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鋒寒道:“烈兄的漢語說得比我還要好,不知是否曾在中土長居過一段日子?”四人處在花林大街一間專做羊皮買賣的店鋪臨江一邊的土台上,圍桌而坐,對江喝酒。依烈瑕所說,這鋪是回紇人開的,以此關係自是特彆得到族人關照。可是三人感到那叫客勒達明的回紇店主對他神態恭順,不似一般同族的關係。三人都感到烈瑕高深莫測,雖然說話冠冕堂皇,對他們客氣尊重,卻總覺得他是彆有用心,非隻是表麵看來麼簡單。所以跋鋒寒打開話匣立即巧妙地向他盤問。烈瑕正為三人添酒,聞言笑道:“愚蒙從未到過中土,但對中土的文化非常仰慕,故儘力學懂漢語,乃是將來到中土去時,不致有言語上的隔閡和障礙。”徐子陵縱目鬆花江對岸沃野千裡的美景,林木莽莽間,遠處幾個戴豔麗小帽的牧民,趕著大群牛羊緩緩遠去;向西北流去的江水上,木筏上的漁夫撤網起網,—切一切都充滿生活的氣息,心中更不由有點擔心,塞外諸族間愈趨險惡的鬥爭,會否有一天把眼前的太平寧洽摧毀。烈瑕又道:“客勒達明會使人把幾款不同的泥燒鮮魚弄好上桌,讓三位品嘗。”大街那邊仍是喧嘩噪吵,馬羊嘶叫,平台處卻像遠離塵囂,讓人體會到鬆花江寧靜的一麵。他們的馬兒被安置到連接土台的後院去,在他們視線之內,正安詳地歇息吃草料。碰杯對飲,寇仲道:“我們在這裡碰上烈兄,不知是否又屬一場誤會。”早前烈瑕向大室韋公主詩麗戲言,勿要誤會是湊巧碰上,故寇仲有此一語。烈瑕哈哈笑道:“當然並非誤會,因為愚蒙是聞聲而至,特於此地恭候三位大駕。”三人想不到他如此坦白,為之愕然。跋鋒寒皺眉道:“烈兄消息的靈通,教人訝異。不知為什麼猜到我們會到花林來?”烈瑕淡淡道:“從燕原到龍泉,花林是必經之路。諸位大哥一向的作風,當然不會閃閃縮縮的避道繞道,對嗎?”徐子陵收回凝望岸原的目光,投在烈瑕身上,此人似是與生俱來地帶種邪門妖異的氣質,而這又偏偏構成他彆具一格的魅力。寇仲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用神打量他道:“烈兄不肯坦白說出到這裡找我們的目的,我們會立即拂袖離去。”烈瑕長笑道:“少帥言重哩!愚蒙之所以會和三位大哥在這裡喝酒品魚,為的是要警告三位,契丹、靺鞨和室韋三方麵最厲害的幾個人物,決定不理你們和突利的密切關係,不但要阻止你們把五采石送往龍泉,還要不惜一切殺死你們。最毒婦人心,你們中了美豔那賤人的毒計。”跋鋒寒冷哼道:“我們和烈兄非親非故,烈兄為何不怕冒得罪三方麵勢力之險來警告我們?”烈瑕輕描淡寫的道:“因為我根本不怕他們,而對三位卻是衷心景仰。”寇仲笑道:“烈兄確是豪爽過人,隻不知是哪些人物,可否說來聽聽?”烈瑕欣然道:“契丹當然是以阿保甲為首的眾族大酋,靺鞨則是與拜紫亭勢如水火的黑水靺鞨候斤鐵弗由,至於室韋,則是深末桓和木玲這夫妻惡盜。為了不太冒犯突利,他們將各自派出最頂級的高手,務要乾淨俐落地除去你們。所以若三位中伏,必會遇上雷霞萬均的攻擊;三位如若掉以輕心,說不定會吃上大虧。”跋鋒寒沉聲道:“蒙兀室韋的彆勒古納台兄弟,竟不在其中嗎?”烈瑕搖頭道:“彆勒古納台和不古納台兩兄弟武功蓋世,單打獨鬥所向無故,怎屑與其他人聯手以眾欺寡,故此不用擔心他們會參與這類詭計。”徐子陵淡淡道:“烈兄消息的靈通,超乎常理,怎麼可以證實烈兄非是三方聯軍派出來的高手?”跋鋒寒和寇仲生出同樣的懷疑。兩對眼睛厲芒大盛,準備一言不合,立即全力擊殺此人,免去無窮後患,因此人的武功才智,均能令人生出戒懼顧忌。烈瑕忽然探手拉開衣襟,露出寬闊壯實的胸膛,一個以紅黃為主紋樣古怪的圖形刺青,赫然出現,乍看像個異獸的頭,又似一個青臉獠牙的人像。跋鋒寒微愕道:“大明尊教?”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烈瑕胸膛上的大明尊教刺青,與狼盜身上刺青明顯不同,難道狼盜與大明尊教沒有關係?