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無色庵主語氣淡然的問話,明明是自己親手將其置於死地,可是楊寧卻聽不出無色庵主有任何憤怒或者埋怨的意味,心神恍惚楊寧脫口答道:“水流月不去,月去水還流,**宗的武功雖然神妙莫測,但多半都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惟獨那套《花想容》的心法,深得天地榮枯至理,雖然難以用來對敵殺伐,但是用來防身卻是最好不過,雖然晚輩沒有修習過那套心法,但是其中卸力之法卻是參研過的,前輩手下留情,不曾用上全力,晚輩才能僥幸全身而退。【】”無色庵主恍然大悟道:“是了,那**宗的秋姑娘反敗為勝,我曾覺得奇怪,想必她用的就是你所說的《花想容》心法,不過若是她的對手沒有內傷隱患,能夠全力出手,秋姑娘必然一敗塗地,想必貧尼若是不曾留手,子靜也不能卸去貧尼的掌力吧。”楊寧聽到此處,隻覺滿麵羞慚,一撩青衫,單膝跪倒道:“都是弟子恩將仇報,才害了前輩性命,前輩若要責罰,不論何等處置,弟子都甘心領受。”無色庵主聞言卻是冷冷一笑,厲聲道:“胡說八道,什麼恩將仇報,貧尼怎麼不知道,此戰之前,貧尼和你說得清清楚楚,此來就是為了要取你性命,試招之時對你手下留情,那是理所當然,貧尼不顧身份,以大欺對你出手,若是還要斤斤計較,不留絲毫餘地,隻怕貽笑天下,這等小事你若當成恩情,也未免太好騙了些。試招之後,交手百餘回合,貧尼自覺在承諾範圍之內沒有留手,你能夠支撐下來,是憑自己的本事,哼,劍法之要,先是精誠不懈,要麼不出手,若是出手就要全力以赴,貧尼若是留手,也就不配使劍了,若非你劍法根基不錯,早就死了百回千回了,哪裡還有命和西門凜聯手對付貧尼。”聽到“西門凜”三字,楊寧心中怒火頓時燃起,麵上雖然毫無表情,隻是一雙眸子已經是烈焰熊熊。無色庵主看在眼裡,眼中閃過一絲憐惜,繼而冰冷地道:“你也彆怪自己的師叔,他和你聯手本是應有之義,不論內力劍術,你都沒有勝算,看他的造詣,恐怕也不是嫡傳,若非你們聯手,哪有和貧尼公平一決的可能。你我三人對陣,貧尼自覺已經是全力以赴,子靜你能不死,這是憑你自己的本事,和貧尼無關。至於他貪生怕死,以你為餌,這也未必不對,若非如此,就是你們叔侄雙劍合璧,又能奈我何。而且不論他心性如何,若非他從後襲擊,貧尼怎會隻給了你一掌,而非一劍斷喉,絕你性命,所以你還是欠著他救命之恩,哼,貧尼並非是想要對你手下留情,不過是憎惡這等卑鄙小人,不想讓他心願得償,隻待貧尼取了他的性命,就會再度回身殺你,想必那時你見到陷害你的仇人身異處,就是死在貧尼劍下,也會死而無憾了吧。就是貧尼在你的立場,也會趁機殺了強敵,莫非你要等到貧尼轉而殺你之時,才來後悔麼?”聽到無色庵主冷淡的駁斥,楊寧越思如潮湧,無色庵主所說正是他原本心中所想,那時他雖然隱隱覺了無色庵主的手下留情,可是卻並不能確信無疑,求生之念讓他終究是刺出了那一劍,可是之後無色庵主不僅沒有全力反噬,反而罷手停戰,這才讓他明白自己犯了何等錯誤,可是無色庵主卻不怪罪自己,反而隱隱替自己開脫,想到此處,楊寧隻覺心中一痛,膝行上前,便欲頓。隻是剛剛彎下腰去,卻已經被無色庵主拂袖攔住。劍眉倒豎,無色庵主麵帶嚴霜,冷冷道:“你這是做什麼,胡鬨,你們兩人聯手,貧尼既然沒有異議,就應該有所準備,貧尼一掌失手,讓你保有了戰力,追殺西門凜之時,貧尼雖然有些鬆懈,但是自認還沒有天聾地啞,你有本事逼近襲擊,這是你的本事,算不得偷襲暗算。