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鬆軒分為內外兩進間以一道竹簾相隔,內進卻是共有三間廂房,以廊道相連,綠綺所居住的正是其中最大的一間,另外兩間廂房,一間作為書房,裡麵放著滿架圖書,古董珍玩,琳琅滿目,還有一間最小的則是傭仆的居處,從見到西門凜之後,綠綺就返回了自己的臥房,解下披風,坐在妝台之前,怔怔望著銅鏡裡麵的自己的身影,一雙原本明澈如秋水的眸子次漏出了茫然的情緒,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羅承玉的情意她並非全無所覺,不論才貌性情,羅承玉都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夫婿,那麼自己呢,是否也會沉淪在世俗的情愛當中。【】目光落到妝台之上放著的一疊古琴譜上麵,綠綺忍不住伸手翻開,隻看了幾眼,就覺得那些凝固在細薄的黃色竹紙裡麵的旋律仿佛縈繞在心頭,這些琴譜多半都是名琴師所製,除了約定俗成的一些標記之外,還有許多可能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的標記,雖然如此,畢竟都和琴理相通,隻需苦心專研,就可以整理出來,這段時間,她幾乎都正整理這些琴譜,可以說是廢寢忘食,而這些琴譜正是羅承玉相贈的古譜。不過片刻綠綺原本有些紊亂的心境已經恢複清明,感受著手指摩挲這些保養良好的紙張的輕澀感覺,心頭隻餘下琴音嫋嫋,人世間七情六欲便如過眼雲煙,再也不能在她心湖之上掀起半點漣漪。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叩房門,綠綺早已沉迷在琴譜當正一手拿著琴譜,另一手在狀台之上輕輕撥動,仿佛在彈奏無形的瑤琴,所以根本沒有作出回應,不過敲門那人似乎對這種情況早有預料,所以隻是輕叩幾下便自行推開了門。房門洞開,忠伯端著幾碟點心和一壺熱茶走了進來,看了綠綺一眼,眼中漏出不滿之色,將手中的托盤重重放在房間裡麵那張桌子上,綠綺這才抬起頭來,轉頭看向忠伯,道:“忠伯,怎麼了,您的火氣這麼大?”忠伯沉著臉道:“小姐,老奴早就勸過你,就是那琴譜再好也不能當飯吃,這幾日你的飲食差了許多,今天晚上好不容易才吃了半碗飯,那世子殿下也不知道自重,這麼晚了還流連不去,連累小姐不能安寢也就罷了,這傳揚出去姐名節何存,如果不是小姐堅決不許老奴多嘴,就是斧鉞加身,老奴也要和他論個是非公道。算了,這些事情小姐自有道理,老奴也不願多這是老奴剛剛做好的夜宵姐一定要多吃兩塊才行。”綠綺輕輕一歎,放下琴譜,走到桌前,拿起一塊鬆子糕咬了一口,繼而露出歡容道:“忠伯,您的點心做的越來越好了。”忠伯臉色依舊不好,不過語氣已經和緩了許多,略有些得意地道:“那是當然,雖然這些年都是陳嫂負責飲食的,可是晚上的宵夜可都是老奴親自下廚的姐不是最喜歡老奴做的湯餅麼?而且這兩年,老奴可是跟子靜那孩子學了不少做點心的法子,嗬嗬,那孩子雖然神智不很明白,可是做出的點心可都是美味至極,二小姐一向貪吃也就罷了,就連小姐你都十分喜愛呢,可惜現在他們兩個人也不知道在哪裡姐你有沒有問一下世子殿下?”短短一番話,忠伯的神情卻是變化了數次,初時提及陳嫂,麵上不免漏出遺憾之情,雖然已經得知當日陳氏夫婦的叛逆行徑,但是多年相處,豈能沒有故舊之情,隨後提到湯餅點心之時卻是頗為驕傲自得,顯然這昔日血染雙手的驕兵悍將如今唯一的滿足就是得到兩位小姐的信任依賴,最後一句話說出來,卻是臉色微紅,顯然頗為羞愧。