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雨下,天地一片蒼茫,兼之秋夜深寒,份外有肅殺之意。淮水在前方澗流,秋風陣陣吹至。寇仲和楊公卿牽馬在密林邊緣觀察渡河之處,這段河道特彆淺窄,岸旁均是密林區,既是渡河的最佳位置,也是敵人伏擊他們的好地方。下遊十裡許處隱見鐘離城微弱的燈火光,在雨絲中凝起一團光蒙。淮水不見任何舟船行走。寇仲右手輕撫立在右肩的無名,眉頭深鎖的瞧著對岸。楊公卿訝道:“若少師懷疑對岸有伏兵,何不派出無名往對岸探察?”寇仲沉聲道:“對岸縱或有探子,卻肯定沒有大批伏兵,現在我們是在風的下頭,林內若藏有敵人,風會把他們的呼吸聲和氣息送入我的耳鼻內,這是突厥人藉風探敵的秘術。”楊公卿不解道:“既是如此,我們為何還不架橋渡河,做橋的樹木已砍伐妥當,隻要少帥一聲令下,可在一個時辰內架起浮橋。”寇仲問道:“我正因對岸沒有敵人,才心生懷疑,左孝友並非戰場上的雛兒,怎會疏忽這渡河的好地方?等若任由我們長驅直入,偷襲鐘離。若我猜得不錯,對岸肯定有堡壘碉樓一類軍事布置,隻是最近方拆掉,好方便我們渡河攻打鐘離,那時他們假若毀掉浮橋,我們將永無機會返回淮水北岸。”楊公卿劇震道:“少帥是說鐘離的守軍正布下陷阱,誘我們去上當?”寇仲點頭道:“雖不中不遠矣!鐘離城不但有左孝友,還有李子通。鐘離水師的傾巢而來可能是騙人的幌子。”楊公卿難以置信的道:“李子通有這麼高明嗎?不若由我派人到對岸探查,看看有否碉樓或堡壘的遺痕如何?”寇仲搖頭道:“敵人必做好掩飾的工夫,例如鋪上野草。派人去探查費時失事,我深信自己沒有猜錯,我們現在須立即退返梁都,遲恐不及。”楊公卿苦惱道:“敵人怎曉得我們會來偷襲呢?除非少帥軍中潛有敵人內鬼。”寇仲歎道:“不是內鬼而是外鬼,我真希望自己猜錯,此事可立即揭曉。我們是師勞力竭,敵人則養精蓄銳,所以縱使我們知機撤走,敵人必全力來追,那將可證明我沒猜錯。”楊公卿愕然道:“外鬼?”寇仲神色一黯,頹然道:“還記得來前我向你說過心中感到不妥當嗎?問題出在我的好友桂錫良和幸容身上,他們甫離梁都,鐘離的水師立即傾巢而來,時間巧合得教人懷疑。兼且李子通在江都的大軍全無動靜,顯是曉得我沒有到東海去。唉!我很悔恨沒聽行之的勸告,在利害關頭前,父親可出賣兒子,何況隻是兒時的朋友。”楊公卿沉聲道:“好!我們立即走。”寇仲搖頭道:“我們疲乏的馬兒若立即趕路,不到百裡至少會倒下一半,幸好來追的是李子通而非李世民。哼!他娘的!我就教李子通看看我寇仲的手段,先派出二百人築橋,並叫他們放慢手腳。”楊公卿一呆道:“築橋?”寇仲道:“這是唯一緩敵之計,若能爭取兩個時辰,我可教李子通慘敗一場,而我們則可全體活著回梁都去。”明月灑照下,徐子陵與虛行之、洛其飛、焦宏進、卜天誌、陳老謀和白文原來到運河下遊離梁都逾三十裡的水峽上,兩邊崖壁高起,運河收窄,水勢湍急。