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和徐子陵並排坐在後山方亭的石欄上,麵對聳峙陡削的崖壁,腳下就是直落百丈的深淵,流水奔騰不休。寇仲聽畢徐子陵向商秀洵所撒最新一代的謊言後,抹了一把冷汗道:“幸好我當時說趕著上茅廁,否則美人兒場主抓起我來順口一問,我們就要跳往下麵去了。”又探頭看了淵底的激流,懷疑地道:“憑我們的功夫,跳下去該不會跌死吧?”徐子陵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一副看穿了他內心所藏著甚麼的樣兒。寇仲投降道:“你為何不問我和李秀寧間剛才發生過甚麼事呢?”徐子陵哂道:“你不是說過長生訣的武功令你變得愈來愈冷酷無情嗎?又說可為爭霸天下而不擇手段,犧牲一切。既是如此,我還須向你懇求答案嗎?”寇仲拍腿歎道:“陵少今次錯了,事實上我的感覺是窩囊至極。因為我竟忍不住問她是否已嫁了給柴紹那混蛋。想想吧!陵少!假若她答我‘仍未嫁人’,我可怎樣向她交代呢?而明知此問隻是作繭自縛,我仍要問她。你說這是甚麼一回事哩!”徐子陵淡淡道:“那她怎樣答你?”寇仲慘然道:“她說的是雖未正式嫁人,但已等若嫁了人差不多。”徐子陵苦笑道:“那即是說她愛的是柴紹了。這句話確很難捱,亦使我第一次感到你值得被同情。跟著你如何還招呢?情場上的招式,比戰場上生死對決的招式更使人頭痛,隻不過傷害的是雙方的心罷了。”寇仲平靜地道:“於是我化悲憤為力量,告訴她我毫不介意,還感激她賜我失戀的痛心滋味;強忍著吻她的強烈衝動,衝出房門去,背著她時,我痛苦得整個人麻木了。”徐子陵漫不經意的道:“那你有否躲在茅廁裡痛哭流涕呢?”寇仲愕然彆過頭來盯著他道:“你不是在同情我可憐我嗎?”徐子陵冷冷道:“因為值得被同情的那人再不是你,而是李秀寧。”寇仲直勾勾望著對崖,自言自語的道:“我確是過分了點,但當時真有種愈能傷害她,便愈是痛快的感覺。那是一種完全失控的情緒,使我自己心知肚明我仍是很看緊她。”徐子陵歎道:“於是你就出儘混身解數,設法在這彈指般短暫的時間內,務要令她忘不了你。這對她是多麼殘忍無辜的事呢?”寇仲夢囈般道:“殺了我吧!我現在痛苦得要命。”徐子陵伸手摟著他肩頭,苦笑道:“我說話太沒技巧了!男女間事就是如此,根本沒道理可言,誰的護體神功強一些,誰就少受點傷害。不過看來你的護體神功很難及格。”寇仲愕然道:“你還說沒有技巧,現在我就隻想痛哭一場。”兩人你眼望我眼,接著笑意從兩人嘴角擴展,齊聲捧腹笑得嗆出了苦甜難分的熱淚,又是心中溫暖,互相感受著兩兄弟間真摯的交情。徐子陵喘著氣拍著他肩頭辛苦地道:“你每趟失戀,都是拉著我來搞混,所以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寇仲苦笑道:“為甚麼早有第一次失戀的經驗,第二趟仍是這麼難受!且更是厲害呢?”徐子陵聳肩道:“有甚麼稀奇,因你愛得她更深了。”寇仲像完全回複過來,默然點頭道:“你這話不無道理,時間久了,水也可滴穿堅石,所以現在我的心該是百孔千洞,這叫心內滴淚大法,與魯妙子的遁去的一異曲同工,因為李秀寧就是我那遁去的一。即使商秀洵比她勝上半籌,我心中仍隻有她。”又道:“米已成炊,再也休提。我們下一步該怎樣下法才合弈劍之道呢?”徐子陵冷靜下來,思索道:“先設法找那蕩婦出來。”寇仲歎道:“若可逐間房去敲門就好啦。”徐子陵皺眉道:“以你的絕世耳功,要偷聽方圓百裡內的一把蕩聲,該不會是甚麼困難的事吧!”寇仲失笑道:“真誇張,來吧!”兩人先後跳下圍欄,跨步下亭。快抵遊廊時,小娟婀娜迎麵走來,喜叫道:“找著你們了!”商秀洵在寬敞書齋的一邊正襟危坐,捧書細讀,似是絲毫不知馥大姐把寇仲和徐子陵兩人帶到麵前。