綠綺一雙明眸可以察秋毫之末,自然不會錯失忠伯的神情變化,不由心中暗笑,想來這番拐彎抹角的話語可是費了忠伯無數心思吧。自從到了信都之後,綠綺就住進了萬鬆軒,忠伯自然也緊緊跟隨。萬鬆軒的位置十分特彆,這片占地將近六七畝的鬆林位於郡主府後半部的軸心位置,當初修建郡主府的時候,原本有人提議將這片鬆林伐去,在這裡修建殿堂,卻被郡主否決,保留了鬆林的原貌,隻在林中開辟了四通八達的數條道路,並在鬆林中央修建了萬鬆軒作為清修之所,隻不過火鳳郡主一向軍務繁忙,幾乎沒有多少時間留在府中休養,這座萬鬆軒從建成之日就幾乎沒有使用過。火鳳郡主嫁入皇室之後,羅承玉入主信都郡主府,他對養母十分敬重,自然不會改變府內的建築格局,但是他每日幾乎都是在鳳台閣或者書房處理公務,偶有閒暇,也多半會和屬下一起渡過,很少有獨處的時間,所以萬鬆軒幾乎被人遺忘殆儘。綠綺到來之後,羅承玉看中了萬鬆軒鬨中取靜的獨特位置,便將綠綺主仆安置在此。萬鬆軒雖處要地,卻因為鬆林遮蔽,而沒有車馬之喧,綠綺性子好靜,正可專心調素琴,閱金經,而羅承玉日間多在鳳台閣,若是想要探視綠綺之時,隻需穿過鬆林即可前來,十分方便。當然萬鬆軒還有彆樣好處,鬆林之外,多是府中要地,各自戒備森嚴,所以綠綺和忠伯在鬆林之內可以自由行走,一出鬆林卻是步步維艱,無形中也限製了兩人的行動,畢竟憑兩人的武功,想要在高手如雲的郡主府中來去自如,可是難比登天。這一層意思雖然隱晦,但是綠綺自然能夠理會,隻不過她的性子本就帶了幾分隨遇而安,索性足不出戶,倒也清靜自在,忠伯雖然心有不滿,但是他畢竟曾為尹天威心腹親衛,自然不會撕破臉皮,表麵上也能安心於這種類似軟禁的生涯。隻是這樣一來,兩人與外界隔絕,就連信都郡主府內部生了什麼也不得而知彆說想要得知楊寧和青萍的消息了。幸而羅承玉十分體貼周到,青萍成功脫逃的消息,以及西門凜已經從滇王吳衡處將楊寧接回的消息,都不曾隱瞞綠綺。隻不過這六七日以來,羅承玉突然不再提及關於楊寧和青萍的事情,今夜又在萬鬆軒接見西門凜,卻不曾見到楊寧的身影,青萍更是生死不明,這詭異的情形怎不讓這忠心耿耿的老仆憂心呢?更何況綠綺心中明白,雖然名分上自己是大小姐,青萍是二小姐,但是三人都心知肚明,隻有青萍才是尹家骨血,所以對尹天威一片忠心的忠伯,雖然平日更敬重綠綺,但是私心不免更偏向青萍,要不然當日也不會同意讓青萍冒充自己從黎陽逃脫了,他並不是不明白這樣一來已經將綠綺置於險地,隻不過若是青萍能夠安然逃脫,對於這老人來已經是心滿意足了。此刻忠伯言外之意,正是想讓綠綺去向羅承玉詢問楊寧和青萍的消息,但是如果真的生了意外,那麼綠綺的追問隻能造成自己處境的惡化,提出這樣的要求,忠伯想必心中也是十分羞愧吧。雖然明了忠伯的心事,但是綠綺沒有一絲不滿,微微一笑,淡淡道:“忠伯放心,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青萍既然已經離開了黎陽,此刻必定已經和子靜會合,隻要他們兩人在一起,我就不擔心了。子靜性情孤傲,涉世未深,青萍卻是聰明穎悟,博聞強識,有青萍在身邊,子靜有了助力,就不會任性而為,闖下大禍,青萍性子是好的,隻不過太過剛烈,剛則易折,我本來是很擔心的,但是青萍也繼承了義母的溫柔堅忍的性情,一旦心中有了牽掛,就不會像從前一樣輕視生死。你放心,他們兩個雖然都太過執拗,但是卻都是福壽綿長的麵相,或者會有許多磨難,但是不會有生命危險的。”忠伯聞言放心許多,綠綺除了音律之外,最精通的就是星卜命相,向不輕言,既然敢下這樣的斷言,想必是有很大的把握的,心中一寬是愧疚起來,訥訥不知該說些什麼。綠綺見狀柔聲道:“忠伯,您彆過意不去,綠綺明白您的心意,如果現在是綠綺生死不明,您也不會好過的,這些年來,雖然師尊待我們姐妹恩義深重,可是他老人家常年閉關清修,若是沒有您的照顧,哪裡有我們姐妹的今天呢?