七人甩燈下馬,移至崖沿俯瞰形勢,虛行之道:“若要伏擊敵人水師,這是最佳地點,隻需在兩岸布置投石機,整段河道將處於擂石羽箭的威脅下,美中不足處是水峽長不過百丈,敵人艦隊轉瞬即過,兼之投石機再裝石塊需時,故隻能對最先入峽的十多艘船做成較嚴重的損傷。”徐子陵搖頭道:“應隻是對五至六艘船傷害較重,我見過他們行舟的狀況,船與船間保持二十至三十丈的距離,若前方出事,後麵的船有充足時間泊岸登陸反擊我們。”焦宏進道:“那我們可於入峽前的下遊兩岸埋伏箭手,待敵艦泊岸反攻時以火箭招呼他們,不過由於敵人兵力在我們數倍以上,我們須冒上很大的風險。”徐子陵沉吟道:“宏進的提議不失為可行之計,風險大小要看如何配合。”轉向卜天誌道:“若先以投石機打亂敵人艦隊陣腳,再以靈活的飛輪船順流而下,憑船上裝置的弩箭機對敵艦逐一猛攻,是否可行?”陳老謀怪笑道:“好計!由魯大師設計,經我陳老謀改良的弩箭機每趟可連續發射十二支特製強弩,力能透穿船體,倘若把箭身以油布包起,發射前點燃,便成火箭,對敵人威脅更大。尤其飛輪船頭尾均裝嵌鋼板,不怕碰撞,加上敵人從沒夢想過世上有這麼高機動性的快速船隻,必被殺個措手不及。”卜天誌道:“若在晚上,飛輪船可發揮更大的威力。”徐子陵道:“敵艦回航,可在明天正午前返抵鐘離,給他們兩個時辰裝載瑙重兵員,應可在黃昏時起程北來,那麼到達這段水峽的時間該在後天深夜時分,我們應有足夠時間布置準備。”卜天誌歎道:“幸好子陵及時趕來,識破敵人陰謀,否則…唉!”徐子陵見人人臉色陰沉,愁眉不展,曉得他們仍難解對寇仲的擔心,笑道:“寇仲若是這麼易被計算的人,早命喪多時,放心吧!我敢保證他會和楊公卿及眾兄弟無恙歸來。時間無多,我們立即回梁都準備一切。”寇仲和麻常立在淮水北岸,瞧著仍差一小截便可接通對岸的臨時浮橋,此橋主要是靠木材本身的浮力,再以木樁長索固定位置,由於築橋是虛應故事,並不實用,實是拒敵之計。事實上楊公卿和他的兄弟早悄悄撤往離淮水十裡外一處山頭,為安然撤走做準備工夫。寇仲的五百飛雲騎則在林內設置陷阱,例如拌馬索、以削尖的木樁布設在陷阱之內。寇仲仰首觀天,漫天細雨下,以他超凡的目力,僅能辨出變成一個模糊黑點的無名。他打從心底感激突利贈他此頭如有人性的靈鷹,在戰場上對他的助力,不下於千軍萬馬。麻常問道:“它在那裡?”寇仲指往東麵鐘離方的天空,道:“它在鐘離上方,且已有所發現,敵人正兵分兩路,沿南北岸朝我們緩緩接近。現在離天亮尚有多久?”麻常道:“該是一個時辰的光景,敵人等得不耐煩啦?”寇仲微笑道:“不是不耐煩,而是發覺有異。我們用足三個時辰仍建不成一道浮橋,對方不起疑才奇怪。大白天去偷襲鐘離是個笑話,築起浮橋留待明晚才用更是荒天下之大謬!是時候哩!把築橋的兄弟喚回來。”麻常發出命令,築橋的眾兄弟忙搶回北岸,脫下水靠換上乾衣登馬離開。同一時間,兩岸遠方殺聲四起,燃起千百火光,大批人馬沿淮水南北岸殺至。對岸的敵人無法渡河,不能構成任何威脅,北岸追來的敵人兵力在二萬人間,如正麵交鋒,寇仲他們必無幸免。寇仲向麻常打個眼色,麻常入林去了。