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望花樓頭(1 / 1)

名劍風流 古龍 7263 字 1個月前

朱淚兒簡直要氣瘋了,這人竟在俞佩玉麵前說她是小孩子,這實在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怎奈她一時間偏偏又找不出話來還擊。而俞佩玉卻希望她再說下去,他隻希望她此刻能忘卻了自己的不幸,也希望她能忘卻了他。他忽然發覺海東青雖然又驕傲,又無禮,說起話來更不饒人,可是對女孩子卻有一種尖銳的魅力。他望了望朱淚兒,又望了望海東青,心裡忽然有了種秘密的願望,隻要朱淚兒這次能死裡逃生,他就不相信這兩人能不被對方吸引——他自然也認為這眼睛大大的小夥子是非常可靠的。突聽海東青道:“你上不上得去?”俞佩玉這才回過神來,道:“上得去哪裡?”海東青道:“那城牆。”隻見前麵一道城牆甚是雄偉,顯見這城市必定十分繁榮,隻不過此刻夜深人靜,城門早已關閉了。俞佩玉道:“胡姥姥難道住在這城裡?”海東青道:“你想不到麼?”俞佩玉歎了口氣,道:“看她的行事,她這一生中結下的仇人必定不少,我本以為她的住處必定十分偏僻隱秘,想不到她卻住在如此繁華熱鬨之處。”海東青道:“她住在這裡,正是要彆人想不到。”朱淚兒忍不住道:“你放心,這城牆就算再高一倍,我們也上得去的,隻有你這位四條腿的朋友,恐怕……”海東青冷冷道:“你用不著擔心它,隻要你上得去,它也上得去的。”朱淚兒冷笑道:“好,這話是你說的,我們要看看它有什麼方法能上得了這城牆,難道它還會忽然生出一對翅膀來不成?”她嘴裡說著話,已站到馬鞍上,眼珠子一轉,又跳了下來,拉著俞佩玉的手,嫣然道:“我的頭有些發暈,你拉我一把好嗎?”她嘴裡雖這麼說,其實,她卻是生怕俞佩玉氣力不濟,想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俞佩玉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道:“彆人都以為你又刁蠻,又調皮,其實你卻是個最懂得體貼彆人,最溫柔,最善良的女孩子。”朱淚兒隻覺臉上一熱,全身都充滿了溫暖之意,可是她卻不知道俞佩玉這話並不是說給她聽的。隻聽衣袂帶風聲如離弦急箭,海東青已掠上城牆,一雙手還是伸得筆直,托著胡姥姥的屍體。朱淚兒撇了撇嘴,冷笑道:“你瞧他這分狂勁,隨時隨地,都想將他的功夫賣弄賣弄,就像是個剛發了橫財的鄉巴姥,恨不得將全副家當都貼在臉上。”俞佩玉微笑道:“年輕人學了一身如此驚人的功夫,就算驕傲些也是應該的,何況,驕傲的人就一定很靠得住,因為他絕不會做讓自己丟人的事。”朱淚兒道:“可是你年紀也不大,功夫也不錯,你為什麼一點也不驕傲呢?”俞佩玉道:“因為……因為我實在比不上他。”朱淚兒柔聲道:“誰說你比不上他?在我眼裡看來,十個海東青也比不上你。”她不讓俞佩玉再說話,拉著俞佩玉躍上城頭。這時天下太平已久,守城的巡卒早就學會了偷懶,放眼望去,城裡亦是燈火寥落,整個城市都已入了睡鄉。朱淚兒瞟了海東青一眼,道:“你的朋友呢?它怎麼還不上來?”海東青忽然一笑,道:“你幾時見過會輕功的馬?”朱淚兒怔了怔,道:“但你方才不是說它能上來麼?”海東青淡淡道:“我那話隻是哄小孩子的。”朱淚兒簡直快被氣死了,但還是不能反擊,隻因她若一反擊,就無異承認自己是小孩子了。她總算第一次遇見了對頭克星。※※※在月光下看來,一重重屋脊就像是鋪滿了白銀似的,遠處偶爾有更鼓聲傳來,卻更襯托出天地的靜寂。但轉過幾條街後,前麵竟漸漸有了人聲,隻聽有人在喊車喚馬,有人在送客,有人在說著醉話。一個少女的聲音銀鈴般嬌笑著道:“鄒大少、張三少,明天千萬要早些過來呀,我自己下廚房燒幾樣拿手小菜,等你們來吃飯。”一個男人的聲音大笑道:“好好好,隻要老鄒家裡那母夜叉不發威,我們一定來。”又有個老太婆的聲音笑道:“最好將錢大少也找來,我們文文想他已快想瘋了。”另一個男人吃吃笑道:“你們文文想的隻怕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銀子吧。”那老太婆就道:“哎喲,鄒大少,你可千萬莫要冤枉好人,我們家的姑娘對彆人雖然是假情假意,但對你們三位,可真是恨不得將心窩都掏了出來。”張三少道:“香香,你對我真是和彆人不同麼?”那香香就撒嬌道:“你還要我怎麼樣,真要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麼?”於是張三少、鄒大少又是一陣肉麻當有趣的大笑,馬車才總算走了,過了半晌,就聽得那老太婆罵道:“這兩個小子每天花不了幾文,就一定想連本帶利都撈回去,不折騰到深更半夜,死也不肯走。”那香香也啐道:“那小子明天若不送一對金鐲子,我要是不給他一點好顏色看才怪。”※※※朱淚兒聽得眼睛都直了,道:“這些人是於什麼的呀。”海東青道:“你不知道麼?除了乾強盜外,這就是世上最不花本錢的買賣。”