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愕然瞧去,隻見一個頭頂高冠,身披長袍,身材極高,臉容古拙而呆木的人正從院門處悠然走進廣場來。“賭鬼”查海心叫邪門,自己早吩咐手下把大門關上,暫時不準任何人出入,待把事情解決後方再重開。但此人無聲無息的就來到這裡,不聞半點攔截爭執的聲響,可知這怪人大不簡單。此人視賭場眾好手如無物,筆直朝寇仲走過來,自有一股無可抗禦的迫人氣勢。眾漢因先前寇仲一刀擊得已方兩夥伴兵折人倒的前車早嚇破膽,心誌被奪,竟不由自主往旁退開,任由怪人如入無人之境。雷九指和林朗心生驚疑,弄不清楚寇仲和怪人是什麼關係。寇仲則頭皮發麻,瞧著怪人來到身旁,苦笑道:“父親大人近況如何?”此人深瞥他一眼,露出一絲與他刻板臉容似是全無關係的笑意,淡淡道:“沒給你氣死我可酬答神恩,還有甚麼好或不好的。”查海趁機下台,抱拳道:“這位前輩高姓大名。”他在江湖混了這麼多年,眼力高明,心知肚明吃不住對方,隻有好言相待。此人瞥他一眼,搖頭道:“若蕭銑親自開口問我,倒還差不多,你可差遠哩!”查海勃然大怒,旋又想起一個人,登時寒氣直冒,再不敢發言。此人把手伸向寇仲,柔聲道:“我們父子不見多時,不如先找個地方喝酒談天?”寇仲毫不猶豫的讓他握緊自己的手,向雷九指和林朗道:“兩位老哥可先回去,稍後再見。”同時打出眼色,著他們跟在背後。此人拉起寇仲,雷九指和林朗緊隨兩人身後,就在查海等眼睜睜下揚長而去。在刹那間,徐子陵把形勢完全掌握,同時知道若不全力出手,而仍左瞞右瞞自己的真正功夫,等若借敵人之手來自儘。換言之他隻能在暴露身份和被殺之間選擇其一,那不用人教都知該如何決定。陰癸派的三位元老聯手,兩人從前方兩側處攻來,兵器一長一短。長的是尾部連係幼索的鐵環,短的是能藏在袖內的雙鉤。一長一短配合得天衣無縫,即使徐子陵騰上半空,亦逃不過飛環淩厲的追擊。後方攻來的是一把特彆窄長的利劍,三樣性質完全不同的兵器,走的都是險毒奇詭的路子,功力十足,一時陰寒之氣大盛,勁風剌骨,以徐子陵的強橫,身在局內,亦感呼吸困難,舉動維艱,壓力重重。徐子陵暗捏不動金剛輪印,登時心如止水,剔透玲瓏,暗忖儘避寧道奇在自己如下的處境中,怕也不敢硬架三人這聯手一擊,心念電轉間,他往左閃開。這一閃內中暗含無數玄機,且得之不易。敵人最厲害處,就是虛實難測,徐子陵雖然戰鬥經驗豐富,眼力高明,但由於對方均為魔門中的特級高手,縱然單打獨鬥,也不會差他多少,所以看似同時攻來,事實上卻可隨時生變,令他摸錯門路,那時敵人將可在數招之內置他於死地。他絕不能出錯,失去主動的代價將是立斃當場。這一閃正是爭取主動的關鍵。純憑直覺,他感到最先攻至的既非擅於遠攻的飛環,更不是交叉畫出無數迎頭罩來幻影的雙鉤,而是後方剌來的尖窄劍刃,前兩者隻是惑他耳目心神,為使尖窄劍刃的聞采婷助攻。就在尖窄劍刃無聲無息溯背刺來之際,他的身子往後虛晃,裝作抵受不住前方環鉤合成的龐大壓力。聞采婷果然中計,劍刃立時嘯風狂起,加速增勁的全力擊至,變得搶在飛環和雙鉤之前。徐子陵就是要製造出這種形勢,就在刃尖及背的千鈞一發之時,往橫閃去。三女不約而同各自“咦”的一聲,表示出對他高明判斷的驚訝,手底卻絲毫沒有猶豫,變招應變。