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居正是來傳旨,加封葉華都部署的。他沒有急著回京,而是要留下來看看葉華能不能獨當一麵。一段日子下來,薛居正是滿意的。首先葉華鐵腕治軍,收拾了天雄軍的那幫廢物,這一舉動至少證明兩點,第一,葉華有本事號令三軍,第二,葉華沒有利用權位,收買人心——嗯,第二點比第一點還重要!接下來燕雲烽火遍地,到處有義民舉事,反抗契丹。薛居正更加欣慰。天朝王師所至,萬民歸心,他們這是吊民伐罪,驅逐胡虜,是替天行道,光明正大……曆來文人都喜歡這個調調兒,薛居正也不能免俗。但是當他看到一群披發左衽的老百姓之時,薛居正害怕了,震怒了!在他的眼裡,這些人根本不是漢家百姓,而是和契丹一樣的胡人!唐朝就喜歡用胡人為將,結果安史之亂,殷鑒不遠。胡化的漢人不是漢人,是胡人!他們一樣凶戾乖張,反複暴虐。利用他們去對付契丹,搞不好就要被反咬一口,得不償失。薛居正想了很多,他主動找到了葉華,薛居正板著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恐怖一些,他聲音深沉道:“侯爺,養虎遺患,不得不防。你看看那些歸正的漢人,還有半點漢家模樣嗎?簡直就是一群蠻夷。留著他們,隻會壞事,我看不如……”葉華眨了眨眼睛,把手抬起來,在脖子上劃了一下,同時問道:“不如殺了?”“沒有,沒有!”薛居正連忙擺手,百姓來投靠,不問青紅皂白,就給殺了,薛相公還沒有那麼狠!“侯爺,我的意思是將這些人南遷,然後分散居住,沐浴王化,過個幾十年,褪去身上的野性,也就和漢家兒郎一樣了。”薛居正頓了頓,“侯爺放心,此事我會安排,有什麼罵名,我擔著就是。”薛相公還算厚道,可葉華卻搖了搖頭。薛居正苦口婆心勸道:“侯爺,俗話說慈不掌兵,現在不下決心,等到他們養癰成患,再想處置可就不方便了!”葉華還沒點頭,“薛相公,要想收複燕雲十六州,擺在麵前的幾百萬漢人,就是繞不開的。南遷?能遷走多少?如果引來百姓的反感,到時候幾百萬人跟著契丹同進退,我們又該如何應對?你想放棄燕雲嗎?”薛居正被問住了。燕雲不能棄,那燕雲之地的漢人就不能不管。可問題是這幫人已經和中原漢人差彆很大了,生活習俗,語言口音,脾氣秉性,甚至生存方式。都差彆明顯。像今天的衝突,以後還會不斷發生,早晚有一天,雙方會撕破臉皮,反目成仇。薛居正突然覺得麵前出現了一座巍峨萬丈的大山。原來光複燕雲,不是說說這麼簡單,真正做起來,困難重重,契丹的鐵騎並非最大的敵人。如果不能治理好燕雲,天天叛亂,月月用兵,就沒什麼價值了,相反,還會成為巨大的負擔……薛居正想不出辦法,他甚至有心放棄。或許把精力放到南方,等掃平了江南諸國,力量強大了,再來一舉光複燕雲,或許會比現在好很多!隻是時間越久,胡化就越深,可怎麼辦……葉華往薛居正身邊湊了湊了,衝著他呲著白牙,笑了笑。薛居正本能感到不妙,他嚇得縮了縮脖子。葉華有多難纏,他是清楚的,範質啊,魏仁浦啊,李穀啊,全都在葉華手裡吃過虧。薛居正自問沒法和那幾位相比,所以他格外謹慎小心。“侯爺,我膽子小,你有話直說就是!”“哈哈哈,那就明說了吧,孔夫子是不是教導你們,士不可以不弘毅,對吧?夫子一生,都在想著教化天下,四處遊說,開壇講學,對吧?你們這些徒子徒孫,更應該繼承先師遺誌,對吧?”葉華一口一個“對吧”,連續質問,弄得薛居正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勉強擠出個苦瓜似的笑容。