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思思道:“誰能算天下第一?”秦歌道:“小李飛刀!”秦歌是個最狂傲的人,但說出“小李飛刀”這四個字時,甚至連他臉上都不禁露出景仰敬重之色。無論誰提起“小李飛刀”這名字,都不能不佩服的。不佩服的人早已全都“再見”了。田思思也不禁為之動容,道:“你說的是不是李尋歡李探花?”秦歌歎道:“除了他還有誰?”田思思道:“聽說他歸隱已久,現在難道還在人世?”秦歌道:“當然還在,這種人永遠都在的。”他說的不錯。有種人好像永遠都不會死的,因為他們永遠活在人心裡。田思思道:“我們不說那些已隱歸的人,隻說現在還在江湖中走動的。”秦歌道:“那就不太多了。”他想了想,又接著道:“少林掌門無根,內力之深厚,無人能測。”田思思道:“你跟他交過手?”秦歌道:“沒有,我不敢。”田思思嫣然道:“好,算他一個。”秦歌道:“還有武當的飛道人,巴山劍客顧道人,大漠神龍……這些人我也最好莫要跟他們交手。”田思思道:“隻有這幾個?”秦歌道:“除此之外,至少還有一個。”田思思道:“誰?”秦歌道:“剛才救我的人!”田思思道:“那人你連看都沒有看見,怎麼知道他武功高低?”秦歌道:“他在屋頂上,能一伸手就穿過屋頂,而且剛巧接住無色大師的佛珠,就憑這一手,我根本就比不上。”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認,點頭道:“這一手實在很了不起。”秦歌道:“還有一手。”田思思道:“是不是打滅燈光的那一手?”秦歌道:“不錯,那樣的暗器功夫,簡直已無人能及。”田思思道:“你想,無名和尚是不是他殺的?”秦歌歎道:“我隻知道,那和尚不是我殺的。”田思思道:“那些人跟我們無冤無仇,連麵都沒見過,為什麼一定要冤枉我們呢?”秦歌沉吟道:“他們用的也許是嫁禍江東之計。”田思思皺了皺眉,道:“嫁禍江東之計?”秦歌道:“這句話的意思你不懂?”田思思道:“我當然懂,你是說他們想要無名和尚死,卻又怕少林派的人來複仇,所以才想出這法子來嫁禍給你。”秦歌道:“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田思思道:“但‘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呢?為什麼一定要無名和尚死?”秦歌道:“你知不知道少林派這三個字的意思?”田思思道:“我知道。”她應該知道。數百年來,“少林派”這三個字在江湖人心目中,就等於是“武林正宗”的意思。所以隻要是正常的人,誰也不願意去冒犯他們的。秦歌道:“你知不知道這無名和尚在少林寺中的地位?”田思思道:“他地位好像不低。”秦歌歎了口氣,道:“何止不低而已。”田思思道:“聽說少林寺中地位最高的,除了掌教方丈之外,就是兩大護法。”秦歌道:“嚴格說來,不是兩大護法,而是四大護法。”田思思道:“究竟是兩大?還是四大?”秦歌道:“最正確的說法,是兩大兩小。”田思思笑了,道:“想不到做和尚,也像做官一樣,還要分那麼多等級。”秦歌道:“人本來就應該有等級。”田思思道:“但我卻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是同樣平等的。否則就不公平。”秦歌道:“好,我問你,一個人若是又笨又懶,一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外,什麼事都不做,他會變成個什麼樣的人?”田思思道:“要飯的。”秦歌道:“還有另外一個人,又勤儉,又聰明,又肯上進,他是不是也會做要飯的?”田思思道:“當然不會。”秦歌道:“為什麼有人會做要飯的?有人卻活得很舒服呢?”田思思道:“因為有的人笨,有的人聰明,有的人勤快,有的人懶。”秦歌道:“這樣子是不是很公平?”田思思道:“很公平。”秦歌道:“人,是不是應該有等級?”田思思道:“是。”秦歌道:“每個人站著的地方,本來都是平等的,隻看你肯不肯往上爬,你若站在那裡乘涼,看著彆人爬得滿頭大汗,等彆人爬上去之後,再說這世界不平等,不公平,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他慢慢地接著道:“假如每個人都能明白這道理,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仇恨和痛苦存在。”田思思凝視著他,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忽然發現你講話越來越像一個人了。”秦歌道:“像誰?”田思思搖了搖頭,歎息著道:“你不會認得他的。他……”她咬住嘴唇,沒有再說下去。但卻在心裡問自己:“那大頭鬼為什麼連人影都不見了,我以後還會不會再見到他?”秦歌忽又道:“我們剛才說到哪裡了?”田思思紅著臉笑了笑,道:“我們在說少林寺的護法,有兩大兩小。”秦歌道:“兩大護法的意思,就是說這兩人年紀都已不小,而且修為功深,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過問人間事。”田思思道:“兩小護法呢?”秦歌道:“這兩位護法的年紀通常都還在壯年,少林寺真正管事的人就是他們,所以這兩人武功也一定很高。”田思思道:“這麼樣說來,原來兩小護法也並不小。”