何況當年義父義母亡故之後,忠伯受義父遺命帶著我和青萍隱遁江湖,如果忠伯您稍有異心,既然明知義父將寶藏交付給我,就會脅迫綠綺交出寶藏,而不是十餘年如一日,含辛茹苦照應我們姐妹**了。”說到此處,綠綺雙目已經隱隱有了淚光,站起身上前拉起忠伯雙手,那雙筋骨虯勁的手掌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舊傷痕,綠綺哽咽道:“我還記得忠伯的手原本隻會拿刀劍,為了我們姐妹才勉為其難地學著下廚,這些傷痕多半都是刀傷燙傷吧,忠伯現在點心做得這麼好,可是綠綺最懷念的還是我們剛剛離家的時候,忠伯好不容易做好的那碗湯餅,那還是忠伯第一次下廚吧。”忠伯隻覺得心中仿佛有一股暖流淌過,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麵,想起當年離開江陵之時,自己帶著兩位小姐當真是茫然無措,到現在自己還不明白,為什麼將軍會將愛如掌上明珠的兩位小姐交給自己這樣一個一無所長的尋常護衛。那一段艱難的歲月,想起來仍然覺得不堪回,屢遭仇人追殺,金銀散失,兩位小姐饑寒交迫,仇人依舊緊追不舍,若非遇見清絕先生,隻怕自己當真要辜負將軍的救命之恩了。如今事過境遷,兩位小姐又陷入諸侯之間的恩怨爭端,如果有什麼不測的話,自己就是死了也難以去見將軍夫婦,想到此處,他更加堅定了心思,如今青萍小姐多半已經安全脫險,那麼自己縱然豁出性命去,也要護著綠綺小姐平安。想到此處,忠伯不禁跪倒在地,沉聲道:“小姐,老奴的性命原本是將軍給的姐若是有了打算,不必顧忌老奴生死,隻要小姐能夠平安喜樂,老奴肝腦塗地,也是死而無憾。”綠綺明白忠伯的意思,但是她心中明白,無論兩人如何舍命相搏,想要離開信都也是絕不可能的,除非是羅承玉肯信守承諾,三年之後肯放她離去,不過她雖然沒有十足把握,卻也覺得羅承玉並非恃強淩弱之輩不是不守信諾之人,所以並不打算強行脫困。更何況在她心目不論是拘禁萬鬆軒,還是在洞庭湖上,本就沒有什麼分彆。所以隻是扶起忠伯,婉言相勸,直到他放下心事,又連著吃了幾塊點心,才讓這老仆心滿意足地離開房間。忠伯離開之後,綠綺卻覺得坐立不安起來,她原本食量就剛才為了安慰忠伯,勉強多吃了一些點心,隻覺得胃裡很不舒服,想了一想,起身走出臥房,到了前廳,覺廳內已經沒有人了,想必羅承玉已經回去了,或者是以為自己已經入寢,所以沒有再來打擾,綠綺心中一寬,便推開軒門,想到院子裡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軒門一開,冰冷的夜風撲麵而來,綠綺不禁瑟縮了一下身子,她本有不足之症,童年時又受過顛沛流離之苦,所以身子一向不是很好,雖然拜在清絕先生門下之後,得杜清絕妙手調養,至今仍然沒有完全康複,天魔劍舞,她操琴,青萍用劍,雖然是性情所致,但也是身體所限,不得不爾何況當日所受的傷還未完全痊愈,所以尤其受不得風寒,可是偏偏心緒激蕩,不能入眠,所以隻能冒著風寒出來透口氣。立在院仰望天,星相晦澀難以分辨,仿佛天下之勢,情勢雖然不明,但已經是暗濤洶湧,風雲激蕩。正在綠綺沉迷在星河變幻之時,突覺雙肩一暖,一件大氅恰好將她裹住,綠綺芳心一驚,雖然她沉迷星相之中失去了警戒,可是任人毫無聲息地接近自己還是不應該的,正欲回望去,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道:“兩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綠綺小姐可是在思念令妹和子靜麼?