朱淚兒還想再問,忽然想通了,紅著臉啐道:“你……你為什麼將我們帶到這種鬼地方來?”海東青道:“我不將你們帶到這裡來,卻叫我將你們帶到哪裡去?”俞佩玉吃了一驚,道:“難道這裡就是胡姥姥的……的家?”海東青道:“你想不到麼?”俞佩玉怔了半晌,苦笑道:“不錯,她這樣做,就是要彆人想不到,無論有多少人要找她報仇,都絕不會有一人想到她會在這裡開妓院的。”海東青道:“而且無論誰一進了妓院,骨頭就輕了一半,三杯酒下肚後,在相好的姑娘麵前,更沒有人能守得住秘密的,所以江湖中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瞞不過胡姥姥的耳目。”朱淚兒冷笑道:“你對這種事倒知道得真不少,想必也是經驗豐富得很了。”海東青淡淡道:“不錯,我經驗本就豐富得很,單隻這‘望花樓’,就有我七八個相好,方才那香香就是其中之一。”朱淚兒撇了撇嘴,還想說什麼,俞佩玉又搶著道:“海兄若不時常到這裡來,又怎能探出這就是胡姥姥的老巢。”說話間,他們已轉過街角,隻見前麵一扇朱紅色的大門前,懸著兩盞燈籠,上麵還寫著“望花樓”三個字。此刻正有兩個青衣短褂的漢子,在門前打掃,還有身穿水綠色緞子長袍的人,負手站在石階上,望著燈籠道:“這上麵有些地方已被熏黑,明天該換兩盞新的了。”他似已覺出有人走過來,忽然轉過頭。燈光下,隻見這人年紀雖已有四十左右,但看來仍是風采翩翩,不但頭發梳得很光亮,胡子也修剪得整齊,衣服更穿得很合適,看來就像是個養尊處優,又喜歡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這種人竟會站在妓院門口的石階上,還像是在以妓院裡的龜公自居,倒也真是件怪事。海東青剛走過去,那兩個青衣漢子已迎了上來。兩人打躬作揖,賠笑道:“這不是海大少麼?你老已有兩個多月沒來了,今天是什麼好風將你老吹來的,可是為什麼來得這麼晚哩。”另一人笑道:“幸好香香姑娘還沒睡,她好像早已知道海大少會來的,從天還沒黑的時候就坐在屋子等著了,什麼客人都不見。”海東青也不理他們,隻是瞪大了眼睛望著那綠衫人。那人隻有抱拳一揖,也賠著笑道:“小店雖已打烊,但大少既是常客,就……”海東青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你就是這裡的主人?”綠衫人笑道:“不敢。”海東青道:“我怎麼沒有見過你?”綠衫人笑道:“在下這樣俗人,若是常在客人麵前走動,豈非打擾了各位的清興九-九-藏-書-網。”海東青冷冷道:“不錯,到這裡來的人,本都是來找女人的,見到男人的確胃口倒儘,可是你隻怕並不是為了怕掃彆人的興才躲起來吧。”綠衫人本來滿臉俱是笑容,越聽越覺得話不對頭,臉上的笑容已漸漸僵住了,轉身就想一走了之。海東青道:“站住。”綠衫人乾笑道:“在下這就去叫香香出來,大少你……”海東青道:“你用不著叫香香出來,我是來找你的。”綠衫人怔了怔,道:“找我?”海東青道:“你雖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綠衫人的臉上已變了顏色,強笑道:“莫非是這裡的姑娘開罪了大少,大少想要在下去管教管教她們。”海東青道:“你們這裡倒的確有個人得罪了我。”綠衫人道:“誰?是香香?”海東青道:“不是。”綠衫人道:“是小蘇小小?”海東青道:“不是‘小小’,是‘老老’。”綠衫人臉色又變了變,咯咯笑道:“大少可真會說笑。”朱淚兒也走了過來,皺眉道:“你何必跟這種人囉嗦,還是叫他去將胡姥姥的老公找出來吧。”海東青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誰?”朱淚兒吃了一驚,失聲道:“難道他就是胡姥姥的老公?”※※※那已老得掉了牙的老怪物,竟和這風度翩翩的花花公子是夫妻,朱淚兒實在連做夢都想不到。隻聽海東青道:“你可知道他為何總是躲著不敢見人?”朱淚兒道:“不知道。”海東青道:“隻因他昔日在江湖中本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如今卻做了開妓院的龜公,若讓江湖朋友知道,豈非連他祖宗八代的人都被他丟光了。”朱淚兒眨了眨眼睛,道:“他以前在江湖中也很有名麼?”海東青道:“倒也可算小有名氣。”朱淚兒道:“他叫什麼名字?”海東青道:“他就是黃山‘萬木山莊’的少主人,江湖中人稱‘如花劍客’的徐若羽。”朱淚兒失笑道:“如花劍客,這名字倒真不錯,隻可惜這一朵鮮花卻插到牛糞上了,竟娶了個又老又醜的老怪物做老婆。”海東青道:“你難道未見到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嫁給老頭子麼?”朱淚兒道:“但那不同……”海東青淡淡道:“那也沒什麼不同,小姑娘嫁給老頭子,貪圖的是老頭子的家財,他娶胡姥姥做老婆,貪圖的卻是胡姥姥的功夫。”隻見那徐若羽聽得麵上陣青陣白,朱淚兒知道他若不翻臉動手,也難免要被氣得半死。