秦歌點點頭,道:“那無名和尚本來就是少林寺的護法,也就是當今掌門方丈的小師弟。”田思思道:“看起來他們不像有這麼大來頭的。”秦歌道:“數百年來,敢殺少林寺護法的,隻有一種人。”田思思道:“哪種人?”秦歌道:“瘋人。”田思思失笑道:“你難道以為那些人都瘋了?”秦歌道:“瘋人卻有兩種。”田思思道:“哪兩種?”秦歌道:“一種是自己要發瘋,一種是被彆人害瘋的。”田思思眼珠子轉動,道:“你以為他們是被無名和尚逼瘋的?”秦歌道:“一定不會錯。”田思思道:“無名大師為什麼要逼他們?”秦歌道:“因為這和尚喜歡多事。”田思思道:“他既然是少林寺的護法,為什麼要出來多事?”秦歌道:“我是說他本來是少林寺的護法。”田思思道:“本來是,現在不是了。”秦歌道:“六七年前就已經不是。”田思思道:“是不是被人家趕了出來?”秦歌道:“也不是,是他自己出走的。”田思思道:“好不容易才爬到那麼高的地位,為什麼要走呢?”秦歌道:“因為少林寺太冷,他的心卻太熱。”田思思道:“出家人是不能太熱心。”秦歌道:“所以他寧可下地獄。”田思思也歎了口氣,道:“我現在才總算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秦歌道:“哦。”田思思道:“有種人下地獄並不是被趕下去的,而是他自己願意下去救彆人。”秦歌微笑道:“你能明白這句話,就已經長大了很多。”田思思撅起嘴,道:“我本來就已是個大人了。”秦歌道:“你本來也不過是位大小姐,現在才能算是個大人。”田思思沒有再說什麼。因為她自己也已發現,這幾天來她實在已長大了很多——甚至好像比以前那十幾年長得還多些。她已懂得“大小姐”和“大人”之間的距離。這距離本是一位大小姐永遠不會懂得的。過了很久,她忽又問道:“剛才那老和尚說了句很奇怪的話,不知道你聽懂了沒有?”秦歌道:“老和尚說的話,十句裡總有七八句是奇怪的。”田思思道:“但那句話特彆不一樣。”秦歌道:“哪句?”田思思道:“其實也不能算是一句話,那是兩個字。”秦歌道:“兩個字?”田思思道:“山流。”一聽到這兩個字,秦歌的表情果然又有點不同了。田思思道:“那老和尚說無名和尚應該下地獄,因為他已入了山流,你聽見了沒有?”秦歌點點頭。田思思道:“山流是什麼意思?”秦歌沉默了很久,才緩慢道:“山流就是一群人。”田思思道:“一群人?”秦歌道:“一群朋友,他們的興趣相同,所以就結合在一起,用‘山流’這兩個字做他們的代號。”田思思道:“他們的興趣是什麼?”秦歌道:“下地獄。”田思思道:“下地獄救人?”秦歌道:“不錯。”田思思道:“在他們看來,賭場也是地獄,他們要救那些已沉淪在裡麵的人,所以才要把賭場改成和尚廟。”秦歌道:“和尚廟至少不是地獄。也沒有可以燒成死人的毒火。”田思思道:“但他這麼樣做,開賭場的人卻一定會恨他入骨。”秦歌道:“不錯。”田思思道:“所以那些人才想要他的命。”秦歌道:“不錯。”田思思道:“江湖中的事,我也聽過很多,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山流’這兩個字?”秦歌道:“因為那本來就是種很秘密的組織。”田思思道:“他們做的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要那麼秘密?”秦歌道:“做了好事後,還不願彆人知道,才是真正的做好事。”田思思道:“但真正要做好事,也並不太容易。”秦歌道:“的確不容易。”田思思道:“要做好事,就要得罪很多壞人。”秦歌道:“不錯。”田思思道:“壞人都不太好對付的。”秦歌歎道:“所以他們無論做什麼事,都要冒很大的險,一不小心就會像無名和尚那樣,不明不白的死在彆人手上。”田思思道:“但他們還是要去做,明知有危險也不管。”秦歌道:“無論多困難,多危險,他們都全不在乎,連死都不在乎。”田思思歎了口氣,眼睛卻亮了起來,道:“不知道以後我有沒有機會認得他們。”秦歌道:“機會隻怕很少。”田思思道:“為什麼?”秦歌稱頌那些在暗中除暴的人道:“因為他們既不求名,也不求利,彆人甚至連他們是些什麼人都不知道,怎麼去認得他們?”田思思道:“你也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秦歌道:“到現在為止,我隻知道一個無名和尚,若非他已死了,無色隻怕還不會暴露他的身份。”田思思道:“除了他之外,至少還有個秀才,有個道士。”秦歌點點頭,道:“他們當然可能是‘山流’的人,但也可能不是,除非他們自己說出來,誰也不能確定。”田思思沉吟著,道:“這群人裡麵既然有和尚,有道士,有秀才,也就可能有各種奇奇怪怪各行各業的人。”秦歌道:“不錯,聽說‘山流’之中,分子之複雜,天下武林江湖沒有任何一家一幫一派一門能比得上。”田思思道:“這些人是怎麼會組織起來的呢?”秦歌道:“因為一種興趣,一種信仰。”田思思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彆的?”秦歌道:“除此之外,當然還有一個能組織他們的人。”田思思道:“這人一定很了不起。”秦歌道:“一定。”田思思眼睛又發出了光,道:“我以後一定要想法子認得他。”秦歌道:“你沒有法子。”田思思道:“為什麼?”