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龍正在房裡悶坐,鸞英由趙媽伴著上樓來了。鸞英是個開朗而爽直的人,一進房門就興衝衝地說道:“妹妹,適才德五嫂家派人來,說她家今年梅花開得特彆豔盛,邀我和妹妹明日去她家賞梅。”玉嬌龍心不在焉地說:“我和她家素無來往,請我則甚?”鸞英:“德秀峰五哥和你哥哥原是吏部同僚,妹妹在西疆時我與他家就早有往來。為了前番妹妹在鐵貝勒王爺府中舍命攔馬救護母親之事,誰不誇妹妹是大孝大勇。來人傳話說,德府中的人都想見見你,求我一定代為勸駕一往。“玉嬌龍:”若是為了這緣由,我就更不想去了。“鸞英有些性急了,說:“我已看出德五嫂的心意,她這次主要請的是你,我隻不過是味‘引子’罷了。不過,我毫不慪氣。我以有你這樣一個妹妹而感到很光彩。伴著你,就如伴著彩風一般,儘管百鳥都朝的是你,可我臉上也有光,妹妹你就賞我一個臉吧,彆讓人掃興。”玉嬌龍悶了一陣,問道:“她家還有些什麼人?”鸞英興致又來了:“她家人不多,可也有個曾暴風流過一時的人物一俞秀蓮就住在她家。還有一位叫燕姑的姑娘……”說到這兒,她把聲音壓得低低的:“這姑娘聽說姓羅,可能就是那個刺殺滄州卅官的羅虎的妹妹。”玉嬌龍這時的心裡已經被掀起了層層波濤,她對俞秀蓮的傾慕、同情,甚至還雜有幾分疑嫉,早就隱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期望著能有緣見她一麵。如今機會突然降臨,哪能輕易放過呢?至於燕姑,她是羅小虎的同胞骨肉啊!儘管同在京城,卻有如異域,世風禮教都不容相認,就更不用說對她應儘的愛護和照顧了。這究竟是誰的錯呢?誰叫自己生在侯門,又誰叫她哥哥去作馬賊!但她深藏在心裡的對羅小虎的思念和愛戀,時時激擊起一圈圈巨大的波瀾,這波瀾總在無邊無際地擴散,她渴望能觸到崖岸。激起些兒回波,這也將使她感到幸福和慰藉。因此,她也十分渴望能見見燕姑,這也算是她心浪要拍擊的一處崖岸。玉嬌龍雖然心潮澎湃,可她的神態卻仍然顯得異常平靜,看去似乎還是無精打采的。鸞英見她半天不出聲,急了:“妹妹,你說呀,你是去還是不去?”玉嬌龍順從地笑了笑:“去。但要說好,是我陪你。”鸞英高興得伸出雙手棒著玉嬌龍的臉說:“好,就依你。我在母親麵前也是這麼說的。”姑嫂二人又閒談一陣,鸞英便帶著趙媽下樓回房去了。玉嬌龍送走嫂嫂後,獨自斜倚欄杆思忖著明天去德府作客的事情。她極力去猜想即將要見麵的俞秀蓮和燕姑的模樣,可眼前浮現出一張張的臉孔,一會兒是達美的,一會兒是蔡幺妹的,一會兒又是香姑的,都不是俞秀蓮和燕姑的模樣。她正想得出神,忽然,看門老頭王慶來報,說府門外來了一人,年約五十開外,自稱姓何名招來,打從安國縣留村而來,說半年前有人傳說告知他,有一個叫香姑的外甥女,已從西疆回來,現在玉大人府裡,他趁進京辦貨之機,來求一見。玉嬌龍聞報,不禁雙手台掌,默默念了一聲“多感菩薩保佑”,立即把香姑叫來,滿懷高興地對她說:“香姑,你勇舅終於找到了,現在府門外,你快去和他相見。他若無事,可留他在府裡住上幾天。”香姑真是喜出望外,急忙炔步下樓,飛一般地奔跑出去了。大約過了兩個時辰,香姑帶著滿麵淚痕回房來了。玉嬌龍見她兩眼紅腫,臉上猶留下淒愴之色,想到她那可憐的身世,心裡也不禁難過起來。她把香姑拉到身旁,為她拭去淚水柔聲問道:“香姑,舅舅對你如何?”香姑哽咽著說:“舅舅聽說我爹和我娘都死了,也很難過,又聽說我在府裡日子過得很好,他也很寬慰。”玉嬌龍:“你舅舅的日子過得如何?”