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什麼樣的酒樓菜館,晚上都一定有些夥計睡在店裡的。這些夥計中,一定有人知道掌櫃的住處,因為晚上如果出了急事,他們就一定要去通知掌櫃。牡丹樓當然也不例外。蕭十一郎一腳踢破牡丹樓的門板,衝了進去,一把揪起個在三張拚起來的飯桌上打鋪睡覺的老夥計。“不想死就帶我去找呂掌櫃,否則我就殺你。”誰都不會想死的。越老的人,反而越怕死。何況這老家夥認得蕭十一郎,一個能逼著柳蘇州賣耳環,能隨時將上萬兩的銀子拋上大街的人,要殺個把人當然不是吹牛的。這老家夥的回答隻有四個字:“我帶你去。”“呂掌櫃就住在這巷子裡,左邊的第三家!”老家夥說完了這句話,就突然不省人事。——第二天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的是那位蕭大俠的衣服,袋子裡還有張五百兩的銀票。蕭十一郎換上了夥計的衣裳,衝過去敲門。敲門的時候,他已開始喘氣。過了很久,裡麵才傳出個憤怒的聲音,是個女人的聲音道:“外麵是什麼人在敲門?”蕭十一郎故意要喘氣的聲音讓這女人聽見,大聲回答:“是我,我是店裡的老董,呂掌櫃出了事,要我趕快回來報個信。”他算準了兩點。呂掌櫃一定不會在家。他家裡的人,絕不會完全認得牡丹樓的每個夥計。這兩點隻要有一點算錯,這計劃就吹了。兩點都沒有算錯。一個老媽子,這是個頭發蓬亂的中年婦人,匆匆趕出來開了門。“什麼事?呂掌櫃出了什麼事?”蕭十一郎故意作出很緊張的樣子:“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事,那時我們已睡了,呂掌櫃突然從後門進來,要我們不要動,他自己卻鑽到桌子下去躲著。”“就在那時候,後麵又有兩個凶神惡煞般的人衝過來,一下子就找到了呂掌櫃,三個人打了幾招,呂掌櫃就被他們打倒,恰巧倒在我身上,偷偷的告訴我,要我回來告訴你,趕快找人去救他。”那中年婦人當然就是呂掌櫃的妻子,已聽得臉都白了:“他叫我找誰去救他?到哪裡去救他?”蕭十一郎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剛說了這兩句話,就被那兩個人架走了,現在我還得趕快去報衙門。”他又算準了第三點。呂家的人情急之下,還不會到牡丹樓去查證的。多年的夫妻,做丈夫的若是在外麵有不法的勾當,就算瞞著家裡,做妻子的多多少少想必知道一點,到了這個時候,絕不願去驚動官府。呂掌櫃也是個很謹慎的人,平時很可能告訴他的妻子,自己若是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就應該去找什麼人。現在蕭十一郎已發現,他至少這兩點也沒有算錯。他剛一說要去報官,那中年婦人竟然立刻阻止了他,故意作出鎮靜之色,沉著臉道:“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有法子處理的,你用不著再多事,趕快回店裡去照顧要緊。”“砰!”的一聲,她居然關起了門。蕭十一郎隻有走——當然不是真的走,也並沒有走遠。他走了幾步,就飛身掠上了隔壁的屋脊。隻過了片刻,呂掌櫃的妻子就又開門走了出來,匆匆的走出了巷子。她果然是去找人了。她去找的人,會不會是軒轅三成?蕭十一郎忽然發現自己的心也在跳,這是他惟一的線索,也是他惟一的希望。呂太太奔出了巷子,又轉入另一條巷子,蕭十一郎跟過去時,她也正在敲門。門後也有個女人的聲音問:“是誰呀,三更半夜的撞見了鬼嗎?”“是我,你妹夫出了事,你快來開門。”這家人原來是牛掌櫃的,做丈夫的出了事,妻子當然要先來找大舅子。又一個中年婦人匆匆出來開門:“出了什麼事,我那死鬼也不在,怎麼辦呢?”