秦歌道:“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田思思眼波流動,道:“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他。”秦歌道:“不錯。”田思思盯著他,道:“你也可能就是他。”秦歌笑了,道:“我若是他,一定告訴你。”田思思道:“真的?”秦歌笑道:“莫忘了我們是好朋友。”田思思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你不是。”秦歌道:“我也不是山流中的人,因為我不夠資格。”田思思道:“為什麼不夠資格?”秦歌道:“要入山流,就得完全犧牲自己,就得要有下地獄的精神,摩頂放踵,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田思思道:“你呢?”秦歌歎道:“我不行,我太喜歡享受。”田思思嫣然道:“而且你也太有名,無論走到哪裡去,都有人注意你。”秦歌苦笑道:“這正是我最大的毛病。”田思思歎道:“他們選你做替死鬼,想必也正是為了你有名,既然無論什麼地方都有人認得你,你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秦歌苦歎道:“人怕出名豬怕肥,這句話真他媽的對極了。”田思思道:“現在非但少林派的人要找你,山流的人也一定要找你。”秦歌道:“山流的人比少林派還可怕。”田思思道:“你這麼樣一走,他們更認定你就是凶手了。”秦歌隻有苦笑。田思思看著他,又忍不住長長歎息了一聲,垂下頭道:“我現在才知道我做錯了一件事。”秦歌道:“什麼事做錯了?”田思思道:“剛才我不該叫你跑的。”秦歌道:“的確不該。”田思思咬著嘴唇,道:“但你為什麼要跟著我走呢?”秦歌道:“也許我並不是為了你而走的呢?”田思思道:“不是為了我,是為了誰?”秦歌道:“剛才救我的那個人。”田思思道:“你知道他是誰?”秦歌點點頭道:“除了他之外,天下所有的人加起來,也未必能拉我走。”田思思道:“為什麼?”秦歌道:“因為我心裡真正佩服的,隻有他一個人。”田思思張大了眼睛,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佩服的人。”秦歌道:“像他那樣的人,你想不佩服他都不行。”田思思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秦歌道:“一個叫你不能不佩服的人。”田思思道:“他究竟是誰?”秦歌笑了笑,笑得好像很神秘。田思思目光閃勸,道:“是不是柳風骨?”秦歌不開腔。田思思道:“是不是嶽環山?”秦歌還不開腔。田思思道:“你為什麼不開腔?”秦歌笑了,道:“你認不認得他們?”田思思道:“現在還不認得。”秦歌道:“我也不認得。”田思思好像很意外,道:“你怎麼會連他們都不認得?”秦歌微笑道:“因為我很走運。”田思思瞪了他半天,忽然撇了撇嘴,冷笑道:“現在我知道你佩服的人是誰,是個怎麼樣的人了。”秦歌道:“哦?”田思思道:“他一定是個不如你的人,所以你才會佩服他。”她不讓秦歌開口,又搶著道:“男人在女人麵前稱讚另一個男人的時候,那人一定是個比不上他的人,就好像……”秦歌也搶著道:“就好像女人在男人麵前稱讚另一個女人時,那女人一定比她醜,是不是?”田思思忍不住笑道:“一點也不錯。”秦歌笑道:“你這就是以小女人之心,度大男子之腹。”田思思叫了起來,道:“男人有什麼了不起?”秦歌道:“男人本來也沒什麼了不起,隻不過他若肯在女人麵前稱讚另一個男人時,那人就一定很了不起。”男人有很多事都和女人不同——這道理無論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隻要是個人,都知道的。這其間的分彆並不大,卻很妙。你若是男人,最好懂得一件事。若有彆的男人在你麵前稱讚你,不是已將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就是將你看成一文不值的呆子。而且通常都另有目的。但他若在你背後稱讚你,就是真的稱讚了。女人卻不同。你若是女人,也最好明白一件事。若有彆的女人不管是在你麵前稱讚你也好,在你背後稱讚你也好,通常卻隻有一種意思——那意思就是她根本看不起你。她若在你背後罵你,你反而應該覺得高興才是。還有件事很妙。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單獨相處時,問話的通常都是女人。這種情況男人並不喜歡,卻應該覺得高興。因為女人若不停地問一個男人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時,無論她問得多愚蠢,都表示她至少不討厭你。她問的問題越愚蠢,就表示她越喜歡你。但她若連一句話都不問你,你反而在不停地問她。那就糟了。因為那隻表示你很喜歡她,她對你卻沒有太大的興趣。也許連一點興趣都沒有——一個女人若連問話的興趣都沒有了,她對你還會有什麼彆的興趣?這情況幾乎從沒有例外的。現在也不例外。田思思是女人,她並不討厭秦歌。所以她還在問:“你佩服的那個人究竟是誰?”這問題本來很簡單,很容易回答。妙的是秦歌偏偏不肯說出來。男人和女人有很多地方不同,城市和鄉村也有很多地方不同。在很多喜歡流浪的男人心目中,城市最大的好處就是:無論到了多晚,你都可以找到吃東西的地方。那地方當然不會很好。