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綠水清清(六)(1 / 1)

了這許多線索,綠綺對廖水清的身份已經心中有數,猶豫是否要繼續說下去,畢竟廖水清的身份實在不同尋常,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無意中瞥見廖水清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道示弱並無用處,沉吟片刻,綠綺緩緩道:“小女子不敢妄自猜測,隻是觀先生氣度,絕非屈居人下之輩,聽先生言談,定是手握重權,位比王侯,先生既是女子,就絕不可能是漢王殿下,先生曾提過膝下有數女,但是綠綺素聞先生多年來跋涉江湖,終年不息,應該沒有多少時間生育子女,想必是尊夫姬妾所出,以先生的人品才貌,尊夫竟然還要三妻四妾,那麼就隻有一個可能了。【全文字】”說到這裡綠綺俯身再拜道:“小女子綠綺叩見漢王妃殿下千歲。”廖水清含笑起身,親手將綠綺攙扶起來,搖頭道:“你這丫頭倒是會東拉西扯,還居然讓你猜中了,不錯,我便是漢王正妃,益州的主母,隻是廖某過不慣養尊處優的日子,故而以在佛寺清修為名,改扮男裝奔波江湖,雖然比不得禹王三過家門而不入,一年到頭也隻有幾日在家,更是很少以王妃身份與人見麵,所以天下人大都蒙在鼓裡。”綠綺見廖水清滿眼都是笑意,膽子更大了幾分,便輕笑道:“其實綠綺尚有旁證,那位古伯伯在王妃身邊伺候,本是侍從身份,卻與王妃殿下如此親近,毫不避嫌。綠綺便猜到了幾分,更何況以火鳳郡主昔日的身份威勢,家師尚且俯稱臣,先生卻能夠與她結交為友,隻憑‘河伯’二字,隻怕是不行地,先生既然並非西門前輩那般的宗師,那就隻有可能是王妃身份了。”廖水清聞言哭笑不得,伸出食指在綠綺眉心點了一下。道:“你這丫頭,還真是心細如,老古原本是前朝內宮供奉,因與拙夫有舊。國破之後逃到益州避難,後來拙夫見他武功高強,這才請他留在我身邊侍奉,二三十年朝夕相處。我早已經將他當成親人看待,想不到竟被你據此看出端倪。至於我與郡主的交情……”說到這裡,廖水清一聲長歎,黯然道:“你說的也不錯。當年的火鳳郡主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雖非九五之尊。卻已有帝王威勢。我若當真隻是一個會治水的賢士。隻怕早就甘心情願投到她帳下了,隻可惜廖某還是漢王正妃。李家的主母,一言一行,都有可能牽涉到天下大勢,所以就隻能以友朋相待了,更可惜的是,為了廖某的一絲執念,雙方終於反目成仇,廖某愧對郡主,愧對幽冀敬我重我地萬千百姓,廖某至今憶起往事,仍覺汗顏無地。”綠綺心中不禁生出疑惑,雖然與廖水清相處時間不長,卻也覺得此人絕非冷血絕情、背信棄義之人,當年廖水清究竟做了什麼,才會被火鳳郡主視為背叛呢?還未等她想清楚,耳邊已經響起廖水清略帶疲憊的聲音道:“當日郡主出兵之際,便遣使者前來見我,約定兩家聯手席卷中原,傾覆楊氏,到時候為帝為王,各憑本領,隻是我卻讓她徹底失望了。”綠綺這才覺,原來自己方才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將疑問說了出來,不禁有些尷尬,但是機會難得,誰知道日後是否還有機會向廖水清請教呢,所以她忍不住追問道:“據小女子所知,當日郡主起兵,漢王、王都曾起兵呼應,為何郡主還會失望,而且兵者,國之大事,縱然漢王與王妃都不願擅動刀兵,這也是情理中事,為何郡主會認為王妃背叛盟約呢?”