隻是夜深霜寒姐可要小心身體啊。”綠綺心中一寬,從容地將寶藍色的大氅裹緊,淡淡道:“日前殿下曾經告訴綠綺,每隔十日,不論雨雪風霜,殿下都要到校場典軍,此刻已經將近四更天了,既然明天還要典軍,為何殿下還沒有回去休息呢?”身後那人輕笑出聲,邁步走上前來,站在綠綺身側,負手仰天,看向漫天的星鬥,歎道:“不妨事,一夜不寐沒有什麼打緊,何況我也睡不著,高處不勝寒,想來想去,這府中能夠讓我暢所欲言的竟隻有綠綺小姐一人,所以就撇下了那些侍衛回來看看你,他們隻當我已回去休息了,有無痕遮掩,不會有人覺異常的,天明之前我會回去的。”綠綺微微蹙眉,不知怎麼,她覺那人的語氣比起今夜初見時候多了幾許蒼涼,仿佛有著無限心事,側望去,正看見羅承玉俊秀的麵容,隻不過羅承玉竟是孤身一人,原本形影不離的練無痕已經不知去了何處,而羅承玉眉宇之間果然隱隱帶著寂寞悲涼之色。綠綺不由心頭一顫,這些日子,她和羅承玉常常相見,隻覺得這位世子殿下不論何時何地都是那般從容淡定,縱然是當日耗費真元救治自己,元氣大損,也不曾見他如此消沉模樣,不知生了什麼事情,竟會讓這位意氣風的世子殿下如此魂斷神傷。心中千回百轉,綠綺終於按耐不住心中那一縷關切,試探著問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身為燕王世子,幽冀軍政大權至少有七分在殿下掌握之不過一年半載之內,殿下即將繼承燕王王位,當今世上,若論權勢地位,能夠和殿下相提並論的不過二三人何況殿下未及弱冠之年,已經有如此成就,將來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何謂高處不勝寒呢?”羅承玉苦笑道:“綠綺姑娘這是抬舉我了,與其說承玉手掌滔天權勢,倒不如說承玉已經是眾矢之的了,幽冀雖然兵強馬壯,但是內憂外患數不勝數,隻是這眼前的燕王王位,就未必能夠安然繼承,最後多半是刀兵相見,禍起蕭牆彆說朝廷和其他藩王隻怕都在虎視眈眈,誰不將我當成最大的威脅呢?在這種情況下,承玉想要有所作為,隻怕是難比登天。”綠綺心中奇怪,羅承玉雖然說得皆是實情,可是平日見這位世子殿下行事,舉重若輕,談笑間強敵灰飛煙滅,怎會為這些早已存在的事實如此灰心呢?莫非生了什麼難以承受的事情,才會令他如此麼?心念數轉,想起了方才羅承玉泄漏的口風,略帶疑惑地勸慰道:“綠綺也曾讀過聖賢書,知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難免要苦其心誌,世事雖然艱難,但是殿下先得郡主教誨,又有吳先生、西門統領這樣的股肱輔弼左右,其下更有無數忠誠於殿下的文臣武將甘為效死,縱有艱難險阻,隻需眾誌成城,何憂大業不成?”羅承玉聞言卻是苦澀地笑了起來,止住笑聲,才歎道:“何謂眾誌成城,西門統領奉我諭令,將子靜帶來信都,可是途中卻不惜和江寧聯手,在赤壁之下,用儘各種手段,想要殺害子靜性命,幸而蒼天庇佑,子靜得令妹相助,兩人都是安然無恙。西門統領對承玉的確是忠心一片,甚至為此不惜斷絕師門情義,辜負義母昔日的恩德,對義母唯一的骨血斬儘殺絕,可是直到今日,在本世子麵前,他仍然不肯透漏隻字片語,甚至不惜甘做小人,自毀聲名,就連詆毀子靜的謊言也說得出來,隻盼我不要插手此事。所謂事君惟忠,他已經犯了臣下的大忌,可是承玉卻偏偏不能責備他,隻因他雖然對我隱瞞了實情,但一片赤誠之心天人共鑒,本世子若是揭破此事,他恐怕隻有一死謝罪,可是這樣親痛仇快的事情,承玉又怎忍心做得出來。”