牛掌櫃當然也不會在家的,這點蕭十一郎也沒有算錯。兩個女人,嘀嘀咕咕的商量了一陣,就急著要人備馬,登車。她們顯然已決定了,要去找一個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去找的人。馬車急行,走的路竟是出城的路。現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四下無人,蕭十一郎蝙蝠似的掠過去,掛在車廂後。車廂裡兩個女人居然都沒有說話。丈夫出了事,最多話的女人也不會有心情說話的。但蕭十一郎卻忽然聽到一種聲音,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吃東西的聲音。蘇州的女人都喜歡吃甜食,車窗是關著的,蕭十一郎悄悄從車窗旁的空隙看進去,這兩個女人竟在吃芝麻糖?若連說話的心情都沒有,怎麼會有心情吃芝麻糖?蕭十一郎的手突又冰冷。就在這一瞬間,他又想起了幾件不合理的事。三更半夜,外麵有人忽然敲門,應門的怎麼會是這家人的主婦?以他們的身份,家裡當然有童仆的,那些男傭人都到哪裡去了?一個中年婦人,怎麼會在自己的小姨子麵前,叫自己的丈夫“死鬼”?在這種情況下去找人,她們身上怎麼還會帶著芝麻糖?蕭十一郎忽然發現,自己剛才以為算準了的那五六點,每一點都算得大錯特錯,竟沒有一點是真正算準了的。她們現在目的,顯然是調虎離山之計,故意要將他引出城去。也許她們早就知道他是什麼人。既然如此,軒轅三成想必一定還在城裡,在一個蕭十一郎從不會算到的地方。軒轅三成顯然很懂得人類心理的弱點。蕭十一郎淩空翻身,以最快的速度趕了回去,回到呂掌櫃的屋子。屋子裡居然還有燈光,也還有人聲。“掌櫃的也不知出了什麼事,隻盼菩薩保佑他平安回來。”蕭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難道他又算錯了?這時屋於裡又有個老太婆的聲調:“大娘出城去找人,不知道找不找得到?”難道她們真的是出城找人的?蕭十一郎正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幾個耳光的時候,心裡忽然又掠過了一道靈光。呂大娘她們,是從隔壁一條巷子上車走的,臨走時也沒有說要到哪裡去,這兩個老媽子,怎能知道她要出城?莫非這又是疑兵之計,準備萬一又有人來時,說給他聽的?軒轅三成本就是個十分謹慎的人。廚房裡居然也有燈光亮著,這種時候,當然不會有人去做飯的。這種人家,一定知道小心火燭,半夜裡怎麼會還在廚房裡點著盞燈?蕭十一郎衝過去。廚房裡隻有燈,沒有人。屋角裡堆著一大堆新劈的木柴,可是從灶洞裡掏出來的,卻是煤炭。既然燒的是煤,堆這麼多木柴乾什麼?蕭十一郎長長吐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總算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了。柴堆下果然是條地道的入口。掀起塊石板,走下石階,地道中有兩個門,一個是開著的。右麵的一扇檜木門,很厚,很堅實,從裡麵緊緊的關著。蕭十一郎抽刀,劈門,一腳踢開,就看見了軒轅三成。世上絕沒有任何人看見過軒轅三成如此吃驚。他吃驚的看著蕭十一郎,怔了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你畢竟還是找來了。”地室中的布置居然很華麗,還有張很大,很舒適,鋪著繡花被的床。風四娘就昏在被裡,死灰色的臉上,已有了紅暈。蕭十一郎也長長吐出口氣道:“你想不到?”軒轅三成忽然間已鎮定下來,微笑道:“我實在想不到,因為你本不該來的。”蕭十——郎道:“哦!”