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路說:“我最想知道你的秘密。”燕七道:“我?……我有什麼秘密?”郭大路道:“你臨死前要告訴我的那個秘密。”燕七的手忽然縮了回去,沉默了很久,才帶著笑道:“到現在你還沒有忘記?”郭大路笑道:“無論死活都不會忘記。”燕七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可是現在我已不想把那件事告訴你了。”郭大路道:“為什麼?”燕七道:“也沒有為什麼,隻不過……隻不過……”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前麵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點陰森森、碧磷磷的火光。鬼火!慘碧色的火光下,仿佛有個人影。也許不是人影,是鬼影。他看來飄飄揚揚地站在那裡,好像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郭大路忍不住喝道:“你是人?還是鬼?”沒有回答,這也不知是人還是鬼的影子,忽然又向前飄了過去。無論他是人也好,是鬼也好,總是這無邊黑暗中惟一的一點亮光。隻要有一點光,就比黑暗好。郭大路沉聲道:“你還能不能走?”燕七道:“能。”郭大路道:“我們追過去好不好?”燕七歎道:“無論如何,我想總不會比現在這情況更壞的了。”鬼火在前麵飄蕩著,好像故意在等著他們。郭大路已找著了燕七的手,再握緊,道:“你拉著我,千萬莫要放鬆,無淪好歹,我們都要在一起。”他們的力氣還沒有恢複,身子還有點麻木。但無論如何,他們總算已站了起來,跟著那點鬼火往前走。前麵是什麼?是天堂?還是地獄?他們既不知道,也不在乎,因為他們總算還能手拉著手往前走。等他們漸漸可以走得快一點的時候,前麵那鬼火速度也加快了。鬼火突然如流星般一閃,忽然消失。四麵又變得完全黑暗。沒有光,沒有聲音。他們隻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心跳得很快。兩個人都已感覺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心跳得快。兩個人都已感覺出對方的手心裡在冒冷汗。郭大路道:“你用不著害怕,假如我們真的已死了,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假如我們還沒有死,就更不必害怕了。”一個人叫彆人莫要害怕的時候,他自己心裡一定在害怕。燕七道:“我們是繼續往前走?還是退回去?”郭大路道:“我們是往後退的人麼?”燕七道:“好,不管好歹,我們先往前麵闖一闖再說!”兩人的手握得更緊,大步向前衝出。突聽一聲大喝,道:“站住!”喝聲一響起,黑暗中突又閃起了七八點鬼火。陰森森的火光飄飄蕩蕩地懸在半空。他們已可以看到前麵有張很大很大的公案。案上有個筆筒,還堆著很多個本子。也不知是書?還是賬簿?一個人正坐在案後,翻著一本賬簿。他們還是看不清這人的麵目,依稀隻看出這人好像長著很長的胡子,頭上還戴著頂古代的皇冠。剛才那鬼影也在公案旁,還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吊在那裡,手裡好像拿著一塊很大的木牌。難道這就是拘魂牌?難道這地方就是森羅殿?上麵坐的就是閻王?他們不知道,誰也沒有到過森羅殿,誰也沒有看見過閻王。但他們卻已感覺到一種陰森森的鬼氣,令人毛骨悚然。上麵坐的閻王居然說話了。那聲音也陰森森的帶著鬼氣,道:“這兩人陽壽未儘,為何來此?”那鬼影子道:“因為他們犯了罪。”閻王道:“犯的是何罪?”鬼影子道:“貪吃之罪。”閻王道:“罪在幾等?”鬼影子道:“男人好吃,必定為盜;女人好吃,必定為娼;此罪列為第七層地獄,永世不得吃飽。”郭大路突然大聲道:“說謊的罪更大,應該打入拔舌地獄……”閻王一拍桌子,喝道:“大膽,在這裡也敢如此放肆?”郭大路道:“無論你是人也好,是鬼也好,隻要冤枉了我,我都非放肆不可。”閻王道:“冤枉了你什麼?”郭大路大聲說道:“你若真的是閻王,自己就該知道。”燕七忽也大聲道:“你至少應該知道一件事。”閻王道:“什麼事?”燕七道:“無論你是真閻王也好,假閻王也好,都休想熊從我們嘴裡打聽出林太平的下落。”這句話說出來,閻王好像反倒有點吃驚,過了半晌,才陰惻惻道:“就算我是個假閻王,但你們卻已真死了。”燕七道:“哦?”閻王冷笑道:“既已到了這裡,你們難道還想活著回去?”燕七道:“想不想活著是一回事,說不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閻王厲聲道:“你們難道寧死也不說?”燕七道:“不說就是不說。”