寇仲好整以暇的取出射日弓,左手探入箭囊熟練的取出四箭,凝望不斷接近的敵人。戰爭就是如此,你要殺的是從未謀麵的陌生人,以後更不會認識對方,亦不想知道關於對方的任何事。敵人迫至千步之內,旗幟飄揚、軍容甚盛,火把光明照亮淮水兩岸,敵人的騎兵人人彎弓搭箭,隻待寇仲進入射程,對方將毫不猶豫射出弦上勁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颼!颼!颼!颼!”四枝勁箭從寇仲手上連珠發射,射的不是敵人的要害,不是跨下座騎,而是對方先頭部隊手持的旌旗。旗杆斷折,旌旗被風吹得往後倒卷,照頭蓋麵的罩往後來的騎士,登時人仰馬翻,亂成一團。寇仲哈哈一笑,往後飛退,千裡夢從林內奔出,他流水行雲的飛登馬背,往林內逃去。敵軍潮水般擁進林內,蓄勢以待的飛雲騎五百戰士,在麻常一聲令下,箭如雨發地向被火炬照得目標明顯的敵人射去。慘叫聲和馬嘶聲震林響起,沒被箭傷的逃不過被馬索拌跌或踏進遍插尖木的陷阱中的命運,一時人仰馬翻,亂成一團,僥幸未受傷或落馬者紛紛後退。寇仲沿安全路線回到己方林內陣地,大喝道:“不宜戀戰!兄弟們隨我來。”麻常等連忙上馬,五百人隨他從密林另一邊逃往長草平原。喊殺聲起,另一隊過萬人的輕騎兵,從右後方密林疾馳而出,全速追來,擺明絕不肯放過他們。寇忡暗抹一把冷汗,暗忖今趟若非早一步發覺對方陰謀,縱想逃生亦有心無力。敵人深悉這一帶的山川環境,他們卻是初來甫到,所以敵人追他們容易,他們想逃走難比登天。麻常趕到他旁,歎道:“少帥猜得不錯,來的果然是李子通,我看到他的旗幟。”寇仲回頭一瞥,果如麻常所言,心中不由暗讚麻常的臨危不亂,反而自已沒他般處處著意留神,喝道:“你帶頭!我押後!”他們的戰馬雖休息足三個時辰,但仍未能完全從疲累中複元過來,若在抵達楊公卿埋伏處而被敵人追上將大大不妙,所以他必須押後以保己軍安全。在麻常領頭下,五百飛雲騎一片雲般在漫空雨霧的草原掠過,進入丘陵起伏的疏林區。後方敵人愈追愈近,蹄聲轟得大地不住搖晃。寇仲墮在最後,一聲長嘯,射日弓在他手上張開,取箭彎弓,四枝勁箭在弦聲急響中射出,箭無虛發,四匹馬立時應箭倒地,翻滾地上,令後方追來的騎士紛紛碰撞失蹄,做成極大的混亂。敵隊號角聲起,敵陣立變,往兩旁散開,像兩個巨鉗般追殺而來。寇仲故意墮後,卻始終與敵騎保持八百步的距離,剛在敵方弓矢射程外,變成隻有他射人,卻不虞敵人還擊。敵騎不斷倒下,當寇仲發覺左右四個箭囊空空如也,這才施展人馬如一之術,追上己方隊伍,往一座小山衝去。戰鼓聲響,楊公卿和伏兵立時現身山頭,勁箭雨點般向衝上山坡的敵騎灑下去。敵人那想得到會遇上伏兵,登時給殺得人仰馬翻,潰不成軍,退下山坡。寇仲正猶豫該否乘勢反擊,見遠方塵頭大起,知有敵軍來援,忙下令撤走。在夕陽西下的美景中,水峽一帶卻是戰雲密布,殺氣騰空。從梁都運來,本作守城用的三百座投石機,分布於高崖兩岸,由一千五百名戰士負責操作。卜天誌指揮的二十八艘飛輪船,每船五十名戰士,部署在水峽上遊出口外,隨時可突襲水峽內的敵艦。