廖水清冷笑道:“搖旗呐喊也是呼應,真刀真槍也是呼應,當日郡主起兵,惟有南寧、益州可以為翼助,隻是王麾下的南疆雄兵雖然彪悍,一來道路艱險,二來不服水土,三來有唐家相阻,縱然拔城奪寨,勢如破竹,也不能影響大局,不過是能夠威懾唐家的後方,迫使他們不敢全力加兵河東罷了,隻有益州地兵馬才有可能威脅楊家的根基——關中。昔年楚漢相爭,漢高祖據益州,出關中,終於成就帝業,東漢末年,三國爭雄,魏漢相爭,諸葛孔明六出祁山,薑伯約九伐中原,皆是為了奪取關中,益州若想奪取天下,必先取關中,才有一線可能,郡主與我約定一起出兵,她攻河東,我攻關中,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郡主自然不會以為我另有想法。”綠綺心中疑惑,遲疑著問道:“王妃殿下,小女子雖然不懂軍略,也知道郡主之議的確雙方得利,益州若能趁勢逼取關中,成則可奠霸者之基,事若不濟也可從容退兵,料想楊家為了大局著想,也不敢過分追究,為何王妃殿下竟然會覺得不妥呢?”廖水清深深地望了綠綺一眼,淡淡道:“第一不妥,其時君臣名分初定,天下一統,雖有藩鎮割據之患,黎民百姓卻已經可以稍加喘息,民心思安,郡主於此時起兵,雖然是楊家挑釁在先,仍然是不合天時,一旦戰禍連綿,天下蒼生飽受荼毒,自然會對郡主生怨,幽冀雖然兵精糧足,二州之地也難以麵對天下人地怨恨;第二不妥,郡主將楊家兵馬逐出冀州,這是守土,兵出河東,卻是侵掠,風彪悍,歸附楊家已久,郡主事先未能安排細作內應打,便失地利;第三不妥,幽冀雖然勢強,卻終究不如楊家根深蒂固,雖然連遭敗績,卻並沒有傷筋動骨,實力猶存,又有唐家可以相助,反觀郡主,聲勢雖然一時顯赫,卻如無根浮萍,實則孤立無援,南寧勁卒不能過湘,益州兵馬囿於山河,且彼此並無信任,難以戮力同心,天時地利已經不存,又失人和。縱然郡主精才絕豔,又豈能逆天而行。我既是漢王妃,就不能不考慮益州的利益,王上本無逐鹿問鼎地野心,益州偏安已久,經不起窮兵黷武,更何況縱然我益州全力相助,但是關中四塞,表裡山河。易守難攻,又豈是輕易可破,時日一久,三方必然陷入苦戰。誰也不能抽身,原本心存觀望的南寧和唐家說不定也會趁勢自立,戰亂四起,山河破碎。倒頭來難免是生靈塗炭。若是郡主有君臨天下之勢,縱然不曾相邀,我也願助郡主一臂之力,既然郡主興兵。隻是為了報私仇,雪私怨,我又豈能讓益州百姓無端淌入渾水呢?”綠綺聽到此處。不禁暗自點頭。心道。莫非是漢王妃拒絕郡主出兵之議,幽冀君臣才因此懷恨麼?可是據自己所見所聞。郡主與幽冀諸臣,都非心胸狹窄之人,若是漢王妃地拒絕有理有節,又豈會至今耿耿呢?心中千回百轉,綠綺謹慎地問道:“莫非王妃殿下拒絕了郡主的使者?”廖水清眸中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淡淡道:“以你地聰明,怎會不明白,如果我當時拒絕了郡主,縱然郡主著惱,也會諒解我一番苦心,隻可惜我卻是當著使者地麵信誓旦旦地答應起兵,甚至要求與郡主平分中原,這才令郡主相信我出兵地誠意,繼而拋卻輜重,輕兵突進,隻因一旦關中戰起,楊氏兩麵受敵,尾不能相顧,郡主自信可以因糧於敵,便決意戰決,免得楊家為了鞏固根本,龜縮關中。隻是當郡主深入河東腹地之後,我卻偃旗息鼓,罷兵休戰,楊氏趁機在河東深溝高壘,堅壁清野,又與幽冀內部某些反對郡主的勢力兩相勾結,斷絕了郡主糧道,以致幽冀精銳,進退兩難,兼且變生肘腋,嶽秋心又挾持了郡主義子為質,這才有郡主被迫下嫁地屈辱,這一切都是廖某背信棄義的結果,你如今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了吧?”