”雲九霄麵色更是大變,雲婷婷與鐵青樹齊聲驚呼。雲翼身形暴長,須發皆張,咬牙怒罵道:“畜生!畜生!不想這兩個畜生,竟敢隨意將本門機密向外人泄漏!老三,我早要取了他們性命,你偏偏不肯,如今……唉!如今他兩人終於做出此等事宋,你……你……你還有何話說?”雲九霄長歎一聲,垂下頭去。溫黛黛緩緩道:“我已是雲錚的妻子。”這句話說出口來,眾人更是群相失色,一個個呆在地上,半晌不能動彈,半晌說不出話來。雲翼又暴喝一聲,頓足道:“反了!反了!本門血仇未雪,這畜生竟敢在外擅自娶親。”一步竄到溫黛黛麵前,又自一掌劈下。雲婷婷嬌呼著撲了上去,擋在溫黛黛身前。雲翼怒喝道:“閃開!”雲婷婷顫聲道:“她既已是三哥的妻子,你……你老人家就……”雲翼嘶聲道:“老夫不認這門親事!畜生,還不閃開?”飛起一足,將雲婷婷的身子遠遠踢了開去。但雲婷婷卻又掙紮著撲了上去,麵上已滿流熱淚。她抱著她爹爹的腿,流淚道:“你老人家縱然不認這門親事,便叫這女子與三哥斷絕就是了,又何苦定要取她性命?”溫黛黛突然道:“誰說我肯與他斷絕?”語聲雖輕,但卻有說不出的堅定。雲翼更是激怒,雲婷婷回首道:“你……你何苦……”溫黛黛淒然一笑,道:“世上已永遠再無一人,能從我身旁奪去他……他永遠是我的了,你知道麼?永遠……永遠……”彆人還未聽出她話中含意,雲九霄卻已麵色大變,驚呼道:“莫非他……他已……”溫黛黛緩緩闔起眼簾,淚珠一連串流下。她夢囈般低語道:“你們永遠再也見不著他了。”雲婷婷嘶聲而呼,鐵青樹撲地跌倒,雲九霄麵上立無血色,雲翼有如被人一錘當頭擊下,釘在地上。然後,他山嶽般堅定的身子,開始秋葉般顫抖起來,突然慘呼一聲,撕開了前胸衣襟,大喝道:“是誰害死他的?”溫黛黛搖了搖頭,閉目不語。雲翼一把抓起她頭發,慘呼道:“說!快說!這血債必定要以血來還的。”溫黛黛更是咬緊牙關,不肯說話。雲婷婷突然在她麵前跪了下去,痛哭著道:“求求你……求求你將我三哥仇人的姓名,說出來吧,否則……否則我立時就死在你麵前。”溫黛黛淚流滿麵,淒然道:“不是我不肯說出他仇人的姓名,隻因我縱然說了出來,也是……也是一樣無用的。”鐵青樹嘶呼道:“為什麼?為什麼無用?”溫黛黛撲倒在地,道:“隻因世上沒有人能為他報仇,隻因逼死他的,乃是……乃是天下無敵的常春島日後娘娘。”雲翼慘呼著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方青石上。雲九霄麵如死灰,顫聲道:“他死了,中棠可知道?”溫黛黛霍然抬頭,麵上流的已不知是熱淚,還是熱血。她語聲亦嘶裂,慘然道:“鐵中棠並不知道,隻因……隻因鐵中棠已先他而死了。”大旗門人縱有鋼鐵般的意誌,卻也承受不住這打擊。溫黛黛說出這話後,雲翼等人的模樣,世上委實沒有人描述得出——也沒有人忍心將之描述出。良久良久,雲翼方自道:“他……他是如何死的?”這有如鋼鐵鑄成的老人,此刻卻顫抖得比秋葉還要劇烈,他那淩人的氣勢,此刻早已付於眼淚。溫黛黛木然道:“害死他的人,我更不能說了。”雲婷婷反腕抽出一柄尖刀,抵住自己胸膛。她眼淚似已流儘,目光赤紅如血,一字字道:“你不說,我就死。”溫黛黛咬住牙,流著淚,不住搖頭。雲婷婷道:“好!”