就正如一個可以在三更半夜找到的女人,也絕不會是好女人一樣。但“有”總比“沒有”好。就算在最繁榮的城市裡,也會有很多空地,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裡。這些地本來當然是準備用來蓋房子,做生意的,誰也弄不清後來房子為什麼沒有蓋起,生意為什麼沒有做成。到後來人們甚至連這塊地的主人是誰,都漸漸弄不清了。大家隻知道那裡有塊沒有人管的空地,無論誰都可以到那裡去放牛,去養豬,去打架,去殺人——甚至去撒尿。隻有腦筋動得特彆快的人,才會想到利用這空地去賺錢。用彆人買來的地方去賺錢,當然比較輕鬆愉快,卻也不是件容易事。因為你不但要腦筋動得比彆人快,拳頭也得比彆人硬些。這攤子就在一塊很大的空地上。田思思問過秦歌:“你要帶我到哪裡吃東西去?”秦歌道:“到七個半去。”田思思道:“七個半是什麼意思?”秦歌道:“七個半就是七文半錢,七個半大錢。”田思思道:“那地方就叫七個半?”秦歌點點頭,笑道:“那地方的老板也叫做七個半。”田思思道:“這人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名字?”秦歌道:“因為彆人剃頭要十五文錢,他卻隻要七文半。”田思思道:“為什麼呢?”秦歌道:“因為他是個禿子。”田思思也笑了。秦歌道:“這人在市井中本來已很有名,後來又在那裡擺了個牛肉攤子,無論牛肉麵也好,豬腳麵也好,都隻賣七個半大錢一碗,到後來生意做出了名,人當然就更出名,這裡出來混混的人,不知道七個半的隻怕很少。”田思思道:“那裡的生意很好?”秦歌道:“好極了。”這攤子的生意的確好極了。田思思從未在三更半夜裡,看到這麼多人,也從未在同一個地方,看到這麼多種不同的人。幾十張桌子都已坐滿了,各式各樣不同的人。有人是騎馬來的,有人是坐車來的,所以空地的旁邊,還停著很多車馬。各式各樣不同的車馬。有的馬車上,居然還有穿的很整齊,很光鮮的車夫在等著。田思思實在想不通,這些人既然養得起這麼漂亮的車馬,為什麼還要到這種破攤子上來吃七個半大錢一碗的牛肉麵。一大片空地上,隻有最前麵吊著幾個燈籠。燈籠已被油煙燒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卻太大,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還是黑黝黝的,連人的麵目都分辨不出。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遠比燈光能照到的地方多。田思思和秦歌在旁邊等了半天,才總算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找得張空桌子。居然沒有人注意到秦歌。又等了半天,才有個陰陽怪氣的夥計過來,把杯筷往桌子上一放。“要不要酒?”“要。”“多少?”“五斤。”問完了這句話,這夥計調頭就走。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田思思怔住了,忍不住道:“這夥計好大的架子。”秦歌笑笑,道:“我們是來吃東西的,不是來看人的。”田思思道:“但他卻沒有問你要吃什麼?”秦歌道:“他用不著問。”田思思道:“為什麼?”秦歌道:“因為這裡一共隻有四樣東西,到這裡來的人差不多都每樣叫一碟。”田思思皺眉道:“哪四樣?”秦歌道:“牛肉麵,鹵牛肉,豬腳麵,紅燒豬腳。”田思思又怔了怔,道:“就隻這四樣?”秦歌笑道:“這四樣豈非已足夠?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豬腳,不吃豬腳的人,可以吃牛肉。”田思思歎了口氣,苦笑道:“能想出這四樣東西來的,倒真是個天才。”也許就因為這地方隻有這四種東西,所以人們才覺得新鮮。秦歌道:“我知道他絕不是個天才。”田思思道:“哦。”秦歌道:“就因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會發財。”田思思又笑了,她也不能不承認這話有道理。但究竟是什麼道理,她卻不大清楚。世上豈非說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沒有人能弄得清楚?沒有擺桌子的地方,好暗。田思思抬起頭,忽然發現有好幾條人影在黑暗中遊魂般地蕩來蕩去,既看不清他們的衣著,更辨不出他們的麵目,隻看得到一雙雙發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著捉兔子的獵狗一樣。那種目光實在有點不懷好意。田思思忍不住問道:“那些是什麼人?”秦歌道:“做生意的人。”田思思道:“到這裡來做生意?做什麼生意?”秦歌道:“見不得人的牛意。”田思思想了半天,才點了點頭,卻也不知道是真懂?還是假懂。黑暗中不但有男人,還有女人。這些女人在等著做什麼生意——這點她至少總算已懂得了。然後她回過頭,去看那比較亮的一邊。她看到各種人,有貧有富,有貴有賤。差不多每個人都在喝酒——這就是他們惟一的相同之處,除此之外,他們就完全是從絕不相同的世界中來的。然後她就看到剛才的夥計托著個大木盤走了過來。麵和肉都是熱的。隻要是熱的,就不會太難吃。但田思思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看看秦歌道:“你說這地方很出名?”