綠綺初時得知子靜遇險,一顆芳心七上八下,直到得知子靜已經脫險,而且青萍和他已經會合,這才欣然寬慰,但是聽到羅承玉揭破子靜的身份,不由神色一凜,一雙明眸閃過警惕之色,神色雖然竭力維係平靜,但是緊蹙的眉梢已經泄露了她心中的不安,猶豫了片刻,她若無其事地問道:“殿下何出此言,子靜雖然曾經行刺殿下,可是和郡主殿下何嘗有什麼關係呢?”羅承玉神色之間有些失落,黯然道:“就連綠綺小姐也要有所隱瞞麼,吳先生這些年來悉心教導承玉軍政,主管鳳台閣是承玉的心腹股肱,可是他明明知道西門統領做了些什麼,卻幫著他隱瞞承玉,寧可讓承玉背負忘恩負義的罪名,也不肯告知承玉真相。就連綠綺小姐,又何嘗不知子靜的真正身份呢,在承玉麵前,卻也是絕口不提。吳先生和西門統領是因為偏愛承玉,所以不肯讓子靜的出現攪亂了幽冀的局勢,綠綺小姐又是為了什麼不肯明言子靜就是承玉的義弟,火鳳郡主唯一的子嗣呢?莫非在綠綺小姐心目承玉也是為了權勢富貴不擇手段之人,會為了自己的前程做下手足相殘之事麼?”綠綺神色微變,冷冷道:“殿下這是在質問綠綺麼?子靜的身世綠綺如何會知道?雖然子靜和我們姐妹相處了將近兩年,但是他患了離魂症,直到月前才恢複記憶,他經曆過許多磨難,所以我們姐妹也不曾追問那些會讓他心痛的往事,但是郡主何等人物,如果子靜真是她的兒子,縱然不是驚才絕豔,也應是文武雙絕不會是這般幼稚無知。吳先生和西門統領都是郡主心腹,否則也不會臨危授命,輔佐殿下主掌信都軍政,如果子靜真是郡主骨血,他們縱然忠於殿下,也不會這般無情,竟要奪取子靜的性命吧?殿下想必是誤會了什麼,或者是殿下感念郡主恩德,所以才會如此急切地要想尋訪到郡主的後裔血脈吧。”羅承玉凝望著侃侃而談的綠綺,目中閃過一縷奇異的光芒,這個女子到底有多少麵貌呢,初次相見之時,雙絕是被強行請到他麵前的,禍福未卜,青萍悲憤氣惱,可是綠綺卻自始至終都是淡漠從容,言談舉止不卑不亢,仿佛隻是作客一般,即使是聽到子靜生死不知,也隻不過微微動容而已。在黎陽,綠綺舍身相助青萍脫逃,一曲天魔琴音,幾乎紅顏成灰,玉碎珠沉,那種飛蛾撲火一般的絕豔令他至今刻骨銘心,也就是那個時候,他才真正對這個女子動了心,而且如同春蠶吐絲,一層層結成情繭,再也不能解開。到了信都之後,幽禁在萬鬆軒之內,那種刻骨的寂寞和浮塵飄絮一般的處境,足以消磨任何人的傲骨,可是這女子卻仿佛空穀幽蘭,遺世而獨立,縱然觸手可及,卻覺得這女子仿佛鏡花水月,終究不可攀折,即使常常相見,也隻覺得兩人之間隔著十丈紅塵,咫尺天涯。可是如今,或許是觸及了她的底線,這個纖弱清麗如風中白蓮的女子竟然聲色俱厲地反駁起來,而且言辭犀利周密,不漏絲毫破綻,若非自己早已有了真憑實據,隻怕也會相信她的說辭吧。唇邊漏出一縷輕笑,可是俊秀如玉的容顏仿佛已經結上了一層嚴霜,使得那縷微笑也似乎被寒冷凍結起來,羅承玉冷冷道:“綠綺小姐不必費心替他們辯解,承玉若無真憑實據,怎會肯定子靜就是我的義弟。不錯,西門統領主外,吳先生主內,燕山衛、鳳台閣在他們掌控之下,想要隱瞞一個看似不重要的訊息輕而易舉,所以他們才敢欺瞞本世子,可是百密一疏,他們卻忘記了還有軍情司,軍情司雖然是王上所轄,但是這些年來,承玉也沒有忽視在軍情司的經營,雖然不能控製自如,但是旁敲側擊得到一些情報還是很容易的,所以赤壁之下到底生了什麼,承玉已經是心知肚明。西門統領和吳先生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們削減過的呈折可謂欲蓋彌彰,反而令承玉心中生疑,所以西門統領回到黎陽的那一刻,我派去的親信就已經秘密會見了跟他南下的八名演武堂弟子其中僅存的四人。雖然他們都是燕山衛所屬,但是在他們心目中畢竟本世子才是他們的主上,所以知無不言,言無不儘,西門統領到達信都之前,最重要的證據已經交到了我的手上。”