誰知過了半晌,他麵上竟反而露出了笑容,微笑道:“各位既然是來找在下的,為何不請進去坐坐呢?”海東青冷笑道:“你不請我進去,我也要進去的。”那兩個掃地的青衣漢子,聽得眼睛都發了直,早已想溜之大吉,誰知海東青忽然轉過身,將手裡托的東西交給他們,道:“抬進去。”這兩人不敢伸手去接,又不敢不接,隻覺兩隻手有些發軟,剛抬過來,就險些掉在地上。海東青一伸手就托住了,厲聲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青衣漢子道:“不……不知道。”海東青還未說話,朱淚兒忽然笑道:“這樣東西可真是無價之寶,你們若是摔壞了,就真的要倒楣了。”那青衣漢子眨了眨眼睛,道:“這莫非是大少來送給香香姑娘的纏頭麼?”朱淚兒道:“不錯,這的確是我們專程送來的禮,但卻並不是送給香香的,而是送給臭臭的。”那青衣漢子怔了怔,賠笑道:“小人倒還未聽說過這裡有位臭臭姑娘。”朱淚兒咯咯笑道:“一朵鮮花已插到牛糞上,那還不夠臭麼?”青衣漢子再也不敢答腔了,抬起木板,就往裡走,兩人頭上的汗珠子已不停地在往下流。徐若羽卻還是麵帶微笑,躬身揖客,隻不過眼珠子一直在滴溜溜轉個不停,無論誰的一舉一動,都休想逃得過他這雙眼睛。他們穿過前麵兩重院落,還不覺得這“望花樓”和彆的妓院有什麼不同,這兩重院子顯然隻是招待普通客人的。但一走入後麵的大花園,他們才知道這地方實在是個銷金窟,此刻雖然已是深秋,但園子裡仍是百花如錦。醉人的花香中,更夾雜著一陣又甜又膩的脂粉香,小橋流水、山石亭台間,掩映著十幾座精雅的小樓。這時小樓上珠簾已垂,燈火已黯,但仍不時傳出一兩聲令人銷魂的巧笑和呻吟——巧笑雖銷魂,呻吟卻更令人心旌搖蕩,不能自主,難怪有些人隻求一夕入幕,縱然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了。朱淚兒瞟了海東青一眼,道:“這些小樓上住的,隻怕就是你那些老朋友吧。”海東青道:“哼。”朱淚兒道:“現在她們生病了,你為何不去瞧瞧她們?”海東青也不禁怔了一怔,道:“生病?”朱淚兒道:“若沒有生病,為什麼要呻吟呢?”海東青再也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朱淚兒瞪眼道:“你笑什麼?這有什麼好笑的?”海東青望了她一眼,也不知怎的,竟再也笑不出了。這聰明而美麗的女孩子,雖然已在苦難中成長,但她的心,卻仍天真得像孩子,純潔得像白紙。她懂得的事,有時雖然比一個飽經世故的人還多,但有時卻還比不上一個和她差不多年齡的孩子。俞佩玉心裡又何嘗不在暗暗歎息。朱淚兒見到他們的神情,也知道自己說錯了,但卻不能問出來,隻有嘟著嘴,在心裡生悶氣。她心裡隻比俞佩玉更難受。徐若羽忽然微微一笑,道:“這裡的確有幾人生了病,在下一定會將姑娘的好意轉告她們。”朱淚兒大聲道:“我也沒什麼好意,你也用不著來做好人,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們沒生病麼?”她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不覺對徐若羽有些感激,隻覺這人就算是為了武功才娶胡姥姥的,也情有可原了。花園的角落上,還有道月牙門。穿過這道門,就到了一重更清雅的小園,小園中也有座小樓,樓上卻是燈火明亮,顯見正是此間主人的居處。到了這裡,那兩個青衣漢子就想將抬著的東西放下來了,但他們剛彎下腰,海東青就瞪著眼道:“叫你們抬進去,你們為何不抬進去?”青衣漢子吃吃道:“這……這裡是太夫人住的地方,小人們不敢妄人。”徐若羽含笑拍了拍他們肩頭,道:“抬進去吧,沒關係。”青衣漢子擦了擦汗,隻有硬著頭皮往裡走。俞佩玉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閣下好辣的手。”徐若羽臉上笑容僵了僵,勉強笑道:“閣下好厲害的眼力。”俞佩玉不再答話,卻問那兩個青衣漢子道:“你們家裡還有些什麼人?”青衣漢子剛將東西放到桌子上,一人賠笑道:“於三還是個光棍,小人卻娶了個老婆。”俞佩玉歎道:“你快快回家去和她話彆吧,再遲隻怕就來不及了。”那漢子大吃一驚,失聲道:“話彆……小……小人還……還不死哩。”俞佩玉黯然道:“你既然知道了他的秘密,還想活麼?”那人瞧了徐若羽一眼,大駭道:“這是什麼意思?”俞佩玉歎道:“解開衣服,看看方才被他拍過的地方,你們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話未說完,兩人已七手八腳撕開了衣裳。徐若羽方才輕輕一拍,竟已在他們肩頭上,印下了個淡青色的手印,手印的中央,還有個針孔般的小洞。小洞中本來有一絲絲鮮血沁出,此刻血色已變成黑的,遠遠就可以嗅出有一股死魚般的腥臭之氣。兩人隻瞧了一眼,臉上已變成死灰色。俞佩玉道:“他伸手一拍時,我已看到他手指間夾著根針,針紮在你們身上,你們竟絲毫不覺痛,顯見針上必有劇毒。”海東青目中不禁又露出一絲欣賞之意,無論如何,俞佩玉的沉著與仔細,的確是他也自愧不如的。