手一按,尖刀已刺入胸膛,鮮紅的血,激湧而出,隻要再深一些,刀尖便將劃破她的心。但溫黛黛已死命拉住了她,痛哭著嘶聲呼道:“你們定要我說麼?好,我說……我說出來,害死鐵中棠的,便是……便是雲……雲錚。”“當”的一聲,尖刀落地。雲婷婷立時暈厥,鐵青樹再難站起。雲九霄失魂落魄般低語:“雲錚?這會是真的?”溫黛黛道:“不!不是真的,你……你們殺了我吧!”她撲倒在地,雲九霄卻扶了她起來,慘然道:“雲某活到如今,難道連真假都分不出麼?我……我隻是可惜,中棠他……他本是個有作為的孩子……”雲翼茫然頷首道:“不錯,他是個好孩子。蒼天若是讓他多活些時,他必定能為我大旗門做出一番事業,隻是……隻是……”他突然發了狂似的仰首大呼:“蒼天呀!蒼天!你為何要他現在就死?我大旗門實有愧負於他,他如今死了,叫我等怎能安心?叫我等如何是好?他生前縱有過錯,但那都是為著彆人的,都可原諒……他一生中從未為過自己……”溫黛黛突然痛哭著道:“不錯,你們都有愧負於他!你們既然知道他是好的,為何在他生前那般逼他?”她以手頓地失聲呼道:“你們既知他一生行事,都是為了彆人,都是為了大旗門,在他生前卻為何要說他是大旗門的叛徒?如今他已死了,你們再說這些話,豈非已太遲了。他……他已永遠聽不到……”雲翼雙拳緊握,不言不動,但見他目光血紅,須發如刺,那淒厲的神色,看來煞是怕人。突然,隻聽一陣淒厲的嘯聲,自洞外傳了進來……※※※鐵中棠雖然未死,卻已與死相差無幾。那華麗的地下宮闕,如今已變為悲慘的人間地獄,昔日的嬌笑與歡樂,如今已隻剩下悲慘的哭泣。沒有一個少女能停止她的眼淚。珊珊的傷,本已漸有起色,但如今又一天天重了,如今她瘦得隻剩一把枯骨,終日俱在暈迷之中。但隻要她一醒來,她便要嘶聲低呼:“求你原諒我……求你原諒我……求你原諒我……”她掙紮著不肯死,隻因為她知道自己死了也無法贖罪。就因為她一時的激憤,如今竟使得這許多九*九*藏*書*網人,都被活活埋葬在這地獄之中,這罪孽豈是死所能贖的?她覺得最對不起的便是鐵中棠,她寧可鐵中棠將她千刀萬剮,也不願忍受這心頭負疚的痛苦。但鐵中棠卻反而不時安慰她說:“這是天命,怪不得你。”他看來已漸漸恢複鎮靜。其實,又有誰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苦?他還沒有活夠,他一生中全力以赴的大事還沒有做完,他心頭最最珍愛的人正活著在接受命運的摧殘。然而,他竟無能為助。他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他卻想不出活下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在這地獄中活下去,豈非生不如死?他心頭還有件最大的遺憾。他向夜帝求告道:“但望你老人家能對我說出大旗門的一切秘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說出,我實是死不瞑目!”然而夜帝卻道:“什麼秘密?哪有什麼秘密?”鐵中棠跪下哀求,他便道:“縱有秘密,我也不知道,你也還是莫要聽的好,隻因安心的死,總比瘋狂而死要好得多。”鐵中棠不能了解他這話中的含意,也無法再問,隻因他若是再問,夜帝也不會回答了。