香姑:“舅舅開初對我說,舅娘死了,他靠賣點雜貨求生活,日子過得很艱難,說著說著,他又說他日子過得還不差,我也弄不清他究竟過得怎樣。”玉嬌龍:“你舅舅說話為何沒個準呢?”香姑:“舅舅後來聽說我是被小姐好心收留的,不是賣身給玉府,他就說要我隨他回留村,又說他日子過得很溫飽。”玉嬌龍:“你願不願隨他去呢?”香姑緊緊靠在玉嬌龍懷裡,充滿真誠地說:“不,我才不隨舅舅去哩,我死也不願離開你。”玉嬌龍心裡頓感沁入一股溫暖,也滿懷深情地說:“好妹妹,我也舍不得離開你。你等等,過兩年,我一定設法送你回到西疆去。“香姑依在玉嬌龍懷裡,臉貼著她的肩,低聲說:”小姐,你呢?你也和我一道回西疆去?“玉嬌龍心裡微微一震:“傻妹妹,我回西疆去乾啥?”香姑幾乎是耳語般地說:“我看得出來,你比我還戀著西疆。”玉嬌龍一下掙開身子,抓住香姑的肩膀,兩眼注視著她,略帶盤詰的口氣問道:“你這是從何說起?你怎知我戀著西疆?”香姑毫無畏縮,坦然說道:“我早看出來了。自從回到京城來後,你就沒有真正開心過,常常望著西天出神,我就猜你準是在想念西疆。”玉嬌龍笑了:“西疆雖美,可哪比京城繁華;烏蘇更是荒涼,怎比侯府玉堂金馬。”香姑突然變得固執任性起來:“我願留在玉府就全不是為的這些,我隻為一點:舍不得小姐。小姐當然和我不同,你知書識禮,凡事都得依照府裡的規矩。不過,不管你有什麼‘堂’,什麼‘馬’,我看就你沒個知心人,全府上上下下百多號人,真正能貼近你心的都不如香姑我。”香姑這番話,把玉嬌龍隱藏在心裡的哀怨挑開了,她沒料到,這個在她眼裡還充滿少女般天真純稚的香姑,竟能說出這番通情中肯的話來!以至使得她再也不忍去強持異議了。玉嬌龍默然許久,最後才微微地歎息了聲,說:“香姑,你說得對,偌大一座玉府裡,我唯一的貼心人就是你了。我和你一樣,也命苦……”玉嬌龍不再說下去了,眼裡噙滿了淚水。香姑在玉小姐身旁呆了許久許久,直到已快天黑,才退出房門去了。第二天,玉嬌龍起床得特彆早。吃過早飯不久,趙媽便奉少夫人的差遣,過來催促玉嬌龍換裝來了。玉嬌龍坐在梳妝台前,略加勻抹,換上一身淡藍色的繡花滾邊衣裙,外披一件猩紅色的緞麵紫貂披風,又從首飾箱裡取出一隻珍貴的縷花玉環,將它帶在腕上。剛剛收拾打扮停當,便聽得嫂嫂鸞英在樓下叫她的聲音。姑嫂二人攜手出府,馬車早已候在門前。二人登車,便向阜成門方向駛去。幾天前,京城下過一場大雪,街上積雪雖然未化,天氣也顯得特彆寒冷,可大街上仍然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熱鬨非常,真不愧是京城帝都;萬裡陽關道上城鎮百千,哪有這等繁華。玉嬌龍姑嫂乘坐的這輛馬車,又是那樣惹人注目,以致路上行人,一見這輛馬車,立即就能辨出裡麵坐的準是高官寶眷,一個個紛紛退讓道旁,麵露敬羨之色。玉嬌龍從簾縫中把這一切看在眼裡,不禁矜持地笑了,心裡感到一陣莫名的喜悅和滿足。十八年來,她似乎隻在今天才初次領略到了侯門玉葉的高貴和尊榮,這決不是在遼闊的草原和荒涼的沙漠所能感受到的。馬車很快就駛到了阜成門,沿著城牆轉入一條寂靜的胡同,德府已經在望。德五嫂早已領著一群人迎候在大門口了。馬車剛一停下,德五嫂便帶著兩位仆婦來到馬車門前,一位仆婦忙上前將車門簾幔揪開,鸞英首先跨下車去,便又回身來扶玉嬌龍。玉嬌龍與德五嫂上次在鐵貝勒王妃府中就曾見過一麵,當時雖未交言,彼此卻也是認識的。因此,也無須鸞英引見,就相耳寒暄起來。玉嬌龍低著頭,由一位仆婦攙扶著,踏著積雪向府門走去。她剛剛跨上門前石階,眼前突然露出了一雙穿著青布棉靴、上著醬色褲管、分站得很開的腳。