那兩條青衣漢子已仆地拜倒,哀呼饒命。徐若羽卻向俞佩玉微微一笑,道:“這位兄台的眼力,的確令人佩服,隻可惜兄台卻還是說錯了一件事。”俞佩玉道:“哦?”徐若羽悠然道:“在下此刻就算放他們回去,他們也走不出這院子了。”青衣漢子狂呼著掙紮爬起,奔出,跌倒,再爬起,又跌倒,奔出門外後,就再也沒有聲音。徐若羽柔聲道:“你們放心去吧,我一定會好生替你們料理後事的。”他隨手掩起了門戶,轉身笑道:“各位請坐。”這句話雖然是句很普通的客氣話,但由一個剛要了兩個人性命的人嘴裡說出來,卻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朱淚兒一直在瞪著他,此刻才歎了口氣,道:“我現在才知道你和胡姥姥真是天生的一對了。”徐若羽微笑道:“在下和她夫妻多年,她的本事,在下多多少少總該學會幾分的。”朱淚兒幾乎不相信這句話竟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又忍不住歎道:“若論臉皮之厚,她隻怕還該向你學學才是。”徐若羽道:“姑娘過獎了。”朱淚兒道:“可是你若真要滅口,隻殺他們兩個人是不夠的,還應該將我們三個也殺了才對。”這次徐若羽沒說什麼,海東青卻冷冷道:“他既已讓我們走進這裡,你以為他還會讓我們活著出去麼?”朱淚兒道:“哦!原來他本來就有這意思的。”海東青冷笑道:“隻可惜他還沒有這本事。”徐若羽隻是含笑聽著,也不插嘴。海東青忽然回頭瞪著他,道:“你可知道我們替你送來的是什麼?”徐若羽微笑道:“若是在下猜得不錯,這隻怕是內人的屍身。”這句話居然也是從他自己嘴裡說出來的,他居然還是麵不改色,若無其事,簡直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朱淚兒反倒吃了一驚,失聲道:“你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徐若羽道:“上得山多終遇虎,內人這一生實在結仇太多,在下早已算定,她遲早總會有這麼樣一天的。”朱淚兒道:“你……你不難受?”徐若羽又笑了笑,道:“各位既然明知在下是為了武功才和她成親,在下此刻若是作出悲痛之態,豈非反而要令各位見笑。”朱淚兒道:“如此說來,我們這反而像是幫了你的忙了,是麼?”徐若羽微笑不答,似已默認。朱淚兒道:“你為了學武才娶她做老婆,也就罷了,等你不願意再呆下去時,也可一走了之,你為什麼定要她死?”她語聲忽然嘶啞起來,話未說完,人已向徐若羽撲了過去,出手三招,竟無一不是致命的殺手。徐若羽也不覺一驚,翻身滑出數尺,訝然道:“姑娘怎地反替她打起抱不平來了。”朱淚兒怒喝道:“像你這樣無情無義的人,人人得而誅之。”她怒喝著又想衝過去,已被俞佩玉緊緊拉住了她的手。海東青卻不知道她隻是為了想起自己母親的悲慘遭遇,就不免對天下的負心人都恨之入骨。見到朱淚兒還想掙脫俞佩玉的手,海東青也攔住了她,皺眉道:“解藥,你莫非忘了麼?”朱淚兒嘶聲道:“我寧可被毒死,也要宰了他。”突聽樓板響動,一人大聲道:“又有誰中了我那死丫頭的毒,快讓我來瞧瞧。”年高輩尊的胡姥姥,到了這人嘴裡,竟變成“丫頭”了,大家雖還未見到此人,已猜出她必是胡姥姥的母親。隻聽一陣“叮咚”聲響,一個端莊慈藹,富富態態的老太婆,左手數著串佛珠,右手拄著根龍頭拐杖,被兩個丫鬟扶了下來,頭發雖已全白,滿嘴牙齒卻連一粒都沒有脫落,竟似比胡姥姥還年輕得多,而且看來就像是位福泰雙全的誥命夫人,哪裡像是胡姥姥這種人的母親?就連朱淚兒都不禁看呆了。徐若羽立刻恭恭敬敬迎了上來,低低說了幾句話。胡太夫人滿頭白發都顫抖起來,道:“就……就在那邊桌上麼?”徐若羽道:“是。”胡老夫人顫聲道:“死得好,死得好,我不知跟她說過多少次,叫她莫要害人,我就知道她害人不成,總會害了自己的。”她嘴裡雖這麼說,眼淚已不禁流了下來,頓著拐杖道:“快抬出去埋了,埋得越遠越好,我隻當沒有這個女兒,你們以後誰也不許在我麵前提起她。”俞佩玉再也想不到胡姥姥的母親竟是如此深明大義的人,他雖然對胡姥姥恨之入骨,此刻心裡倒有些難受起來。隻見這老太婆閉著眼喘息了半晌,緩緩道:“是哪一位中了毒?”徐若羽道:“就是那位姑娘。”胡太夫人張開眼瞧了瞧朱淚兒,長歎道:“天見可憐,這麼標致可愛的小姑娘,她竟也忍心下得了手……羽兒,你還不快去瞧瞧人家中的是什麼毒?”徐若羽剛想走過去,朱淚兒已大聲道:“用不著你來瞧,我中的就是她指甲裡的毒。”胡太夫人失聲道:“你身上難道被她抓傷了麼?”朱淚兒道:“嗯。”胡太夫人道:“傷在什麼地方?”朱淚兒道:“手上。”胡太夫人眉已皺了起來,道:“她是什麼時候傷了你的?”朱淚兒道:“天一亮,就是整整三天了。”胡太夫人望了望窗外天色,長長歎了口氣,道:“天保佑你,你總算沒有來遲。”俞佩玉忍不住問道:“此刻還有救?”胡太夫人柔聲道:“這麼可愛的小姑娘,老天也舍不得讓她死的,你隻管放心吧。”俞佩玉這才鬆了口氣,幾天來的種種艱辛和痛苦,到這時總算有了代價,但幾天來的疲乏勞累,到了這時,也似要一齊發作。