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樓以三層樓為主體,北院南院為輔翼,沿龍池而建,以廊道相連,高低有致,渾成一體。北院的賞湖廳東麵臨湖,碧波水色映入廳內,仿似浮在龍池的一艘巨舟,彆有佳趣。寇仲跨步入廳,身穿白絲衫、鋒碧結絞裙,如披丹鏽上襦帔,長釵巧挾鬢,腳踏五色雲霞履的尚秀芳,默立窗前,心神似全放在外麵的龍池上。在這布置古雅的廳堂,窗外映入的湖光水色,畫龍點睛地配上這身段姿態美得無可複加、色藝雙佳的才女,恰成一幅動人的畫麵,即使以侯希白的妙手,恐仍難儘擷其精華神韻。寇仲的呼吸立時沉重起來,尚秀芳盈盈彆轉嬌軀,讓寇仲得睹她國色天香的如花玉容,櫻唇張開,像用儘她所有氣力,始輕吐出“啊!寇仲!”三字。寇仲這一刻渾忘早先尚秀芳拒見的屈辱,加快腳步來到她身前,離她尺許時硬迫自己立定,一震道:“秀芳!”尚秀芳發出銀鈴似的笑聲,天籟般送入寇仲耳鼓內,神態回複冷靜,再沒有初見刹那間不自覺流露的激動,一對纖手按上他胸膛,柔聲道:“少帥勿要怪秀芳,剛才我是要趕著到玉鶴庵拜會青璿大家,怕見你後要累青璿大家呆等,所以決定待事了後來見你,秀芳方可無牽無掛的與少帥暢陳離彆之苦。”事實上寇仲早把怨恨拋到九天雲外,何況她還有這麼好的理由,驚喜道:“石美人竟來哩!其他人曉得此事嗎?”尚秀芳溫柔地收回玉手,美眸蒙上淒迷神色,輕輕道:“青璿大家肯移鳳駕到長安來,是轟動全城的大事,李淵更曾到玉鶴庵見她,你說其他人是否知道?”寇仲強忍著把她擁入懷內的衝動,更清楚明白尚秀芳美眸透出怨懟的神色是因自己沒有親昵的動作而生,心中肝腸欲裂,正要說話,尚秀芳忽然探出雙指,按在他唇上,輕搖螓首,柔聲道:“不用說話!”收起令寇仲魂為之銷的勾魂玉指,緩緩彆轉嬌軀,回複先前全神賞湖的仙姿妙態,淡淡道:“龍池勾起了秀芳對龍泉的回憶,剛才我心想的是寇仲又要乾甚麼天翻地覆的男兒大事呢?”寇仲道:“秀芳!我……”尚秀芳截斷他道:“不用告訴我,我更不想聽。國與國間的事怎到秀芳去管,少帥當然是謀定後動,有全盤的計劃。謝謝你!”寇仲一呆道:“謝我?有甚麼好謝的?”尚秀芳點頭道:“秀芳要謝的與你的千秋大業沒有絲毫關係,而是為自己感謝你。若非能與少帥有緣相識,生命尚有何起伏得失可言?秀芳第一眼看到少帥,便知是前世的冤孽找上我尚秀芳。自懂事以來,秀芳立下決心把自己獻予歌樂,因為對我來說,那是人世間所能尋到最有靈性的東西,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豈知竟是作繭自縛,因欠缺一段感人的經曆,使秀芳的樂藝無法攀上夢想中的境界,而少帥終填補了我這缺陷,人家應否謝你呢?”瞧著她說話時雙肩輕微的聳動,聽著她以充滿音樂美感的聲音,作攤牌式的坦白,寇仲心中絞痛,臉容轉青,劇震道:“秀芳……”尚秀芳又打斷他道:“我還未說完,秀芳自給少帥闖入心中後,曾力圖抗拒,卻是力有未逮,正是那種使人肝腸欲斷的痛藏書網苦,成為樂藝上的動力,今天是特來傾訴出心中的淒愴!龍泉彆後,我肯定我們已是緣儘於此,且經曆有生以來最傷透了心的一段日子,幸而我的曲藝因此而小有所成。少帥不用再擔心尚秀芳,因秀芳早看透哩!”寇仲雙手不受控製的抓上她兩邊香眉,頹然道:“你這麼說,反令我更內疚難過,為甚麼要對我說這種話。”徐子陵和跋鋒寒仍坐在石階處,飛雲衛各自返回工作崗位,園內靜悄悄的。跋鋒寒道:“舒展一下筋骨,整個人的感覺煥然一新,我是不能安靜下來的,注定要終生流浪。”