玉嬌龍抬起頭來,見迎麵站著的是一位姑娘,雙腳成馬步分開,兩手叉腰,淺黃銅色裡透紅的一張圓臉上,嵌著一對閃亮而深邃的眼睛。兩道黑黑的、略微斜挑的眉毛,給這副本來很平常的臉蛋,卻平添了一種特彆嫵媚和英武的氣概。這姑娘似笑非笑,正以一種探究的眼光注視著她。玉嬌龍心裡立即就猜到了:這姑娘準是俞秀蓮。頓然間,她心裡感到有些慌,但卻絲毫也未表露出來。她正在進退兩難之際,那姑娘卻先開口了:“玉小姐,我們終於把你盼來了。”玉嬌龍:“你就是俞姑娘吧!我對你已經聞名很久了。”俞秀蓮:“你休去聽那些訛傳。德五嫂常在我麵前誇你呢!”她又把玉嬌龍打量了下,緊接著將她的腳瞟了一眼,說道:“你的腳真輕,鞋上連一點雪都未沾。”玉嬌龍不覺微微一怔,正不知如何應對才好,恰好德五嫂從後麵跟了上來,說:“請到屋裡敘,外麵冷。”主客三人和俞秀蓮由幾個仆婢伴隨著來到內廳,坐定之後,仆婢們都爭著前來獻茶送點,殷勤異常。特彆是玉嬌龍麵前,仆蟬們輪番趨候,更是川流不息。玉嬌龍不禁暗暗詫異,感到有些蹊蹺。正在這時,她忽又聽到廳外走廊上亦有一群人在竊竊私語。她抬起頭來,略一顧盼,見花窗外有幾個人影在逡巡晃動,窗間糊紙已被戳破了好幾個地方。她正迷惑不解中,鸞英湊到她耳邊,低聲對她說:“德府家的丫環仆婦久聞妹妹美得賽過天仙,都想看看你,可又不便冒冒失失地進來。你看,她們竟把窗紙也戳了那麼些洞。為了看你,害得我們也受冷。”一向矜持沉靜的玉嬌龍,一時間,羞也不是,嗔也不是,頓感不自在起來,臉上也泛起了一陣紅暈。德五嫂是個伶俐人,她已察覺到了玉嬌龍神態的變化,深恐失禮,忙把廳裡多餘的仆婢打發出去,隨即又將話題轉到前番在王府裡玉嬌龍攔馬救護玉母的事來。她把當時的情景繪聲綸色地講了一番後,又說道:“當時我們全嚇懵了,都為玉夫人她老人家捏了一把汗。正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不知玉小姐哪來那麼一股勇力,又那麼迅速的身手,隻上前將馬一攔一推,竟把來勢那般凶猛的烈馬製住了。真是叫人不可思議。自那以後,京城中官家名門的女眷,誰不誇說玉小姐是孝女,都把那件事說成是孝女感天,暗有神助。當然,也有嘴損的說連烈馬都怕美女,還說這叫‘柔能克剛’。”德五嫂說到這裡,也不禁大笑起來。鸞英也被她這句話逗笑了,笑得十分得意和開心。俞秀蓮抿著嘴,似笑非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玉嬌龍身上。玉嬌龍端坐著,好像在聽講彆人的故事一般,既無驚悸之態,也無得意之色。她對俞秀蓮那雙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早已感受到了,可她不知為什麼,心裡總覺有些忐忑不安,她不願迎上去,和她進行這場較量。鸞英笑過了後,帶著不平地說:“我家妹妹明明攔了烈馬,救了母親,可聽說有人還不相信呢!”一直未開口的俞秀蓮說話了:“大勇出於至孝。玉小姐臨危挺身攔馬,這是任何一個有孝心的人都能做到的,可是要叫一個一般的女子去把迎麵奔來的烈馬推開,這確是令人難以置信。”德五嫂尷尬地說:“俞姑娘,你可從未對我說過不信這事來。”俞秀蓮:“五嫂,既是你親眼見到的,我就不得不信。”鸞英:“俞姑娘真會說話。那就是說,你還並不是真信。”俞秀蓮:“今天,見到了玉小姐後,我才真信了。”鸞英和德五嫂不覺都把眼光轉向玉嬌龍,想從她身上看出一個什麼來。玉嬌龍心裡微微一震,她好像已從俞秀蓮這句意味深長的話裡感到了一種危機,心想:“難道她已識破了我?!”