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就在他對麵,他很快就找到了,卻已不能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因為他的嘴已經被另外一樣東西塞住,一樣又香又軟的東西。大多數男人的嘴被這樣東西塞住時,通常都隻會有一種反應。一種嬰兒的反應。可是燕十三的反應卻不同。他的反應就好像嘴裡忽然鑽入條毒蛇。很毒很毒的毒蛇。這種反應並不太正常,也不會太令人愉快。薛可人幾乎要生氣了,撅起嘴道:“我有毒?”燕十三道:“好像沒有。”薛可人道:“你有?”燕十三道:“大概也沒有。”薛可人道:“你怕什麼?”燕十三道:“我隻不過想知道一件事。”薛可人道:“什麼事?”燕十三道:“我隻想知道你究竟想要我乾什麼?”薛可人道:“你以為我這麼樣對你,隻因為我想要你做件事?”燕十三笑笑。笑笑的意思,就是承認的意思。薛可人生氣了,真的生氣了,自己一個人生了半天氣,還想繼續生下去。隻可惜一個人生氣也沒什麼太大的意思,所以她終於說了老實話。她說:“其實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溜走,我已經溜過七次。”燕十三道:“哦?”薛可人道:“你猜我被抓回去幾次?”燕十三道:“七次。”薛可人歎了氣,道:“夏侯星這個人彆的本事沒有,隻有一樣最大的本事!”燕十三道:“哦?”薛可人道:“不管我溜到哪裡,他都有本事把我抓回去。”燕十三又笑笑,道:“這本事倒真不小。”薛可人道:“所以這次他遲早一定還是會找到我的。幸好這次已不同了!”燕十三道:“有什麼不同?”薛可人道:“這次他抓住我的時候,我已經是你的人。”她不讓燕十三否認,立刻又解釋:“至少他總會認為我已經是你的人!”燕十三沒有笑,可是也不能否認。不管誰看見他們現在這樣子,都絕不會有第二種想法的。薛可人道:“他這人還有另外一種本事,他很會吃醋。”這種本事男人通常都有的。薛可人道:“所以他看見我們這樣子,一定會殺了你。”燕十三也隻有同意。薛可人道:“如果彆人要殺你,而且非要殺你不可,你怎麼辦?”她自己替他回答:“你當然也隻有殺了他。”燕十三在歎氣。現在他總算已明白她的意思。薛可人柔聲道:“可是你也用不著歎氣,因為你並沒有吃虧,有很多男人都願意為了我這樣的女孩子殺人的。”燕十三道:“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會,可是我……”薛可人道:“你也一樣!”燕十三道:“你怎麼知道我也一樣?”薛可人道:“因為到了那時候,你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她抓住了他的脖子:“到了那時候,你不殺他,他也要殺你,所以你現在還不如……”她沒有說下去,並不是因為有樣東西塞住了她的嘴,而是因為她的嘴堵住了彆人的嘴。這次燕十三並沒有把她當毒蛇,這次他好像已經想通了。可惜就在這時候,拉車的馬忽然一聲驚嘶。他一驚回頭,就看見一隻車輪子在窗口外從他們馬車旁滾到前麵去。就是他們這輛馬車的輪子。就在他看見這隻輪子滾出去的時候,他們的馬車已衝入道旁,倒了下去。馬車倒下去車窗就變得在上麵了。一個人正在上麵冷冷的看著他們,英俊冷漠的臉,充滿了怨毒的眼睛。薛可人歎了口氣,道:“你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本事?”燕十三隻有苦笑,道:“是的。”夏侯星是世家子弟。世家子弟通常都很有教養,很少說粗話的,就算叫人“滾”的時候,通常也會說“請”。可是不管什麼人總有風度欠佳的時候,現在夏侯星無疑就到了這種時候。到現在他還沒有跳起來破口大罵,實在已經很不容易。他隻不過罵了句:“賤人,滾出來。”薛可人居然很聽話,要她出來,她立刻就出來。她身上連一寸布都沒有。夏侯星又急了,大吼道:“不許出來。”薛可人歎了口氣,道:“你知道我是一向最聽你話的,可是現在你又叫我滾出去,又不許我出去,我怎麼辦呢?”夏侯星蒼白的臉色已氣得發紫,指著燕十三,道:“你……你……你……”他本就不是個會說話的人,現在又急又氣,連話都說不出了。薛可人道:“看樣子他是要你滾出去。”燕十三道:“絕不是。”薛可人道:“不是?”燕十三道:“因為我既不是賤人,也不會滾。”他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夏侯公子一向是個有教養的人,如果他要我出去,一定會客客氣氣的說個請字。”