秦歌道:“嗯。”田思思道:“就是賣這兩種麵出名的?”秦歌道:“嗯。”田思思四麵看了一眼,忽然歎了口氣,道:“我看這些人一定都有病。”秦歌道:“哪些人?”田思思道:“這些特地到這裡來吃東西的人。”秦歌將麵碗裡的牛肉一掃而光,才長長吐出口氣,道:“他們沒有病。”田思思道:“這個人呢?”她說的是她眼睛正在盯著看的一個人。這人坐在燈光比較亮的地方,穿著件看來就很柔軟,很舒服的淡青長衫,不但質料很高貴,剪裁得也很合身。他年紀並不太大,但神情間卻自然帶著這種威嚴,就算坐在這種破桌子、爛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輕視。田思思道:“這個人一定很有地位。”秦歌道:“而且地位還不低。”田思思道:“像他這種人,家裡一定不會沒有丫頭、傭人。”秦歌道:“非但有,而且還不少。”田思思道:“他若想吃什麼,一定會有人替他準備好的。”秦歌道:“隨時都有。”田思思道:“那麼,他若沒有病,為什麼要一個人深更半夜鼓打三更還到這種地方來吃東兩呢?”秦歌慢慢地喝了杯酒,慢慢地放下酒杯,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過了很久,道:“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寂寞?”田思思道:“當然知道,我以前就常常都會覺得很寂寞。”秦歌道:“那時你在想些什麼?”田思思道:“我想東想西,想出來到處逛逛,想找個人聊聊天。”秦歌忽然笑了,道:“你以為那就是寂寞?”出思思道:“那不是寂寞是什麼?”秦歌道:“那隻不過你覺得很無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樣子的。”他笑了笑,笑得很淒涼,緩緩接著道:“真正的寂寞是什麼樣子?也許沒人能說得出來,因為那時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田思思在聽著。秦歌道:“你若經曆過很多事,忽然發覺所有的事都已成了過去,你若得到過很多東西,忽然發覺那也全是一場空,到了夜深人靜時,隻剩下你一個人……”他語聲更輕,更慢,緩緩地接著道:“到了那時,你才會懂得什麼叫寂寞。”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懂得?”秦歌好像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又癡癡地怔了半天,才接著道:“那時你也許什麼都沒得想,隻是一個人坐在那裡發怔,隻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找不到著落,有時甚至會想大叫,想發瘋……”田思思道:“那時你就應該去想些有趣的事。”秦歌又道:“人類最大的痛苦,也許就是永遠無法控製自己的思想,你若拚命想去回憶過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到的卻偏偏總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時你心裡就會覺得好像有根針在刺著。”田思思笑道:“好像有根針在刺著?那隻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而已……”秦歌又喝了杯酒,道:“以前我也不信,一個人的心真會痛,也以為那隻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過甚之辭,但後來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辭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無法形容出你那時的感覺。”他笑得更淒涼,接著道:“你若有過那種感覺,才會懂得那些人為什麼要三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到這破攤子上來喝酒了。”田思思沉默了半晌,道:“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個人到這裡來呀。”秦歌道:“不必?”田思思道:“他為什麼不去找朋友?”秦歌道:“不錯,你痛苦的時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個月,但你總不能要朋友陪你一輩子。”田思思道:“為什麼?”秦歌道:“因為你的朋友們一定也有他自己的問題要解決,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不可能永遠來陪著你。”他又笑了笑,道:“何況你也不會真的願意要你的朋友永遠來分擔你的痛苦。”田思思道:“你至少可以花錢雇些人來陪你。”秦歌道:“那種人絕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絕不是那種人可以解除的。否則,與朋友有何區彆?”田思思眼珠子轉了轉,道:“我知道另外還有種人。”