軒轅三成道:“你已答應過我,絕不反悔,也絕不跟蹤。”蕭十一郎淡淡道:“我既然沒有反悔,也沒有跟蹤,我是為了另一件事來的。”軒轅三成道:“什麼事?”蕭十一郎道:“我要來殺了你!”他的回答很乾脆。他的手裡還握著刀。軒轅三成從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刀。他忽然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在這雙眼睛和這柄刀的光芒籠罩下。蕭十一郎冷冷地道:“這次你最好也不必再用風四娘來要挾我,因為隻要你的手指動一動,我就要出手。”軒轅三成笑道:“現在她已是我的人,我怎麼會用她來要挾你?”蕭十一郎道:“你若死了後,她就不再是你的。”軒轅三成點點頭,這道理他當然明白:“既然如此,你為何還不殺了我?是不是還想要我將冰冰姑娘的下落告訴你?”蕭十一郎道:“不錯。”軒轅三成又笑了笑,道:“我既然反正已要死了,為什麼還要將冰冰的下落告訴你?”蕭十一郎歎了口氣:“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很難對付的人,我果然沒有看錯。”軒轅三成道:“但我卻是個生意人,隻要跟我談交易,就不難了。”蕭十一郎道:“你要我放了你,你才肯將冰冰的下落告訴我?”軒轅三成道:“這交易你並不吃虧,你自己也說過,殺人對自己更沒有好處。”蕭十一郎道:“我怎知你說的是真話?”軒轅三成道:“生意人最大的本錢,就是‘信用’兩個字,我若不守信,誰肯跟我談交易?”這並不是謊話。蕭十一郎也本來就沒有真的要殺他:“好,這交易做成了。”軒轅三成笑道:“你看,跟我談交易,是不是一點也不難?”蕭十一郎道:“冰冰在哪裡?”軒轅三成道:“我已將她賣給彆人了。”蕭十一郎麵色變了。軒轅三成道:“我是個生意人,生意人當然要做生意,何況我早已看出她中毒極深,若是留著她,豈非還要替她收屍?”蕭十一郎厲聲道:“你將她賣給了誰?”軒轅三成道:“你先走到這裡來,讓我站到門口去,我就告訴你。”蕭十一郎隻好忍住怒氣,他當然也沒有什麼彆的選擇餘地。軒轅三成走到門口,才緩緩道:“我已將她賣給了花如玉。”蕭十一郎動容道:“花如玉的人在哪裡?”軒轅三成道:“不知道,但我卻知道他也是個生意人,他絕不會將自己高價買回去的貨色,拿來自己用的,所以隻要你出的價錢對,說不定還可以將冰冰原封不動的買回來。”蕭十一郎沉住氣:“我連他的人在哪裡都不知道,到哪裡去找?”軒轅三成道:“你放心,我保證他一定會給你個機會的,因為他也知道你是個買主。”他已走出門,突然回頭笑了笑,道:“還有件事,我也要告訴你。”“什麼事?”軒轅三成笑得很神秘,忽然道:“你現在雖然已將風四娘搶了回去,可是你也一定會後悔的。”蕭十一郎掀起了被,又立刻放下,用這絲棉被裹起風四娘,以最快的速度衝出去。他生怕軒轅三成將地道的出路封死。但軒轅三成卻好像根本沒有這意思,因為他也知道這樣做根本沒有用的。所以蕭十一郎更不懂。他實在想不到自己會有什麼好後悔的。棉被下的風四娘,就像是個剛生出來的嬰兒赤裸著。直到現在,她還沒有醒。蕭十一郎既不願回到自己那地方去,也不願回連雲樓。這些地方都不安全。事實上,無論誰帶著個https://用棉被裹著的赤裸女人,都很少有地方可以去。現在東方已微現曙色,他當然也不可能帶著風四娘滿街走。所以他隻有選擇這地方。這裡是個很偏僻的小客棧,窄小陰暗的屋子,小窗上糊著的紙也已發黃。蕭十一郎坐在床上,看著風四娘,隻覺眼皮越來越重。這一夜實在過得很長而艱苦,他幾乎很少有機會喘口氣。他的酒力也在退。這正是一個人最容易覺得疲倦的時候。屋子裡偏偏隻有一張床,一張很小的板凳,他既不能站著睡,又不能將風四娘一個人留在屋裡。