他隻覺全身脫力,幾乎就要倒了下去,卻仍勉強說道:“太夫人雖然如此通達,但有件事在下還是不得不說的。”胡太夫人道:“什麼事?”俞佩玉道:“胡姥姥之死,並非彆人所傷,而是她自覺已絕望,那塊木板上還留有她的遺言,也曾提及解藥之事。”胡太夫人長歎一聲,黯然道:“若非如此,你以為我就忍心不救這位小姑娘了麼?”俞佩玉也長歎道:“無論如何,太夫人相救之情,在下等必不敢忘。”胡太夫人道:“你們看來都累了,坐著歇歇吧,我這就去將解藥拿來。”她嘴裡說著話,人已蹣跚而出,扶著她進來的兩個小丫頭方才已抬著胡姥姥的屍身走了出去。徐若羽就搶先兩步,去扶著她。俞佩玉還想說什麼,卻已不支而倒,跌在椅子上。海東青道:“你放心,不出片刻,她就會將解藥拿來的。”朱淚兒撇了撇嘴,道:“她若是偏偏不拿來呢?”海東青冷笑道:“她明知不將解藥拿來,我絕不會放過她……她隻怕還沒這膽子!……”朱淚兒也冷笑道:“她又不知道你是誰,為何要怕你?”海東青傲然道:“她出去一看那木板上的字,就知道我是誰了。”就在這時,突聽“刷”的一聲,接著“啪”的一響,所有的門窗都已被一道鐵閘隔斷。俞佩玉也被嚇醒了,跳起來道:“不好,我們還是上了當。”海東青麵上也變了顏色,跺腳道:“想不到這老太婆竟比她女兒更陰險,更毒辣。”朱淚兒冷冷道:“而且她的膽子還不小,居然連天狼星都不怕。”海東青一張黑沉沉的臉已氣得發青,忽然怒吼一聲,衝到門前,“呼”的一拳擊了出去。他一拳立斃奔馬,力道之大,可想而知。隻聽“轟”的一聲大震,桌上瓶盞俱都跌到地上,跌得粉碎,牆上掛的字畫也被震了下來。可是門上的那道鐵閘,卻還是紋風不動,再仔細一看,原來窗台門框,也都是鐵鑄的,隻因刷著油漆,所以不易看出。海東青呆在當地,麵上連一絲血色都瞧不見了。朱淚兒卻又撲進俞佩玉懷裡,嗄聲道:“這全是我不好,我……我……”話未說完,已放聲大哭起來,她每次都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每次話都未說出,便已泣不成聲。就在這時,隻聽“嗤”的一聲,牆上忽然冒出了一股煙霧,俞佩玉退後幾步,失聲道:“毒煙!閉住呼吸。”其實用不著他說,海東青和朱淚兒也已閉住了呼吸,隻不過一個人閉住呼吸,又能維持多久呢?毒煙自四麵八方,源源不絕地冒了出來,就算他們能閉氣調息,能比常人支持久些,但也絕不會超過半個時辰。海東青咬了咬牙,又是一拳向牆上擊出,這一拳力道更大,所有靠著牆的桌椅都被震倒。但牆壁仍是紋風不動,連一道裂痕都沒有。整個屋子都似已化作烘爐,悶熱得令人透不過氣來,朱淚兒傷痕未愈,額上又沁出一點點汗珠。俞佩玉剛伸出手去為她擦汗,忽然發現衣袖上全是白灰,他站在屋子中間,這白灰是哪裡來的?再看屋頂上,已裂開了一條裂縫,俞佩玉又驚又喜,身子突然躍起,用儘全力向屋頂撞了上去。隻聽“轟”的一聲響,粉堊如雨點般落了下來,裂縫也更大了,這屋子四麵雖都是鐵壁,屋頂卻不是。海東青不等俞佩玉身子落下,也已撞了上去。這一次震動的聲音更大,粉屑紛飛,煙霧彌漫中,海東青的人已瞧不見了,屋頂上卻已多出了個大洞。朱淚兒、俞佩玉跟著躥了出去,隻見上麵也是間很精致的屋子,錦帳低垂,似乎正是胡姥姥的“閨房”。屋裡沒有人,海東青已竄了出去,這小樓上一共有六間屋子,六間屋子裡卻連一個人也沒有。凡是可以躲人的地方,他們全都搜過了,非但樓上沒有人,樓下竟也瞧不見半條人影。朱淚兒皺眉道:“姓徐的和那老太婆難道早知我們會衝出來,已先逃走了麼?”海東青冷笑道:“他們逃不了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地方是他們辛辛苦苦造成的基業,他們怎舍得拋下來不要。”他嘴裡說著話,人已掠出小樓。朱淚兒望著他背影,也冷笑道:“這小子說起話來,就好像什麼事都知道似的,其實他卻是什麼也不知道。”俞佩玉柔聲道:“但你也莫要忘了他的好處,此番若不是他,我們隻怕早被困死在那屋子裡了。”朱淚兒嘟著嘴道:“明明是你救了他,為什麼要說他救了你呢?若不是你發現屋頂上的漏洞,他這條小命豈非早已完蛋了。”俞佩玉笑了笑,輕輕替她拂去了頭發上的白粉,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再上去找找。”朱淚兒道:“找什麼?”俞佩玉沒有回答,隻因他生怕自己若是說出“解藥”兩個字,會引起朱淚兒的慌愁悲傷。但他雖然體貼人微,心細如發,雖然絕不提起任何和朱淚兒中毒有關的事,朱淚兒又怎會不知道他要去找什麼。她幽幽歎息了一聲,道:“你用不著去找了,他們的人既已逃走,又怎會將解藥留下?何況,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解藥。”俞佩玉默然半晌,道:“我想他們既然已將我們逼入絕境,自己就絕不可能會逃走,他們一定是在發現我們已衝出來之後,才逃走的。”朱淚兒道:“我也是這麼想。”俞佩玉道:“所以,他們一定逃不遠,說不定還躲在樓上一個秘密的地方,我還是再上去找找看的好。”