仍在頭頂盤旋的飛環“颼”的一聲彎彎斜掠而至,如影附形的疾割向改變了位置的徐子陵,若他繼續左閃,等若把自己送給飛環切割,另一元老高手則連人帶鉤往他撞來,隻要給她纏著,他將完全陷進受製的局麵。後方的聞采婷卻改攻為守,幻起漫天劍網,把他的退路完全封死。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這麼厲害的聯手戰術,不但虛可變實,攻可化守,最要命是她們的內勁同源同流,合而彙成仿似天羅地網的勁力場,身在其中如入冰窖,且寒勁不住增加,致令被圍攻者功力大打折扣,更糟是九九藏書勁力輕重變化萬千,絕難捉摸。徐子陵一無所懼,長笑一聲,倏又往右閃去,同時旋身,長袍轉飛,掃往劍網鉤影處,左手拍向飛環,同時右手暗捏獅子印,沉喝一聲“咄”。三女見他奮起反抗,都是心中大喜,暗忖在三人聯手之勢下,定可將他重創,豈知就在眼看成功之際,徐子陵的真言貫耳而入,登時把彌漫全場的慘烈森殺之氣消去。此音有若夜半時從禪院響起的梵誦鐘聲,似乎遠在天邊,又若近在耳旁,感覺玄異無倫,能令人心撼神移,奇妙至極點。三女乃魔門中人,天性受這種佛門禪音所克,兼之狹不及防,都為之心神劇震,手底不但緩了一線,功力亦因而大幅削減。“霍霍”連聲,徐子陵揚起的外袍分彆掃上劍鉤,左手擊中飛環。三女同時被震退,再組不成合圍的優勢。徐子陵一聲“承讓”,右掌虛按地麵,斜飛而起,待到半空時,使出急速換氣的獨門奇招,改變方向,避過三人的追擊,落往遠方房舍,迅速消沒。三女看他的速度,知難以追及,泄氣的呆在當場。白清兒從徐子陵逃走的方向躍落場中,駭然道:“這人是誰?”聞采婷扯下臉紗,美目深注的凝視徐子陵消失的方向,沉聲道:“若非此人身具佛門獅子吼奇功,我會猜他是寇仲或徐子陵所扮的,但事實顯非如此。”另一女道:“無論這叫弓辰春的人如何高明,隻要他再次現身,定難逃殺身之禍,正事要緊,杜伏威才是我們今趟的目標,走吧!”言罷四女迅速飄離。在酒鋪寧靜的一個角落,杜伏威露出沉思的凝重神色,瞧著杯內的美酒,沒有說話。寇仲恭候他發言,沒有表現絲毫不耐煩的情緒。一路行來,直到剛才對飲三大杯,杜伏威仍未說過半句話。杜伏威終於綻出一絲充滿自嘲意味的笑容,啞然失笑搖頭道:“換過是昨天,我定會調兵遣將,不顧一切將你這忤逆子殺死,以泄心頭恨意。但現在卻隻有憐愛之情,父子之愛,你說人生是否奇怪。”寇仲劇震道:“老爹你終給師妃暄打動啦!”今趟輪到杜伏威猛顫一下,目射奇光的朝他瞧來,難以置信的道:“難怪你這小兒能橫行天下,竟可從我一句發自真心的感慨推測出言外的事實,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寇仲苦笑道:“孩兒非是才智高絕,而是一方麵知道師妃暄正為李小子遊說天下群雄;一方麵知悉你的老拍檔輔公佑乃魔門中人,更清楚老爹你逢場作興的心態,所以才猜到你老人家今天剛秘密見過師妃暄。唉!李世民又多一壁江山。”杜伏威舉杯笑道:“這一杯是為老爹我感到如釋重負,渾身輕鬆舒泰而喝的,乾杯!”寇仲歡喜地和他碰杯,兩人一飲而儘。杜伏威訝異地用神打量他,好判辨他的歡容是否發自真心,奇道:“看來你是真的為我高興。此實有違常理,你該為李世民勢力日增而失意才對。”