徐子陵低聲道:“鋒寒是否有感而發?”跋鋒寒道:“寇仲這麼懂裝神弄鬼,仍瞞不過你的無差法眼,我更不行。坦白告訴你,離開淩煙閣後君瑜那句話不斷在我心中響起,令我也在問自己,為何不是跋鋒寒而是宋師道?那感覺絕不好受。”徐子陵道:“這是否表示瑜姨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位呢?”跋鋒寒道:“該是毫無疑問,否則是違心之言。此事令我響起警號,若不能克製這方麵的情緒,對畢玄之戰將失去把握。”徐子陵道:“你隻是不習慣吧!誰可沒有牽掛地自善其身,隻要麵對大敵時拋開一切,把心神全投進去使成。”跋鋒寒搖頭道:“我的情況與你不同,我較近似寇仲。人的情緒可知脫疆野馬,你不能操縱它時,就會變成它的奴隸,它再不受你控製。對君瑜我是充滿矛盾,但又有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最痛苦是芭黛兒的問題,與任何其他女人相好,深心處總感到對不起她。假如我這情緒持續下去,不能保持最佳狀態迎戰畢玄,此戰必敗無疑。”徐子陵不解道:“當年初識你老哥之際,你老哥似乎風流得很,不時有美女相伴,因何今天卻擺出要禁情禁欲的苦行僧樣兒?”跋鋒寒苦笑道:“我承認迷人的女性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亦喜逢場作興,調劑單調的修行生活,不過事過遠揚,心中不留痕跡。但芭黛兒到洛陽尋我晦氣,有如一盤照頭淋下的冷水,使我從這種心態和生活方式驚醒過來,醒悟到四處留情隻是為忘記芭黛兒,自此改變過來,把心神全放到與畢玄的決戰去。”徐子陵歎道:“這麼說,由始至終你最愛的女人仍是芭黛兒。”跋鋒寒沉聲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尚秀方彆轉嬌軀,令寇仲兩手離開她一對香眉,神色平靜的道:“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嗎?樂藝是秀芳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而少帥則是秀芳生命中最動人的一段經曆,賦予我刻骨銘心的感受,豐富了秀芳築藝的創作。不知是否受娘的影響,秀芳自少對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沒有絲毫興趣。但也坦白告訴你,在龍泉之前我曾想過為你改變,不過這是過去的事。秀芳高麗之行得益不淺,終從有如曆劫輪回的苦戀中解脫出來,尋到了自己真正的路向和歸宿。”寇仲感到撕心的痛楚從胸間擴散全身,不能控製的一陣抖顫,啞聲道:“秀芳!求求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你曉得我的情況嗎?”尚秀方以異乎尋常的蒼涼語調平靜的道:“你是指與宋家二小姐的婚約?秀芳早便曉得了。你想知道秀芳因何明知會傷害你,也要不吐不快嗎?”寇仲茫然搖頭。尚秀芳露出一絲淒傷的笑意,柔聲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恨你。愛有多深,恨也有多深。”寇仲如遭雷殛,猛然挫退兩步,臉上血色褪儘,不能置信的瞧著眼前美女。尚秀芳回複平靜,從容道:“不過此事非是沒有補救之法,隻要你肯答應秀芳一件事,秀芳對少帥再無怨恨。”