閻王冷笑道:“好!”這個字說出口,所有的火光突又消失,又變為一片黑暗。郭大路拉著燕七就往前衝。他們同時衝過去,同時跌倒在地。前麵的公案已沒有了,閻王也沒有了,小鬼也沒有了。除了黑暗外,什麼也沒有了。隻有兩個人。這兩人不是太聰明,就是太笨。左麵是石壁,右麵也是石壁,前麵是石壁,後麵也是石壁。比鐵還硬的石壁。他們終於發覺這地方已變成個石桶。所以他們索性坐了下來。過了很久,郭大路居然笑了笑,道:“你也發現那閻王是假的了?”燕七道:“那閻王一定就是衛夫人。”郭大路道:“但衛夫人沒有胡子。”燕七道:“胡子也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郭大路忽然大笑,道:“這人倒也滑稽,居然想得出這種笨法子來,想要我們上當。”燕七也笑道:“簡直滑稽得要命。”他們雖然在笑,但笑的聲音卻難聽得很,甚至比哭都難聽。因為這件事並不滑稽,一點也不滑稽。這法子也不笨。你若吃了個有毒的包子,忽然覺得四肢無力,又看到你朋友的臉已發黑,然後暈死了過去;等你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在這麼樣的一個地方,看到了一個飄在半空的鬼影子,還看到了一位戴著皇冠、長著胡子的閻王,你會不會覺得這件事滑稽?郭大路已笑不出了,忽然歎了口氣,道:“她做的事雖滑稽,說的話卻不滑稽。”燕七道:“什麼話?”郭大路道:“閻王雖是假的,我們卻已等於真的死了。”燕七道:“你怕死?”郭大路歎道:“的確有點怕。”忽然間,火光一閃,照亮了一大堆黃橙橙閃著金光的東西。金子。世上很少有人能看到這麼多金子。黑暗中又響起了那陰惻惻的聲音:“隻要你們說出來,我不但立刻就放你們走,這些金子也全都是你們的了。”郭大路突然跳了起來,大聲叫道:“不說!不說!不說!”黑暗中發出了一聲歎息,然後就又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了。又過了很久,燕七忽然道:“原來你也不怕死。”郭大路歎道:“怕是不太怕,隻不過……我們雖然是為林太平死的,他卻根本不知道,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燕七道:“你無論為朋友做了什麼,都是你自己的事,根本就不必想要朋友知道。”郭大路笑了,道:“我本來還怕你覺得死得太冤枉,想不到你比我更夠朋友。”燕七沉默了半晌,反而歎了口氣,道:“也許我並不是夠朋友,隻不過想得夠明白而已。”郭大路道:“為了要找林太平,她好像已不惜犧牲代價。”郭大路道:“好像是的。”燕七道:“她若非跟林太平有很深的仇恨,怎麼肯如此犧牲呢?”郭大路道:“我隻奇怪,林太平隻不過是個小孩子,怎麼會跟她這種人結下深仇大恨呢?”燕七道:“想必是他上一代結下的仇怨,她為了要斬草除根,所以才非殺林太平不可。”郭大路道:“有理。”燕七道:“她既然知道我們是林太平的朋友,當然也不會放過我們;所以我們就算說出了林太平的下落,也是一樣要死,也許死得更快。”郭大路長歎了一口,苦笑道:“被你這麼一說,我好像也覺得自己並沒有自己說的那麼夠朋友了。”燕七道:“你也想到了這一點?”郭大路道:“但若非你提醒,我就已忘了。”燕七道:“怎麼忘?”郭大路道:“一件事你若故意不去想它,豈非就等於忘了一樣?”燕七道:“為什麼要故意不去想呢?”郭大路道:“因為,那樣我就會覺得自己真的很夠朋友,等我死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比較偉大一點。”燕七笑了,但笑聲中卻有些辛酸之意。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其實你本來就比彆人偉大一點。”郭大路好像要跳了起來,道:“我偉大?你也覺得我偉大?”燕七道:“沒有人天生就是英雄,英雄往往也是被逼出來的。大家雖然都明白這道理,卻還是難免要自己騙騙自己。隻有你……”他歎息了一聲,慢慢接著道:“你不但敢承認,而且還敢說出來。”郭大路道:“這……這也許隻不過因為我臉皮比彆人厚。”燕七道:“這絕不是臉厚,是……”郭大路道:“是什麼?”燕七道:“勇氣!這就是勇氣,很少人能有這種勇氣。”郭大路笑道:“想不到你也有誇獎我的時候,是不是故意想安慰安慰我,讓我覺得舒服些?”燕七沒有回答,隻是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冰冷的手好像已漸漸溫暖了起來。又過了很久,郭大路才緩緩道:“其實我們認識並不久,但我總覺得你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其實王動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對你還是和對他不同。”