她突然想起剛才在門外石階上,俞秀蓮見她鞋上沒沾雪,曾稱她腳輕來。可能是俞秀蓮已經留意察看了自己的腳印,並已引起了她的疑心。玉嬌龍深悔自己粗心,同時也感到俞秀蓮不但識廣見多,而且心細如發,自己必須小心在意。玉嬌龍見廳內突然變得一片寂靜,她感到三雙不同的眼神都在打量著她。她猛然一震,覺得隻有迎上去才能擺脫目前困境。於是,她抬起頭來,帶著一種羞澀和稚氣,瞅了瞅俞秀蓮,轉臉對鸞英嬌聲說:“嫂嫂,俞姑娘是性情直心又好,她是怕我難堪。”接著,她又把臉轉向俞秀蓮:“其實,那天我也嚇昏了,一心隻為顧母親,糊裡糊塗地就迎著馬頭衝上去,我至今也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那馬竟然閃開去,也許是驚眼了。”俞秀蓮:“‘驚眼!’你也懂得叫驚眼?!”玉嬌龍坦然道:“我在西疆也常馳馬來。”德五嫂:“難怪,原來玉小姐識得馬性?”玉嬌龍笑了笑,沒再應聲,隻把兩眼瞅著俞秀蓮。俞秀蓮嘴邊仍然掛著似笑非笑的味兒,默默地注視著她。正在這時,丫環來報:一切都已準備停當,請玉少奶奶和玉小姐到花園賞梅。於是,德五嫂起身帶路,大家一道步出內廳向花園走去。德府花園不大,但布置得卻也精致。花園中間是一橢圓形的水池,池中立了一方崢嶸奇挺的太湖石。水池周圍種滿梅樹,盛開的梅花,把整個花園點綴成一片淡紅的顏色。那一枝枝傲然自放的梅花與地上耀眼的白雪相映,特彆給人以拔俗超塵的感覺。玉嬌龍剛一穿進梅林,匣有一陣淡淡的幽香向她襲來,頓使她整個心神都為之一爽。她問走在她身邊的俞秀蓮道:“俞姑娘,你一定也喜愛梅花吧?”俞秀蓮漠然答道:“這隻有高雅的人才有這等清興。我可不是那種高雅人。”玉嬌龍:“你不也是很孤傲的嗎!這正是梅花的情性。”俞天蓮:“孤,是真的,傲則不敢當,這可不是我的天性。玉小姐,你又最喜愛什麼花呢?”玉嬌龍:“梅、蘭、菊、荷我都愛。”俞秀蓮:“都傳說銀杏花是夜裡偷愉開,像星星般地發亮,可就不讓人看見。你說這又是什麼情住?”玉嬌龍驚訝地說:“啊,難道真有這等事?”她倆說著說著,便已穿過梅林,來到一座長亭內。這長亭十分寬敞,四麵是茶色欄杆,欄杆內側配有座位。坐倚欄杆,可以觀看滿園景色。長亭西端,配有兩間書屋,書屋門旁靠壁處,立有槍棍,壁上還掛有刀劍各一柄。玉嬌龍猜想,這大概就是俞秀蓮傳授德幼銘和燕姑武藝的地方。玉嬌龍一想到燕姑,她的心就不禁咚咚咚地跳起來。她想,也許燕姑這時就在書屋裡,她情不由己地回頭向書屋房門瞟去,真有這般奇巧,恰在這時,書房門“呀”然一聲開了,隨即便有一位年輕的姑娘跨了出來,那姑娘張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奇地但卻是冷冷地把玉嬌龍掃了一眼,便親親熱熱地跑到俞秀蓮身邊去了。一刹間,玉嬌龍有如被釘住似的,木然不動地呆在那兒了。就在那姑娘剛在房門前露麵的一瞬,玉嬌龍眼前驀然出現了一張與草原上那座小小帳篷裡出現的一模一樣的麵孔。也是那樣一雙眼睛,那樣一張嘴。頓時間,她的心如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下似的,驟然一縮,差點叫出聲來,弄不清是突然的驚還是意外的喜,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玉嬌龍很快就鎮住了自己。她背向亭心,裝作觀賞壁上的兵器,直到她自覺已經完全恢複平靜,這才轉過身來。她略一環顧,一下就迎上了俞秀蓮向她役來的一道帶有驚詫和探詢的目光。