寇仲像在怒海覆舟的遇難者忽然見到陸岸,問道:“究竟是甚麼事?隻要我寇伸力所能及,必為秀芳辦妥。”尚秀芳小鳥般投進他懷內去,用儘氣力把他抱個結實,無比動人的玉體在他懷內輕輕抖顫,嬌呼道:“你定可辦到的!我要的是與少帥的一夜恩情,卻不用你娶我。”寇仲腦際轟然劇震,渾忘了長安城步步驚心的凶險,心神全投到懷內的美女去,更曉得自己的感情如缺堤的暴潮,再非任何人力可阻擋和遏製。寇仲神情木然的來到跋鋒寒另一邊也是先前的原位坐下,道:“青璿來了!子陵還不立即到玉鶴庵與她相見?”徐子陵一震,欲彈起來動身,又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壓下心中突燃而起的火熱,問道:“秀芳大家有甚麼話說?”跋鋒寒大力一拍他眉膊,笑道:“這方麵可由小弟稍後轉告,子陵現在的唯一要務是負責把名傳天下的石才女帶來讓我們一瞻風采,其他事不用管。”寇仲勉強擠出少許笑容,道:“子陵快去,否則我們聯手揍你一頓。”徐子陵苦笑道:“你兩個叫有風駛儘舵!我去哩!”徐子陵去後,跋鋒寒疑惑的道:“你的臉色很難看,究竟發生甚麼事?”寇仲頹然道:“我現在痛苦至想自儘,好了此殘生。”跋鋒寒一呆道:“你的情況比我嚴重,竟達到要生要死的地步?我們甫抵長安,立即受諸般心魔困擾,以後的連場硬仗如何應付?究竟尚秀芳對你說過甚麼話?”寇仲歎道:“都是我不好,以前每趟見著她時,總無法克製心中對她的愛慕,故弄至今天愛恨交纏的田地!我現在非常內疚,痛苦得要命,既感到對不起她,更對不起玉致和楚楚。”跋鋒寒有感而發的道:“無論多麼堅強的男子漢,在感情上也會是脆弱至不堪一擊的。你不用以自責來虐待自己,這對現況有害無益,她是否和你鬨翻哩?”寇仲搖頭道:“恰好相反,她提出一個補救方法,是要我全情投入地和她纏綿一夜,讓她與我的苦戀有個美麗淒豔的終結!”跋鋒寒失聲道:“甚麼?”寇仲道:“她的提議令我更添內疚和傷痛,坦白說!能與她這種絕世尤物發生肉體的關係,是任何男兒夢寐以求的事。可是她如此委屈自己,教我怎過意得去,我又如何向玉致交待?”跋鋒寒皺眉道:“你不告訴宋家小姐,對宋家小姐來說此事等若沒有發生過。”寇仲苦笑道:“問題是我過不到自己的一關。更要命的是我怎能對這麼善良的女子來個飽食遠揚。唉!他奶奶的熊,你來教我該怎麼辦?”跋鋒寒以苦笑回報,道:“對大多數男人來說這並非任何不可解決的難題,索性來個三妻四妾,享儘齊人之福不就成嗎?唉!我當然明白你情況,你們是否已定下良辰吉日呢?”寇仲搖頭道:“她說遲些會通知我。”此時王玄恕來到兩人麵前,趨近寇仲低聲道:“淑妮求見少帥。”徐子陵把帽子壓至雙眉,離開興慶宮,混進街上人流去。由於興慶官與東市比鄰,故車馬行人往來頻繁,非常熱鬨。他清楚地感覺到街上充盈喜悅的氣氛,顯是寇仲的來臨帶給他們和平統一的新希望。經過東市東牆靠北的出入口時,人流特彆擠擁,換過彆時,他會用心感受身處鬨市的感覺,此刻心中想到的卻是師妃暄和石青璿,兩女均寄居於玉鶴庵,他該先找誰呢?若公平的同時探訪她們,一個不好兩女同時同地見他,豈不尷尬?他不知怎會生出這古怪的想法,且又成為眼前難題,但他心中確因此而感到無比的茫然和焦灼。心中忽生警兆。他像從一個糊塗的夢中清醒過來般,猛然發覺陷身重圍之內。更曉得自己因兩女分神,未能保持在井中月的境界裡,否則該早發覺破人盯哨。五名麵貌看來應是突厥人的漢子分從前後兩方和右側迫來,進入攻擊的有利位置,周圍的行人懵然不知街頭的凶險刺殺已抵一觸即發的階段。