秦歌道:“哪種人?”田思思道:“像張好兒那種人,她那地方至少比這裡舒服多了。”她又向那青衫人瞟了一眼,道:“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有力量到那裡去的。”秦歌道:“不錯,他可以去,但那種地方要是去得多了,有時也會覺得很厭倦,厭倦得要命。”田思思道:“所以他寧可一個人到這裡來喝悶酒。”秦歌道:“這裡不止他一個人。”田思思道:“但這裡的人雖多,卻沒有他的朋友,也沒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豈非也是等於一個人一樣?”秦歌道:“那完全不同。”田思思道:“有什麼不同?”秦歌道:“因為在這裡他可以感覺到彆人存在,可以感覺到自己還是活著的,甚至還會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田思思道:“一個人若看到彆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會減輕麼?”秦歌道:“有時的確是的。”田思思道:“為什麼?人為什麼要如此自私?”秦歌苦笑道:“因為人本來就是自私的。”田思思道:“我就不自私,我隻希望天下每個人都快樂。”秦歌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等到你再長大些時,就會懂得,這種想法是絕不可能實現的。”田思思道:“人為什麼不能快樂?”秦歌道:“因為你若想得到快樂,就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價,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會同時失去另外一些事……”田思思道:“人為什麼要這樣想呢,為什麼不換一種想法?”她眼睛閃著光,又道:“你在痛苦時,若想到你也曾得到過快樂;你失去一些東西時,若想到你已得了另外一些東西,你豈非就會快樂得多。”秦歌凝視著她,忽然笑了,舉杯一飲而儘,道:“就因為世上還有你這麼樣想的人,所以這世界還是可愛的。”到這裡來的人,當然並不完全都因為寂寞。秦歌道:“還有些人是因為白天見不得人,所以晚上到這裡來活動活動,也有些人是因為覺得這地方不錯才來的。”田思思道:“真有人覺得這地方不錯?”秦歌道:“當然有,我就覺得這地方不錯。”田思思道:“你覺得這地方有哪點好?”秦歌道:“這地方並不好,牛肉跟豬腳也並不好吃,但卻有種特彆的味道,難以形容的味道。”田思思嫣然道:“什麼味道,臭味道!”秦歌道:“你若天天到大飯館,大酒樓去,也會覺得沒意思的,偶爾到這裡來幾次,也就會覺得很新鮮,很好玩。”田思思道:“是不是因為這地方特彆適合心情不好的人?”秦歌道:“也不是,那就好像……”他笑了笑,接著道:“就好像你若每天守著自己的老婆,偶爾去找找彆的女人,就算那女人比你老婆醜得多,你也會覺得是新鮮的刺激。”田思思故意板起了臉,道:“你怎麼好意思在一個女孩子麵前說這種話?”秦歌笑道:“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嫁給我的,一個男人若將一個女人當做朋友,往往就會忘記她是個女人了。”田思思又笑了。她笑得很甜,很愉快。可是也不知為了什麼,她心裡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惆悵,說不出的空虛,仿佛找不到著落似的。秦歌本是她心目中的男人,但現在地也好像已漸漸忘記他是個男人了,因為他已是她的朋友。她真正需要的,並不是一個朋友,而是一個可以永遠陪伴她,安慰她,可以讓她躺在懷裡的男人,以後她是不是可以找到這種男人?她不知道。這種男人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她也不知道。也許她隻有永遠不停地去找,也許她永遠找不到。也許她雖已找到,卻輕易放過了。人們豈非總是會輕易放過一些他最需要的東西?直等她已失去了之後,才知道這種東西對他有多麼重要。“無論如何,那大頭鬼總不是我要找的。”田思思咬咬牙。“他就算永遠不來看我,也沒有什麼了不得,他就算是死了,我一定也不放在心上。”她在心裡一遍義一遍地告訴自己,好像要強迫自己承認這件事。但她也不能不承認,隻有跟楊凡在一起的時候,她心裡才不會有這種空虛惶恐的感覺。她也許會氣得要命,也許會恨得要命,但卻絕不會寂寞的。秦歌正看著她,忽然道:“你也想心事?”田思思忽然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勉強笑道:“我在想,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來。”秦歌道:“誰?”田思思道:“你最佩服的那個人。”秦歌微笑著,笑得好像很神秘,道:“那個人現在已經來了。”田思思道:“在哪裡?”秦歌道:“你回頭看看。”田思思立刻回過頭。一回頭也就看到了楊凡。楊凡還是依然故我老樣子,一丁點也沒變,大大的頭,圓圓的臉,好像很笨很胖的樣子。但田思思現在居然一點也不覺得他難看了。她隻覺得心裡忽然湧起了一陣溫暖之意,非但溫暖,而且愉快。