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戰一觸即發的當兒,敵船方麵忽然長笑聲起,道:“寇仲我兒!何事如此容易動氣?年輕人切戒小有所成而目空一切。”寇仲從懷念傅君婥的傷痛中震醒過來,大感不好意思,應道:“原來是你老人家,請恕孩兒失態,爹教訓得好,孩兒以後會小心檢點。”竟是杜伏威的座駕船。雷九指忙下令減緩船速,收起兵器。此時雙方逐漸接近,燈火映照下,兩艘船艦首處擠滿江淮軍,人人爭著來看寇仲風采。杜伏威被將領親兵簇擁在左方戰船平台上,神態欣悅,就像父親見到自己有為的兒子,嗬嗬笑道:“不知者不罪,何況你是天下有數幾個,夠資格這樣向輔公佑說話的人。哈!還有子陵來探我,我杜伏威不亦樂乎!”徐子陵也不由對他生出孺慕之情,不但因他的神采風度,更因無論杜伏威本身如何心狠手辣,但對他兩人確是特彆鐘愛寵縱。一向以來,他都不大歡喜杜伏威,可是在這麼一個特彆的晚上,於行駛大江的風帆上,沉醉在昔日傷痛又使人神迷的回憶中,杜伏威的一切缺點再不存在。三船擦身而過,寇仲和徐子陵騰身而起,投往杜伏威的船上。“砰!”杜伏威一掌拍在桌上,整座艙廳像抖顫一下,喝道:“好!宋缺確是盛名不虛,我若說不,就不是杜伏威。”接著喝道:“來人!”戰船掉頭追在少帥軍那艘風帆之後,三艘船逆流西進。親兵推門入來,施燈候命。杜伏戚淡淡道:“給我拿酒來。”親兵領命去後,杜伏威向寇仲欣然道:“宋缺肯親自出馬助你爭天下,天下已是你寇仲囊中之物,爹隻是錦上添花。由今晚開始,你得到爹的全力支持,沒有半點保留。”三名親兵入廳為圍桌而坐的三人送菜斟酒,然後退出門外。“叮!”三個酒杯碰在一起。寇仲笑道:“爹非是錦上添花,而是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現在北方風雪蔽天,有爹這麼一句話,南方各路人馬誰敢輕舉妄動,主動之勢全操控在孩兒手上,一洗頹氣。爹不知孩兒於洛陽之戰給折磨得有多慘,給李世民打得怕怕哩!幸好宋閥主為我營造攻入關中前最優勝的形勢,孩兒才有偷懶開小差的機會。”杜伏威皺眉道:“仲兒不怕宋缺會取爾而代之嗎?”寇仲坦然道:“那將是孩兒求之不得的事,孩兒像爹般對做皇帝不大提得起興趣,隻可惜被宋缺一口回絕。”杜伏威點頭道:“那爹放心哩!宋缺說一就一,說二便二,出口的話從沒不算數的。”徐子陵問道:“爹準備到哪裡去?”杜伏威微笑道:“爹正要到陳留見我杜伏威的兩個好孩兒,研究控製大江的策略,你們有什麼意見?”寇仲道:“這方麵宋閥主早胸有成竹,爹不如繼續北上,到陳留與閥主碰頭,坐下來摸著酒杯底談笑間決定大江的命運,爹當然比宋缺對大江的形勢有更深入的認識。”杜伏威哈哈笑道:“我對天刀慕名久矣,今天終有見麵的機緣。”又訝道:“你們趕得這麼急?究竟要到何處去?”寇仲湊到他耳旁,聚音成線說出取漢中而攻長安的大計,連楊公寶庫的秘密,也沒有絲毫的隱瞞。杜伏威動容道:“你們竟有此著妙計,因緣巧合處,令人感歎,何愁霸業不成?想起當年我為寶庫認識你兩個小子,到今你們憑寶庫掌握天下的命運,世事之離奇變幻,莫過於此。”接著欣慰萬分的道:“你們是真的當我杜伏威是你們的老爹,否則絕不肯透露這天大的秘密。”