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去了三司衙門,然後帶著魏、李、薛三位相公,還有一個小官趙普回了宮中,君臣商談了兩個時辰。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麼,足足三天,整個朝堂,都沒有半點聲音。在一片奇怪的沉默之中,葉華居然冷靜下來了。他沒有那麼煩躁生氣了。很多事情也想通了。火藥弄出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雖然魯莽一點,但也不算什麼。真正的問題在於如何處置這些發明創造……葉華做過很多事情,當初搞地產的時候,他把大頭兒分給了郭威,郭幸哥,分給了其他的武將,自己隻拿了一部分。這事情葉華做得心甘情願,因為地產是借了彆人的勢,理當給人家好處,沒什麼好說的。接下來呢?他發明了水泥,郭老大看上了,五五分賬,葉華答應了。再然後,他弄出了坩堝煉鋼法,靠著專利,拿了一大筆授權費。直到現在的火藥,同樣注冊了專利,最後的歸屬會是誰的,沒有了結果……他可以發明很多的東西,但是每一次都讓彆人拿去大頭兒,辛辛苦苦,為他人做嫁衣裳,葉華沒有那麼無私高尚。而且也很不合理!因為葉華的發明創造,也是靠著很多工匠一起完成的,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隨隨便便,就把技術成果交出去,手下人的積極性也會受到沉重打擊。所以要想鼓勵技術進步,適當保護專利,就是必然的。葉華的痛苦在於他意識到製定規則的重要,但卻沒有製定規則的權力。朝中的諸位相公,不甘心受約束,就連皇帝,也未必願意低頭,更遑論那些虎視眈眈的武夫……葉華很清楚,假如他身在一個盛世,各種規矩充斥,他才不會費力氣弄什麼專利法,因為弄了也沒用,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能輕鬆將之碾碎。五代的情況卻很不一樣。戰亂已經把一切規矩都打碎了,幾乎一切都變成了廢墟,從頭來過。所以葉華可以輕鬆挑戰孔家,承受的後果也很有限。正是曲阜的嘗試成功了,葉華想要更進一步,推動更多的改變,他不是要獨占所有好處,專利法也是有授權的,彆人也能得到分潤。葉華想做的不過是維護工匠,維護技術人員的利益……因為他們才是推動社會進步的關鍵!一個能乾的工匠,勝過一百個會說的書生!可不幸的是,人們總是被華麗的辭藻,漂亮的麵孔迷惑,忽視了誰才是真正的進步功臣!總而言之……葉華想到了很多,可是這麼大的謀算,最後隻落在他,還有一個小小的鹽鐵判官趙普的肩頭,也不知道趙普能不能扛得住?葉華沒有太多的信心,不過他想開了,放下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與其那麼苦惱,還不如關心能掌握的事情,比如——做一個大個的煙花,比如教家裡的小子騎馬。葉華還抽空用楊木做了幾柄馬刀,送給了家裡的小子。然後他就看到郭幸哥穿著開襠褲,舉著把自己還高的馬刀,來回奔跑的英姿……小家夥還很認真告訴葉華,下次打仗,要帶上他。“想上戰場可不容易,幸哥要先學好本事才行。”葉華笑嗬嗬抱著小家夥,坐在自己的腿上。在他們的麵前,有一個很大的沙盤,正是以大周為核心的地形圖,整個天下,了然於胸,葉華連著問了幾處國名,郭幸哥都很乾脆,回答了出來。“很好,獎勵糖果一顆。”郭幸哥喜滋滋接過糖果,塞進小嘴裡,滿臉寫滿了幸福。葉華把手指放在了蜀國的位置,他從蠶叢和魚鳧講起,講到了五丁開山,講到了蜀國皇帝死後變成了杜鵑鳥,悲鳴啼哭,講到了都江堰,天府之國,講到了蜀錦,甚至還講到蜀地的萌寵,黑白兩色的熊貓……葉華講得十分淺顯生動,彆說郭幸哥聽得入迷,就連符三都湊了過來,仔細傾聽。老爹給她請過很多師傅,教琴棋書畫的,什麼都有。但是卻都繃著臉,不苟言笑,一副師道尊嚴的窮酸做派,看了就倒胃口,郭幸哥還真走運,從小就能遇到個有趣的師傅!葉華講了差不多有半個時辰,小孩子的注意力有限,郭幸哥能一直老實聽著,已經是超常發揮了。他掏出兩顆糖,塞給了小家夥,郭幸哥抓起木刀,撒歡去了。