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蓮也已倒下。在他倒下去的時候,嘴角已有血沁出來。但是他又掙紮著爬起,桌上的酒壺裡還有酒,他掙紮著爬起來,喝儘了這壺酒,大笑道:“好酒,好酒。”笑聲慘厲而悲傷。“這麼好的酒,就算我明知有毒,也要喝的,你們看,我現在是不是已經喝下去了。”他大笑著衝過來,一個斤鬥跌入坑裡,他不願讓沈紅葉獨享。天色忽然陰了,冷風如刀,但是他們卻永遠不會覺得冷了。邱鳳城,馬如龍,吃驚的看著他們倒下去,自己仿佛也將跌倒。這變化實在太突然、太驚人、太可怕。也不知過了多久,邱風城終於慢慢的抬起頭,瞪著馬如龍。他的眼色比風更冷,他的眼睛裡仿佛也有把刀,仿佛想一刀剖開馬如龍的胸膛,挖出這個人的心來。他為什麼要用這種眼色看著馬如龍?馬如龍已經恢複了鎮靜。杜青蓮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忽然死在他麵前,他並沒有顯得很悲傷。杜青蓮死得這麼突然,這麼離奇,他也沒有顯出震驚的樣子。彆人是死是活?是怎麼死的?他好像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還沒有死,因為他還是馬如龍,永遠高高在上的“白馬公子”馬如龍。邱鳳城盯著他,忽然問道:“你真的從來都不喝酒?”馬如龍拒絕回答。他一向很少回答彆人問他的話,他通常隻發問,發令。邱鳳城道:“我知道你喝酒的,我也看過你喝酒,喝得還不少。”馬如龍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邱鳳城道:“你不但喝酒,而且常喝,常醉,有一次在杭州的珍珠坊,你日夜不停的連喝了三天,把珍珠坊所有的客人都趕了出去,因為那些人都太俗,都不配陪你喝酒。”他接著道:“據說那一次你把珍珠坊的所有的女兒紅都喝完了,二十斤裝的陳酒,你一共喝了四壇,這紀錄至今還沒有人能打破。”馬如龍冷冷道:“最後一壇不是女兒紅,真正的女兒紅,珍珠坊一共隻有三壇。”邱鳳城道:“你喝了六十斤陳酒後,還能分辨出最後一壇酒的真假,真是好酒量。”馬如龍道:“是好酒量。”邱鳳城道:“可是,今天你卻滴酒不沾。”他的眼色更冷:“今天你為什麼不喝?是不是知道酒裡有毒?”馬如龍又閉上了嘴。邱鳳城道:“你和杜青蓮結伴而來,當然知道他在哪裡叫的酒菜,要買通一個人在酒裡下毒,當然也容易得很。”馬如龍雖然沒有承認,居然也沒有否認。邱鳳城道:“我已決心寧死不入碧玉山莊,現在杜青蓮和沈紅葉也死了,碧玉夫人也不必再選,閣下已當然是她東床快婿。”他冷笑:“這真是可賀可喜。”馬如龍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冷冷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邱鳳城道:“你應該明白。”他已握住了他的銀槍。馬如龍一個字都沒有再說,慢慢的走過來,麵對著他。就在這時候,忽然有個人出現了,道:“邱鳳城是我的,這次還輪不到你。”這個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很可能就是在杜青蓮和沈紅葉突然暴斃時候,那時候誰也不會注意到彆的事。這個人瘦削,頎長,顴骨高高聳起,一雙手特彆大。這雙大手裡握著杆金槍。四尺九寸長的金槍,金光燦爛,就算不是純金的,看來也像是純金的。這個人穿著一身衣裳也是金色的,質料高貴,剪裁合身,這就是他的標誌。