寇仲放下酒杯,環目掃視鋪內其他幾桌的客人,始坦然道:“我這人最看得開,就算擔心煩惱也留待和爹喝完酒後再計較思量。現下隻會陪爹開懷暢飲,更不會問爹和李小子間合作的細節,免陷爹於窘惱為難。”杜伏威拍桌歎道:“不愧我杜伏威看得起的人,隻有如此才當得起英雄了得的讚語。老爹亦有幾句肺腑之言,希望小仲你能平心靜氣去考慮考慮。”寇仲頹然挨到椅背去,苦笑道:“若爹是勸孩兒以爹你為榜樣,爹可省點氣留來喝酒。”杜伏威微笑道:“杜伏威可以投降,寇仲豈能如此!所謂知子莫若父,我隻是想提醒你,希望你取消往關中尋寶一事。因為不知誰人傳出消息,今天下無人不知你和子陵正打算北上關中,你們若堅持要去,實與自投羅網無異。”寇仲咬牙切齒道:“還不是香玉山和雲玉真乾的好事?這定是他們借刀殺人的陰謀,不過我和小陵怕過誰來?”杜伏威歎道:“有楊公寶藏又如何?古來爭天下者,從沒有人是靠寶藏起家的。你若仍要硬闖關中,隻是逞匹夫之勇,又或像撲火的燈蛾,自尋死路吧!”寇仲平靜下來,臉容變得冷酷而不現半絲情緒,緩緩道:“我現在一是向李小子跪地求饒,一是奮戰到底,而爹該知我會作何選擇。”旋又嬉皮笑臉的道:“我的娘!孩兒已是走投無路,唯一法寶就是看看寶藏內有甚麼能起死回生的寶物,碰碰運氣。哈!愈艱難的事孩兒愈覺有趣。”杜伏威皺眉道:“那並非艱難與否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可能的。李世民的天策府固是高手如雲,李閥門下更是能人眾多,如果你覺得還不夠的話,尚有佛道兩門和整個與佛道有關係的白道武林,豈是你兩人能擋架得住?”寇仲一呆道:“爹是否暗示師妃暄會親手對付我們,她和子陵的關係很不錯哩!”杜伏威沉聲道:“這隻是你們不明白師妃暄的行事作風,絕對公私分明。兼且她一直以來因憐才而對你兩人非常容忍,故不住好言相勸,可說儘人事,你還可對她有甚麼奢求?”寇仲乏言以對。杜伏威淡淡道:“你猜我怎會知你身在九江?”寇仲立時頭皮發麻,怔了好一會才道:“難道是她告訴你的?”杜伏威苦笑道:“給你一猜即中,她是要我來給你最後一個忠告:不要到關中去。”寇仲不解道:“她怎知爹你和孩兒的關係。”杜伏威眼中射出充滿感情的罕有神色,柔聲道:“因為我向她道出歸降李世民的其中一個條件,就是不論在甚麼情況下,也不與你和小陵正麵作戰,這大概就是甚麼虎毒不食兒吧!”寇仲一震道:“爹!”杜伏威哈哈笑道:“隻有這聲‘爹’是發自真心,老夫大堪告慰。”旋又肅容道:“你兩人武功均臻大家境界,即使以師妃暄之能,亦沒把握獨力收拾你兩人,兼且她坦然承認沒法對你們痛下辣手,但她卻務要阻止你兩人赴關中尋寶,你可猜到她會用甚麼手段?”寇仲呼出一口涼氣道:“她不是要請寧道奇出馬吧?”杜伏威搖頭道:“寧道奇乃道門第一人,身份地位非同小可。身為佛門的師妃暄若非彆無選擇,輕易不會驚動他老人家。且據聞寧道奇由於你們的武功來自道家寶典《長生訣》,彼此大有淵源,故曾親自請求慈航靜齋隻把你們生擒囚禁,待李家平定天下後,才放你們出來。隻此便可知他不願出手對付你們。”寇仲色變道:“我的娘,我情願被殺也不願被囚。”杜伏威失笑道:“這是你第二次喊娘,真的是何苦來由。”