她從俞秀蓮的目光裡察覺到,她已經注意到剛才發生的事兒了。俞秀蓮帶著那姑娘過來給她介紹,果然正是燕姑。燕姑在給玉嬌龍見禮時,態度雖然極恭順,但神情卻是冷冷的。玉嬌龍已經察覺出,她那雙長得與她哥哥極為相似的眼睛,卻含著極不相似的神情。在她眼裡偶然閃出的驚恐和老是停留著的冷漠的神色,這是在她哥哥的眼裡不曾見過的。玉嬌龍麵對燕姑,心裡激起一陣難言的愁緒,她極力製壓住自己,隻隨和而關切地問道:“你可還有親人?”燕姑不答話,眼裡掠過一道警惕之色。俞秀蓮一旁接話道:“燕姑也是個苦難人,父母早年就被人害死了,有個失散多年的哥哥,兩月前到京城來尋她,還多虧玉府上一位好心人的指引,兄妹才得見了麵。”說完又投給玉嬌龍一道神秘的眼神。玉嬌龍心頭撲撲地跳了兩下,問:“你哥哥現在何處?”燕姑擺擺頭,眼圈立即紅潤了。俞秀蓮感慨地:“一言難儘。當今世道皂白不分,她哥哥被逼到暗道上去了,背上個惡名聲,露麵不得。”玉嬌龍默然一會,自語般說道:“終歸是要分出忠奸善惡來的,由他去吧!”俞秀蓮盯住她,帶挑地說:“可這世上卻是‘人妖易混,涇渭難分’啊!”玉嬌龍猛地一震,不禁倒抽了口冷氣,接著,微微歎息了聲,才把那口冷氣吐了出來。俞秀蓮對玉嬌龍這一細微的震動,已經注意到了。她又將話岔開,回頭對燕姑說:“玉小姐是個有心人,她會把你當作親人般看待的。”長亭外傳來了德五嫂和鸞英的笑語聲,因留連看花而落在後麵的她倆也跟上來了。玉嬌龍拉著燕姑的手,深情地說:“你要我為你做點什麼,隻管告訴我,我都會為你去做的。”燕姑已從玉嬌龍的話音裡感到了一種親人般的真情和溫暖,她抬頭望著玉嬌龍,眼裡那種冷漠的神情消失了,閃出一絲兒笑意。德五嫂和鸞英進亭來了,後麵還跟著一位尚帶童稚氣的少年。德五嫂叫少年過來給玉嬌龍見禮。原來他就是德五嫂的公子德幼銘。鸞英指著燕姑和幼銘對俞秀蓮說:“俞姑娘,他倆都是你這位名震京城的女俠親自傳授的徒弟。名師出高徒,我想請他倆練幾路刀槍給我和嬌龍妹妹開開眼。行嗎?”她又將臉轉向玉嬌龍,“妹妹,你說是不是?”玉嬌龍忙點頭說:“那才好呢!我還是小時在西疆隨父親到軍營看過練武來。當時隻覺眼花繚亂,又好看,又怕人,看不出個奧妙來。”俞秀蓮:“玉小姐是將門虎女,現在就準能看出個奧妙來了。”說完,她便吩咐他倆到書屋裡束裝去了。德五嫂更加興高采烈起來。她對鸞英和玉嬌龍說道:“我本來不讚成讓幼銘這小子習武的,可你們德五哥說,彆人習武還要千裡求師,我家住著俞姑娘這樣一位絕代高手,隻要她肯教,就是幼銘的造化,哪能錯過良機。我想也是,而今這世道,還是會點本領好,兔受人欺,就讓他學了。這玩意也真玄,我看一團花,你德五哥在旁卻直誇。”說完,她嘴裡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俞秀蓮謙遜地、卻又是意味深長地說道:“五嫂又來了,我算什麼絕代高手!京城裡眼下才真正出了位‘絕代高手’了。也是個女子。我隻擔心怕她走岔道。一個人,身懷本領走岔道,不是欺良淩弱,就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玉嬌龍的心又怦怦跳了兩下。俞秀蓮的每句話都直透她的心窩。自己的處境,自己的所行所為,她似乎都了如指掌。玉嬌龍平時的自負和自信,在俞秀蓮麵前也開始動搖起來。鸞英聽到俞秀蓮這番話,心裡也有所觸動,但摸不準她說的究竟是何人何事,隻好不應聲。正在這時,幼銘和燕姑均已脫去外衣,束紮停當出亭來了。俞秀蓮吩咐幼銘先使一路槍,然後燕姑再使一路刀。