所以江湖人隻要一看見他,立即就會認出他,“金槍”金振林。江湖中最有名的一杆槍,本來就是這杆金槍,金振林的金槍。可是現在情況變了,因為“銀槍公子”已經在三年前擊敗了這杆金槍。從此金槍和銀槍之間,就結下了誰都無法化解的仇恨。金振林道:“我們還有舊賬,舊賬一定要先算。”他用手裡的金槍指著邱鳳城:“今天就是我們算賬的時候。”邱鳳城冷笑,道:“你這個時候選得真巧。”金振林也在冷笑,忽然間擰身,墊步,金槍毒蛇般刺出。金光閃動間,銀槍也出手。馬如龍隻有退後。舊賬先算,這本是武林的規矩。金槍毒辣,迅速,有力,而且比銀槍長,一寸長,一寸強。但是銀槍卻更靈活,更快,招式的變化也遠比金槍更多。看來金槍這次又必敗無疑。邱鳳城顯然很想趕快結束這一戰,出手間已使出了全力。就在他以全力去對付金振林的時候,一株積雪的梅花後,忽然又有個人竄了出來。一個黑衣人,黑衣勁裝,黑帕蒙麵,全身都是黑的。這個人比金振林更長更瘦,就像是一根黑色的箭,身法之快,也像是一枝箭。他手裡有刀,一把薄而利的雁翎刀。刀光一閃,斜劈邱鳳城的左頸,這是絕對致命的一刀。邱鳳城雖然在危急中避開這一刀,前胸卻已空門大露。金振林的金槍立刻閃電般刺入了他的心臟。這一槍也是絕對致命的殺手!金振林一擊命中,絕不再停留,淩空翻身,掠出四丈。鮮血濺出,邱鳳城倒下去時,金振林已在十丈外,黑衣人退得比他更快。馬如龍沒有去追,卻竄到邱鳳城的身旁。他從不關心彆人的死活,可是現在他不去追凶,卻搶著來看邱鳳城是不是已經死了,所以他錯過了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金振林已追上了那黑衣人,兩個人並肩向外竄,黑衣人漸漸落後。忽然間,刀光又一閃,黑衣人掌中的雁翎刀,忽然閃電般劈出,一刀劈在金振林的左頸後,這一刀比剛才他的出手更快,更狠。金振林慘呼,鮮血箭一般射出,想回頭來撲這黑衣人。他的身子剛撲起,就已倒了下去。黑衣人一刀得手,也絕不再停留,身形起落,向穀外猛竄。他殺人的動作乾淨、利落,而且極有效,顯然有極豐富的經驗。他殺人之後,殺了就走,連看都不再看一眼。可惜他還是慢了一步。他忽然發現前麵有人擋住了他的去路,他殺人滅口,彆人也同樣要殺他滅口。他立刻想到了這一點。不等對方出手,他已先出手,他的刀比毒蛇更毒。他殺人一向很少失手,可惜這一次他的對象選錯了人。並肩站在山穀外,擋住他去路的有三個人,一個高大威猛,一個肥胖臃腫,一個是和尚。高大威猛的是個銀發赤麵的老人,相貌堂堂,氣勢雄壯。和尚如果在江湖中走動,就一定有點來曆,“乞丐,女子,出家人”,一向都是江湖中最難鬥的三種人,大家都知道。一個有經驗的人要殺人,當然要選最弱的一個。他選的是那看來非但臃腫,而且遲鈍的胖子。他做夢也想不到這胖子竟是當今天下的刀法第一名家,“五虎斷門刀”的當代掌門人彭天霸。當今江湖中最快,最狠,最有名的一把刀,就是彭天霸的家傳五虎斷門刀。彭天霸當然帶著刀,刀在腰,刀在鞘,可是忽然間就到了這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的刀劈出,才看見眼前有刀光閃動,等他看見刀光時,刀鋒已割斷了他的咽喉。那高大威猛的老人輕呼:“留下他的活口……”可惜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黑衣人的頭顱幾乎已完全脫離了他的脖子。彭天霸歎了口氣,道:“你說得太遲了!”高大威猛的老人也歎了口氣,道:“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你的刀下是從來沒有活口的。”