忽然覺得一陣不可抗拒的睡意湧上來,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這麼樣疲倦過。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變得如此虛弱。是不是因為他腿上的傷口失血太多?還是因為自己傷口的毒並沒有完全消除?他已無法仔細去想。他已倒了下來,倒在床上。幸好風四娘是個很豪爽的女人,又是老朋友,就算醒了,也不會在意的。何況她根本還沒有醒。蕭十一郎一閉上眼睛,居然立刻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仿佛聽見風四娘在呻吟。一種很奇怪的呻吟。隻可惜他已聽得不太清楚。他本來已覺得風四娘的臉色紅得很奇怪,隻可惜他也沒有看仔細。一陣無比安詳甜蜜的黑暗,隻像是情人的懷抱般,擁抱住他。然後他仿佛又覺得很冷。就在他開始覺得冷的時候,忽然又像是有團火焰般撲入他懷裡。一團溫暖,光滑,灼熱;但是卻絕不會燒傷人的火焰。他勉強張開眼睛,就看見了風四娘的眼睛。風四娘的眼睛裡,仿佛也有火焰在燃燒著。她整個人都在緊緊的擁抱著他,整個人都在緊張得發抖。一種誰也無法形容的顫抖。她光滑赤裸的胴體,熱得就像是一團火。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身子也已幾乎赤裸。風四娘夢囈般呻吟著,求他,要他,喃喃的敘說著她的心事。這些話,都是她從來也沒有說過,從來也不敢說的。她莫非醉了?那不是醉,卻遠比醉更可怕。她竟像已完全失去理智,她的需要強烈得令人無法想像。她的胴體仍然像少女般光滑堅實,可是她的動作卻像是已變成個蕩婦。——軒轅三成給她的解藥裡,莫非另外還有解藥,已挑起了她壓製多年的欲望?——軒轅三成當然絕沒有想到蕭十一郎居然能去救她。——這一切,本是軒轅三成為自己安排的,可是造化卻作弄了他一次。——造化也作弄了風四娘和蕭十一郎。他們本來沒有可能發生這種事的,但現在卻偏偏發生了。醉人的呻吟,醉人的傾訴,醉人的擁抱……蕭十一郎能不醉。他沒有推拒。他不能推拒,不忍推拒,甚至也有些不願拒絕。這火一般的熱情,也同樣燃燒了他。這莫非是夢?就當它是夢又何妨!陰暗的鬥室,寂寞的心靈,就算偶爾做一次夢又何妨?隻可惜無論多甜蜜的夢,總有醒的時候。蕭十一郎醒了!徹底醒了。鬥室中卻隻有他一個人。昨夜那難道真的是夢?但床上為什麼還留著那醉人的甜香?蕭十一郎呼吸到枕上的甜香,心裡忽然湧出種說不出的滋味。直到現在,他不完全了解風四娘。他竟是風四娘的第一個男人,難道風四娘一直都在等著他?明明不可能發生的事,為什麼會突然發生了?“……你若帶她走,你一定也會後悔的……”軒轅三成的話,似乎又在他耳邊響起,他現在才真正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他是不是已在後悔?一個像風四娘這樣的女人,為了他,犧牲了幸福,辜負了青春,到最後,還是將所有的一切,全都交給了他。他還有什麼值得後悔的?可是他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冰冰,她們豈非也一樣為他犧牲了一切?難道他能拋開她們,忘記她們,和風四娘廝守這一生?難道他能就這樣拋開風四娘?蕭十一郎的心在絞痛。他又遇著了件他自己絕對無法解決的事。現在風四娘的人到哪裡去了?難道她已無顏再見他,竟悄悄的走了?就算她已真的走了,他還是一樣不能這樣拋棄她的。這件事既然已經發生,就必將永遠存在。這問題既然存在,就必需解決。蕭十一郎已下了決心,這一次絕不能逃避。就在這時,門忽然被推開,一樣東西從外麵飛了進來。是一包衣服。從裡麵的內衫,到外麵的衣褲,甚至連襪子,靴子都有。