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滿身雪花的跨過門檻重進大殿,四僧像變成彌勒佛和四天王外另四尊泥塑神像,默立不動。寇仲關切的瞥徐子陵一眼。還刀入鞘,瀟灑言道:“我們隻有一人能成功借諸位大師的好心腸離殿,此仗或可當作和論。哈!怎麼計算才對呢?”嘉祥乾枯修長的臉容現出個全不介懷成敗得失的笑意,慈祥合什道:“善哉善哉!出家人怎會斤斤計較。留亦是佛,去亦是佛。因緣而留,隨緣而去。”道信大師哈哈笑道:“夢幻空花,何勞把捉?得失是非,一時放卻。兩位施主珍重!”雪下得更大更密,團團綿絮般的雪花,隨風輕盈寫意的飄降,把人間轉化作純美迷離,觸人心弦的詭奇天地。兩人步出至善寺,大雄寶殿群僧誦經之聲仍潮水般傳來,抑揚頓挫。幾乎是不分先後地,他們各自噴出一口鮮血,灑得厚積白雪的地麵出現兩片血紅。寇仲和徐子陵互視一笑,均有如釋重負,輕鬆得欲高歌一曲的悅愉感覺。寇仲拭去嘴邊血漬,邊走邊道:“陵少真行,時機把握得比他奶奶的還要準確,否則我們現在會是兩頭鬥敗公雞似的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勝和敗隻是一線之差。”徐子陵道:“我們今天學到的東西,比過去十多日加起來還要多。佛門絕學確是博大精深,幸好我們比之當日在南陽與祝妖婦和妖女之戰,又大有進境。否則隻是嘉祥大師那甚麼娘的‘一指頭禪’,就可把我們打得一蹶不起。”兩人穿街過巷的朝洛河和天津橋的方向走。初雪的興奮早已消失,街上行人大減,沒必要的話洛陽的居民都回到家中,藉溫暖的火爐陪伴以驅減風寒。寇仲仰天長長呼出一口氣,道:“趁佛道頂尖高手齊集洛陽的一刻,無論石之軒如何自負也不敢輕舉妄動。我們就藉此機會立即北上,小弟現在去找王世充安排,陵少則找可汗和王子報告喜訊,我自會來尋上你們。”徐子陵當然無心留在洛陽,表示同意後兩人分頭行事。前者直抵洛河南岸,大雪蒙蒙中,洛河舟船仍是往來不絕,冒雪緩駛,不過卻似屬另一個空間層次。岸旁的垂柳古樹,均鋪上雪白的新衣,這白茫茫的天地,既開放又無比的隱閉神秘。一時間,徐子陵看得呆了,舍不得就此遽然離開。師妃暄溫柔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道:“至善寺一戰,將令子陵名震天下,隻不知今後何去何從?”徐子陵彆頭一看,在純白的雪花雪景襯托下,男裝打扮的師妃暄更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下凡仙子,而整個天地亦因她仙蹤乍現而轉化作人間仙境。微微一笑道:“我們隻是狡計得逞,何足自豪。看小姐欣悅之情,似在為我們的僥幸脫身而高興,不是挺奇怪嗎?”師妃暄微聳香肩,姿態神情有那麼動人就那麼動人,白他一眼道:“徐子陵和寇仲從來不是妃暄心中的敵人,和你們交手隻像在遊戲,何用介懷遊戲的得失。早在妃暄請四位老人家出山時,已有一切隨緣之語。更何況關中形勢劇變,大大不利秦王。你兩人今趟入關搗亂,說不定會弄出另一番局麵來,因果難料。”徐子陵道:“原來如此!但假若我們真能帶走楊公寶藏,小姐是否仍會袖手不埋?”師妃暄輕歎道:“妃暄真的不願去想那麼遠的事情,子陵明白人家的心情嗎?”徐子陵心中微顫,這麼的幾句話,出自師姐暄的口中,已足表示她對自己不無情意,才會有最後一句的反問。師妃暄美目深注的瞧看他道:“現今李建成的太子係勢力日盛,更得頡利支持,石之軒則在暗中搗鬼,又有李淵偏袒,形勢異常複雜,你們仍堅持硬闖關中,實在不智。”徐子陵點頭道:“多謝小姐關心,不過隻要小姐不親自出手對付我們,又或請寧道奇或了空人師兩位老人家出馬阻止,我們已感激不儘。”師妃暄露出一絲無奈和苦澀的笑意,沒有答他。徐子陵隱隱把握到她微妙矛盾的心情,話題一轉道:“小弟尚有一個請求。”師妃暄微笑道:“徐子陵竟會出口相求,妃暄應否喜出望外?”