唯一的空檔是左方車馬不絕的寬敞馬道,隻要他及時錯身閃入馬道,其圍自解。就於此際,一輛靠貼行人道的馬車迅速駛來,一道白光透簾穿窗疾射而至,往他左肩膀迅如電閃的射來,時間的配合真個無懈可擊,妙至毫巔。以他的身手,縱使暗器在這麼接近的距離施襲,他仍有十足把握避過,可是若讓這暗器投往街上人流裡,幾可斷定必有人被誤中副車,試問他於心何忍。五名刺客開始加速,朝他圍迫而至。健馬仰嘶,被其禦者強扣馬索煞停,馬車擋著他唯一去路,形成另一威脅。徐子陵左手疾探,分毫不差的把白光捏在拇指和食指間,一陣輕微麻痹的感覺立時由指尖隨血脈延伸,原來是一支長隻兩寸的鋼針。以徐子陵不懼毒物的長生氣,亦有如斯感覺,可知針上淬的可由皮膚迅速入侵的毒物是如何霸道厲害?對方能以這種勁力和準繩發射鋼針,即使借助機括之力,其時間上的把握已屬第一流高手的角色無疑。一個念頭電光石火的從徐於陵心中閃過,想到的人是香玉山,因為眼前的局麵使如當日龍泉街頭遇襲的重演,隻有香玉山此深切了解他徐子陵的人,才能作出這樣巧密的布局,令他難以脫身的被圍攻刺殺。敵人清楚掌握他會從尚秀芳處得到石青璿在玉鶴庵的消息,故可於此時此地布局置他於死地。他徐子陵甫入長安即遇害,寇仲與李淵結盟的事將立即告吹,此著毒辣至極。五名刺客同時迫至五步之內,五雙手亮出十柄尖鋒藍汪汪的淬毒匕首,硬往徐子陵撞來,這是在人群裡最淩厲和可怕的戰術,令他所有去路被阻,如拔身而起,五名刺客將會及時投出匕首,肯定他躲避不開。在刹那間,徐子陵從刺客迫近的速度氣勢,判斷出敵人近乎任俊的級數,且功力平均,合作有素,縱然在公平的決戰下,要收拾他們仍要費一番心力工夫,何況對方現在占儘上風。尤可慮者是潛藏在車內的大敵,此人高明至他生不出任何感應,隻是這點,可知對方當是與自己同級數的高手。長生氣在閃電間貫滿全身,心神晉入井中月的至境,既抽離又無有絲毫遺漏,就在此刻,他終把握到車內敵人的位置和動靜,毒素影響消去,左手回複靈活,捏在指頭間的鋼針似變成靈物般不見他任何動作,脫指而出,以螺旋的方式化為白光,回敬車內敵人,若給帶著他勁道的鋼針射入身體任何一部份,保證可穿肉透骨的由相對的另一邊鑽出去。徐子陵也陀螺般旋動起來,往馬車撞去。在戰略上,徐子陵的高明處縱然及不上寇仲,也是所差無幾。際此生死懸於一發的急危情況下,他把握到敵人那遁去的一。敵方最玄妙的一著,是馬車內暗藏的高手,致命的一著亦來自車內的攻擊,街頭的五名刺客隻能對他起牽製的作用。香玉山雖算無遺策,卻萬沒想到他不懼劇毒,隻是這方麵的失算,令徐子陵逃過大難。風聲驟響,駕車的禦者揚起馬鞭,反手回鞭的往徐子陵照頭照臉揮打過來。五名刺客臨急應變,雖未能同時對徐子陵發動攻擊,亦奮不顧身的蜂擁而上,十把匕首先後往徐子陵招呼。街上行人終察覺有異,本能的四散奔避。一動無有不動,情況混亂至極。“叮”!透簾射進車內的鋼針被對方擊落,一支長矛透車身而出,疾刺螺旋而至的徐子陵。六把匕首先後貼身刺上徐子陵,但持匕首的人均感戳在空虛,不但難過之極,還被徐子陵護體的螺旋動氣帶得東倒西歪,一時潰不成軍,再難發動有威脅的攻擊。徐子陵左手探指彈開鞭鞘,另一手閃電命中矛頭,接著騰身而起,橫過馬道,安然無恙的落往另一邊的行人道,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連彆頭一瞥的興趣也欠奉般灑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