都是嶄新的,質料也很好。蕭十一郎這時才發現,他穿來的那套從老夥計身上換來的衣服,已不見了——當然已被風四娘穿了出去。一包衣服當然不會自己飛進來,門外麵當然還有個人。蕭十一郎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這套衣服,風四娘就走了進來。她身上也換了套嶄新的衣服,顏色鮮豔,她的人也是容光煥發,春風滿麵,看來就像是個新娘子。新娘子!蕭十一郎的心已開始在跳,隻覺得坐著也不對,站起來也不對。他本是個很灑脫的人,現在竟忽然變得手足無措,竟不知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對待她。但風四娘根本還是老樣子,將手裡提著的七八個大包小包往床上一扔,微笑著道:“難怪女人都喜歡買東西,我現在才發覺,買東西實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不管你買的東西有沒有用,但在買的時候,就已經是種享受了。”蕭十一郎點點頭。花錢本身就是享受,這種道理他當然明白。風四娘道:“你猜我買了些什麼東西,猜得出便算你有本事。”蕭十一郎搖搖頭,他猜不出。風四娘笑道:“我買了一麵配著雕花木架的鏡子,買了個沉香木的梳妝匣,又買了兩個無錫泥娃娃,一個老太婆用的青銅暖爐,一根老頭子用的翡翠煙袋,還買了三四幅湘繡,一頂貂皮帽子。”她歎了口氣,微笑道:“其實我也知道這些東西連一點用都沒有,可是我看見了,還是忍不住要買,我喜歡看那些夥計拍我馬屁的樣子。”蕭十一郎隻有聽著。風四娘忽然抬起頭,瞪著他,道:“你幾時變成個啞巴?”蕭十一郎道:“我……我沒有。”風四娘“噗哧”一笑,道:“原來你還沒有變成啞巴,卻有點像是已變成了個呆子。”她對蕭十一郎,完全還是以前的老樣子,竟連一點都沒有變。昨天晚上的事,她竟連一個字都不提。蕭十一郎忍不住道:“你……”風四娘仿佛已猜出他想說什麼,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瞪眼道:“我怎麼樣,你難道想說我也是呆子?你不怕腦袋被我打個洞?”看她的樣子,竟好像昨天晚上根本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她還是以前的風四娘。她看蕭十一郎,也還是以前的蕭十一郎。昨夜的溫馨和纏綿,對她說來,隻不過是個夢。她似已決心永遠不再提起這件事。因為她太了解蕭十一郎,也太了解自己,她不願讓彼此都增加煩惱和痛苦。蕭十一郎看著她,心裡忽然湧起種說不出的感激。就算他也能忘記這件事,這份感激卻是永遠也忘不了的。風四娘已轉過身,推開了窗子。她仿佛不能讓蕭十一郎看見她此時臉上的表情,也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她此時的心情。她寧願將這種感情收藏起來,藏在她心裡最深處,就像是個守財奴收藏他最珍貴的寶物一樣,隻有等到夜深人靜時,她也許才會拿出來獨自消受。那無論是痛苦也好,是甜蜜也好,是悲傷也好,是欣慰也好,都隻有她自己一個人知道。等她轉過身來時,她的眼睛裡又發出了光,臉上又露出了她那種獨特的微笑,瞪著蕭十一郎道:“你難道還想在這豬窩裡住下去?”蕭十一郎也笑了:“我不想,我就算是個呆子,至少總不是隻豬。”風四娘道:“那麼我們現在為什麼還不走?”蕭十一郎看著床上的大包小包,道:“這些東西你不要了?”風四娘淡淡道:“我說過,我買東西的時候,已經覺得很愉快,我付出的代價早已收了回來,還要這些東西乾什麼?”外麵夕陽燦爛,正是黃昏。蕭十一郎迎著初秋的晚風,深深吸了口氣,道:“現在我們到哪裡去?”風四娘道:“先去吃飯,再去找人。”