說罷,羅承玉手中已經多出了一本素白封麵的書冊,遞給綠綺。綠綺蹙眉接過,卻是一本手抄的山海經,看過扉頁上的那五律,對陌生的字跡並沒有什麼反應,翻開書頁,一看到那滿紙鐵劃銀鉤的字跡,綠綺身子便是輕輕一顫,立刻憶起昔日在恩師身邊伺候筆墨之時,曾經見過數十封保存完好的舊信,上麵的字跡和眼前這本山海經上麵的字跡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撇捺鉤劃之間的神意,竟是差相仿佛,而那些書信則是火鳳郡主與恩師清絕先生商議軍政要務的來往信函。雖然心中震驚,但是她沒有表現出絲毫慌亂之色,隻是沉住氣一頁一頁翻了下去,翻閱完畢之後才淡淡道:“的確是好字,隻是這又能證明什麼?”羅承玉沉聲道:“一本山海經的確不能說明什麼,但是如果綠綺小姐知道此經乃是子靜所書,扉頁上的字跡更是西門統領親筆,而且子靜的字跡和義母的手書頗為神似,就應該明白這些意味著什麼。雖然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生,武道宗已經銷聲匿跡多年的嫡係傳人宣頡可能重新出現,甚至留下一個衣缽傳人,這人偏偏又和幽冀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西門統領的說辭的確不無可能,畢竟以他的聰明,不會拿這樣離奇的說辭蒙騙本世子,所以說起來反而會讓他人深信不疑。可是如果子靜的字跡竟然和義母如此相像,無論如何掩飾,都已經是鐵證如山,西門統領的說辭再無任何意義,將所有的訊息聯係起來,子靜的身份已經是昭然若揭了。”綠綺輕輕一歎,冷然道:“世子殿下既然這樣認為,綠綺也無話可雖然一本山海經作為證據未免有些薄弱,但是這樣的事情,隻要殿下心中認可,就是能夠拿出一些反證,隻怕殿下也不會改變想法,隻是即使如此,殿下又為何認定綠綺也知道子靜的身世呢?”羅承玉苦澀地一笑,道:“原本我也沒有想過這一點,隻是有些疑惑綠綺小姐為何這樣決絕,昔日請來兩位小姐雖然用了些武力,但是承玉自問執禮甚恭,也曾承諾無論如何絕不傷害子靜性命,可是青萍小姐不惜重傷初愈之身,寧可夜渡黃河,也要逃出本世子掌控,綠綺小姐更是幾乎賠上性命,這一點實在太不合理了。若論淵源,兩位小姐是清絕先生弟子,理應傾向信都,而且承玉自信不是令人失望的主君,那麼兩位小姐為何堅持要脫逃呢,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搏。青萍小姐與子靜較為親密,似乎還有情可原,可是小姐本是聰明睿智之人,為何也作出這樣荒謬的舉動?所以承玉一直對此事心存不解。這些日子的相處姐或許沒有覺,竟然不曾問過子靜和青萍小姐的消息,若是彆人,或者姐過分涼薄,但是承玉卻知道小姐實在是重情重義之人,這般欲蓋彌彰讓承玉疑心。所以我得知子靜身份之後,就已經想通姐必然已經知道子靜的真正身份,擔心一旦他來了信都,本世子為了權勢富貴,會加害於他,所以才令青萍小姐逃出去保護子靜,之後更是絕口不提子靜,唯恐本世子覺這個隱秘,不知承玉可曾猜錯。”綠綺沉默片刻,淡淡道:“殿下已經說得如此清楚明白,如果綠綺還不承認,隻怕殿下也會瞧不起綠綺了,不錯,我早已經知道子靜的身份了。原本綠綺無心去探聽彆人的身世來曆,直到子靜將我姐妹托付給殿下,殿下曾經對綠綺言及和子靜在軒轅台結識的經過,也曾提及子靜在聽濤閣的言行,綠綺才心中生疑。回想前塵往事,配合他泄露的隻言片語,再加上子靜出現的時間,所以綠綺才懷疑子靜的身份就是郡主所出的九殿下,雖然無憑無據,但是綠綺心中已經十分肯定。