隔著一個小花園的對麵就是他們初遇商秀洵的轎廳,當日他們曾為這美女試吃時的嬌俏動人神態而神魂顛倒。商秀洵卻是暗恨自己。連她都不明白為何這樣愛見這兩個小子,或者是她太孤獨吧!那並非身邊有多少人的問題,而是心境的問題。她是上任場主的獨生女,自幼便被栽培作繼承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管治下人就若呼吸般自然。人人都敬她若天神,隻有這兩個表麵看似必恭必敬的小子才例外。隻從他們瞧自己時大膽粗野的眼神,便知他們隻當自己是個女人。那激起了她心中的漣漪,既新鮮又與眾不同。馥大姐稟告道:“兩位小師傅到了。”寇仲踏前幾步,雙手捧刀奉上道:“寶刀到了!”看見寇仲那裝出來的正經樣兒,商秀洵“噗哧”嬌笑,有若鮮花盛放,連少見她這種美態的馥大姐都看得呆了。商秀洵見三人全呆瞪著她,儘力斂起笑容,板著臉孔低罵道:“世上有這麼多寶刀嗎?”又低聲道:“馥兒你可退下了!”馥大姐微感愕然,才退出齋外。商秀洵把書本放在身旁小幾處,從寇仲手上接過井中月,立露訝異之色,奇道:“想不到這麼重。”寇仲陪笑道:“寶刀自是不同於一般凡刀。”商秀洵皺眉道:“站得這麼近乾嗎?”寇仲尷尬的退回徐子陵旁,隻有後者才明白他是有點不舍得井中月。商秀洵左手握著刀鞘,右手輕抓刀把,秀眸卻盯著兩人,坦然道:“這把刀雖是毫不起眼,又似有點古樸,但不知如何,我回來後心中不時浮現出它影子,感到它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來。”寇仲衷心讚道:“場主真有眼光,不同於一般淺薄之徒。”商秀洵早慣了不被兩人當作是場主的對話,瞅了他一眼道:“誰要你來抬奉我。”“錚!”井中月從鞘子露出了半尺的一截。商秀洵動容道:“我從未見過比這更鈍更黯啞無光的刀身,但卻有種我也從未之見的高古樸拙的味兒。”秀眸射往寇仲,沉聲道:“是怎樣得來的!”寇仲聳肩道:“是阿爺傳給爹,爹再傳給我的。”商秀洵還刀入鞘,沉吟道:“那老頭兒對這把刀有甚麼話說?”寇仲微一愕然,才記起那晚他曾謊稱攜刀去跟魯妙子學功夫,其實魯妙子根本從未見過這把刀。但不答當然不行,恭敬道:“魯先生說這是二百年前當時天下第一刀法大家‘刀霸’淩上人的隨身兵器,不知如何會落在家祖手上呢?”“錚!”井中月被商秀洵纖美的玉手拔了出來,在身前挽起十多朵刀花,卻沒有現出寇仲運刀時懾人的黃芒。商秀洵有點失望的持刀細察,不解道:“是否真的生了鏽,但看來又不是鐵鏽,而隻是刀體本身特有的肉質紋理。”寇仲見商秀洵像蕭銑般激不起刀子的異采,愈發相信自己才是寶刀的真主,得意地道:“這是把通靈的寶刀,家祖曾說過有趟遇賊來襲,這把刀竟響個不停來示警哩!”連徐子陵都聽得眉頭大皺,暗忖寇仲誇大得太過分,不過亦隻有如此,才更使商秀洵深信不疑,否則何來家傳神話。商秀洵白了寇仲一眼道:“吹牛皮!你自己聽過它叫嗎?”寇仲苦笑道:“上次賊來時它剛好休息,所以沒有叫。”商秀洵忍唆不住,發出銀鈴般動人的嬌笑,還刀入鞘,隨手往他拋去道:“耍兩招來看看,瞧你有石龍多少成功夫。”寇仲挺胸接刀,拔刀出鞘,虛劈幾刀,無論招數手法,均學自石龍道場的用刀“低手”,把其缺點破綻學得唯肖唯妙。商秀洵掩嘴笑道:“你的表情雖似高手,但手法卻稀鬆平庸,唉!枉你們還要付錢學藝。”寇仲裝作不忿的道:“請看我這招‘繁星點點’!”運刀狂舞。商秀洵見他用力得臉紅耳熱,花枝亂頂的笑道:“這樣子下去,不用敵人殺你,自己也要累死了哩!”寇仲尷尬地回刀入鞘,喘著氣道:“刀是攻向敵人的,不用力怎成?”商秀洵不再理他,望向徐子陵道:“你又有甚麼拿手本領?”徐子陵正欣賞她嬌笑時豔美無倫的動人神態,聞言如夢初醒的囁嚅道:“我比小寧更不行,可以免了吧!”