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徐子陵的嶽山和石青璿扮作父子,來到曆陽西北的另一大城合肥,離長江尚有兩天路程,那當然是以他們迅快的腳程計算。此城乃江淮軍的領地,但豎起的卻是輔公佑的旗幟而非是杜伏威。合肥城外的鄉縣,到處均是田野連綿,秧苗處處,鮮黃青綠,一望無儘,令人心神清爽。繳稅入城後,長江流域迷人的水鄉景色,更令他們賞心悅目。街道均以青石板或磚塊嵌砌,古意盎然,房子小巧雅致,粉牆黑瓦,木門石階,樸實無華,在這戰火連綿,廢墟千裡的時代,份外令人看得心頭寧和。穿過一道窄窄長長,兩旁密密麻麻排列著尋常人家的裡弄後,在途中沒有說過半句話的石青璿笑道:“我本打算吃過晚飯後立即離城,那明天將可趕抵大江,不知如何入城後忽然生出懶倦之意,現在隻想投店休息,夜後再出來趁趁熱鬨,徐兄意下如何?”徐子陵微笑道:“趕路也不在乎這一晚半晚,況且我們實在要好好睡他一覺,故此全無異議。”兩人遂在附近覓得一間乾淨素雅的客棧,要了兩間比鄰的房子,各自到澡房沐浴梳洗,然後聯袂到城中熱鬨處用漫。在菜館一角坐好後,由石青璿點兩味齋菜,他們的話題再回到邪極宗一事去。石青璿不想被鄰桌的客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坐到徐子陵身旁,背向其他人,親熱地湊近他耳旁道:“問題出在從沒有人能從舍利得到任何好處,但卻成了邪極宗曆代宗主臨終前一個傳統,把精氣注進舍利內去,到向雨田,除了因橫死者不能履行此事外,共有十一位宗主對舍利獻出元精。”徐子陵心中湧起不寒而栗的感覺,暗忖邪派中人的行事,確是詭異難測。石青璿續道:“到向雨田時,才出現轉機。向雨田是首位悟通如何借舍利修練魔功的人,使他成為排名尤在祝玉妍之上的邪派絕代宗師,可惜過不了‘道心種魔大法’這一關。臨終前,他分彆把如何憑舍利練功的秘法告訴四個有弑師之心的劣徒和陰癸派的祝玉妍,另外則把‘邪帝舍利’托魯大師藏在秘處。最妙是他故弄玄虛,使尤鳥倦等誤以為‘邪帝舍利’已交予祝玉妍,而祝玉妍則相信它落在四人手上,這引來的後果可以想見。”當然是鬥個你死我活,而尤鳥倦等則以慘敗收場,不敢露麵,此計確是邪門狠辣,可知縱使向雨田性情大變,仍非是甚麼菩薩心腸,且隱含懲戒惡徒的心意。石青璿續道:“紙終包不住火,到兩方麵的人都知道‘邪帝舍利’是在魯大師手上時,雙方已結下深仇。”徐子陵不解道:“為何此事會牽連到小姐身上?”石青璿歎了一口氣道:“我可否暫時賣個關子,暫且不說。”徐子陵微笑道:“小姐既有難言之隱,不說也罷。不過我們明天便要分手,小姐是否還有事吩咐呢?”石青璿搖頭道:“不是明天分手,而是今晚。”徐子陵為之愕然。寇仲歇過午息,單人匹馬的來到下邳城最熱鬨的大街上,興趣盎然的四處溜達。為了掩人耳目,他沒有攜帶終日和他形影不離的井中月,且扮作風流公子的樣兒,充滿紈絝子弟的味道。街上不時見到一群群身穿藍色勁服的武裝大漢走過,一副橫行霸道的樣子,正是駱馬幫的幫眾,但並沒有惹事生非。在這戰亂的時代,人民就是人力物力的來源,都任約束手下,是常規而非例外,否則人民跑了,城市將成廢墟。華燈初點下,街上人車爭道,除了規模較小,其熱鬨可媲美洛陽的天街而不遜色。睡了近三個時辰,寇仲的體力精神回複過來,精力充沛,恨不得找幾個惡人來揍揍。暗忖若有徐子陵在旁笑語閒聊,說幾句粗話,會更是寫意。餅了兩個街口,他在一所招牌寫著“小春光”的青樓外停下,接著深吸一口氣,才大搖大擺裝出內行人模樣的走進院門。把門的大漢以為來了肥羊,忙把他引進款客的大堂。交由老鴇招呼。寇仲擺足款子,巧妙地讓對方認為他是外地來做生意的大豪客,又隨手重重打賞,然後指名道姓要最當紅的秋月姑娘。那叫青姨的老鴇臉有難色道:“大爺令趟真不巧哩!秋月今晚給另一位大爺約下了。不如讓秋蓉陪大爺吧!無論聲色技藝,她也不會遜於秋月的。”寇仲把半碇金子塞進青姨手中道:“倒也不必著秋蓉來陪酒,但怎都要把秋月請來喝一杯,在下另有半碇金子是謝禮。”出手如此豪爽的貴客天下少有,青姨貪婪的眼睛立時放亮起來,但仍是猶豫難決。