徐子陵啞然失笑,忍不住戲道:“你是仙子,我是凡人,凡人有辦不到的心願,不是該求仙子援救嗎?”師妃暄莞爾道:“少有見子陵這麼好的心情,竟學足寇仲的口吻來調笑妃暄,小心妃暄拂袖不聽。”徐子陵心懷大放,感到與這美女拉近不少的距離。灑然自若的道:“我隻是想請小姐想個辦法,好令突利可汗能安返汗庭吧!”師妃暄瞥他一眼,抿嘴輕笑道:“啊!原來你們是要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以潛入長安。”徐子陵悅服歎道:“小姐智慧驚人,隻從小弟一個請求,立將我們看個通透明白。”師妃暄嫣然一笑,語氣平靜輕柔的道:“可汗能否安返汗庭,事關突厥和中土的盛哀興替,難怪子陸會破天荒的出言請求。由此可知子陵對天下蒼生的關注,不下於妃暄。放心吧!妃暄特彆請出散人他老人家,正是針對石之軒。普天之下,怕隻有他老人家和四位大師才能令石之軒有三分顧忌。你們也要小心,石之軒絕不肯錯過寶藏內的聖帝舍利的。”又道:“唉!到此刻妃暄縱使代你們籌謀運算,仍想不到你們能憑甚麼妙計,可在李建成一方虎視眈眈下,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長安?”徐子陵目光投往對岸茫茫風雪的至深處,輕輕道:“我們會立即離開洛陽,此地一彆,希望與小姐在關中仍有再見之日,到時但願與小姐是友非敵,那將彆無憾事。”師妃暄合什道:“即心即佛,心佛眾生,菩提煩惱,名異實一;三界大道,唯自心現,水月鏡花,豈有生滅?汝能知之,無所不備。子陵兄萬事小心,不要勉強,妃暄不送啦!”徐子陵沿河西行,心坎中仍填滿師姐暄動人心弦的仙姿妙態。每趟和她說話,都似能得到很大的啟悟。她說的話不但暗含玄機,更有深刻的哲理。這世上人間的種種悲歡離合,有情眾生的喜怒哀樂,說到底不外人們自心的顯現。有如鏡中花,水裡用的短暫而虛幻。隻要能把這些看通看透,還有甚麼值得留戀的呢?這看法雖然悲觀,卻含有顛撲不破的真理在其中。因為實情確是如此,隻是眾生執迷不悟吧!可是她為何在臨彆時要說出這番話來,是否在提醒他,也為要警醒自己,確可堪玩味。“徐爺”!徐子陵暗叫慚愧,因心神過度集中在師妃暄身上,竟察覺不到有人從樹叢中走出來。來人到達身側,喜孜孜的道:“終找到徐爺哩!”竟是劉黑闥清秀可人的手下,善用飛刀的邱彤彤。徐子陵訝道:“原來是彤彤姑娘,是否劉大哥也來了!”邱彤彤俏臉不知如何的嫣紅起來,赫然道:“喚我作彤彤便成,大帥也是這麼喚人家的。大帥沒有來,來的是大王,他正急看要與徐爺和少帥會晤呢。”徐子陵心中一震,竟是竇建德親來洛陽,乃是有要事與王世充商議,但這老狐狸卻瞞著他們。半刻後。徐子陵在附近停泊的一艘戰船上,見到這名震天下的霸主。竇建德年在四十許問,身材修長,舉止從容,發須濃黑,沉著冷靜中有種雍容自若的奇異特質,鷹隼般的眼睛蘊藏若深刻的洞察力,氣度懾人。摒退左右後,兩人在艙廳坐下,竇建德深有感觸的歎道:“黑闥常在我麵前對你們讚不絕口,當時我仍是半信半疑。且至此刻見到子陵舉手投足均有種灑脫自然,毫不造作,但又完美無瑕的動靜姿態,才心服口服。我竇建德一生閱人無數,但隻從‘散人’寧道奇身上曾生出同樣的感覺。”徐子陵最怕破人當麵稱讚恭維,頗感尷尬。不過這夏帝沒像王世充般派頭十足,開口閉口稱孤道寡,已贏得他的好感。苦笑道:“大王勿要誇獎我這後輩小子,不知大王此次來洛陽,是否欲與王世充締結盟約?”竇建德鷹目寒芒一閃,顯示出深不可測的功力,冷然道:“對王世充這種背信棄義的小人我竇建德絕無半點好感。隻是唐強鄭弱,勢必不支。鄭若亡,夏必難獨善,要爭天下,不能不暫時和這種卑鄙小人敷衍,共禦強敵。”這番話,等若承認與王世充結成聯盟。竇建德似乎不願就此事談下去,話題一轉道:“寇少帥因何沒與子陵同行,我們是否可見個麵呢?我今晚仍要和王世充議事,明早離開。”徐子陵歉然道:“我即管和他說說看,不過我們亦須立即離城,以避強敵,恐怕很難騰出時間來。”竇建德諒解的點頭道:“我會留在船上直待黃昏,子陵看看辦吧!