烈瑕正容道:“愚蒙正是大尊者和善母座下五明子之首的妙空明子,諸位現在該明白愚蒙為何如此消息靈通,更不怕任何人了吧?”寇仲抓頭道:“烈兄難道不是和我們是敵非友?”烈瑕訝道:“我們間何時結下仇怨?”徐子陵盯著他道:“山海關的騷娘子不是你們的人嗎?”烈瑕啞然失笑道:“原來中間有此誤會。騷娘子曾是我教的人,後來叛教逃往中原,善母念在她曾侍候多年,決定不予追究,饒她—命。”寇仲笑道:“她死前仍在念你們大明尊教的經文,似乎叛教叛得並不徹底。”烈思欣然道:“明尊保佑,她竟能在臨終前憑一點靈光迷途知返,死後當可離暗入明,進入永遠光明的福地。”他推得一十二淨,三人拿他沒法。跋鋒寒沉聲道:“菩薩之所以被逐出回紇,難道與貴教沒半點關係?”烈瑕苦笑道:“這更是一場誤會。愚蒙本身是回紇人,當然希望能有個像菩薩那樣的英雄豪傑振興回紇,好讓我們能隨國勢水漲船高,傳揚教義。菩薩真正被遠逐是頡利對時健的壓力,時健卻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確是冤枉。”徐子陵道:“烈兄說了這麼多話,仍未說出貴教為何要幫助我們。”烈瑕微笑道:“我們希望三位能把五采石送到拜紫亭手上。”跋鋒寒恍然道:“原來烈兄是站在拜紫亭的一方。”烈瑕仰天笑道:“非也非也。事實上我們和美豔同樣是不安好心,因為當五采石送到拜紫亭手上的一刻,他將成為精神上統一靺鞨的君主,即使鐵弗由亦要忌他,甚至要在靺鞨其他六族的壓力下向拜紫亭臣服。不過福兮禍所寄,這五采石對外族完全不起作用,隻會引致外人和突利聯手,不惜乾戈的將五采石搶走。拜紫亭亦是深明這道理,絕不會感激你們把五采石送給他,可憐他對這大禮接又不是,不受更不是。對嗎?”三人聽得臉臉相覷,哪想得到一顆五采石,會牽連如此錯綜複雜的情況。難怪突利曉得他們要將五采石送去給拜紫亭後,立即放棄追擊頡利。烈瑕續道:“我們要針對的人,不是拜紫亭而是那‘狂僧’伏難陀,自拜紫亭拜此人為國師後,立即禁絕宗教,更無情殺害我教的人,獨尊天竺邪教。所以大明尊將渤海國定為黑暗之國,隻有除魔殺妖,始能讓光明戰勝黑暗。”跋鋒寒歎道:“多謝烈兄坦然相告,現在我們必須是否把五采石送給拜紫亭一事,再作思量。”烈瑕道:“這個當然由三位決定,五采石落在拜紫亭或其他人手上,對拜紫亭都沒有任何好處。不過愚蒙卻要提醒三位,崔望其實是拜紫亭的人,與三位是敵非友。”三人黯然以對。烈瑕打自出現開始,一直領先,完全掌控主動。寇仲深吸一口氣道:“你倒清楚我們的事。”烈瑕道:“誰不在山海關布有自己的眼線?若非通過搶掠詐騙,四周強鄰壓境的拜紫亭憑何國勢日增,大興土木,把龍泉建成小長安?三位如肯與我合作,愚蒙包各位不但可得回八萬張羊皮,更可殺掉崔望為世除害。”頓了頓續道:“小小一顆五采石,忽然把大草原各方整個形勢扭轉過來,頡利雖支持拜紫亭立國以牽阿保甲和突利,但亦不願見拜紫亭統一靺鞨,成為日後的勁敵,所以暗許深末桓參與奪石行動。最好笑是頡利千辛萬苦請得中原第一才女尚秀芳,為沉迷中土文化的拜紫亭在立國大典表演,現在演變為隻能唱其亡國之曲,白便宜愚蒙這個尚才女的仰慕者。”寇仲失聲道:“什麼?”不由記起在長安往尚秀芳處道彆,因可達誌與尚秀芳閉門密斟,累他白等整個時辰,最後不耐煩走了,原來就為此事。徐子陵見烈瑕提到尚秀芳時,雙目立即射出渴望迷醉的神色,遂代寇仲問道:“尚才女怎肯長途跋涉的遠道而來?”烈瑕搖頭晃腦的道:“尚才女一向醉心塞外諸族技藝,頡利既擔保為她完成這心願,她當然不肯錯過這機會。我恨不得能背生雙翼,立即飛到她旁,一睹她仙容,並聽仙音,如能一親香澤,更是雖死何憾。”三人呆看著他,無言以應。心忖這可能是塞外版一個多情公子,隻是妖異可怕多了。寇仲麵對這位不知是否該認作“情敵”並莫測高深的回紇高手,知他所言非虛。皆因記起昔日在洛陽與尚秀芳同台共宴時,她確曾對塞外創新活潑的舞樂讚不絕口時,亦因憶起玲瓏嬌而想到以樂舞稱著塞外的龜茲國,有機會定要到那裡見識。