雖然早有預感,但是聽到廖水清直言不諱,綠綺仍覺心中激蕩不已,二十年前那段血淚交織、風雲變色的往事早已湮沒在風塵之中,事實真相以訛傳訛,早已不為人所知,就像廖水清的背叛,在世人眼中,不過是漢王起兵呼應火鳳郡主,卻弄了個虎頭蛇尾而已,或者會扼腕歎息,誰知道其中竟然有這樣地隱衷呢?綠綺雖然是清絕先生的弟子,卻因為師尊對當年之事諱莫如深,所知也不比尋常人更多,而今得知真相,一想到昔年的火鳳郡主,在千軍萬馬中陡然得知親如姐妹的好友出爾反爾,背信棄義地消息,該是何等的痛心,何等的絕望,綠綺便覺得感同身受。恩斷義絕,割袍斷義,這樣的事情說起來輕鬆容易,但是對於當年那個浴火鳳凰一般美麗高傲地女子,想必會比剜肉剔骨還要痛上幾分吧?隻是綠綺心性通透,雖然廖水清說出了背叛的經過,她卻心存疑竇,以廖水清的為人,為什麼會選擇那樣愚蠢地方式呢,莫非其中還有什麼緣由,想到此處,綠綺忍不住用疑惑目光望向廖水清,希望能夠得到真正地答案。似乎感受到了綠綺地目光,廖水清轉頭望向窗外滔滔江水,蜿蜒長堤,緩緩道:“其實方才那些理由不過是說給彆人聽的,我真正地心思實在難以告人,我一生所學都在治水上麵,早已下宏願,隻求海晏河清。黃河潰決,我得郡主之助,收拾了殘局,郡主依著我的條陳,年年治水,縱然遭遇水患,也不至於措手不及,反而是眼前這江水,數十年來較少水患,故而堤防敗壞,有許多地方都需要治理修繕,楊威登基稱帝之後,天下名義上已經一統,我費儘苦心,說服了楊、唐兩家,同意撥出錢糧修繕江水堤防,眼看萬事俱備之際,居然出了這樣的變故,楊威趁火打劫,自然是十惡不赦,郡主起兵報複,對我來說也是可恨至極,所以為了我一點私心,終於用這樣的卑鄙手段背叛了郡主,郡主兵敗之後,楊唐兩家對我全力支持,才有了我今日的成就,當然進一步的治理仍是無能為力,大概要等到四海真正歸一的那一天了。”話音未落,廖水清唇邊已經浮現一縷略帶嘲諷的笑容。二十年來,廖水清還是第一次向他人提及生平憾事。當年地背叛對她來說自然是無奈之舉,隻是她原本以為最多不過是迫使火鳳郡主困守於幽冀,等到治水的目標完成,即便刀兵再起,對她來說也無所謂了,想不到人心卻是如此凶險,嶽秋心竟然趁機難,用儘令人指的手段,迫使好友嫁入皇室。在她違約收兵之際。便已經有失去惺惺相惜的知己好友的準備,但是這樣的結局仍然出乎她的意料,得知這個那一刻,她便知道大錯鑄成。和喜訊一起送到她手火鳳郡主一封書信,信封之內並無片言隻字,隻有一方碎錦,一柄斷刃。意思相當明白,割袍斷義,恩怨兩消。之後地漫長歲月,午夜夢回之際。她常常驚悚而起,不能安眠,她不知道向洛陽寫了多少封信。卻再未得到任何回音。直到火鳳郡主的死訊傳來。她的希望才徹底斷絕。無論火鳳郡主是否死在那場大火之中,情形都沒有什麼不同。既然選擇了死遁,以火鳳郡主的高傲,便絕對不會再重現人間,而她這個背叛者,更是再沒有機會得到昔日好友地諒解。往事一點一滴湧上心頭,其中種種辛酸苦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知不覺中,廖水清轉頭向窗外望去,一雙眸子映出城池樓閣逶迤連綿的影子,隻是那些景物根本沒有進入她的心房,縈繞在心頭的隻有記憶中永遠難以磨滅地火紅倩影,恍惚如昔。其實她又何嘗不明白,不論火鳳郡主是生是死,都斷然不會原諒自己,而自己又何嘗需要她的原諒。二十年鴻雁傳書,背約之事自己卻從沒有提過半個字,隻因即使重來一遍,即使她當時就知道嶽秋心的陰謀,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有愧於心,卻絕不後悔,所以也不會違心謝罪,想必那個孤傲絕倫的女子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不肯回信,不願相見,覆水難收,昔年那一段友情早已不能挽回,既然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態,定要在人前演出相逢一笑泯恩仇地戲碼呢?