都是貧尼自恃過高,以至如此,這一戰本就是生死相決,貧尼不知你錯在何處,子靜,貧尼問你,若是事情重新來過,你會否刺出那一劍呢?”楊寧凝神想了片刻,然後緩緩站起身來,眉宇間雖然仍帶著愧疚隱痛,但是卻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淡漠神情,望著無色庵主期待的目光,他緩緩道:“若是從頭來過,那一劍弟子還是要出手的。”此言一出,眾皆嘩然,方才的戰局其實大多數人都是雲裡霧裡,隻是從兩人的對話中才略知端倪,卻也都覺得如果無色庵主當真是手下留情,那麼楊寧偷襲之舉果然是有些恩將仇報,隻是見他下拜請罪,故而都不曾出言譏諷,此刻聽到楊寧這般說法,不由心生鄙夷,有些膽大的已經開始嘟囔著謾罵起來。無色庵主卻是神色欣然,劍眉舒展,笑道:你若是說不會刺那一劍,倒會讓貧尼萬分失望了,貧尼叫你得知,若是你那一劍沒有出手,貧尼殺了西門凜之後就會殺你。就算貧尼打算放過了你,那又如何,莫非你情願將自己的生死交給彆人掌握麼?若是生死由人,不如舍命一擊,你若當真覺得自己錯了,貧尼就立刻殺了你,就是觸動傷勢,當場身死,也是無怨無尤,若是害了貧尼性命的竟是一個沒有擔當的懦弱匹夫,縱然掬儘三江水,如何能洗去貧尼滿麵羞慚,總算你還沒有糊塗到家,知道什麼是劍出不悔。”“劍出不悔。”楊寧喃喃念道,眉宇間神色淡凝,再沒有了殘存的惶惑之色,耳中聽到四周的細碎語聲,不由眉頭一皺,冷冷環視,凡是撞見他那威儀無形的眸子的水寇,都不由低頭閉口,再也不敢多言。無色庵主滿意地道:“正是劍出不悔,貧尼習劍多年,深覺這四個字既是劍法真諦,也是為人的準則,貧尼不會後悔為了一己私念,向你出劍,你又何必後悔為了自家性命,向貧尼出劍呢?”楊寧細細品味著無色庵主的教訓,隻覺得一顆心都變得透徹起來,隻覺得這些話語好像字字句句都早已刻在自己心上,隻不過因為無色庵主,才變得清晰起來。無色庵主見狀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經解開了這少年的心結,她是何等高傲的人,到了這個時候,自然不肯提及自己原本已經有了放過楊寧的打算,免得楊寧耿耿於懷,如今目的已經達到,她便轉移話題,含笑問道:“子靜的劍法可謂已經登堂入室了,卻不知道那一招劍式是何人傳授給你的,彆跟貧尼說你是現買現賣,若是你有這樣的本事,將貧尼數年苦修才創出的劍法片刻就摹擬出來,那麼貧尼可真要慚愧不已了。”楊寧神色一驚,囁嚅了片刻,還是說不出口,無色庵主卻已明白,淡淡道:“原來如此,想必煙兒也是不放心,唯恐子靜日後遇到貧尼,貧尼不明真相,誤傷了你,這才把這招劍式傳了給你。以你的聰明,自然可以領悟幾分劍意的,這樣一來,你若是和貧尼交手,就事先有了些準備,若是貧尼見到你施展所領悟到的劍式不定也會對你手下留情。隻可惜煙兒的一片心意卻都白費了,貧尼性子執拗,既然要殺你,雖然覺了你和煙兒之事,並非如我所知的那般,也不會放過你。貧尼這樣的固執,怕是煙兒也不會想到,日後你若見到她,彆忘了告訴她,這不關她的事,就算她沒有傳你劍法,今日的結局也不會有什麼不同。”楊寧這才想起平煙來,想到當日離彆之時那女子弄簫相送,想到那女子臨彆傳劍的一片深意,隻是兩人之間越敵友關係的惺惺相惜,卻已經因為今日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全然崩潰了,再相見之日,隻能是兵鋒相見,再無轉圜的餘地了。