寇仲湊到她耳旁提議道:“我純是取個意頭,不如這樣吧!你安排我到她陪客的鄰房去,隻要聽到她傳過來的歌聲,可當還了心願,那半碇金子就算你的了”青姨暗忖世間竟有這麼一個肯花錢的傻子,欣然領他登樓。石青璿烏黑的“玉容”綻出一絲似若陽光破開烏雲的笑意,柔聲道:“你莫要多心,我隻是改變主意,想從陸路回川。”徐子陵點頭道:“好吧!飯後我們一道離開,能快點到巴陵去,更是理想。”石青璿靜靜地瞧他好半晌後,輕輕道:“你的體型確是非常酷肖嶽老,隻是欠了他的霸氣和霸刀,你想不想扮得更似他一些?”徐子陵淡淡道:“無論外表多麼肖似,動手時亦將無所遁形,所以不用多此一舉。”石青璿抿嘴笑道:“我說的似一些,當然包括他的刀法和霸刀,你忘記他過世時人家是陪在他榻側嗎?”徐子陵想得頭都大起來,道:“嶽山和你該是怎都難拉到一塊兒的兩個人吧?”從這個角度瞧去,見到的是石青璿側麵的輪廓,如刀削般清楚分明,線條之美有若鬼斧神功,令人歎為觀止。尤其因易容膏粉掩蓋了她的冰肌肉骨,更讓徐子陵的心神集中到她靈秀的線條上去。石青璿美目綻出深思緬懷的神色,玉唇輕吐道:“四十年前,嶽老慘敗於天刀宋缺手下,負傷千裡來見我娘,本隻是打算在死前瞧娘最後一眼,但娘卻拚著真元損耗,以金針激穴之法保住他的性命,使他多活三十多年,但卻保不住他的武功。”接著瞥徐子陵一眼,淡淡道:“為何那麼緊盯看我?”徐子陵忙移開目光,尷尬道:“我聽得入神,自然而然便盯看你,你不喜歡的話,我不看你好了。”石育璿露出一個小女孩般可愛的嬌憨神態,抿嘴笑道:“我是故意作弄你的,你和其他男子不同,無論人家扮得怎麼醜,你總像可發現些甚麼動人之處,現在青璿的肌膚又黑又粗糙,你看來作甚麼?”徐子陵差點要捧頭叫痛,苦惱道:“你好像很怕彆人欣賞你的姿容似的,但那已是個不能改變的事實。”石青璿微笑道:“我是因娘的前車之鑒嘛,自懂事以來,我從未見過娘的笑容。不要岔開說彆的事了,剛才我說到那裡?”徐子陵心道明明是你自己岔到彆處,卻說成像老子才是罪魁禍首那樣。不過他當然不會計較,答道:“你說到嶽山保得住性命,但保不住武功…”石青璿一拍秀額,輕呼道:“對!細節不提了,自我懂事後,嶽老便在我們居住的幽林小比外結廬而居,我不時到那裡陪他,聽他說江湖的事,所以對他的事非常清楚。他閒來無事,就把他稱為‘七十二候’的刀法著而為書,如果我轉贈給你,你連他的武功都可冒充哩!”徐子陵心中一動道:“你可知嶽山和祝玉妍有個女兒嗎?”石青璿道:“那是嶽老平生的一大憾事,初時他還以為祝玉妍對他另眼相看,情有獨鐘,豈知祝玉妍…唉!我不想說了。”徐子陵抗議道:“這是你的習慣嗎?總在惹起人的好奇心,便不說下去。”石青璿莞爾道:“終肯說實話哩,我最恨的就是你那事事不在乎不著緊的可惡態度,今次放過你吧!”頓了頓後續道:“魔教中人,行事往往違反人情天性,像生兒育女這種倫常天道,他們也會視之為障礙。祝玉妍之所以會挑選嶽山作一夜夫妻,皆因她本身討厭嶽山,所以縱使發生男女的關係,也不虞會愛上對方,致難以自拔,你說這是否有乖天理?”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無言以對。石青璿默然片刻後,輕輕道:“你替我把尤鳥倦和周老歎殺死,我就邀請你到我的小穀來,以真臉貌全心全意的為你吹奏一曲,這條件你感到滿意嗎?”來陪寇仲飲酒的秋蓉果然姿容不俗,且青春煥發,毫無殘花敗柳的樣子。她見寇仲虎背熊腰,儀容俊偉,立即春情蕩漾,像蜜糖般把他黏著,施儘渾身解數,以討他歡心。寇仲表麵上雖然非常投入,但耳朵卻在監聽著隔鄰廂房“小呂布”焦宏進和秋月的對答。此時秋月猜拳贏了,輪到焦宏進飲罰酒。寇仲心想該是時候,正要登門造訪,忽地一陣急劇的足音自遠而近,來勢洶洶,恐怕來意不善。十多人的足音經房門而過,止於鄰房門外。“砰”!不知誰踢開房門,接著是焦宏進的聲音訝然道:“大當家!”寇仲心中一震,知是都任來了,隻不知甚麼事令他如此氣衝衝的,絲毫不給焦宏進情麵。一把低沉沙啞,帶著沉重喉音的男聲喝道:“其他人滾出去!”焦宏進默然不語,秋月的足音離開廂房,忽重忽輕,顯是駭得腳步虛浮不穩。房門關上。