寇仲道:“人心險惡,孩兒們混了這麼多年,學曉不輕易信人,但爹怎同呢?我們是絕對的信任你,敬愛你!”杜伏威親自為兩人斟酒,再乾一杯,正容道:“我兒和宋缺的結合,令天下形勢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南方諸雄已不足為患,隻餘被逐一殲滅的命運!現在關鍵處在於巴蜀的去向,誰能控製巴蜀,等若控製大江,巴蜀易守難攻,自古以來是戰亂中偏安之地。如被李淵得之,可以之為基地建設水師,順流沿江擴展勢力,占領戰略據點;若我們得之,可直接威脅關中李唐的存亡。所以巴蜀不但是必爭之地,更是非爭不可。”寇仲沉吟道:“現在洛陽落入李淵手上,若依巴蜀群雄與師妃暄的協議,巴蜀須歸附李唐,我們要控製巴蜀,必須先取漢中,始有籌碼迫解暉投降。”杜伏威道:“據我所知,解暉仍是舉棋不定,因當地四大異族的族長均傾向宋缺,且宋家一向控製蜀郡的鹽貨,宋缺說一句不,沒人敢運半粒海鹽到蜀郡去。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我公然表示全力助你,仲兒或可不費一兵二卒,迫解暉就範。那時仲兒可以奇兵突襲長安,不用因攻打漢中張揚其事,攻李淵一個措手不及。至於襄陽和附近諸城,可包在我身上。”寇仲喜道:“爹所說的非常有道理。”杜伏威歎道:“爹自有你兩個孩兒後,心境變化很大,想起兩手血腥,便想多作點好事積積陰德。我的提議是為蜀郡的百姓著想,解暉觸怒宋缺實屬不智,宋缺雖因女兒的關係不會要解暉家破人亡,卻肯定會迫解暉退隱,流血衝突在所難免。漢中是解暉的地盆和主力所在,攻陷漢中等若擊垮解暉。解暉真不知自愛,宋缺豈是好惹的。”徐子陵道:“解暉當年與師妃暄協議之時,並不曉得宋閥主會全力支持寇仲。”杜伏威冷哼道:“可是解暉並沒有徵詢宋缺的意見,正犯宋缺大忌,而宋缺當時仍支持李密,解暉此舉擺明是看風駛舵,而宋缺最痛恨的就是這類不顧惜義之徒。”徐子陵欲語無言,想起嫁給解暉之子解文龍的宋玉華,心中暗歎。寇仲點頭道:“孩兒明白,我會到成都打個轉,向解暉痛陳利害,若他仍冥頑不靈,隻好救他吃足苦頭。”杜伏威道:“現在南方兵馬中,隻蕭銑、輔公佑還有一戰之力,不過隻要我們奪得江都,輔公佑那畜牲將被我們重軍包圍,動彈不得。林士宏和沈法興正力抗宋智,誰都曉得他們非是宋智敵手,死期屈指可數。隻要巴蜀落入我們之手,蕭銑隻餘待宰的厄運,再破關中,天下將是我兒寇仲的天下,讓我們再喝一杯,預祝我們揮軍攻陷長安,完成不朽的大業。”與杜伏威分道揚鑣,風帆繼續西上,船首插上杜伏威贈送的江淮軍旗幟,與少帥軍旗迎風拂揚,果然免去很多麻煩。經過丹陽水域時,遇上的非是輔公佑的水師,而是杜伏威旗下的戰船,可知杜伏威成功控製這段河道,壓得反叛他的輔公佑抬不起頭來。過曆陽後,徐子陵和寇仲告彆雷九指等人,離船登岸,依當年傅君婥領他們逃避宇文化及追殺的路線,往傅君婥埋下香骨的幽穀馳去。當到達昔年傅君婥為拯救他們,不惜犧牲性命勇退宇文化及的高山之頂,已是日落時分。寒風呼呼,不由遙想起該夜驚心動魄,令他們終生抱憾的一戰。黑沉沉的濃雲垂在低空,星月無光,山頭掉光葉子的大樹,在寒風下毫無抗拒之力地隨風扭垂,山野深處偶還傳來寒鴉淒切的哀啼,更添兩人心中愁思追憶。