其實這不過是綠綺旁觀者清,如果殿下不是身在局隻怕也早已經肯定子靜的身份了,又何須這本山海經作為佐證呢?”羅承玉黯然道:“你說得不錯,如果不是我心存僥幸,隻憑子靜的言行就可以猜出他的身份了,子靜實在不擅長隱瞞自己的身份,其實他胸中光風霽月,其實並沒有刻意隱瞞什麼。隻是綠綺小姐為何不肯告訴承玉,卻要青萍小姐逃脫前去救出子靜,不肯讓他到信都相見,莫非綠綺小姐真的以為承玉是無情無義之人麼?”說到此處,羅承玉已經有些聲色俱厲,顯然綠綺的不信任對他來說打擊十分沉重。羅承玉久居上位,再加上天生的氣度風儀,一旦震怒,罕有人能夠抵禦他的怒氣,可是綠綺神色淡淡,好像並沒有看到羅承玉眼中的熊熊怒火,一雙眸子澄透冰寒,沒有絲毫情緒,漠然道:“綠綺並不是疑心殿下,不論殿下心裡如何想法,如果子靜的身份揭破,殿下為了安撫人心或者是自己的聲名,就是心存殺機,表麵上也會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態,子靜雖然年少無知,但是天資異稟,本性聰明,若有我姐妹相助,縱然四麵楚歌,也有一兩分勝算生機。綠綺擔心的是火鳳郡主的嚴命,據綠綺所知,郡主殿下對子靜的態度非常嚴苛,隻怕世間最不想子靜和殿下相爭的就是郡主殿下,一旦子靜違背承諾進入幽冀,隻怕殿下還未動了殺心,郡主的舊部就已經行動了,如今不正是印證了綠綺的想法麼?其實殿下今日如此意誌消沉,想必並非是為了綠綺的不信任,你我素昧平生,就是綠綺不信殿下,也是無可厚非,想必也不是為了西門統領的僭越行為,姑且不說西門統領是不想殿下儲位不穩,一片忠心天日可表,就是西門統領當真有不臣之心,隻怕殿下也會設法消除這個心腹大患,而不是如此自暴自棄,若是綠綺想的不錯,殿下是因為吳先生的隱瞞才會這般難過吧?”羅承玉原本神色漸漸沉靜下來,聽到此處不禁歎息道:“綠綺小姐當真是絕頂聰明,不錯,西門凜雖然也是受義母之命輔佐本世子,但是像他這樣的桀驁人物,本就不可能循規蹈矩,承玉雖然身為燕王世子,但是畢竟非郡主血脈,儲位似安實危,一個唯唯諾諾的臣子對我來說用處不大,所以我並不介意西門凜僭越行為,隻需本世子有足夠的氣度胸襟,西門凜就必定是忠臣良將。可是吳先生不同,自我記事以來,我的一切生活起居,習文練武都是義母安排,但是若沒有吳先生在這其中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承玉也沒有今日的成就,在承玉心目義母對我自然是有再造之恩,可是吳先生卻是慈父良友,承玉從未懷疑過他會背叛隱瞞於我。可是子靜的出現,竟連吳先生也開始變了,縱然是因為他對本世子的偏愛忠誠,承玉也不會因此有絲毫開心。”綠綺見羅承玉說出這番話,眉宇間悲涼之色越濃了,心中一顫,竟忍不住勸慰道:“殿下終究是當局者迷,吳先生這樣做未必就是不相信殿下,殿下也說吳先生和西門統領是奉了郡主之命輔佐殿下,如今殿下尚未繼承王位,或許在他們心目殿下還未是真正的主上,他們這樣做未必不是秉承郡主殿下的心意,綠綺猜想,一旦殿下即位之後,吳先生和西門統領就不會像這次一樣僭越了,殿下何不放寬胸懷,留待翌日再驗證綠綺今日的判斷呢?”羅承玉聽完這番話,神色漸漸平和下來,雖然綠綺仍然可以覺他眸子深處的悲涼,但是卻已經看不出明顯的情緒變化了,想必這一番話當真說到了羅承玉心所以才恢複了昔日的雍容淡定。綠綺見羅承玉已經冷靜下來,心中也生出一絲不可察覺的欣喜,眼看星光漸漸黯淡下去,便斂衽一禮道:“殿下,夜已經深了,殿下不如回去休息吧,子靜既然已經脫險,若殿下當真要敘兄弟情誼,也是來日方長,殿下還是不必如此憂心了,如果被吳先生他們得知此事,隻怕會無地自容,君臣之間反而生出嫌隙,這又是何苦呢?”