幼銘遵命去到壁前取來一杆九尺長槍,在亭心站定,深深吸氣直賃丹田,然後抱槍於懷,雙手一拱,驀然下樁,握緊槍尾,將槍一抖,隨即展開路數舞動起來。隻見那杆槍時如銀蛇疾舞,忽似瑞雪翻飛,或挑或刺,進退回旋,法路明而不測,招式穩而難防。玉嬌龍仔細留心觀看,想從中窺測到一些俞秀蓮的功底。幼銘使著使著,突然將槍一抖,玉嬌龍眼前出現了一大團亮花,隨著槍杆快速不停地抖動,隻見大團亮花中又綻出了團團小的亮花。一時間,眼前隻見團團花光閃動,令人目眩神搖,隻覺團團花心都藏有殺機,卻不測究竟哪團花才會怒放傷人。玉嬌龍看到這裡,心裡也不禁暗暗稱奇。她不覺抬眼向俞秀蓮膘去,不想正碰上俞秀蓮早已注視著她的眼光,玉嬌龍好意地笑了。俞秀蓮也會意地笑了。幼銘使完槍,抱拳行禮,退出亭心。鸞英在德五嫂身旁不斷地誇讚著;玉嬌龍隻含著笑,沒開腔。燕姑抱刀上場站定,略一靜氣,抬手護刀,將刀換手一亮,立即施展開來。一開招便連用三套連環緊扣的劈砍帶刺,刀法既很刁奇,身手也極俐敏,確實顯得超拔不凡。玉嬌龍不覺暗吃一驚。她已看出,這刀法中摻有劍路,特彆是那三刀轉劈為刺,恰似她《秘傳》書中的招路。她想:這難道是巧合!於是,她更是全神貫注地觀察燕姑的一招一式,見她身隨刀進,刀護身回,身刀已化為一體,幾至無懈可擊。燕姑使至情酣處,突如巨蟒探幽,忽似蒼龍出穀,已是路轉峰回,又見奇峰突起,竟已分不出是刀法還是劍路。鸞英看去,隻見刀光一片,難窺身影;玉嬌龍看來,卻是心手相連,莫辨實虛。玉嬌龍看著看著,不覺已由驚歎變為羨嫉,心想:燕姑刀法已是如此純精,俞秀蓮更不知何等高妙!無怪她曾匹馬雙刀縱橫河北,這般受人景仰。玉嬌龍又一琢磨掂量,覺得燕姑刀法雖然刁險,若與《秘傳》上劍法相比,也還不算上乘,並非自己敵手。隻是那俞秀蓮就料難測了。她又想:我若敵她不過,我還留這《秘傳》何用?隻枉我務它費儘那麼多心機了。她正思忖著,燕姑已停刀收式走了過來。鸞英興奮萬分,拉著燕姑的手,一個勁地誇她。話語說得十分熱情,卻沒一句說上點子。俞秀蓮卻隻對著玉嬌龍說:“玉小姐,讓你見笑了。”玉嬌龍親切地笑了笑,含糊地說:“哪裡,哪裡,我真可算是得飽眼福了。”德五嫂見鸞英直誇幼銘,燕姑,高興得眼都笑成了條縫。忙對他倆說:“你二人再對練一路刀槍給嬸嬸姑姑看吧!”他二人卻低著頭,不應聲。俞秀蓮說:“他倆都好強,誰也不肯認輸,平時都是輪流使槍占輸方。”鸞英:“我看那刀是開了口的,鋒快;槍也銳得怕人,不要對練也罷,萬一失了手可怎生了得。”幼銘、燕姑趁此抽身進房加衣去了。一會兒,丫環進來稟告,說筵席已經備好。德五嫂便邀大家回到內廳入座。筵畢,俞秀蓮趁德五嫂陪著鸞英閒敘吏部同僚沉浮之際,邀請玉嬌龍到她房裡坐坐。玉嬌龍懷著對俞秀蓮強烈的好奇心,欣然應允。於是,二人攜手出廳,來到俞秀蓮房裡。玉嬌龍舉目一看,見房裡陳設十分簡單,除一床、一桌、一櫃和兩把座椅外,就沒有彆的家具了。床上一枕一被,套麵都是藍布印花,床墊帳簾,全是素色,毫不沾絲帶繡,顯得十分孤寒蕭索。玉嬌龍見此光景,聯想起俞秀蓮的身世,心裡不免感到一陣淒楚。俞秀蓮似已察覺出她的心情,便說:“玉小姐請勿見怪,我從小就習慣這種儉樸的生活。五嫂叫人拿過許多器物來,我都婉謝了。我喜歡這樣,更像我巨鹿老家的風味。”玉嬌龍一時沒答話,她對俞秀蓮充滿了尊敬和悲憫,同時也隱隱有種自愧的感覺。她默默地抬頭向四壁環顧,猛然間,懸掛在床頭牆壁上的一副馬鞍和兩口插在一隻綠鯊魚皮刀鞘裡的銅柄雙刀,耀然映入她的眼裡。這兩件東西與這間房裡的陳設是那樣的不協調,但卻頓給這間簡陋寒傖的小室平添了一種威武悲壯的氣氛。