無色庵主雖然不甚了然楊寧和平煙之間的關係,但是楊寧的黯然之色,卻也令她暗自歎息,不由勸慰道:“子靜,你不必為了貧尼之事覺得對不起煙兒,煙兒性子清冷,這世間的恩怨糾纏她都不會放在心上,天長日久,她自會明白今日之事,都是貧尼作繭自縛,原本怪不得你。”楊寧略一怔忡,恭敬地道:“前輩寬心,平姑娘和晚輩已經有十年之約,就算她為了前輩之事怪罪弟子,也不要緊,這一戰不過是遲早之事,若是弟子輸了,平姑娘自然可以報仇雪恨,若是平姑娘輸了,弟子當會斟酌一二,不會辜負平姑娘和前輩對弟子的恩德。”無色庵主略一頷道:“你能這樣想,貧尼就放心了,若是他日你遇到煙兒,又沒有立刻死在她手上,就跟她貧尼留在她那裡的那一冊《寒月譜》已經轉送給你,這件事情十分要緊,你要記住了。”楊寧神色茫然,卻隻得連聲答應,他已經覺無色庵主眉宇間的晦暗之色越濃了,自然不願讓她不能心安。無色庵主微微歎了口氣,她心中明白,若是自己此刻傳授這少年劍法,那麼方才的種種舉動都白費了心機,平白讓這少年添了愧疚心魔,那冊《寒月譜》雖然隻是一本畫冊,但其中三十六幅畫卷卻滲透了孤寒劍法的劍意。這少年今日和自己傾力一戰,對孤寒劍法的劍式劍意必然已經銘刻在心,日後若見到《寒月譜》,揣摩之下,必然能夠領悟孤寒劍法的真意。憑著少年的穎悟性情,自然能夠精益求精,青出於藍,自己的一身劍術也是後繼有人了。感覺到心脈越來越微弱,無色庵主悵然若失,目光一轉,落到了浮台之上的純鈞之上,淡淡道:“純鈞雖然是越王名劍,卻不合你的秉性,不用也罷。這柄凝青寶劍,乃是一位故人所贈,那人是當世奇男子,也是一代梟雄,對貧尼曾有數次救命之恩,可是貧尼卻不得已和他割袍斷義是親手將其置於死地,也算是忘恩負義至極了。二十五年來睹劍思人,雖然從未後悔,卻也是心痛不已,貧尼今日重傷,實在不願再睹此劍,以免更添心魔,就以此劍相贈,子靜笑納可也,不必推辭。”楊寧欲要推拒,但是一瞧見無色庵主那雙黯淡無神的眸子,隻覺悲從心起,雙手接過凝青,再度拜倒道:“弟子叩謝前輩贈劍之恩,自此之後,弟子必定苦修劍法,誓不辜負前輩厚望。”無色庵主欣然一笑,伸手從手臂內側解下一個劍囊,這劍囊不知用何等異獸的毛皮製成,通體雪白,毫無瑕疵,纖薄柔軟,卻堅逾金石,凝青劍正可容納其且不會破囊而出。這劍囊背麵上下共有四根絲帶,平日可將絲帶綁縛在手臂上,凝青劍雖然可以切金斷玉,但是劍身柔韌單薄,不會影響到手臂的曲直動作,需要出劍之時,隻需反手握住衝著袖口的劍柄即可,十分方便。將劍囊也遞到楊寧手上,無色庵主隻覺心事了了,再無牽掛,一聲清嘯,縱身而起,瞬息之間,已經登上了赤壁峰頂,灰影一閃,已經消失無蹤。楊寧捧著手中的凝青和劍囊,怔怔抬頭,卻再也看不到那孤傲淩雲,睥睨天下的寂然身影,隻覺得心中空空落落,正在他茫然之際,雲崖之後卻傳來淒然簫音,婉轉低徊,不絕如縷,如泣如訴,嗚咽悲啼,令人聞之斷腸,但是奇怪的,雖然不懂音律,楊寧卻能夠感覺到那悲哀莫名的簫音裡,還帶著一絲疲倦,一絲安寧,聽得久了,竟令人生出心安之感,恨不得也隨著吹簫那人沉眠不起。楊寧認真地聽著簫音,隻覺得仿佛看見無色庵主正在眼前諄諄教誨,不知不覺間,兩行淚水已經滾落麵頰,這一次,他卻連掩飾都忘記了,任憑淚水滴落下來,雖然心結已解,但是他不是冥頑不化的蠢人,自然知道無色庵主雖然當真是要殺自己,可是在最後的一刻,卻也當真是打算放過自己,否則那一掌不會隻想製住自己的周身經脈,隻是如此也就罷了,無色庵主卻在事後費儘心思開解,不讓自己後悔愧疚,這樣的愛重,就是在自己的娘親、師尊身上也從未領略過,可是這樣一個人,卻死在自己的劍下。