蕭十一郎道:“找誰?”風四娘道:“當然是找沈璧君,你難道已忘了?”蕭十一郎當然沒有忘,可是——“你還想陪我去找?”風四娘又瞪起了眼,大聲道:“我什麼不想陪你去找?我既然已答應過你,為什麼要放棄主意?難道你以為我是個說話不算數的人?”蕭十一郎看著她,笑了。一種真正從心底發出來的笑。但卻並不完全是愉快的笑,除了愉快外,還帶著些感激,帶著些了解,甚至是帶著一點點辛酸。他什麼話都不再說。你若是蕭十一郎,你若遇見了個像風四娘這樣的女人,你還能說什麼?大亨樓。蕭十一郎居然又上了大亨樓。樓上樓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夥計們,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他。吃驚雖然吃驚,但馬屁卻拍得更周到。尤其是那個剛泡了個熱水澡,掙紮著爬起來的老夥計,簡直就好像恨不得要將他當做自己的老祖宗一樣。風四娘的心裡卻有點七上八下的,一坐下來,就忍不住悄悄的問:“你為什麼還要到大亨樓來?”蕭十一郎笑了笑,道:“因為我是個大亨,而且是大亨中的大亨。”風四娘說話的聲音更低:“你知不知那些東西,我是用什麼買的?”蕭十一郎道:“用我內衣上那幾粒漢玉扣子。”風四娘道:“可是現在我身上竟連一兩銀子都沒有了。”蕭十一郎道:“我知道。”風四娘道:“你在這裡能掛賬?”蕭十一郎道:“不能。”風四娘苦笑道:“我這人什麼事都做過了,可是要我吃霸王飯,吃過了抹抹嘴就走,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的。”蕭十一郎道:“我也一樣不好意思。”風四娘道:“那麼我們吃不吃?”蕭十一郎道:“吃。”風四娘道:“吃過了呢?”蕭十一郎道:“吃過了當然要付錢的。”風四娘道:“錢呢?”蕭十一郎道:“錢自然有人會送來。”風四娘道:“誰會送來?”蕭十一郎道:“不知道。”風四娘幾乎忍不住要叫了起來:“你不知道?連自己也不知道?”蕭十一郎道:“嗯。”風四娘道:“難道天上會突然掉下個大元寶來?”蕭十一郎笑道:“天上掉下的元寶,我還要彎腰去撿,那豈非太麻煩了。”風四娘也在吃驚的看著他:“難道世上還有比這更容易到手的錢?”蕭十一郎道:“有。”風四娘歎了口氣,說道:“我看你一定是沒有睡醒……”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有個矮矮胖胖,圓臉上留著小胡子,穿著件紫緞長衫的中年人,規規矩矩的走過來,恭恭敬敬的向蕭十一郎長身一揖,賠著笑道:“閣下就是蕭十一郎蕭大爺?”蕭十一郎淡淡道:“你明明知道是我,為什麼還要多問?”這人賠笑道:“因為賬上的數目太大,所以在下不能不特彆小心些。”蕭十一郎道:“你昨天是不是已來過了?”這人點點頭,道:“前幾天就有人來通知小號,說蕭大爺這兩天可能要用銀子,叫我來這裡等著。”蕭十一郎道:“你是哪家字號的?”這人道:“在下閻實,是利通號的,請蕭大爺多關照。”蕭十一郎道:“我在你那邊的賬目怎麼樣?”閻實道:“自從去年的二月底開始,蕭大爺一共在敝號存進了六筆銀子,連本帶利,一共是六十六萬三千六百兩。”他已從懷裡取出個賬單,雙手捧過來:“詳細的賬目都在這上麵,請蕭大爺過目。”蕭十一郎道:“賬目倒不必看了,隻不過這兩天我倒的確要用些銀子。”閻實道:“敝號早已替大爺準備好了,卻不知蕭大爺是要提現,還是要敝號開的銀票?”蕭十一郎道:“銀票就行,你們出的票子,信用一向很好。”閻實賠笑道:“多承蕭大爺照顧,敝號彆的地方的分店,也都說蕭大爺是敝號開業一百多年來,最好的一位主顧。”他知道男人都喜歡在女人麵前擺擺排場的,所以又向風四娘解釋著道:“蕭大爺叫人存銀子進來的時候連存折都不要,利息也算得最少,這樣好的主顧在下做這行買賣做了三十年,還沒有見過第二個。”