葉華拍拍屁股,起身突然愣了。符三見他變顏變色,忍不住撅起小嘴,“還不許人家聽怎麼?你說的那個黑白的熊貓,我見過,在洛陽那邊就有,回頭我送你一隻,總行了吧?”符三自顧自說著,卻沒有提防,葉華躬身施禮,“臣拜見陛下!”符三嚇得連忙轉身,她這才發現,敢情郭威已經站在了身後的葡萄架下。郭老大笑了,“葉華,你給幸哥講的,朕聽了一會兒,很好,你有心了!”郭威笑容可掬,拉著葉華坐下,又看了看符三,笑道:“你就是我那親家的千金吧,快坐下!”彆管多威嚴,多有身份的家長,麵對孩子的老師,總是板不起麵孔。郭老大也不例外。當看到兒子被教得很好的時候,郭威什麼怒氣都沒了,變得語重心長起來。“那個趙普不錯!”能得到皇帝的讚許,說句官話就叫簡在帝心,恭喜趙普,從此就要進入升官的快車道,平步青雲,幾年之內,宣麻拜相也不是不可能。趙普究竟是說了什麼,能得到郭威的嘉許呢?事情回到三天前……郭威召集三位相公和趙普,商討專利法的問題。那場麵可想而知,三位相公,壓力堪比三座泰山。他們輪番痛陳專利法的弊端,增加朝廷開支,讓朝廷受製於工匠和作坊,某些人借著專利法大發橫財,損害朝廷威信……無論如何,必須廢除!麵對滔天的壓力,趙普的心也在哆嗦。可他也清楚,多少人一輩子也遇不上這麼個機會,是龍是蟲,就看這一次了!他把心一橫,“啟奏陛下,臣鬥膽請教,工匠費儘心思,傾注心血,造出來的東西,可不可以白白搶走?誠如是,工匠還有什麼心思研究新的東西!搶走彆人的心血和搶走彆人的錢財,又有多少區彆,朝廷豈能和山賊草莽的作為一樣!”“你膽大包天!”李穀憤然道:“趙普,你竟敢把朝廷比作山賊,你簡直可殺不可留!”“李相公,下官說的是做事,朝廷不能不講道理!專利法隻不過保護五年時間而已,已經十分低了,諸位相公還不願意接受,難不成,要把做事的人,創造的人,當成魚肉,予取予求,你們才高興嗎?”魏仁浦聽不下去,霸道質問“趙普,天下是朝廷大,還是工匠大?是陛下大?還是冠軍侯大?”這次的問話,比上一次還要誅心一萬倍。趙普雙膝一軟,跪在了郭威麵前。就在大家以為他認罪的時候,趙普抬起頭,朗聲道:“陛下,臣以為,這天下——道理最大!”語驚四座!波瀾滔天!“大膽!”魏仁浦怒不可遏,“趙普你簡直喪心病狂,天下乃是聖人之天下,九五至尊,口旱天憲,還有比陛下更大的嗎?”趙普的鬢角,汗水幾乎成股流下,郭威皺著眉頭,怒道:“讓他說下去!”從皇帝的語氣當中,魏仁浦感到了強烈的憤怒,他連忙閉上了嘴巴,至於其他兩位相公,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趙普磕頭之後,認真道:“陛下那是天子,固然是天下第一人!可哪怕天子,也要勤政愛民,奉行大道。由此可見,天子也不能為所欲為,在天子之上,還有道理在!工匠付出辛勞才智,他們的成果,就好比農夫種出來的莊稼,如何能隨便搶走?今天是冠軍侯的作坊,諸位相公還有忌憚,要給他補償,換成尋常工匠呢?是不是直接就拿走了?難怪世人視工匠為賤業,如此糟蹋,還有道理可言嗎?”“陛下提三尺寶劍,建基立業,所求者,乃是天下由亂入治,國泰民安。自安史之亂以來,武人犯上作亂,文官結黨營私,蠻夷踐踏中原,百姓流離失所……所有的一切,都是大道不行,乾坤顛倒。陛下身為英睿之主,心懷寬廣,又豈能容不下工匠的一點小利?諸位相公所言,臣委實不敢苟同!”說完之後,趙普把烏紗帽摘下,拜伏在地。龍椅上的郭威沉吟良久,突然站起,走到趙普的麵前,把烏紗帽拿起,扣在他的腦袋上。“朕還沒摘你的帽子,誰也摘不走!”……郭威把事情的經過輕描淡寫說了一遍,可葉華的鬢角居然也冒汗了……趙普這家夥是拚了!葉華記得,黃袍加身之後的趙大,也曾經問過趙普,天下何物最大,趙普回答的就是道理最大。隻是麵對趙大和郭老大,壓力應該完全不一樣吧!趙普很不錯,也很幸運,他賭贏了……郭威沉吟道:“趙普說對了一半,理是如此,可天下間的專利,要都是在你的手上,那又該如何?”郭威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空氣也驟然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