商秀洵不悅道:“你好像愈來愈不把我當作場主,不知我說的話就是命令。”旋又微笑道:“不看便不看吧!獻醜不如藏拙,乃聰明之舉。”驀地急驟的足音自遠而近,大執事梁治的聲音在門外道:“下屬有急事上稟場主。”商秀洵斂起笑容,道:“大執事請進!”兩人忙避往一旁。梁治大步來到商秀洵座前,躬身道:“報告場主,有為數約二千的敵人,出現在牧場西麵入口三十裡處,該是四大寇的先鋒隊伍。”商秀洵秀目寒芒閃動,冷靜地道:“東麵入口外可有動靜?”梁治神色凝重道:“尚未有報告。”商秀洵目光落在兩人身上,沉聲道:“你們可返回宿處,若沒有甚麼事,就不要四處走動,明白嗎?”兩人連忙應是,退出房外。寇仲關上房門,來到徐子陵身旁坐下,道:“這真令人費解,誰都知飛馬牧場比任何堅城更難攻破,為何四大寇竟舍他城攻此呢?定是有陰謀詭計。”徐子陵沉吟道:“會否隻是佯攻此處,目標則是附近的當陽或遠安,甚或更遠的竟陵呢?”寇仲道:“這更說不通,若我是四大寇的參謀,就會集中全力攻打其中一城,引得牧場勞師遠征赴援,再在途中伏擊,才是正理。若是兵力分散,來攻牧場的不全軍覆沒才奇怪。”又哈哈笑道:“魯妙子發明的理論,最好是用在兵法上,現在我們對四大寇的陰謀,便欠了這‘遁去的一’,隻要能把這寶貝的一找出來,則敵寇所為便會各安其位。一切變得合情合理!他奶奶的,這寶貝一是甚麼家夥呢?”徐子陵皺眉道:“若那個家夥和內奸都是四大寇派來的人,那他們理該在暗中弄鬼,沒道理這麼明刀明槍來攻的。以牧場的形勢而言,裡應外合亦起不了甚麼作用。”寇仲劇震道:“我明白了!”徐子陵喜道:“明白了甚麼?”寇仲道:“這定是調虎離山之計,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不再愛我的心上人李秀寧身上。”徐子陵虎目神光一閃,點頭道:“說得對,隻看李秀寧白天才來,那內奸便向外鬼作報告,外鬼又偷偷離開,便該知與你的夢中情人有關了。”寇仲雙目殺機爍現,冷哼道:“四大寇真是毫不自量,竟敢打秀寧的主意。咦!不對!若開罪李閥對他們有甚麼好處呢?”徐子陵分析道:“好處可以是多方麵的,例如破壞牧場和李閥的關係。又或從李閥的仇人處得到豐厚的報酬和承諾諸如此類。你的腦筋是否因李秀寧而變得遲鈍了。”寇仲尷尬道:“確是有點慌亂,現在該怎辦才好?”徐子陵道:“若我是背後指使四大寇的人,一個活的公主自然比一個香銷玉殞的公主更管用。”寇仲壓低聲音道:“這背後的主謀會否是李密呢?”徐子淩道:“李密、王世充和薛舉都是嫌疑最大的人,可想見四大寇一方麵在拖著牧場的主力,另一方麵則會派出最強的高手隊伍從山區潛入山城,再由內奸接應發動陰謀,我們應否直接和商秀洵說呢?”寇仲道:“誰知商秀洵會有怎樣反應,還是不說為妙,就讓我們先查出內奸,到時再對來敵迎頭痛擊好了。”徐子陵搖頭道:“你主內我主外,這該是搏殺四大寇千載一時的良機。”寇仲嚇了一跳道:“掉轉過來可以嗎?就由我負責招呼那四個賊子頭。”徐子陵道:“主內那個須與李秀寧合作無間,自是非你莫屬。”寇仲苦著臉道:“當你可憐我這失戀的小小子吧!”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不是想我追求商秀洵嗎?今趟說不定就是個機會,異日她知道我出了這麼多力,或者感動得委身下嫁哩!”寇仲當然知他在說笑耍他,但亦知沒有商量餘地,恨得牙癢癢道:“還說甚麼好兄弟,這麼樣來陷我於不義。”徐子陵捧腹道:“仲少能同時在情場戰場大展神威,該感激我才是。來吧!”寇仲愕然道:“到那裡去?”徐子陵瀟灑笑道:“當然是去見我們的幕後主持人哩!”魯妙子聽罷整件事後,打量了兩人半刻,長身而起,移到一個書櫃前,探手進內不知觸動了甚麼機關,“軋軋”聲中,廳心一塊三尺見方的石扳陷了下去,剛好成了通往下麵石階最頂的一級,令人歎為觀止。