夏侯星的臉又由紫發白,握緊雙拳,道:“請,請,請,請……”他一直說了十七八個“請”字,燕十三早已出來了,他還在不停的說。燕十三又笑了,道:“你究竟要請我乾什麼?”夏侯星道:“我要請你去死。”道路前麵,遠遠停著輛馬車,車門上還印著夏侯世家的標布。那孩子和趕車的都坐在前麵的車座上,瞪著燕十三。趕車的是個白發蒼蒼,又瘦又小的老頭子,乾這行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趕起車來,絕不會比任何一個年輕小夥子差勁。那孩子身手靈活,當然也練過武。但是他們卻絕對沒法子幫夏侯星出手的,所以燕十三要對付的,還是隻有夏侯星一個人。這點讓燕十三覺得很放心。夏侯星雖然並不容易對付,那柄千蛇劍更是件極可怕的外門兵器。可是就憑他一個人,一柄劍,燕十三並沒有十分放在心上。他隻覺得這件事有一點不對。雖然他對夏侯星這個人也並沒什麼好感,可是為了一個女人去殺她的丈夫……他沒有時間再考慮下去。夏侯星的千蛇劍,已如帶著滿天銀雨的千百條毒蛇般向他擊來。他本來可以用奪命十三劍中的任何一式去破解這一招的。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想法——曹冰可以用烏鴉試劍,我為什麼不能乘此機會,試試三少爺那一劍的威力?就在他開始有這種想法時,他的劍已揮出,如清風般自然,如夕陽般絢麗。他用的正是三少爺那一劍。這一劍他用得並不純熟,連他自己使出時,都沒有感到它的威力。他立刻就感覺到了。夏侯星那毒蛇般的攻擊,忽然間就已在這清風般的劍光下完全瓦解,就像是柳絮被吹散在春風中,冰雪被溶化在陽光下。夏侯星的人竟也被震得飛了出去,遠遠的飛出七八丈,跌在他自己的馬車頂上。燕十三自己也吃了一驚。老車夫忙著去照顧夏侯星,孩子瞪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他。薛可人在歎氣,微笑著歎氣,歎氣是假的,笑是真的。她笑得真甜。“想不到你的劍法比我想像中還要高得多。”燕十三歎息著笑道:“我也想不到。”他的歎息並不假,笑卻是苦的。他自己知道,若是用自己的奪命十三劍,隨便用哪一招,都絕不會有這樣的威力。——如果沒有慕容秋荻的指點,他怎麼能抵擋這一劍?——現在他就算能擊敗三少爺,那種勝利又是什麼滋味?燕十三的心裡也有點發苦,手腕一轉,利劍入鞘。他根本沒有再去注意夏侯星,他已不再將這個人放在心上。想不到等他抬起頭來時,夏侯星又已站在他麵前,冷冷的看著他。燕十三歎了口氣,道:“你還想乾什麼?”夏侯星道:“請。”燕十三道:“還想請我去死?”夏侯星這次居然沉住了氣,冷冷道:“閣下剛才用的那一劍,的確是天下無雙的劍法!”燕十三不能否認。這不但是句真話,也是句恭維話,可是他聽了心裡並不舒服。因為那並不是他的劍法。夏侯星又道:“在下此來,就是還想領教領教閣下剛才那一劍。”燕十三道:“你還想再接那一劍?”夏侯星道:“是的。”燕十三笑了。這當然並不是真笑,也不是冷笑,更不是苦笑。這種笑隻不過是種掩飾,掩飾他的思想。——這小子居然敢再來嘗試那一劍,若不是發了瘋,就一定是有了把握。——他看來並不像發了瘋的樣子。——難道他也已想出了那一劍的破法,而且自覺很有把握?燕十三的心動了。他實在也很想看看世上還有什麼彆的法子能破這一劍!夏侯星還在等著他答複。燕十三隻說了一個字:“請。”這個字說出口,夏侯星已出手,千蛇劍又化做了滿天銀蛇飛舞。這一劍看來好像是虛招。燕十三看得出,卻不在乎。不管對方用的是虛招實招都一樣,三少爺的那一劍都一樣可以對付。這次他用得當然比較純熟。就在他一劍揮出,開始變化時,“卡”的一聲,滿天銀蛇已合成一柄劍。劍光凝住,一劍刺出。簡簡單單的一劍,簡單而笨拙,刺的卻正是三少爺這一劍惟一的破綻。燕十三真的吃驚了。夏侯星用的這種劍法,竟和他自己在慕容秋荻麵前施展出的完全一樣。連慕容秋荻都承認這是三少爺那一劍惟一的破法。現在他自己用的正是三少爺那一劍?夏侯星卻用了他自己想出的破法來刺殺他。現在他的劍式已發動,連改變都無法改變了,難道他竟要死在自己想出的劍式下?他沒有死!他明明知道自己用的這一劍中有破綻,明明知道對方這一劍刺的就是致命的一點。可是對方這一劍刺入這一點後,他用的這一劍忽然又有了變化。一種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變化,也絕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變化。