餘下的二千戰士,埋伏在水峽下遊的東西兩岸,可對任何想登岸強攻的敵人施以痛擊。際此秋高氣爽的乾燥時節,對付的又是正以木材製造的船艦,故以火攻為主。徐子陵、焦宏進、白文原、陳老謀、虛行之和卜天誌在崖頂研究戰略的當兒,洛其飛策騎來報道:“剛接到消息,敵方水師船一百二十艘,昨天黃昏經過運河和淮水交處駛進運河,該可在午夜時分抵達此處。”虛行之大喜道:“謝天謝地,少帥果然吉人天相,無恙歸來。”陳老謀訝道:“這消息歸這消息,說的是李子通全力來攻梁都,與少師有甚麼關係?”虛行之欣然道:“李子通來得這麼急,是因少師成功撤退北返,所以要趕在少帥前頭先一步攻打梁都,斷少帥後路。行之是據此作出判斷。”虛行之言之成理,眾人均感士氣大振,戰意更盛。卜天誌啞然失笑道:“想不到少帥的引蛇出洞,竟是以這樣的方式達到,事前任誰都沒曾想過。”陳老謀恃老賣老的道:“少帥低估李子通,想不到李子通仍有兩道板斧。幸好子陵及時趕來,否則待到兵臨城下,恐怕我們仍弄不清楚是甚麼一回事。”白文原沉聲道:“少帥的計劃本該是天衣無縫,今趟出漏子,該是另有原因。”虛行之欲言又止,終沒有說話。徐子陵瞧在眼內,待眾人各自返回自己的崗位做準備功夫,著虛行之到一旁說話問個清楚。虛行之把桂錫良和幸容兩次來見寇仲的經過就所知儘告徐子陵後,歎道:“我們了解少帥的為人,對朋友推心置腹,不過利害關係下,確不可沒有防人之心。”徐子陵道:“錫良和幸容亦是我的兒時好友,照看他們不會是出賣朋友的無恥之徒,且若他們真的為李子通辦事,第一次來見少帥不該拒絕幫忙。事實上他們第二趟來見少帥前,李子通在鐘離的水師早準備妥當,那些裝在船上的假人至少要費兩、三天的工夫,李子通顯然早看穿我們引蛇出洞之計。”虛行之皺眉道:“少帥的計劃全無破綻,且合情合理,除非是深悉少帥性格的人,否則怎猜得到移師東海不是要從海路逃亡,而是誘敵之計。”徐子陵知他仍在懷疑桂、幸兩人,隻是礙著自己情麵,拐個彎把意見說出來,暗指桂、幸正是深悉寇仲性格的人。從容笑道:“還有一個人像錫良和幸容般了解少帥的人,我們還多次差點栽在他手上。這個人就是巴陵幫的香玉山,蕭銑一向和李子通有交往,為李子通暗中籌謀的極可能是他。香玉山武功平平,可是詭計多端,我們必須小心應付。”虛行之歎道:“難怪天下傳言少帥和陵爺兩人聯手,不論在武林或戰場上,天下均難有能匹敵之人。聽得陵爺這番心平氣和,說理精微的分析,行之佩服得五體投地。”徐子陵目光投往運河南端儘處,天上的明月又大又圓,本是賞月的好辰光,他卻要在這裡恭候敵人的來臨。石青璿是否已到達她的新居,會否在此時此刻仰首觀月?會否像他般魂牽遷縈,想到他徐子陵?一陣長風吹來,徐子陵衣袂飄飛,獵獵作響。虛行之見他默思不語,悄悄告退,剩下他獨立崖緣,俯視長流不休的運河水。天上忽然傳來振翼之聲,兩岸崖上的少帥軍無不舉頭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