寇仲頹然在一個淺洞前坐下,就是在那裡,他們偷窺傅君婥和宇文化及的生死決戰,道:“我忽然有萬念俱灰的感覺,任人如何努力,最後還不是落得一杯黃土,人生的苦苦追求,骨子裡有何意義可言。”徐子陵移到崖緣,前方是在茫茫黑夜中起伏重疊的峰巒、呼號的北風、刺骨的寒意,令寇仲的語氣更充滿絕望、失落和無奈。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寇仲,他是個感情極端的人,內心並不像他外表般的堅強,在洛陽之戰中他麵對不斷的傷亡和死彆,將他的情緒推至最低點,至乎後悔走上爭霸之路。此刻重回心傷魂斷的舊地,被勾起久被埋藏對傅君婥之死的哀痛,遂生出心灰意冷的感觸。戰爭是個看誰傷得更重的可怕遊戲,寇仲雖得宋缺之助扭轉必敗的形勢,但已深深受到精神上的重創。寇仲的聲音傳進他耳內道:“假若我們沒有得到《長生訣》,到今天我們仍是揚州城內的混混兒。可是命運就是如此,娘因而在風華正茂時失去寶貴的生命。唉!老天爺要我們走上這樣一條崎嶇不平的路,有甚麼意思呢?”徐子陵迎風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坐在這裡怨天怨地不是辦法,因為從古至今,從沒有人能掌握天命天意這類秘不可測、虛無飄渺的事情。唯一辦法是積極地對待已成事實的過去,勇敢闖向茫不回知的未來。過去的事永不能挽回,隻要我們不辜負娘對我們的期望,令中土能和娘的祖國和平共處,娘在天之靈可以含笑安息。”寇仲慘笑道:“子陵!我真的很痛苦,痛苦至我根本不明白為甚麼會如此失落沮喪?而矛盾的是最艱難的日子該成過去,但我卻半點感受不到勝券在握的快樂。反是在麵對生死的戰場上,我因無暇想及其他,日子尚好過點。唉!不知如何,當船駛經娘當日救起我們的水域時,我再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想到即使得到天下,事實上仍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任何事,而我將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再與快樂和幸福無緣。”徐子陵轉過身來,迎上他熱淚滾動的雙目,歎道:“直到此刻,我才真真正正相信你是深愛宋玉致的,正因失去她,所以你感到甚麼爭霸天下,再無半丁點的意義。可是你卻再無退路,必須率領少帥軍,堅持至最後的勝利。”寇仲熱淚泉湧,把臉埋進雙手裡,失聲痛哭,全身抽擂,受壓製的情緒,像洪水破堤般一發不可收拾。徐子陵曉得他不但為傅君婥悲泣,為宋玉致對他的永不諒解傷心欲絕,更是為因他拋頭顱灑熱血壯烈犧牲的將士流淚!心中惻然,移到他身旁坐下,探手按上他背上,柔聲道:“我明白你因何哭得這麼淒涼,相信我,隻要你有決心,曉得你真正的夢想是甚麼,總有辦法達到。”寇仲抬起滿臉淚花的臉孔,停止哭泣,淒然搖頭道:“子陵不用安慰我,我已痛失得到幸福的機會。現在事情的發展,再不受我控製,我不但要對少帥軍負責,對宋缺負責,更要對天下倒懸的老百姓負責。個人的得失在這樣的情況下,隻有擺在一旁。當日玉致離開後,我瞧著軍隊開赴東海,早把自己的處境瞧通瞧透。