寇仲頹然道:“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勸小陵退出這尋寶的遊戲,他最愛自由自在,我則是自作孽,與人無尤。”又問道:“靜齋的齋主是誰,會否率領大批師姑和尚來捉我們?”杜伏威搖頭道:“靜齋現在的主持身份神秘,但她在佛門的地位等同寧道奇在道門的位置,輕易不會出山妄動乾戈。照我聽師妃暄的暗示,她會請出佛門的四大聖僧,所以你喊娘是應該的。”換了以前,寇仲恐怕眉頭都不皺一下,皆因不知四大聖僧是何許人也。但剛剛聽過徐子陵說連石之軒都給四大聖僧殺得落荒而逃,刻下驟聞要來擒他和徐子陵的正是這四人,不大吃一驚才是怪事。四大聖僧就是天台宗的智慧大師、三論宗的嘉祥大師、華嚴宗的帝心尊者、禪宗四祖的道信大師,四人再加上師妃暄甚或了空,他兩人那有還手機會。霍地立起身來,苦笑道:“孩兒有急事須趕回去和小陵商量,爹保重啦!差點忘記告訴爹陰癸派有大批人馬來了九江,爹要小心些兒。”杜伏威一言不發的放下酒資,陪他站起來走往鋪外,際此夜探人靜之時,道上行人疏落,倍覺淒清。夜風吹來,杜伏威道:“我這做爹的真窩囊,說了這麼多話仍不能打消仲兒北土之意。師妃暄選這時間要爹來作警告,其實是一番苦心,不願你兩人到關中後和李家正麵衝突,致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寇仲歎道:“若我就這麼給嚇得屁滾尿流,龜縮不出,下半生的日子怎麼過?”杜伏威搖頭道:“話不是這麼說的。昔年韓信亦有胯下之辱,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隻要你躲回彭梁的大本營去,師妃暄能奈你們甚麼何。但像你們目下般投向關中,隻是以卵擊石,螳臂擋車,不自量力的行為吧了!”寇仲雙目奇光迸射道:“不能力敵,便要智取,總會有辦法的。”杜伏威邊行邊哂道:“隻看師妃暄對你兩人的行蹤了如指掌,便知你們落在絕對的下風,隻有捱打待擒的份兒。”寇仲灑然笑道:“爹該比任何人都明白,由出道開始,我們一直捱打,到今天這形勢仍沒好轉過來,隻是對付我們的人愈來愈厲害而已!隻要我能安抵關中,恐怕寧道奇也要視我為夠資格的對手。”杜伏威停下步來,仰天笑道:“寇仲畢竟是寇仲,我也不再勸你,隻盼你能免去被擒之辱,我們就此為彆。”寇仲恭敬施禮,斷然離開,才走數大步,杜伏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道:“尚有一事忘記告訴我兒,就是李密正式臣服李家,還率眾入關,此事轟傳天下,更添李家的聲威。”寇仲一震停下,苦笑道:“還有甚麼其他的壤消息?”杜伏威豪情忽起,拍手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杜康就是造酒之神,可見杜伏威無意爭逐江湖,隻想退隱的心態。歌聲遠去。寇仲沒有回頭,感受杜伏威歌聲中的荒涼之意,心中感慨萬千。識時務者為俊傑,在這方麵他寇仲顯然不及老爹杜伏威,但這正是生命最有趣的地方,從不可能中追求那微妙的可能性。他現在最想見的人是徐子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