朱淚兒卻拉住了他的手,道:“我不許你去。”俞佩玉怔了怔,柔聲道:“為什麼?”朱淚兒沒有說話,隻是遙望著遠方,呆呆地出神。俞佩玉也隨著她目光望了過去,隻望了一眼,掌心已不覺沁出了冷汗,腳下再也無法移動半步。遙遠的東方天畔,已現出曙色。天已經亮了。朱淚兒也就是在三天前這時候中的毒,到現在已整整三天,毒性已隨時隨刻都可以突然發作。她已隨時隨刻都可能倒下去。朱淚兒幽幽道:“你現在可知道我為什麼不放你走了麼?我剩下的時候已不多,怎麼舍得再離開你一步?”俞佩玉道:“我……我不走……”他喉頭已哽咽,目光已模糊,隻望忽然有奇跡出現,海東青能將徐若羽和那老太婆找回來。朱淚兒道:“我……我從來也沒有喝過酒,現在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一頓,你肯不肯陪我。”俞佩玉茫然道:“酒……哪裡有酒?”朱淚兒嫣然道:“這種地方,還會沒有酒麼?”她拉著俞佩玉的手走出這小園,外麵的園子裡的花木在曙色中看來是那麼鮮豔,那麼燦爛。可是朱淚兒的生命卻已將凋謝了。隻聽四麵的小樓中,不時傳出一陣陣驚呼聲、騷動聲、喝罵聲,“劈劈啪啪”打耳光的聲音。接著,每一層樓裡,都有個衣衫不整、頭發蓬亂的男人,野狗般被趕了出來,提著褲子落荒而逃。朱淚兒失笑道:“那小黑炭是在乾什麼呀?”俞佩玉雖也覺得好笑,卻又怎麼笑得出來。朱淚兒又道:“他莫非是在找那老太婆麼?那老太婆若會躲在這種地方,就和他一樣是個笨蛋了,他在這裡吵翻了天,人家說不定已到了八十裡外。”隻見人影閃動,海東青已到了麵前,黝黑的臉上,又是白粉,又是汗珠,汗水混合著灰粉,他黝黑的臉已變成花的。朱淚兒“噗哧”笑道:“你在唱三花臉麼?”這次海東青隻望了她一眼,什麼也沒有說,又有誰會對一個快要死了的人斤斤計較,反唇相譏?俞佩玉瞧見他的神情,已知道絕望了,但還是忍不住問道:“找不著?”海東青道:“他們逃不了的,我再去找,你們莫要離開這裡。”到了這時,他說話仍然充滿了自信,而且根本不聽彆人的意見,話未說完,身子已掠起。朱淚兒大聲道:“等一等。”海東青身形驟然落在樹梢,道:“什麼事?”朱淚兒道:“那位香香姑娘住在哪一棟樓上,我想去瞧瞧她。”海東青皺了皺眉,但還是沒有拒絕,揮手向那邊海棠叢中的一座小樓點了點,人已再次躍起,一閃就不見了。朱淚兒拉著俞佩玉往前跑,笑道:“走,我們到那裡喝酒去,香香姑娘的酒,一定也是香香的。”※※※小樓下曲廊環繞,廊簷下吊著隻鳥籠,籠裡有一隻紅喙綠羽的鸚哥,瞧見人來了,就“吱吱喳喳”的叫著道:“香香,香香,還不出來接客,小心老娘打你屁股。”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珠簾內笑道:“死碎嘴,亂嚼舌頭,也不怕客人聽了笑話。”隨著嬌笑聲,香香姑娘已走了出來。隻見她俏生生的一張瓜子臉,未語先笑,頭上鬆鬆地挽了個發髻,蓮步姍姍,自有一種風流嫵媚之態。她昨夜送客時,俞佩玉和朱淚兒都見過的,那時她滿頭珠翠,滿身錦繡,看來隻不過是個庸俗脂粉而已。可是現在,她竟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非但再也看不到絲毫風塵女子的惡習,而且態度大方,神情自然,全沒有絲毫驚惶忸怩之態,這園子裡方才發生的騷動,她竟似一點也不知道。香香姑娘已盈盈作禮,含笑揖客,那分親切和殷勤,任何人招待自己的知交好友,都不會有她這麼樣自然周到。朱淚兒忽然道:“方才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你難道沒聽見?”香香眼波流動,道:“好像聽到了一些。”朱淚兒道:“你知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香香笑道:“也好像知道一些。”朱淚兒道:“你不吃驚?不害怕?”香香輕輕歎了口氣,悠悠道:“做我們這行事的,心裡縱然吃驚害怕,但隻要有客人來了,就得先招呼客人,等到一個人時,再吃驚害怕也不遲。”朱淚兒道:“但你總該知道,我們並不是你的客人呀,也沒有手鐲給你。”香香嫣然道:“隻要是肯賞光到這裡來的,就是我的貴客……”朱淚兒道:“像我這樣的客人,你也歡迎麼?”香香笑道:“像姑娘這樣的美人,我請還請不到哩,怎麼會不歡迎。”朱淚兒瞪著眼瞧了她半晌,忽也笑道:“我本來倒想找找你麻煩的,可是聽了你兩句話,就算有滿腹的火氣,也全都消了,難怪男人們喜歡到這裡來,像你這樣的人,我見了都歡喜,就算叫我送你一百對手鐲,我也是心甘情願的。”香香抿著嘴笑道:“姑娘若肯常來,我就算將天下的男人都關在門外也沒關係。”朱淚兒笑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去替我弄點兒酒來喝喝吧。”香香道:“姑娘來得真巧,我這裡恰巧有一壇陳年的女兒紅,隻可惜早上沒有什麼好菜,我就親手去替姑娘撕兩隻風雞來下酒吧。”