那時當然不敢當眾痛哭,所以要留到在娘前放肆。本想捱到娘的墳前哭個痛快,豈知到這裡已忍不住。”徐子陵抽抽他肩頭道:“我不信你的分析,命運是出人意表的,試想想,你有多少預測證明是對的呢?唉!我們去見娘好嗎?”寇仲抹拭淚漬,語氣回複平靜,道:“我還想多坐一會兒。”徐子陵隻好陪他默坐。寇仲向他瞧來,好半晌道:“我根本不是當皇帝的料子,對嗎?”徐子陵凝望山頭上的夜空,淡淡道:“你或者不是當皇帝的料子,但你卻有冶好國家的本質,因為你沒有任何私心。以後隻要你選賢任能,武功又足以鎮懾塞內外,大亂後必有大冶,所以我雖厭惡戰爭,仍是彆無選擇的支持你,現在更要想方設法治療你受創的心兒。你很快沒事哩!大喜大悲,在你來說是家常便飯。”寇仲苦笑道:“還說是兄弟,又來耍我。不過哭一場後舒服多哩!你說得對!個人的榮辱得失比起萬民的苦難,算哪碼子的一回事。”徐子陵道:“多說兩句粗話你會更舒服點。”寇仲破涕為笑道:“他奶奶的熊,你真明白我。坦白說,你有沒有預感我將來會和致致有個幸福快樂的結局?”徐子陵把他硬扯起來,勉強笑道:“從遇上你的第一天,便知道你是個有運氣有運道的大傻瓜,隻可惜我不懂看相,故沒看出你竟有帝皇運。來吧!彆忘記我們此行是有特彆的任務。”寇仲探手摟著他肩頭佯怒道:“你要哄我也該哄得像樣子點,當我是三歲孩兒嗎?唉!我對你有個不情之請,希望陵少不要拒絕。”徐子陵愕然道:“說吧!”寇仲沉吟片晌,口齒艱難的說道:“我想請兄弟你幫個忙,去見致致,告訴她我深切懺悔以前的行為,而我由始到終都是深愛著她,不能忍受失去她的內心痛苦,更不願她因我的劣行毀掉下半生。”徐子陵皺眉道:“你認為這樣做有用嗎?你該曉得她的性格,她對事物的觀察和判斷力,是你和我望塵莫及的。希白說得對,隻有以實際的行動,表達你對她的愛意,把她感動至忘掉過去一切不愉快的事,你和她之間始能有轉機,其他一切隻是徒勞。”寇仲勉力站直虎軀,苦笑道:“何來這樣的機會呢?”徐子陵沉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現在彆無選擇,須擱下兒女私情,專心一誌令天下回複統一和平。玉致小姐是明白大體的人,當認識到你所作所為,均是為萬民福祉,說不定會回心轉意。”寇仲精坤大振,點頭道:“對!這是唯一的方法,她因不想僚人被卷入戰爭旋渦中,所以反對宋家出兵,若我能創造天下和平,她當然會有不同看法。”徐子陵道:“眼前尚有緊迫的事,可使你和她改善關係,就是設法解決巴蜀的問題,愈少血流,玉致小姐愈明白你非是好戰和破壞和平的人。”寇仲雙目重現光輝,仰望黑沉低壓的夜空,沉聲道:“對!幸得你提醒。戰爭太可怕哩!誰都消受不起,可免則免。坦白說,洛陽之戰後,我心中充滿複仇的意念,所以當我以為老爹那兩艘戰船是輔公佑的水師時,心中竟生出不耐煩,有大開殺戒之意。不過剛才痛哭一場後,本是充塞心中的仇恨雲散煙消,想到李世民亦是身不由已。不過無論如何,我是絕不會放過李元吉的,還有李建成,因為殺李建成是楊公死前的吩咐。”徐子陵似聽到長安城內激烈的嘶喊和戰鬥聲,在目前形勢的發展下,沒有人能改變這幾已注定的未來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