和那個女子相比,她廖水清還真是不乾脆啊!綠綺的目光深深凝望著廖水清的側影,再也不能移開半分。廖水清地相貌原本是雌雄莫辨,堅毅中透著柔美,飛揚地眉梢眼角,雖然儘染風霜,卻也溢出陽光氣息,她地開朗詼諧,令人即使知道她的身份,也難以生出戒備提防。可是從側麵看去,廖水清地麵容輪廓卻如刀削一般清晰,站在綠綺的位置,隻能看到廖水清右邊一隻眼睛,卻已是宛若橫波流泉,睥睨生姿,分明剛剛說出了平生憾事,周身上下卻看不到一絲陰,從她眼底深處,綠綺隻看到了決絕剛毅,沒有一絲軟弱愧疚,沒有一分黯然無奈,更有那唇邊一縷笑容,明明透出嘲弄滯澀,卻是熠熠生輝,燦若朝陽,令人隻消看得一眼,便覺目眩神迷。看著這樣的廖水清,綠綺隻覺渾身戰栗,這一刻,她終於理解了西門烈、吳澄這些人對廖水清的戒備忌憚,這樣的決絕,這樣的執著,誰又能夠不膽戰心寒?隻是綠綺無論如何,也生不出怨恨,對於廖水清,她隻覺得衷心敬畏,不知怎麼,一個古怪的想法湧上心頭,能夠擁有這樣一個奇女子為妻,不知道那位素有懦弱之稱的漢王李子善,究竟是有季常之癬的老好人,還是一個扮豬吃老虎的可怕人物呢?正在綠綺胡思亂想的時候,廖水清突然轉回頭來,方才那些陰暗的情緒似乎一掃而空,拊掌大笑道:“從前那些惱人的事情不必說了,你這丫頭既然猜出了我的身份,也要給你一些獎賞才是,隻是我離家在外,身邊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這艙中你若是看中了什麼,除了那張平頭書案,你開口就是。”綠綺驚醒過來,她雖然沒有什麼貪念,卻也不禁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王妃殿下,這張書案可有什麼珍異之處,讓您這般愛惜?”廖水清笑道:“這張書案用蜀中特產的紅杉製成的,樹齡大概有幾百年了,入水不浸,遇火不焚,的確珍貴無比,隻是對我來說還有彆的意義,這是外子親手雕成送與我的,若是給了你,隻怕他那裡說不過去。”綠綺心中暗自驚詫,想不到漢王殿下竟然喜歡做木工,眼珠一轉,她指著書案上的紅玉獅子鎮紙道:“王妃殿下,這個鎮紙精巧可愛,不如給了我吧!”廖水清的目光一凝,半晌才輕笑道:“這鎮紙原本是我從彆人那裡搶來的,今日卻又要被你搶走了,你這丫頭倒是鬼靈精怪,罷了,這大概就是緣份,這個鎮紙你就拿去吧,可要好生保存,不要隨便丟掉了。”綠綺聞言大喜,雖然沒有歡呼起來,卻是立刻拿起紅玉獅子鎮紙,賞玩摩挲,愛不釋手。廖水清見她如此,忍不住搖頭歎息道:“還真是個孩子,對了,還有一件事情,你也不要‘王妃’、‘王妃’的叫個不停,我在外邊便隻是廖水清,若真要以王妃身份相見,隻怕我也未必肯出手救人了。”聽出廖水清言語中的警示意味,綠綺自然不敢違逆,連聲應諾,廖水清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說,又望了窗外一眼,淡淡道:“前麵就到沙市了,上岸之後,我們先去江陵等候,想必最多明日午後,子靜和青萍就可以到了,我在江陵有一處彆院,料想無人敢來打擾,正適合用來療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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