這種名妓的手腕,果然不同凡響,三言兩語就將朱淚兒說得服服帖帖,她還隻不過是個女孩子哩,若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驟然到了這種地方,若不一頭栽進去,那才真是怪事。酒菜擺上來的時候,朱淚兒卻又想叫香香快些走開,她不知該怎樣說,香香卻用不著她說出口來,隻瞧了瞧她眼色,就笑道:“姑娘難得來,我本該在這裡陪姑娘喝兩杯的,可是……可是我若不在旁邊,姑娘一定會喝得更愉快些,是麼?”她不等朱淚兒回答,已嬌笑著走了出去,而且還輕輕掩上房門。朱淚兒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們兩個來,我以為她一定隻顧著照顧你,會不理我的,誰知她竟好像沒看到你這個人,連一句話都不跟你說。”俞佩玉隻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朱淚兒又笑道:“她也許早已看出我不好惹,知道若是不理我,我就會找她麻煩的,但若不理你,我既開心,你也不會生氣。”她卻不知道像香香這種久曆風塵的人,就算有兩百個人同時走進來,她也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大爺,應該對誰著意巴結。那人若以為她這是對自己一見鐘情,他就得準備賣房子賣地了。※※※女兒紅果然是好酒,又香又醇,隻可惜此時此刻,無論多麼好的酒,喝在俞佩玉嘴裡,也隻不過是口苦水。朱淚兒喝了幾杯,已是紅生雙頰,吃吃笑道:“想不到酒竟是這麼妙的東西,我第一口喝下去的時候,隻覺得還沒有酸梅湯好喝,但喝了幾口後,才知道它是天下第一的妙品,若還有人情願喝酸梅湯,那人一定是個大呆子。”俞佩玉道:“你……你多喝兩杯吧。”他本想勸朱淚兒少喝兩杯,但轉念一想,想到朱淚兒此刻的處境,若還不讓她多喝兩杯酒,卻教她做什麼呢?朱淚兒嫣然道:“好,但你也得陪著我喝。”俞佩玉勉強笑道:“你無論喝多少,我都陪你。”朱淚兒目光凝注著他,良久良久,垂首道:“你不願陪我?”俞佩玉道:“我怎會不願陪你。”朱淚兒道:“那麼……你為什麼不開心?”俞佩玉道:“我……”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此刻此時,他又怎能開心得起來,他簡直連酒都喝不下去了。朱淚兒黯然道:“我知道你這是在為我難受,其實,你也沒什麼好難受的,我隻不過是個不足輕重的人,你本不必將我放在心上。”俞佩玉嗄聲道:“你……你怎麼能這樣說,你……”朱淚兒道:“那麼你叫我該怎樣說呢?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對我很好。”俞佩玉道:“我自然是真的對你好。”朱淚兒垂著頭,弄著衣角,道:“你為什麼要對我好。”俞佩玉怔了怔,道:“因為……因為……”朱淚兒接道:“我早就知道你說不出來的,因為你根本不喜歡我。”話未說完,眼淚已流下麵頰。俞佩玉忍不住走過去,輕撫著她的柔發,道:“誰說我不喜歡你?”朱淚兒霍然抬起頭,目中的淚兒,比星光更亮。她凝注著俞佩玉,一字字道:“你真的喜歡我?”俞佩玉道:“自然是真的。”朱淚兒道:“那麼,你……你願不願意娶我做妻子?”俞佩玉又怔住了,真的怔住了。朱淚兒柔聲道:“我雖然已經快死了,但隻要我還活在世上一刻,我就會全心全意地對你,我死了之後,你就算立刻再娶彆的女人,我也不會怪你。”俞佩玉隻覺心裡有說不出的酸楚,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針一般在紮著俞佩玉的心。朱淚兒望著他,目中又流下淚,垂首道:“你若不答應,我也不會怪你,反正我……”俞佩玉忽然道:“我答應你。”朱淚兒又驚又喜,全身都顫抖起來,道:“你……你是真心的?還是勉強?”俞佩玉柔聲道:“我怎麼會勉強呢?無論哪個男人,能得到你這樣的妻子,都是天大的福氣。”朱淚兒癡癡地瞧著他,忽然緊緊抱住了他,大叫道:“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我要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有多麼開心,我要叫每個人都來分享我的快樂。”她又奔出去,張開雙手呼道:“香香,香香……你把你的朋友全都找來好麼,我要請她們喝酒,我要請她們來喝我的喜酒……”※※※香香果然將這望花樓裡的姑娘們全都找了來,世上隻怕再也很少有像她們這麼好的客人了。她們吃得不多,好聽的話卻說得不少,一個個都是善頌善禱,絕不會做讓主人不高興的事,而且每個人全都帶來一份禮物,有的是一盒花粉,有的是一朵珠花,也有的是一方上麵繡著鴛鴦的絲巾。這些禮物雖然並不珍貴,但在朱淚兒眼中,卻都是新奇而可愛的,這些東西雖然每個少女都至少有一兩樣。但在朱淚兒這不幸的一生中,卻從來也沒有得到過。小小的廳堂中已懸起了錦緞,燃起了紅燭。朱淚兒開心得就像是隻百靈鳥似的,在客人們中間周旋著,不時又依偎到俞佩玉身旁悄悄地耳語。