“砰”!都任拍台喝道:“告訴我,誰把我們進攻彭城的計劃泄露出去?”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心想又會這麼巧的,同時暗讚沈仁福傳播謠言的高效率。焦宏進不悅道:“我不明白大當家在說甚麼?”都任盛怒大罵道:“你不明白,那誰來明白,攻打彭城的計劃隻有我們兩人知曉,但現在外麵傳言四起,連我們聯軍攻打彭城的先後次序都說得繪影繪聲,若非是你口疏說出去,難道是我或窟哥嗎?你來告訴我吧!”焦宏進沉聲道:“我焦宏進跟大當家這麼多年,何時說過半句謊話?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大當家不相信也沒辦法。”一陣難堪的沉默後,都任猛地起立,連說了三聲“好”後,像來時般一陣風的去了。寇仲幾次想出手,最後仍是打消念頭,因為若如此下手刺殺都任,便很難作出和平接收駱馬幫的部署。倏地起立。秋蓉剛驚魂甫定,又給他嚇一大跳,扯著他衣袖道:“客官要到那裡去?”寇仲在她臉蛋輕捏一下道:“小心點兒,你給我乖乖留在這裡,不要去偷彆的男人。”徐子陵點頭道:“我隻能答應你儘力而為,想想吧!那晚在蝠洞迷宮,在那麼有利的條件下,仍給他們逃去,可知這兩https://個邪人是多麼厲害,小姐以後也應小心點。”石青璿雙目異采漣漣,瞧他好一會後,露出編貝般雪白的牙齒微笑道:“你今天辦不到的事,不等若你明天辦不到,隻要你肯答應就行。”這時齋菜端來。石青璿起箸夾起齋菜送到他的碗子去,道:“這一餐算是我為你壯行色,故由小妹請客,噢!真開心,自娘仙去後,青璿從未試過這麼開懷。”徐子陵隻好苦笑以對。石青璿像想起甚麼似的道:“我差點忘記告訴你到川中找人家的方法,否則你真的會找一萬年都找不到。嘻!不知為甚麼,我發覺自己很愛捉弄你,看看你尷尬難過的樣兒。”徐子陵還有甚麼話好說。兩人你一箸我一箸,不片晌把台上齋菜掃個清光。看看乾淨的碗碟,他們都有好笑的感覺。石青璿搶著結賬後,來到街上,石青璿道:“你有沒有東西留在客棧?”徐子陵搖頭表示沒有。石青璿道:“這麼夜,城門該已關閉,我們隻有逾牆而出,你是否真的送我一程?”徐子陵笑道:“這個當然!”石青璿喜孜孜道:“那隨我來!”轉身朝城西的方向走去。徐子陵追在她身後,道:“你有很多事隻說一半,是否該趁分手前說清楚點?”石青璿搖頭道:“那些事都很煩,怎麼說都說不完,遲些你來找我再說好嗎?你還是第一個被邀請的客人呢。”徐子陵皺眉道:“我恐怕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無法分身啊!”石青璿漫不經意地微聳香肩道:“當然是有空才來。”徐子陵正要說話,驀地健馬狂嘶,一輛馬車在對街緊急停住。“轟”!車頂破開,一道人影從廂內衝天而起,落在兩人身後,聲勢驚人至極點。徐子陵和石青璿交換眼色,都不知發生甚麼事。“‘霸刀’嶽山,竟然是你!”徐子陵聽得頭皮發麻,心中暗叫冤柱。耳中傳來石青璿的聲音道:“不用怕,是你的老朋友左遊仙,我說一句,你說一句,明白嗎?”說罷趁機走到一旁。徐子陵緩緩轉過身去,依著石青璿的指示淡然道:“自長白一彆,轉眼四十多載,遊仙兄風采依然,實是可喜可賀。”寇仲推門而入。焦宏進淩厲的目光朝他電射而來,聲音卻出奇地平靜,淡淡道:“你是誰?”此人不負小呂布之名,長得英偉漂亮,高大勻稱,舉手投足,均顯示出他充滿自信。寇仲淡淡一笑,在他對麵坐下,道:“小弟寇仲,焦兄你好!”焦宏進虎軀劇震,探手要拿放在桌上的連鞘大刀。寇仲低喝道:“且慢!”焦宏進手按刀把,卻沒有拔出來,壓低聲音道:“難道你隻是來找我喝酒猜拳嗎?”寇仲攤開兩手,以示沒有攻擊的意圖,哂道:“若我要殺人,剛才你的大當家便不能生離此地,對嗎?”焦宏進冷靜下來,仔細端詳對方,點頭道:“為何你不動手?”寇仲答道:“因為我要給點麵子焦兄嘛。”焦宏進一怔時,足音驟起,自遠而近,至少有數十人之眾,分從房外兩邊廊道傳來。寇仲從容道:“都任要殺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