玉嬌龍仰望著這兩件曾伴隨著俞秀蓮涉險履危、出生入死的舊物,心裡不由又感到一陣肅然。她回頭對俞秀蓮道:“俞姑娘,你這一生真是浸透了血和淚。”她聲音裡充滿著同情和崇敬,又是那般的親切和真誠。俞秀蓮嘴邊掛著絲兒苦笑,也同樣親切、真誠地問道:“玉小姐,你的一生呢?”玉嬌龍斂了笑容:“我雖生長侯門,不愁衣食,可將來如何,也難預料,一切隻由命了。”俞秀蓮:“我過去也是一切都怨命由命,十年後始悟出一切都是由人這個道理來。我已一誤,希望你就不要再誤了。“玉嬌龍心裡一動,默然了。俞秀蓮挪過身來,靠近玉嬌龍身旁,向她傾訴道:“玉小姐,我請你到我房裡來,是想對你談點真心話。我在你這個年紀時,父親便被仇家殺害了,我變得孤苦無依,懷著滿腔悲憤,為父親報了仇,後來又遇上一些不順心的事,弄得走投無路,心灰意冷,隻好怨命由命了。多感德五哥德五嫂收留了我,我決心從此隱埋深閨,清靜度日,不再過問江湖之事。不想又遇到一個比我還要苦難的燕姑,若論她的遭遇卻比我還悲慘萬分。難道叫她也忍氣吞聲,各自由命!不久前又認識了個姓蔡的姑娘,是為了追捕一名心殘性險的凶犯,隨父漂泊萬裡,不料反為所算,一夜就成了孤女,弄得淪落京城,日夜悲泣。最叫人義憤的是,那隻豺狼殺了她父親尚不肯罷手,還要斬儘殺絕,難道也叫她由命不成?!這些不平事折騰著我,竟使得我那已經變得灰冷的心又如火焰般燃燒起來。我想,若讓那樣的惡人逍遙法外,還不知要坑害少好人。“玉嬌龍端坐床沿,凝神靜聽,表麵雖未露聲色,暗裡卻如坐針氈。她心裡明白,俞秀蓮對最近以來所發生的事情,已經是知道的了,她剛才說的這知,既含有規勸,也帶有提醒,還夾有暗示:她要挺身出來代蔡幺妹仗義了。玉嬌龍避開話題,突然問道:”俞姑娘,聽說你曾經過許多惡戰,不知你攜手誤傷過無辜沒有?“俞秀蓮遠坦誠地說:“當年年輕氣盛,心頭蓄著一股怨憤,激於父仇,確也曾傷過一些罪不至死的江湖人。自己事後也很悔疚。”接著,她又有意無意地補了一句:“人誰無過失,隻要能悔改就好。”接著,俞秀蓮又談了一些江湖上的善惡道義,話題又轉到燕姑的身世上來。俞秀蓮告訴她,在德秀峰夫婦的授意下,由俞秀蓮作媒,已為燕姑和幼銘訂下了婚約。玉嬌龍聽到這一消息後,心裡不由泛起一陣陣喜悅,感到無比的欣慰。她隨即從腕上退下鏤花玉環,放到俞秀蓮的懷裡,說:“這隻玉環是我母親賜給我的,留給燕姑將來添箱,也算我一點心意。”俞秀蓮代燕姑收下玉環,陪著玉嬌龍回到內廳,鸞英談興已儘,便一道告辭回府。幾天過去了。玉府裡這些天來顯得異常平靜,府門前的帶刀侍衛撤走了,街上的巡邏也減少了巡次。高師娘的臂傷亦已漸漸愈合。她有些反常狀態,終日關在房裡,很少出來。玉嬌龍連日來時感心情煩躁,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要發生什麼事情。她最不安的還是惟恐高師娘惡心不死,再去對蔡幺妹暗下毒手。特彆是這幾天來,高師娘不再上樓進她房裡來了,偶爾在廳堂相遇,她總是陰沉著臉,閃著那雙含怨帶恨的眼睛,嘴角邊掛著一種難以捉摸的意味,逡巡著避開身去,這更增加了玉嬌龍的疑慮。因此,她每到深夜二更以後,總要披上貂風,輕輕閃出房來,忍著刺骨的寒氣,躲在廊柱旁邊,留心察看著高師娘房裡的動靜。這天晚上,天氣特彆寒冷,玉嬌龍躲在柱旁一直從二更守候到三更,見高師娘房裡毫無動靜。她已經凍得手腳發麻,正想回房去時,忽見花園中閃出一個人影,直向這邊撲來。玉嬌龍不覺一驚,忙屏氣凝神,運目望去,隻見那人影既不潛身隱體,也不躡手躡腳,猶如在自家庭園逐蝶嬉玩一般,毫無忌憚地徑宜向台階上奔來。