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人忽又尋回了他所失去的最心愛的東西一樣。她幾乎忍不住要叫起來,跳起來。但她卻扭回了頭,而且板起了臉。因為楊凡好像並沒有看見她,也沒有注意她。楊凡正在跟彆的人說話。在他心目中,全世界的人好像都比她重要得多。田思思忽然一點也不空虛了,那為什麼?因為她已裝了一肚子氣,氣得要命,簡直要氣爆了。秦歌微笑著,道:“現在你總該知道他是誰了吧。”田思思冷笑道:“我隻知道你活見了大頭鬼。”她忍不住又問道:“你最佩服的人真是他?”秦歌點點頭。田思思道:“剛才救你的人也是他?”秦歌微笑道:“而且昨天晚上怕你著涼的人也是他。”田思思漲紅了臉,道:“原來你看見了。”秦歌道:“我隻好裝作沒看見。”田思思瞪著他,恨恨地道:“你們是不是早就認得的?”秦歌道:“我若不認得他,就不會佩服他了。”他微笑著,又道:“一個真正值得你佩服的人,總是要等到你已認得他很久,很了解他之後,才會讓你知道他是怎麼樣一個人的。”楊凡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呢?田思思本來知道得很清楚。他是名門之子,也是楊三爺千萬家財的惟一繼承人,本來命中注定就要享福一輩子的。可是他偏偏不喜歡享福。很小的時候,他就出去流浪,出去闖自己的天下。他拜過很多名師學武,本來是他師父的人後來卻大都拿他當朋友。吃喝嫖賭,他都可以算是專家,有一次據說曾經在大同的妓院連醉過十七天,喝的酒已足夠淹死好幾個人。但有時他也會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和尚廟裡,也不知他是為了想休息休息,還是在懺悔自己的罪惡。他的頭很大,臉皮也不薄。除了吃喝嫖賭外,他整天都好像沒什麼彆的正經事做。這就是楊凡——田思思所知道的楊凡。她知道的可真不少,但現在她忽然發現,她認得他越久,反而越不了解他了。這是不是因為她看得還不夠清楚?田思思瞪大了眼睛,看看楊凡。他還站在那裡跟彆人說話。說話的聲音很低很低,由表情看來,像是十分神秘的樣子。他做事好像總有點神秘的味道。跟他說話的這個人,本來是五六個人坐在那裡的,也不知什麼時候,彆的人都走了,隻剩下他一個還坐在那裡吃麵。他肚子真不小,麵前的空碗已堆了五六個。楊凡走過來的時候,他還在那裡啃豬腳,看見楊凡,就立刻站起來,說話的態度好像很恭敬。除了田思思之外,每個人對楊凡好像都很尊敬。但他們在那裡究竟說什麼呢?為什麼嘮嘮叨叨的一直說個沒完?田思思忽然叫了起來,大聲道:“楊凡,你愣愣地站在那裡乾什麼?能不能先過來一下子?”楊凡這才回頭看了她一眼,好像還皺了皺眉。跟他說話的那個人,卻陪著笑點了點頭,又輕輕說了兩句話,就一拐一拐識趣地走了。田思思這才發現他是個跛子——一個又高又瘦的跛子。這人一定好幾天沒吃飯,所以捉住機會,就拚命拿牛肉麵往肚子裡塞,像個餓死鬼!田思思撇了撇嘴,冷笑道:“我真不懂,他跟這種人有什麼話好說的。”這句話沒說完,楊凡已走過來,淡淡道:“你認得那個人?”田思思道:“誰認得他。”楊凡道:“你既然不認得他,怎麼知道他是哪種人?”田思思道:“他是那種人,有什麼了不起?”楊凡道:“嗯,真沒什麼了不起,隻不過他老想跟我說話,就是說三天三夜,我也會陪著他的。”田思思的火更大了,道:“他說的話真那麼好聽?”楊凡道:“不好聽,但卻值得聽。”他悠悠地接著道:“值得聽的話,通常都不會很好聽。”田思思冷笑道:“有什麼值得聽的?是不是告訴你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女人?”秦歌忽然笑了。田思思回頭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麼?”秦歌道:“我在笑你們!”田思思道:“笑我們?我們是誰?”秦歌道:“就是你跟他。”他微笑著,又道:“你們不見麵的時候,彼此都好像想念得很,一見麵,卻又吵個不停,真奇怪……”田思思板起了臉,大聲道:“告訴你,我是我,他是他,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她雖然板起了臉,但臉已紅了。楊凡忽然笑了笑,道:“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九棍子呢?”田思思狠狠道:“九棍子就打死你,打死你這大頭鬼。”話還沒有說完,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臉卻更紅得厲害。你當真將一個女孩子,和一個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的男人拉到一起,她的臉絕不會發紅隻會發白。她更不會笑。田大小姐第一次覺得這破地方也有可取之處,至少燈火還不錯。她實在不願意被這大頭鬼看出她的臉紅得有多麼厲害。那陰陽懌氣的夥計,偏偏又在這時走了過來。看見楊凡,他居然像是變了個人,臉上居然有了很親切的笑容,而且還居然恭恭敬散地彎了彎腰,陪著笑道:“今天想來點什麼?”楊凡道:“你看著辦吧。”夥計道:“還是老樣子好不好?”楊凡道:“行。”夥計道:“要不要來點酒?”楊凡道:“今天晚上我還有點事。”夥計道:“那就少來點,斤把酒絕對誤不了事的。”他又彎了彎腰,才帶著笑走了。田思思突又冷笑道:“這裡一共才隻有兩樣東西,吃來吃去,還不都是那兩樣,真倒胃口!