那和尚淡淡道:“彭大俠的殺孽雖重,殺的人卻都是該殺的人,這人片刻間刀傷五命,死得並不冤枉。”高大威猛的老人道:“我隻不過想問問他,‘聚豐樓’的那五個堂倌和小廝,既非江湖中人,跟他也不會有什麼仇恨,他為什麼一定要將他們置之死地?”彭天霸道:“現在他雖然死了,這件事我們遲早還是問得出的。”老人道:“問誰?這件事除了他之外,還有誰知道?”忽然有個人大聲道:“我知道!”邱鳳城居然還沒有死。他掙紮著,推開了馬如龍,喘息著道:“這件事幸好還有我知道。”自從移花宮主姊妹仙去之後,武林中最神秘,也最神奇的一個女人,就是碧玉夫人,天下最神秘的地方就是碧玉山莊。江湖中碧玉山莊裡的情況,了解得並不多,甚至不知道這山莊究竟在哪裡。因為碧玉山莊也和移花宮一樣,是女子的天下,男人的禁地。據說那裡的女人不但都很美,而且都有一身極神奇的武功。但是無論多能乾的女人,都有需要男人的時候,如果想傳宗接代,更少不了男人。現在碧玉夫人的千金已長大了,碧玉夫人並不想要這惟一的女兒獨身到老,她也像彆的母親一樣,想找個滿意的女婿。目前江湖中最有資格做她的女婿的,無疑就是四公子。可惜她隻有一個女兒,所以她隻能在這四個人中挑選一個,所以她要這四個人到這寒梅穀來。碧玉夫人的邀請,從來沒有人能拒絕,也沒有人敢拒絕。所以邱鳳城、馬如龍、杜青蓮、沈紅葉,這四位名公子全來了。碧玉夫人並沒有一定要他們保守秘密,但是他們自己卻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因為四個人中隻有一個人能中選,如果選不中,當然是件很沒麵子的事,四公子的聲名全都如日中天,誰都丟不起這個人。想不到酒裡居然有毒,杜青蓮和沈紅葉竟被毒死,更想不到邱鳳城的死敵金槍金振林也找到這裡,而且還找了個經驗豐富的殺手來。除了他們自己之外,絕沒有人會知道邱鳳城今天在這裡。金振林怎麼會知道的?——當然是某一個人把他找來的,另外還找了個以殺人為職業的刺客陪他來——因為這個人知道金振林未必是邱鳳城的敵手。——這個人當然也就是在酒中下毒的人——這個人要金振林和那刺客埋伏在途中,把“聚豐樓”送酒菜到這裡來的五個堂倌小廝全都殺了滅口。——這個人又要那刺客,在事成之後,把金振林也殺了滅口——他不怕這刺客泄漏他的秘密,因為一個以殺人為生的人,不但要心黑、手辣、刀快,還得要嘴穩——所以這刺客就算沒有死,也絕不會泄漏這位雇主的秘密。邱鳳城最後的結論是:“我本來應該已經死在金振林的槍下,你們三位本來卻不該到這裡來的,所以這個人的計劃本來應該已完全成功,而且永遠沒有人能揭破他的陰謀和秘密,碧玉夫人不必再費心挑選,這個人已當然是碧玉山莊的東床快婿。”邱鳳城並沒有說出這個人是誰,也不必再說出來。這個人是誰,每個人心裡都已很明白,每個人都在冷冷的看著馬如龍。馬如龍沒有反應。彆人用什麼眼色看他,彆人心裡對他怎麼想,他都不在乎。彭天霸一直不停的在來回走動,他的人雖然胖,卻極好動。這時他才停下來,停在金振林屍身旁,撿起了那杆金槍,掂了掂分量,喃喃道:“這杆槍並不重。”邱鳳城道:“他練的是家傳梨花槍,走的本來是輕靈一路。”彭天霸道:“據說有人曾經試過,把七個銅錢從他麵前拋出去,他一槍刺出,絕對可以把七個錢眼全都刺穿。”邱鳳城道:“他出手的確極準。”彭天霸歎了口氣,道:“他自己一定也想不到,這次居然會失手。”邱鳳城道:“這次他也沒有失手。”彭天霸淡淡道:“既然他沒有失手,你為什麼沒有死?”邱鳳城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掙紮著,解開了自己的衣襟。