聽黑闥說,你們和宇文化及仇深似海,不知是否確有其事?”徐子陵雙目殺機一閃,點頭沉聲道:“這是我常放在心頭的一件事。”竇建德嘴角現出一絲冷酷的笑容,道:“好!現在徐圓朗已歸降我竇某人,隻剩下宇文化及仍在負隅頑抗。不論子陵和少帥怎樣看我竇建德,但我總視你們為黑闥的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有甚麼會談不妥的呢?你們關中之行後,請來找我們,好共商對付宇文閥的大計。”徐子陵暗呼厲害,若論收買人心,竇建德比之王世充、李子通之輩確高明百倍,最教人佩服的更是絕口不提楊公寶藏,又或誰臣服於誰的問題。當下還有甚麼好說的,隻好點頭應允。竇建德是個不多說廢話的人,親自送他到岸上,順道介紹隨行的中書侍郎劉彬和大將淩敬,這兩人一文一武,均長得一表非凡,顯示出竇建德手下不乏能者。兩人對徐子陵客氣有禮,態度親切。竇建德探手抓看徐子陵的肩膀,長笑道:“見到子陵,可推想出寇仲雄姿英發的神采,入關後,你們千萬不要勉強,可為則為,不可為則退。兩位抵達大夏之日,就是竇建德倒屜相迎之時,珍重珍重!”徐子陵趕回去時,寇仲、伏騫、突利、邢漠飛四人正在擔心他的安危,見他回來,登時放下心頭人石。一聲出發,五人坐上正恭候院內的馬車,由王世充派來的人駕車冒雪起程。寇仲問起他為何遲到,徐子陵把見到竇建德一事說出來,寇仲苦惱道:“除非我分身有術,否則隻好緣慳一麵。”又饒有興趣的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伏騫和突利都露出注意的神色,看徐子陵如何回答。徐子陵苦笑道:“我看人通常都是純憑感覺,恐怕不能作準。”寇仲笑道:“陵少的感覺一向靈驗如神才對。”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通:“若沒有李世民,又或李閥失卻關中地利,那這天下勢將是竇建德的天下。”寇仲等無不動容。突利笑語道:“子陵為何不說沒有李世民和寇仲呢?不怕傷少帥的心嗎?”徐子陵搖頭道:“因為我明白寇仲,由於劉黑闥的關係,他是很難與竇建德為敵的。”伏騫大力一拍寇仲肩膀,豎起拇指道:“隻聽陵少這句話,便知少帥是個看重情義的好漢子。”邢漠飛忍不住道:“究竟竇建德本身是怎樣的一個人,竟能被陵爺如此推崇備至?”徐子陵正容道:“這人老謀深算但又平易近人處近似蕭銑;豁達大度,知人善用則類李世民;豪雄蓋世,不計成敗又像仕伏威。若到江湖去混,必然是豪傑義俠之流,叫人悅服。”寇仲一拍桌歎道:“難怪劉大哥肯甘心為他賣命。”伏騫歎道:“現在黃河以北之地,以竇建德穩稱第一,曹洲的孟海公和盤據孟津的李文相都被他先後破滅,城任的徐圓朗亦向他歸降,更得虞世南、歐陽詢、劉彬等謀臣為他設置官府朝製,手下兵精將良,聚眾達二十餘萬,確有實力可與唐室正麵交鋒,如若與王世充結成聯盟,又得少帥、子陵之助,天下誰屬,誰能逆料?”突利點頭道:“除少帥外,秦王最忌憚的確是竇建德而非王世充。”寇仲歎道:“隻是杜伏威現今已投誠李小子世民,造成有利攻打洛陽的形勢,否則給個天李小子作膽,也不敢西來進擊擁有天下最強大防禦力的東都洛陽。”五人不約而同往窗風雪漫天的洛陽瞧去,各有所感。伏騫沉吟道:“戰戰降降,杜伏威的江淮勁旅所向無敵,投降是否隻是緩兵之計?”寇仲苦笑道:“我也希望老杜隻是和李小子玩耍投降的遊戲,卻恨實情非是如此。杜伏威或者不是個仁慈的人,卻是個有始有終,言出必行的梟雄霸主。”此時馬車抵達碼頭,三艘戰船正恭候五人的來臨。秦叔寶和程咬金親自開門迎接五人步下馬車。王玄應、王玄感兩兄弟代表王世充來送行,卻不見楊公卿和張鎮周。一番客氣的門麵話後正要登舶,蹄聲響起,三騎冒著風雪急馳而至。眾人凝日瞧去,中間一騎赫然是大唐公主李秀寧,左右兩人則是李靖和紅拂女伉儷。寇仲又驚又喜,首先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