羅承玉將心中苦惱說了出來,又得綠綺勸慰,隻覺得胸中積鬱已經散去大半,他本是火鳳郡主精心培養出來的繼承人,隻要心結一解,思路立刻開朗起來,略一思忖,已經想出了無數的法子應對眼前的局勢,望著綠綺略顯清減的清麗容顏,隻覺得又愛又憐,心中一動,取下腰間一塊潤澤生輝的和田玉佩來,遞給綠綺,溫和地道:“綠綺小姐,承玉今日心緒不佳,打擾小姐安眠了,聽忠伯姐近日飲食起居頗有不安,此玉是義母所賜,最能養顏安神,今日轉贈小姐,還請小姐笑納才是。”綠綺芳心一顫,她雖然和羅承玉相識不久,卻也知道這塊和田美玉卻是羅承玉朝夕不離的佩飾,今日羅承玉以玉相贈,其中深意昭然若揭,心中千回百轉,終於下了決斷,淡淡道:“殿下可知綠綺身世?”羅承玉微微一怔,這些日子以來,雖然綠綺始終淡漠疏離,但是他也可以感受到綠綺對自己並非十分排拒,甚而也已經動了芳心,今夜兩人推心置腹的一番對話,彼此之間更已經相知相惜,原本以為綠綺不會推拒,可是此刻他卻看出了綠綺眼中的決絕,心思漸漸沉了下去,猶豫了片刻,歎息道:“承玉略知一二,今日西門統領也曾提及,兩位小姐是尹天威尹大將軍之女,他還曾經提過希望能夠從小姐手中得到七煞魚龍陣的陣圖。”綠綺回想起身世,不由漏出了淡漠的笑容,道:“殿下想必是不忍多青萍的確是姓尹,綠綺卻是不知自己真正的姓氏為何,尹天威不過是綠綺的義父,而且還是綠綺殺父奪母的仇人,綠綺雖然心知肚明,卻從來不曾想過報仇雪恨將義妹當做世上唯一的親人,綠綺這樣的身世行徑,如何可以匹配世子殿下。”羅承玉心冷,他看得出來,綠綺並非是當真感懷身世,父輩的恩恩怨怨,隻怕在這女子心目中早已經煙消雲散,這不過是個拒婚的借口罷了,若是換了彆個女子,他自然會一笑了之,絕不會勉強相求,可是思量再三,卻覺得綠綺的影子已經深深刻在心上,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承玉雖然貴為燕王世子,原本卻不過是個平常小子,隻不過得到義母眷顧,才有今日的榮耀,綠綺小姐品貌雙若肯俯允下嫁,乃是承玉的榮幸姐或者是不滿承玉已有婚約,方小姐是左將軍愛女,品性賢惠,必然不會薄待小姐。”綠綺黛眉輕蹙道:“方小姐出身名門,想必是溫柔賢惠,堪為殿下良配,隻是綠綺拒絕殿下美意,卻並非全然因為出身不明,綠綺的義母,性好音律,雅好琴箏,曾經立誓要收集散失民間的曲譜,隻是命運坎坷,不能如願以償,便已香消玉殞,綠綺深受義母活命教養之恩,在琴道上又有幾分天賦,便立誓替義母完成心願,綠綺一身一心,除了音律之外,再也容不得其他紛擾。殿下心目中存的是萬裡江山,誌向遠大,綠綺卻是不求富貴榮華,隻求獨善己身,為了子靜之事,滯留信都不到一月,其中種種殫精竭慮,已經令綠綺覺得不堪其擾,殿下對綠綺既有愛重之心,又何忍令綠綺陷身紅塵俗世呢?”羅承玉沉默良久,淡然道:“小姐的心意承玉已經明白了,是承玉冒昧了,此玉不過是我的一番心意,就算是謝禮吧姐不要峻拒,我會傳令下去,執此玉佩可以自由出入姐閒暇之時也可以瀏覽一下信都風光,不必總是悶在府中。”綠綺目光流轉,心知若再拒絕,反而著相,略一思忖,便雙手接過玉佩,低聲道:“多謝殿下厚賜。”羅承玉微微一笑,似乎沒有一絲被拒絕的失落,便轉身離去了,綠綺怔怔望著他隱入鬆林的背影,忽然想起羅承玉的大氅依舊在自己身上,猶豫了片刻,終於沒有出聲喚住羅承玉,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對著這人的一腔柔情,自己心中的掙紮迷惑,皆不足為外人道,其中種種,當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