風四娘淡淡道:“他本來就是個大亨,大亨中的大亨。”閻實道:“那倒真的一點也不錯。”他又問:“卻不知蕭大爺這次要用多少?”蕭十一郎道:“你給我開五百兩一張的銀票,開兩百張。”閻實道:“那正好是十萬兩。”蕭十一郎道:“另外我還要五萬兩一張的,要十張。”閻實長長吸了口氣,信口道:“敝號的銀票,就等於是現錢一樣,到處都可以兌現的,蕭大爺身上帶這麼多銀子,會不會不方便?”蕭十一郎淡淡道:“你用不著替我擔心,反正我很快就會花光的。”閻實倒抽了口涼氣,世上竟有這種豪客,他非但沒見過,連做夢都想不到。誰知他做夢想不到的事還在後頭。蕭十一郎又道:“剩下那六萬多兩零頭,也不必記在賬上了,就全都送給你吧。”六萬多兩銀子,普通人家已是夠舒舒服服的過一輩子了,他居然當做零頭,隨隨便便的就是當小賬一樣送給了人。閻實的手已在發抖,連心都快跳出腔子來,趕緊彎下腰,道:“小人這就去替大爺開銀票,立刻就送過來。”他不但稱呼已改變,腰也已快彎到地上,一步一步往後退,退到樓梯口,差點從樓上滾了下去。蕭十一郎笑道:“你看,這些銀子是不是比天上掉下來的還方便?”風四娘瞪著他,忽然道:“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問你,因為我不想讓你把我看成個財迷,但現在我卻要問問了。”蕭十一郎道:“你問吧?”風四娘道:“你找到的那三處寶藏,究竟一共有多少?”蕭十一郎眨了眨眼,道:“什麼寶藏?”風四娘又忍不住要叫了起來:“你不知道是什麼寶藏?”蕭十一郎笑道:“除了做夢的時候外,我連寶藏的影子都沒有看見過。”風四娘怔住:“你沒有找到寶藏?”蕭十一郎道:“沒有。”除了神話和夢境外,這世上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寶藏,還是個很大的疑問。風四娘道:“你那些銀子是偷來的?”蕭十一郎道:“不是。”風四娘道:“是搶來的?”蕭十一郎道:“不是。”其實風四娘自己也知道,就算真的要去偷去搶,也搶不到那麼多。她忍不住又問:“那麼你這些銀子究竟是從哪裡來的?”蕭十一郎道:“不知道。”這次風四娘真的忍不住叫了起來:“你不知道?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蕭十一郎歎道:“我非但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有時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是真的。”風四娘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她忽然閉上嘴,臉色已變了。因為她突然看見了個人走上樓來,能夠讓風四娘臉色改變的人,這世上還沒有幾個。事實上,能令風四娘一看見就臉色改變,連話都說不出的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第二個,隻有一個。無論天上地下,都隻有一個,這個人現在非但已走上了樓,而且已向他們走了過來。風四娘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看來竟似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甚至連蕭十一郎的臉色都已有點變了,也變得一陣白,一陣紅,他好像也很怕看見這個人,尤其是跟風四娘在一起的時候。這個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