兩人還是首次目睹這種精巧的機關,為之目瞪口呆。魯妙子道:“下去吧!”領頭步下石階。兩人興致勃勃的跟著他下去,步下長達兩丈的階梯。下麵是個三丈見方的寬敝地下室,一邊放著兩個樟木大箱,另一邊的長幾則擺放了十個精巧的木盒子。四邊牆壁則掛著七、八種形狀古怪似是兵器一類的東西。出奇的是地下室的空氣隻比上麵略為悶濁,顯是有良好的通氣設施。魯妙子把其中一個放在幾上的盒子遞給寇仲道:“若你真想得到‘楊公寶庫’,必須熟讀此書才成。”寇仲接過一看,隻見盒麵雕刻出‘機關學’三個大字,大喜道:“先生真知小子的心事。”魯妙子一口氣拿起另三個盒子遞給徐子陵,苦笑道:“我死後你才可開盒翻閱,否則若你告訴我看一趟便完全明白,我將會死不瞑目。哈!”徐子陵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頭一看,原來分彆是“天星學”、“理數學”和“建築學”三書。寇仲指著刻上“兵法學”和“地理學”的兩個盒子道:“這兩盒對我也很有用。”魯妙子心不在焉的道:“拿去吧!誰叫我和你們這麼有緣哩!”寇仲毫不客氣拿了起來,若非徐子陵打眼色阻止他,早就啟盒觀書了。魯妙子走到其中一個大木箱一屁投坐下去,垂手拍拍箱子,發出“砰砰”兩響,露出緬懷的神色道:“這些都是我三十年前製成的小玩意,很多已流落到江湖去,為我賺了無數黃澄澄的金子。現留在箱內的都是我舍不得賣出去的東西。我死後,用得著的你們可拿走,其他就陪我長埋此室吧!”指著牆角伸出來的一枝鐵杆道:“隻要你們運功扳下鐵杆,此室就會在十息之內關閉,再沒人可打開來,而且此室會下降十丈,成為我死後的安樂窩。”寇仲歎道:“魯先生果是名不虛傳,隻是這種神乎其技的土木機關之學,已足當古往今來此道的第一宗匠了。”魯妙子欷搖首,一副不勝感慨的樣子道:“人生若夢,彈指即過,回首前塵,惟隻侮恨交纏,若我有機會從頭來過,才沒興趣去碰這些使人沉迷的玩意呢。”接著指著另一個箱子道:“那裡麵有十張精製的麵具,可使你們搖身一變成為另一個人,行走江湖時最為方便,且包保沒有人能識破,今晚更可派上用場。”兩人大喜,又感非常有趣。魯妙子正容道:“無論何等精妙的巧器,均隻屬小道。若倚仗之對修習上乘武道實是有損無益,所以我並不鼓勵你們用上它們。這十張麵具則是例外。”寇仲動容道:“先生教訓得好,我剛才還生出貪念,想把所有東西都設法運走,現在當然不敢有違先生教誨哩!”魯妙子定神瞧了他一會,歎道:“現在我有些歡喜你了。”寇仲愕然道:“原來先生一直對我沒有好感。”魯妙子搖頭道:“也不儘是這樣,因我頗精相人之術,見你眉揚眼銳,鼻管氣勢直貫上庭而尖挺,顯是野心既大又不怕鋌而走險的人,為善則是萬世景仰的英雄,為惡則是不世梟霸,所以總對你有三分戒心。”寇仲苦笑道:“先生既懂相人之道,難道看不出我有顆善良的心嗎?”徐子陵失笑道:“這樣的肉麻話虧你說得出口來,隻從這點就知你好人有限哩!”魯妙子亦啞然失笑,站了起來,就近在牆上取下一對鋼爪,每人給一個,道:“這對‘飛天神遁’乃我當年倚之逃過祝玉妍追殺的寶貝兒,可以分開使用,能抓穿任何物件,當然要武功高強才可運用自如。尾後的鋼環連著長達十丈罕貴的冰蠶蠶絲,憑你們的真氣,可使鋼爪靈活如人手,蠶絲則可長可短,但我今天沒有甚麼精神詳說,你們自己研究好了!”兩人都是喜出望外,連忙道謝。魯妙子道:“書可以留下,你們各選一個麵具後,便可帶同天遁神抓去趁熱鬨,記得回來向我詳述克敵製勝的過程。”又籲出一口氣道:“不知是李閥鴻運當頭,還是四大寇倒足黴頭,竟惹上你這兩個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