雖然恨不得追隨簫聲而去,楊寧的腳步卻是死死釘在浮台之上,不曾移動半分。他心中明白,無色庵主這樣的人,縱然是麵臨死亡,也不會和尋常人一樣,渴求他人的勸慰陪伴,此刻她定是要趁著還有餘力之際自己尋一個僻靜所在,作為長眠之所,她不會容許任何人瞧見她瀕臨死亡的軟弱模樣,所以他強行遏製了自己追隨而去的**。隻是聽著那漸去漸遠的簫音出神,雖然在尋常人聽來,那簫音高低始終如一,可是楊寧卻能夠感覺到其中的細微差彆,隻不過無色庵主內力精純,令得簫音凝而不散,縱然隔著十裡關山,簫音也是依舊如初。但是一曲簫音不管多長,終有完結之時,未過片刻,楊寧耳中便隻聽見流水滔滔,江風嗚咽,再也聽不到那動人肺腑的一縷簫音。青萍立在人群之一雙明眸儘是悲戚之色,凝望著楊寧孤寂的背影,恨不得立刻到他身邊,用雙臂將他抱住。和楊寧不同,沒有身臨其境的她,不知道無色庵主到底留了多少情麵,她隻看見無色庵主痛下殺手,她隻看見楊寧屢次遇險,所以她不是很了解楊寧心中的愧疚。但是即使了解,她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便是她,那一劍也是不能不刺的,她從來不覺得楊寧做錯了什麼,所以她很想去勸解、安慰楊寧,但是她卻一絲一毫也不能動。不僅僅是因為目前局勢的巨變,讓她不得不忍耐下來,好在適當的時機相助楊寧,到了這個時候,能夠相助孤立無援的楊寧隻有她了。另外一個原因則是她太清楚,有些痛苦隻能一個人去麵對,縱然是最親近的人,也隻能旁觀而已。江岸之上,顏紫霜神色慘然,怔怔望著無色庵主離去的方向,無論如何,她也不曾想過會有這樣的結局,茫然無措間,耳邊傳來明月略帶惋惜的聲音道:“好一曲《安魂曲》,平月寒果然是當世奇女子,縱然身死,也不會流於凡俗。”同時,遠在嶽陽的巴陵郡守府露台之上檀香嫋嫋,平煙睜開雙目,感覺到真氣在經脈之中流轉自如,不由微微一笑,隨手拿起放在身邊的竹簫,就口吹奏起來,簫音婉轉低徊,正是無色庵主生平最愛的《安魂曲》,平煙性子淡漠,最愛此曲的哀而不傷的意境,所以雖然此曲不祥,卻也是偶有吹奏。隻是不知怎麼,今日之吹了一個小節,卻突覺心中痛楚,不由停了下來,長眉微蹙,生出不安的預感。楊寧舉袖拭去淚痕,從容地將劍囊係在手臂上,然後將凝青劍納入劍囊,也不俯身,一式擒龍手,已經將純鈞劍拿在手轉身望向已經從水裡爬了上來,登上前來接應的幽冀快舟的西門凜,一雙眸子定定瞧向西門凜,兩道目光刺骨冰寒,宛若出鞘的寶劍,鋒銳無比。西門凜神色淡定,竟然沒有一絲愧疚,隻是從容迎上楊寧的目光,唇邊更是帶著一縷微笑,想要先前的事情並沒有生一般。楊寧見狀神色微變,冷冷道:“你有什麼可以向我解釋的麼?”西門凜微笑搖頭,淡然道:“無色庵主給你的教誨,你這麼快就忘記了麼,所謂劍出不悔,我既然做了這樣的事情,就不會有絲毫後悔。”楊寧隻覺得心痛如絞,手中純鈞劍揚起,冷冷道:“好,劍出不悔,我記得了,那麼我此刻殺了你,也是絕對不會後悔。”西門凜眸底深處閃過一絲愧疚,麵上神色卻沒有一絲變化,隻是負手而立,揚聲道:“那麼就讓本座看看子靜你的本事吧。”兩人四道目光在空中撞擊到一起,激起了無數的火花,轉瞬之間已經是劍拔弩張,原本聯手互救的叔侄兩人,卻在頃刻間成了強仇死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