他外麵穿的是貂裘,裡麵還有三件緊身衣,貼身的衣服內襟,有個暗袋,正好在心口上,暗袋裡藏著個荷包。荷包上繡著朵並蒂花,繡得極精致,顯然是出自一個極細心的女子之手。現在荷包已經被刺穿了,正刺在那一雙並蒂花之間。荷包裡的一塊玉佩,也已經被刺得粉碎。金振林那一槍並沒有失手,那一槍本來絕對可以刺穿邱鳳城的貂裘,刺入他的心臟。但是金振林沒有想到他還貼身藏著塊玉佩,而且正貼在他的心上。邱鳳城道:“這是小婉送給我的,她要我貼身藏著,她要我不要因為彆人而忘了她。”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溫柔:“我沒有忘記她,所以我還活著。”小婉無疑就是他的情人,他寧死也不願背棄的情人。彭天霸歎了口氣,目中已有了笑意,道:“原來一個人癡情也有好處。”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忽然道:“邱公子,我雖然不認得你,你這對銀槍,我卻是認得的。”邱鳳城道:“這是晚輩家傳之物,晚輩並不敢以此自炫。”老人道:“我知道”。他的詞色也很溫和:“昔年令尊以這對銀槍力戰‘長白群熊’時,我也在場。”“長白群熊”幾兄弟個個都是強悍凶惡的巨寇,雄踞遼東多年,江湖中從來沒有人敢去輕犯他們的地盤。邱鳳城的父親約得了“奉天大俠”馮超凡,力闖長白山,以一對銀槍和馮超凡一對純鋼混元牌,蕩平長白群熊的窩。這一戰不但當時轟動天下,至今猶膾炙人口。邱鳳城道:“前輩莫非是馮大俠!”老人道:“不錯,我就是馮超凡。”他微笑道:“你看見了他剛才那一刀,想必也該知道他是誰了。”除了五虎斷門刀之外,天下實在沒有那麼“絕”的刀法。刀絕、情絕、人絕、命絕!一刀絕命,永無活口。邱鳳城歎了口氣,道:“此人一定是作惡多端,才會遇見了五虎斷門刀。”彭天霸笑了笑,道:“剛才出手的若是這和尚,他死得隻怕更快。”這和尚的出手難道比五虎斷門刀更絕?邱鳳城動容道:“這位前輩莫非是少林的絕大師?”彭天霸道:“不錯,他就是絕和尚。”少林絕僧的人更絕,情也更絕,天生嫉惡如仇,一個人如果有什麼過錯落在他手裡,這一生中就休想有片刻安穩了。邱鳳城長長歎息,道:“想不到蒼天竟將三位前輩送到這裡來了。”彭天霸道:“可是我們本來的確不該來的,也不會來的。”馮超凡道:“我們本來隻不過想到聚豐樓去喝杯酒。”他是聚豐樓的老主顧。飯館裡的老主顧都有固定的堂倌侍候,因為隻有這堂倌知道這位老主顧的脾氣,喜歡吃點什麼,喝點什麼,都用不著再吩咐。但是這天他去的時候,專門伺候他的童倌“小顧”卻送了一桌酒菜到寒梅穀去了。——如此嚴寒,居然還有人在寒梅穀賞花飲酒,這人想必是個雅人。彭天霸道:“三杯下肚,我們這三個老頭子也動了豪氣,想到寒梅穀看看這位雅人。”馮超凡歎道:“想不到我們走到半路,就看見小顧他們的屍身。”彭天霸道:“每個人都是一刀就已致命,殺得好乾淨,好利落!”馮超凡道:“他也是用刀,當然更忍不住來看看是誰有這麼快的一把刀!”彭天霸道:“所以我們這三個不該來的人就來了。”這真是天意。邱鳳城仰麵向天,喃喃道:“天綱恢恢,疏而不漏,殺人者死!”他忽然站起來,麵對著馬如龍一字字道:“這三句話,你以後一定要牢記在心,千萬不要忘記。”這時天色已漸漸暗了,冬天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彆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