玉嬌龍忽地被來人那種毫不在意的勢態激怒了,正思忖著如何去教訓那人時,隻見那人將身一轉,又直向高師娘窗前走去。就在那人轉身之際,忽地露出了斜插在背上的兩把明晃晃的鋼刀,玉嬌龍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她已認出來人來了:正是俞秀蓮。玉嬌龍不禁把身子往往裡靠了半步,更加提神察看。見俞秀蓮將背貼壁,靠近窗旁,用手指在窗上輕彈三下,傾聽片刻,又對著窗內低聲說了兩句什麼,隨即一躍下階,又自個向著花園西角那邊走去。玉嬌龍已經明白,俞秀蓮是找高師娘算賬來了,她料定高師娘會上樓來求助自己,急忙入房,閉門假睡。片刻,便聽響起了幾下急促的叩門聲,玉嬌龍起身立於門內低聲問道:“誰?”“高師娘。”“何事?”“俞秀蓮找我尋事來了。這婊子厲害,連你也不是她的對手,須合力鬥她才行。你快準備,我等你。”“約在什麼地方?”“花園西角。”“你先去對付著,我隨後就來。”高師娘犯疑了,帶有威脅地說:“你可不能乾推人下井的事,她是為著蔡九和高老師那本書來的,我不能替人墊背。”玉嬌龍心裡激起一陣憤怒和厭惡。但她一咬唇,把怒氣強製住:“快去。我準來。”高師娘陰沉沉一字一字地咬著說:“你聽著,玉嬌龍,要是你敢於出賣我,你也決不會有好下場的!”玉嬌龍被激怒得聲音都嘶啞了,喝了聲:“叫你快去,兩人一道有甚便宜可占!”高師娘無奈,隻得下樓去了。玉嬌龍匆匆紮上腰帶,從枕下抽出玉劍,閃出房門,見高師娘尚站在階前逡巡探望。當她看到玉嬌龍確已提劍出來,這才竄進花園,向西角走去。玉嬌龍冷冷地“哼”了一聲,停了片刻,才隨後眼了過去。花園西角有塊空曠草坪,現已覆滿積雪,地勢平坦而又僻靜,靠東有排石山,好似屏風,恰好遮住園東景物,確是個好的拚搏所在。玉嬌龍潛蹤秘跡來到雪坪邊上,隱身於石山後麵,留心觀看坪上動靜,隻見俞秀蓮穿了一身平時居家便裝,也不束紮,懷抱雙刀,站在坪上,神態顯得悠然自若。高師娘頭發蓬鬆,手握鋼刀和俞秀蓮對麵站著,口裡正在低聲地狡賴著。俞秀蓮厲聲截斷她的話說:“住口!你想抵賴也是枉然。隻怨你在江湖上作惡太多,今夜已是你惡貫滿盈的日子了。”說完將雙刀分握在手並不出刀,等她攻來。高師娘退後一步,回頭向石山這邊張望了一下,仍在猶豫拖延,毫無即將進擊之意。就在這時,忽見她猛然將身一躍,閃電般地一刀向俞秀蓮頭上劈去。俞秀蓮也不用刀去迎,隻一急閃讓開她的刀鋒,隨著說了聲:“真陰毒!”高師娘刀隨身轉,立即使出一套夾有《秘傳》劍路的刀法,劈、砍、斬、刺,變換無常,如驟雨般地向俞秀蓮襲去。俞秀蓮隻用雙刀連連架擋,並無一刀還擊。玉嬌龍在石山後感到十分詫異,心想俞秀蓮既然找上門來,手下為何這般留情,難道她是心慈手軟?!俞秀蓮一麵和高師娘周旋,一麵留心察看她的刀法。高師娘也是個老江湖,她當然明白,自己眼下雖占在上鳳,卻決非俞秀蓮的敵手。她一心隻想乘她甘居守勢之時,突出絕招以求一逞。她想起高雲鶴曾教給她的“愉天換日”一招來。於是,她奮力連砍數刀,趁俞秀蓮防不勝防之際,突然雙手握刀,猛向俞秀蓮的頭頂砍去,等俞秀蓮舉刀上迎,淬然將刀換到左手,一閃便向她攔腰斬去。這一招的確是刁險難防,連躲在石山後的玉嬌龍都大吃一驚,不覺為俞秀蓮捏了把冷汗。不料俞秀蓮似乎早已提防到了,一蹲身,猛地飛起右腳,正好踢中高師娘的左腕,那刀頓時飛出手去,落到兩丈開外的雪坪上去了。俞秀蓮一個鴛鴦連環,迅又發出左腳,高師娘一個踉蹌便栽倒在雪坪上麵。玉嬌龍心頭一縮,也不禁急忙閉下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