每個人都對她羨慕得很,甚至還有些嫉妒,隻有俞佩玉,他心裡卻充滿了傷感,充滿了悲痛。他目光始終都沒有離開過朱淚兒,他隻怕朱淚兒在下一句話還未說完時,就猝然倒下去。隻見朱淚兒忽然將香香拉到一邊,悄悄說了兩句話。香香就笑著道:“好,我帶你去。”朱淚兒向俞佩玉瞟了一眼,嫣然道:“你等著,我去去就回來。”俞佩玉忍不住問道:“你要到哪裡去?”朱淚兒紅著臉道:“女孩子的事,你不懂的。”香香嬌笑道:“但他現在已經可以開始學了,是麼?”朱淚兒吃吃笑著,將她推了出去。俞佩玉目送她走出房門,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隻聽一個蘋果臉的少女悄笑道:“這才叫郎情妾意,如膠似漆,竟連一時一刻也忍不得分開,這位朱姑娘也不知幾生才修來如此多情的郎君。”俞佩玉雖然也想對她們笑笑,但心裡卻充滿了酸楚。而且他實在太累了,幾杯酒喝下去後,更是四肢乏力,腦子裡也是暈暈沉沉的,隻想好好睡一覺。但他卻還是勉強張大了眼睛,瞪著那道門,他隻怕朱淚兒此番走出去後,就再也不會走回來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俞佩玉心裡已越來越焦急,幸好這時門外已傳來了腳步聲,他這才鬆了口氣。誰知走進來的,竟隻有香香一個人。俞佩玉臉色立刻變了,失聲道:“她呢?”香香掩著嘴笑道:“公子但請放心,新娘子絕不會跑了的。”俞佩玉雖也覺得有些訕訕,卻還是忍不住問道:“她為何不回來?”香香笑道:“她在樓上……在樓上有事,但又怕你等得著急,所以還要我帶了封信來。”少女們又一齊吃吃地笑了。那蘋果臉又笑道:“彆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但他們才片刻不見,就要寫信了,若是一日不見,那還得了麼。”朱淚兒在旁邊的時候,她們眼睛裡似乎沒有俞佩玉這個人似的,但朱淚兒一走,她們就已圍到俞佩玉身旁來。俞佩玉既不能將她們趕走,也不願在她們麵前看這封信,他心裡實在著急,終於忍不住將信拆開。隻見信上寫著:“玉郎玉郎,我有件事早就想對你說了,但說了好幾次,都不敢說出口來,因為我怕你罵我。“我實在並沒有中毒,胡姥姥指甲上的那點毒,怎麼能害得死我,我假裝中毒,隻是為了要試試你的心。“我要看你是不是會為我著急,是不是真的關心我,我實在沒有想到會累你受了那麼多罪,吃了那麼多苦,幾乎連命都丟了。“我有好幾次想對你說:‘我並沒有中毒。’但看到你吃的苦越多,我就越不敢說出來。“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會覺得我很討厭,很可惡,但我也不在乎了,因為我終於已經嫁給了你。“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心願,這心願既已達到,彆的事我已不放在心上,我想要將今天的快樂永遠保留,就隻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死。“我也隻有用死來報答你,才能心安……”信上的字跡越來越零亂,俞佩玉的眼睛也越來越模糊。他早已熱淚盈眶,難以自製。看到“死”字,他的人已衝了出去,衝上了樓,大呼道:“淚兒,你等一等,千萬要等一等……”但朱淚兒已聽不到他的呼聲了。俞佩玉撞開門時,朱淚兒已倒在地上,蒼白的小手裡,緊緊握著刀,胸前的衣裳已被鮮血染紅。俞佩玉若還是個很衝動的孩子,此刻便會撲倒在朱淚兒身上,放聲大哭一場,那麼至少他的悲痛就可以多少宣泄出——些。但此刻,他隻能站在那裡,讓悲痛螫噬著他的心,雖然他早已學會忍受痛苦,但此刻還是覺得整個人都已將崩潰。突聽香香冷冷道:“她死了,你隻是在這裡瞧著麼?你可知道,你雖沒有親手殺死她,但她卻無異死在你手上。”俞佩玉茫然道:“我知道。”香香道:“你既然知道,還能活得下去麼……她既然能以死來報答你,你為什麼就不能以死來報答她?”俞佩玉石像般木立著,久久不能成聲。香香冷笑道:“我現在才知道她為什麼要死了,隻因她知道你隻是為了她已將死,才娶她的,她若不死,你隻怕也不會承認她是你的妻子,是麼?”俞佩玉更不知該說什麼了。香香厲聲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是不是已默認了?像你這種無情無義的男人,我真恨不得痛打你一頓。”她嘴裡說著話,手已向俞佩玉摑了過來。俞佩玉隻是呆呆的瞧著,也不閃避。因為每個人都會有種錯覺——總認為肉體上的痛苦,能將心理上的痛苦減輕,俞佩玉正也是如此。誰知香香這隻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打到他身上時,竟忽然變得堅逾金鐵,而且正打在他穴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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