那是這一劍本身變化中的變化。那就像是高山上的流水奔泉,流下來時,你明明看見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過去時,流泉早已填滿了這空隙。“叮”的一聲響。千蛇劍斷了,斷成了千百片碎片,夏侯星的人又被震得飛了出去,飛得更遠。這一次老車夫也在吃驚的看著他,竟忘記照顧夏侯星了。這一次薛可人不但在笑,而且在拍手。可是這一次燕十三自己的心卻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現在他才明白,三少爺那一劍中的破綻,根本就不是破綻。現在他才明白,世上根本沒有人能破這一劍!絕對沒有任何人!他若想去破,就是去送死,曹冰若是去了,也已死定了!——如果能破那一劍,是他的光榮,如果不能破,死的也應該是他。夏侯星倒在地上,還沒有站起來,嘴角正在淌著血。老車夫和孩子卻已被嚇呆了。可是拉車的馬,卻還是好好的,無論誰都看得出那是匹久經訓練的好馬。他想去搶這匹馬。他更急著趕到神劍山莊去,就算是去送死,他也要趕去。他絕不能讓曹冰替他死。因為他是江湖人,江湖人總有自己獨特的想法。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在咳嗽。一個穿得又臟又破,滿身又臭又臟的流浪漢,不停咳嗽著,從樹林裡走出來。剛才他們都沒有看見這個人。剛才樹林裡好像根本就沒有人,可是現在這個人卻明明從樹林裡走出來了。他走得很慢,咳嗽得很厲害。剛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驚虹滿天的劍光,他也好像沒看見。現在這些人他也好像沒看見。——赤裸的美女,身子至少已有一半露在車窗外。他沒看見。——絕代的劍客,掌中還握著那柄殺氣森森的劍。他也沒看見。他眼睛裡好像隻看見了一個人——看見了那又小又瘦的老車夫。老車夫的身子已嚇得縮成了一團,還在不停的發抖。這流浪漢不停的咳嗽著,慢慢的走過去,忽然站住,站在車前。老車夫更吃驚,吃驚的看著他。他咳嗽總算停止了一下,忽然對這老車夫笑了笑,道:“好。”老車夫道:“好?好什麼?什麼好?”流浪漢道:“你好。”老車夫道:“我什麼地方好?”流浪漢道:“你什麼地方都好。”老車夫苦笑,還沒有開口,流浪漢又道:“剛才若是你自己去,現在那個人已死了。”一句話還未說完,他又開始不停的咳嗽,慢慢的走開了。老車夫吃驚的看著他。每個人都在吃驚的看著他。好像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燕十三卻好像似懂非懂,正想追過去再問問他。這個人卻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他走得雖然慢,可是一霎間就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甚至連咳嗽聲都已聽不見。薛可人在喃喃自語:“奇怪奇怪,這個人我怎麼看起來很麵熟?”老車夫也在喃喃自語:“奇怪奇怪,這個人究竟在說什麼?”燕十三已到了他麵前,道:“他說的話彆人也許不懂,可是我懂。”老車夫道:“哦?”燕十三道:“不但我懂,你也懂。”老車夫閉上了嘴,又用驚詫的眼光在看著他。燕十三道:“二十年前,紅雲穀最強的高手,並不是現在的莊主夏侯重山。”老車夫道:“不是老莊主是誰?”燕十三道:“是他的弟弟夏侯飛山。”老車夫道:“可是……”燕十三道:“可是夏侯飛山在二十年前就已忽然失蹤,至今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老車夫歎了口氣,道:“隻怕他老人家早已死了很久了!”燕十三道:“江湖中人都以為他已死了,現在我才知道他並沒有死。”老車夫道:“你怎麼知道?”燕十三道:“因為我已知道他的下落。”老車夫道:“他老人家在哪裡?”燕十三道:“就在這裡!”他盯著老車夫的眼睛,一字字道:“夏侯飛山就是你!”暮色漸臨,風漸冷。這老車夫畏縮的身子卻漸漸挺直,蒼老疲倦的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一種隻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發射出的神光。燕十三道:“遠在二十年前,你就已會過奪命十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