有什麼好問的。”楊凡眨眨眼,道:“也許他隻不過想聽我說話。”田思思道:“聽你說話?有什麼好聽的?”楊凡悠然道:“有很多人都說我的聲音很好聽,你難道沒注意到?”田思思立刻彎下腰,捧住肚子,作出好像要吐出的樣子來。秦歌忽然又笑了。田思思瞪眼道:“你又笑什麼?”秦歌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話,這句話不但有趣,而且有理。”田思思道:“什麼話?”秦歌道:“一個女人若在你麵前裝模作樣,就表示她已經很喜歡你。”田思思又叫了起來,道:“狗屁,這種狗屁話是誰說的?”秦歌道:“楊凡說的。”他笑著又道:“當然是楊凡,除了楊凡外,還有誰說得出這種話來。”田思思眨了眨眼,板著臉道:“還有一個人。”秦歌道:“誰?”田思思道:“豬八戒。”這次東西送來得更快,除了牛肉、豬腳外,居然還有各式各樣的鹵菜,真大出意料之外。隻要你能想得出的鹵菜,幾乎都全了。田思思瞪著那夥汁,道:“這裡豈非隻有牛肉跟豬腳?”夥計道:“還有麵。”田思思道:“沒彆的了?”夥計道:“沒有。”田思思幾乎又要叫了,大聲道:“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夥計道:“從鍋裡撈出來的。”田思思道:“剛才你為什麼不送來?”夥計道:“因為你不是楊大哥。”他不等田思思再開口,扭頭就走。這人若也是個女的,身上若沒有這麼多油,田大小姐早已一把拉住了他,而且還一定會好好教訓他一頓。隻可惜他是個大男人,胳臂上的油擰出來,足夠炒七八十樣菜。所以田思思隻有坐在那裡乾生氣,氣得發怔。這大頭鬼究竟有什麼地方能夠使人對他這麼好?她實在不明白。田思思怔了半晌,又忍不住道:“剛才那人叫你什麼?楊大哥?”楊凡道:“好像是的。”田思思道:“他為什麼要叫你楊大哥?”楊凡道:“他為什麼不能叫我楊大哥?”田思思道:“難道他是你兄弟?”楊凡道:“行不行?”田思思冷笑道:“當然行,看來隻要是個人就可以做你的朋友,跟你稱兄道弟,你不是滿在乎的。”秦歌笑道:“但卻一定要是個人,這點才是最重要的,因為有些人根本不是人,隻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田思思瞪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他兄弟?”秦歌道:“行不行?”田思思冷笑道:“當然行,你連說話的腔調都已變得跟他一模一樣了,若非頭太小了些,做他的兒子都行。”秦歌道:“還有個人說話的腔調也快變得跟他一樣了。”田思思道:“誰?”秦歌道:“你。”世上的確有種人,一舉一動都好像帶著種莫各其妙的特彆味道,就好像傷風一樣,很容易就會傳染給彆人。你隻要常常跟他在一起,想不被他傳染上都不行。田思思忽然發覺自己的確有點變了,她以前說話的確不是這樣子的。一個女孩子是不是不應該這麼樣說話呢?她還沒有想下去,忽然發現前麵的黑暗中,有五六條人影走過去。走在最前麵的一個人,一拐一拐的,是個跛子。田思思又忍不住問道:“這跛子也是你兄弟?”楊凡道:“他不叫跛子。從來也沒有人叫他跛子。”田思思道:“彆人都叫他什麼?”楊凡道:“吳半城。”田思思道:“他名字叫吳半城?”楊凡道:“他名字叫吳不可。但彆人卻都叫他吳半城。”田思思道:“為什麼?”楊凡道:“因為這城裡本來幾乎有一半都是他們家的。”田思思道:“現在呢?”楊凡道:“現在隻剩下了這一塊地。”田思思怔了怔,道:“這塊地是他的?”楊凡道:“不錯。”田思思道:“他已經窮成這個樣子,為什麼不將這塊地收回去自己做生意?”楊凡道:“因為他生怕收回了這塊地後,一到了晚上就沒地方可走。”田思思道:“所以他寧可窮死,寧可看著彆人在這塊地上發財?”楊凡道:“他並不窮。”田思思道:“還不窮,要怎麼樣才算窮?”楊凡道:“他雖然將半城的地全都賣了,卻換來了半城朋友,朋友是金錢難買的,所以他還是叫吳半城。”秦歌道:“所以他還是比彆人都富有得多。”在某些人看來,有朋友的人確實比有錢的人更富有,更快樂。田思思歎了口氣,道:“這麼樣說來。他真是個怪人。”楊凡道:“就因為他是個怪人,所以我才常常會從他嘴裡聽到些奇怪的消息,奇怪的事情。”田思思大眼亮了,道:“今天你是不是又聽到了些奇怪的消息?”楊凡道:“朋友多的人,消息當然也多。”田思思道:“你聽到的是什麼消息?”楊凡道:“他告訴我,城外有座廟!”田思思道:“你覺得這消息很奇怪?隻有一輩子沒看過廟的人,才會覺得這消息奇怪,可是連個豬都至少看到過廟的。”楊凡也不理她,接著道:“他還告訴我,廟裡有三個和尚。”田思思更失望,道:“原來這個豬非但沒見過廟,連和尚都沒見過。”楊凡道:“他又告訴我,今天這座廟裡竟忽然多了幾十個和尚,而且不是老和尚,是新和尚。”田思思的眼睛又亮了,幾乎要跳了起來,道:“這座廟在哪裡?”楊凡淡淡道:“這消息既然不奇怪,你又何必要問?”田思思嫣然道:“誰說這消息不奇怪,誰就是豬。”她忽然覺得興奮極了。廟裡忽然多出來的幾十個和尚,當然就是他們下午在賭場裡看到的和尚。其中當然有一個金大胡子。隻要能找到這些和尚,他們就可以證明今天下午發生的事不是在做夢,也不是胡說八道。隻要能證明這件事,就可以證明多事和尚不是秦歌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