燕七輕輕的問道:“有什麼不同?”郭大路道:“我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同,隻不過……隻不過王動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我一定會原諒他;但你若對不起我,我反而很生氣,氣得要命。”這種情感的確很微妙,也難怪他解釋不出。燕七的指尖好像在發抖,心裡好像很激動,隻可惜郭大路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來,否則也許就會明白很多事了。但不明白也很好。那種縹縹緲緲、朦朦朧朧的感覺,反而更美、更奇妙。隻可惜他們能享受這種感覺的時候已不多了。燕七忽然道:“我還想知道一件事,卻不知該不該問出來?”郭大路道:“你說。無論什麼話,你都可以對我說的。”燕七道:“假如衛夫人真的肯放過我們,真的將那麼多金子送給我們,你是不是就會將林太平的下落告訴她?”郭大路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隻是緩緩道:“我隻知道金子一定有用完的時候,人也一定有死的時候,但友情和道義卻永遠都存在的。”他笑了笑,接著道:“就因為世上還有這種東西存在,所以人才和畜生不同。”燕七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好像很少聽到你說這種話,你一天到晚好像都是嬉皮笑臉的樣子,想不到你也能說得出這種道理來。”郭大路道:“有些道理並不是要你用嘴說的。”燕七道:“你若不說,彆人怎麼知道你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呢?”郭大路道:“我根本就用不著彆人知道,隻要我的朋友知道,隻要你知道,那就已足夠了。”他忽又笑道:“但現在我也很想知道一件事。”燕七道:“是不是想知道還沒有告訴你的那個秘密?”郭大路道:“答對了。”燕七道:“你……你還沒有忘記?”郭大路笑道:“我早就說過,無論死活,都不會忘記。”燕七沉默了很久,幽幽道:“其實我已有很多次都想要將這個秘密說出來了,卻又怕說出後會後悔。”郭大路道:“你為什麼要後悔?”燕七道:“因為……因為我怕你知道這件事後,就不願再跟我交朋友。”郭大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道:“你放心,無論你是個怎麼樣的人,無論你以前做過什麼事,我都永遠是你的朋友。”燕七道:“真的?”郭大路大聲說道:“我若有半句虛言,就叫我不得好……”“死”字還沒有說出口,燕七已掩住了他的嘴,柔聲道:“好,我告訴你,我本是個……”突然間,黑暗中又有一點燈光亮起,照著一樣很奇怪的東西。看來像是個鐵筒架在木架上,黑黝黝的,總有大海碗般粗細。接著,衛夫人的聲音又響起:“你們認不認得這是什麼?”郭大路道:“不認得。”衛夫人笑道:“看來你非但食古不化,而且孤陋寡聞。”這句話剛說完,那鐵筒裡忽然發出天崩地裂般一聲大震。郭大路的耳朵都快被震聾了。過了半天才能張得開眼睛,隻見四麵煙硝迷漫,鐵筒對麵的石壁已被打開了一個大洞。衛夫人道:“現在你總該知道這是什麼了吧?”郭大路長長吐出了口氣,問道:“這難道就是大炮麼?”衛夫人笑道:“你總算變得聰明了些。”炮口在移動,已對準了燕七和郭大路。衛夫人道:“你想不想嘗嘗這火炮的滋味?”郭大路道:“不想。”衛夫人道:“那麼你就趕快說出來吧。”郭大路道:“不說。”衛夫人悠然道:“也許,你還不知道這種大炮的厲害。”郭大路道:“我知道。”衛夫人道:“你知道什麼?”郭大路道:“聽說若用這種炮去攻城,無論多堅固的城牆都擋不住。”衛夫人笑道:“既然城牆都擋不住,你難道還能擋得住?”郭大路忽然大笑,道:“這你就不懂了,我的臉皮本來就比城牆還厚。”衛夫人怒道:“你真的不說?”郭大路好像連話都懶得說了,隻是轉過了頭,凝視著燕七。燕七的目光溫柔如水,但聲音卻堅決如鋼。他斷然道:“算上昨天那次,我已經死過八次了,再死一次又何妨?”“死”,本是件最艱難、最可怕的事,但在他們嘴裡說出來,卻好像輕鬆得很。郭大路忽然歎了口氣,拉著燕七的手道:“我隻有一件遺憾的事。”燕七柔聲道:“我明白,但那件事我無論死活都會告訴你。”郭大路展顏笑道:“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衛夫人冷冷道:“好,那你們就死吧。”炮口正對著燕七和郭大路。“砰”的,又是天崩地裂般一聲大震。煙硝迷漫中,可以看到他們的人倒了下去,倒在一起……有人說死很困難,有人說死很容易。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