此刻則連龜茲在哪個方向仍一無所知。烈瑕忽又回複過來,冷靜的道:“突利和頡利分裂,使東北形勢劇變,除靺鞨外,阿保甲和彆勒古納台兄弟都有統一契丹和室韋的心。誰能趁這時機冒起,就可往向外擴張,安內攘外,故而沒有人願見鄰國轉強。這豈非一場鬥誰快統一的競賽,很久未曾有過這麼熱鬨哩。”跋鋒寒道:“拜紫亭變成眾矢之的,形勢可相當不妙。”烈瑕搖頭道:“拜紫亭實為東北最有遠見和雄材的領袖,他擺出因仰慕中原文化而建設小長安的姿態,實質上卻是針對鄰國的騎戰,以守城代替平原野戰。契丹乒曾三次攻打龍泉,均無功而回,能守然後能攻。何況拜紫亭背後有高麗王鼎力支持,否則鄰國何用聯手來攻他。”寇仲壓下心內因尚秀芳而引起的煩亂苦惱,道:“烈兄合作的提議,我們要考慮一下。”烈瑕微笑道:“這個當然。三位就請在這處歇腳,有什麼要求儘管吩咐客勒達明。不過卻不宜考慮大久,必須掌握主動,先下手為強,趁敵人未成聯手之勢前逐個擊破。愚蒙最大的作用是眼線廣布,對敵勢了若指掌。”寇仲忍不住問道:“尚才女刻下是否已抵小長安?”烈瑕的眼睛又亮起來道:“該仍在途中,她在可達誌親率高手護駕下,先往訪西域吐魯番諸國,其中尤以龜茲集漢文化、大草原文化、波斯和天竺文化薈萃而成。其樂舞堪稱舉世無雙,乃尚才女必訪之地。”雖是隨口道來,已看出烈瑕識見高明,非同流俗。寇仲和徐子陵從沒想過在塞外會遇上如此人物,且是大明尊教五明子之首。跋鋒寒道:“美豔夫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五采石如何會落入她手上?”烈瑕苦惱的道:“我們到現在仍摸不清楚她是怎麼一個人,有什麼目的。五采石本存在阿保甲的牙帳內,五年前忽然失竊,不知所蹤,到最近才盛傳在美豔手上。到她在統萬當眾交給三位大哥,才惹得人人觸目,掀起軒然大波。”徐子陵打定主意不和此人合作,趁機問道:“烈兄弄不清楚她,為何說起她來就咬牙切齒?”烈瑕苦笑道:“實不相瞞,愚蒙對女人一向彆有興趣,雖不能說無往而不勝,總能多少有點收獲,惟獨遇上她,遭到連番戲弄,教我氣憤難平。三位切勿誤會,我從不對女人用強,勉強得來的豈有情趣可言。哈!愈岔愈遠啦!”跋鋒寒舉杯道:“坦白說,到此刻跋某仍未弄清烈兄是敵是友,但無論如何,先敬烈兄一杯,因為如是敵人,亦將是個難得的好放手。”烈瑕哈哈舉杯,大笑道:“跋兄快人快語,今愚蒙有痛快的感覺,大家喝一杯,今晚絕不會是平凡的一夜,就此預祝三位大哥旗開得勝,威震大草原。”寇仲和徐子陵豪情湧起,齊齊舉杯。杯尚未碰,忽然足音驟起,大批戰士現身後院,往土台擁來。四人看也不看,逕自碰杯對飲。數十契丹戰士潮水般從後院門湧出來,各占有利位置,形成半環形的陣勢,人人拉弓搭箭,在離他們兩丈外瞄準三人。跋鋒寒隨手把酒杯摔往地上,發出破碎的聲音,另一手拭去嘴角酒漬,啞然笑道:“何須待至今晚,這個黃昏已非常有趣。”徐子陵無視這五十把強弓勁箭的威脅,油然朝降往地平的紅日瞧去,心神卻落在內袋的五采石去。這寶物究竟送還是不送?拜紫亭若與狼盜有關,當然死不足惜。隻是若害苦平民,卻於心何忍。寇仲目現殺機,朝敵陣瞧去,緩緩放下酒杯,大喝道:“來者何人?”契丹戰士往旁移開,窟哥在十多名高手簇擁下步至陣前,雙目射出深刻的仇恨,狠狠道:“寇仲你可想過有今天?”寇仲大笑道:“這正是小弟想對你講的話。”烈瑕轉身朝窟哥笑道:“王子在動手之前,請先看身後。”窟哥色變往後礁去,後院屋頂出現十多名回紇人,領頭的正是客勒達明,手持強彎,全以窟哥為目標。他們剛才闖進鋪來時,鋪內的人全作鳥獸散,怎想到忽然變成對他們居高臨下的嚴重威脅。烈瑕好整以瑕的道:“王子比之頡利的四萬金狼軍如何?不若坐下—起吃燒魚,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嘛!”窟哥的臉色變得有那麼難看就那麼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