這昔日威震天下的老人,如今竟是日日夜夜呆坐在那裡,動也不動,任何飲食,都拒絕入口。他若是不願做一件事,世上又有誰能強迫於他?他若是不願說話,世上又有誰能令他說出一個字來?眼看他玉質般堅實的肌膚,已漸漸乾枯下去,漸漸起了皺紋,眼看他明銳的目光,漸漸黯淡,漸漸無神……顯然,他旺盛的生命力,已隨著時光的流逝,一分分,一寸寸,悄悄地自他身上消失了。這無聲無息,無形無影的侵蝕,眼見就要將他生命完全摧毀,世上沒有人能阻擋,沒有人能救他。這一代巨人,眼見就要倒下。鐵中棠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又何嘗再有支持生命的力量一人若沒有希望,又怎會有求生的鬥誌?絕望中,死亡已漸漸近了。鐵中棠惟有向蒼天默禱:“求求你老人家,讓雲錚好好的活著,大旗門複興的希望,此刻已完全落在他身上了。”但雲錚此刻在哪裡?他是否還好好的活著?鐵中棠寧願犧牲一切,隻要能換取有關雲錚的一點消息,但他此刻若真得到了雲錚的消息,隻怕一頭便要撞死在山壁上。大旗門潛伏的洞窟,顯然十分深邃隱秘,但此刻這嘯聲遠遠自洞外傳來,仍是震得人雙耳欲聾。溫黛黛暗駭忖道:“此人好深厚的內力!”這心念一起,立刻跟著又有個心念泛出,她立刻想起雷鞭老人那日在少林寺外震動山門的長嘯聲,當下忖道:“這莫非便是雷鞭老人?他一人在外麵長嘯,卻又為的是什麼?”究竟為的是什麼?她立刻便有了答案。隻聽雷鞭老人長嘯道:“躲在洞裡的人,快出來吧!”眾人俱是一驚,雲翼霍然長身而起,反手一掌,摑在鐵青樹臉上,鐵青樹又驚又駭,顫聲道:“你……你老人家……”雲翼怒道:“若非你泄漏行藏,他怎會知道咱們在這裡?”鐵青樹駭得麵如死灰,嘴唇啟動,卻說不出話。雲翼厲聲道:“三弟,家法處……”但他“處治”兩字還未說出,洞外嘯聲又起。雷鞭長嘯道:“你們還不出來麼?……嘿嘿!老夫早已知道這草原中必定有人潛伏,你們躲也沒有用的。”雲九霄鬆了口氣,歎道:“原來他並未發現我等行藏,隻是已有懷疑;原來他這呼嘯聲,隻不過是虛聲恫嚇。”鐵青樹也不禁悄悄鬆了口氣,垂下了頭。雲翼雙拳緊握,木立當地,麵上滿是痛苦之色。溫黛黛瞧他神情,暗歎忖道:“這老人已在後悔自己打錯鐵青樹了,但他的脾氣……唉,他寧可自己心頭痛苦,也不會安慰彆人,更不會認錯的。”哪知雲翼卻顫抖著伸出手掌,輕撫著鐵青樹頭頂。鐵青樹生於大旗門,長於大旗門,二十餘年來,從未見過掌門人有如此舉動,一時間反而嚇呆了。他隻當掌門人還是要責罰於他,身子不禁駭得簌簌發抖,但仍咬牙站在那裡,絕對不敢閃避。雲翼見了他如此模樣,神情更是慘然,長歎道:“孩子,莫要怕,我隻是……唉!”他猛然一頓足,接道:“我已虧待了你兄長,本該好好待你才是,但……唉!我這脾氣,竟是永遠不能更改。”這樣的話,也是鐵青樹從來未曾聽到過的,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滿麵俱是驚喜迷茫之色。雲翼目中竟已有淚光閃動,胸膛起伏,過了半晌,終於又道:“孩子,我錯怪了你……你莫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