“侯爺,你有什麼事情,隻管吩咐吧,我,我有點怕!”葉華也不繞圈子了,“其實很簡單,燕雲的漢人的確沾染了胡人習氣,貿然重用,會留下後患,但是又不能棄之不用。這事情難就難在這裡,可要我說,也有兩全其美的辦法。讀書人不能總是坐而論道,要有所行動,才能讓人信服。光靠著一張嘴巴,是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的,你說是不?”葉華笑得很燦爛,可是薛居正分明從他的笑容裡,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這家夥準又是冒壞水了。“薛相公,人能胡化,自然也能漢化,就看用不用心。讀書人,傳道授業解惑,挑選出一批,給歸來的漢人當訓導員。專門講解漢家禮儀,教導他們為人做事,教年輕人讀書識字……我想,隻要能堅持下去,他們就會變回漢人的。畢竟我們是強勢文化,要有這個自信,你說對不?”薛居正聽懂了,簡直想給自己兩個嘴巴子,沒事講歸正漢人的事情乾什麼?純粹給自己找麻煩?上哪去找訓導員?誰願意放棄養尊處優的生活,跑來和一群近似胡虜的家夥湊在一起,萬一這幫人來了野性,還不把文弱書生給宰了!不行,絕對不行!“老夫不能害人!”薛相公嚴詞拒絕。這一回葉華把臉沉下來了,“薛相公,你們讀書人,不總是自詡學究天人,掌握了聖賢道理,致君堯舜,無所不能。怎麼?連讓人歸化漢家都做不到,還吹什麼牛皮,還怎麼治國平天下?你說啊?”“這個……冠軍侯,你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移風易俗是最難做的事情,老夫實在是……”葉華怒喝了一聲,“薛相公,一個訓導員,隻負責一百個,如果連這麼點人都治理不好,還怎麼治理一個縣,一個州,甚至一個國家?假使,你眼裡的讀書人,都是這麼廢物,乾脆朝廷廢除文官好了,都讓武將來訓練!我就按照驃騎衛練兵的法子,誰不聽話,棍子伺候,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打沒他們的野性?”葉華譏誚一笑,“如果到了那時候,你們文人可就沒有半點用處啦!”薛居正憋得老臉通紅,啞口無言。他算是領教了葉華的難纏。一句話,怎麼辦?出不出這個訓導員?不出又會怎麼樣?郭威是馬上皇帝,最重實利。他任用文人,是看重文人治國的才能。武夫打天下,文人治江山,自古皆然!可葉華說得對,如果文人連宣揚教化都做不到,那就徹底沒用了,皇帝還要你乾什麼?好厲害的冠軍侯,你這是往文官的祖墳上刨,你丫的太狠了!薛居正權衡再三,他決定了,要派人,無論如何都要派人,哪怕挨罵,他也不能認慫,文官更不能慫!“冠軍侯,你看這個訓導員該怎麼挑選?有沒有標準?”薛居正幾乎咬著後槽牙發問。“要年輕,踏實能乾,學問好,能吃苦……就從年輕的學子,還有太學的生員裡麵挑。誰能教化更多的百姓,誰的業績最好,就能得到嘉獎,比如可以優先授予官職……薛相公,你意下如何?”薛居正點了點頭。還不算太糟。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文人想什麼他還不了解,不就是想當官嗎?天底下有多少苦讀書而沒有門路的,能當訓導員,大小也是個官兒……或許招人不難。隻是誰提這個倡議,肯定要挨罵就是了。薛居正糾結了好半天,他先給郭威寫了一封劄子,然後又寫了一封家書給他二弟。薛相公最怕老婆,而他的老婆又把兒子當成掌上明珠,舍不得放出來吃苦,都養成了紈絝公子哥了。這一次薛居正沒法子了,請二弟把兒子騙出來,送到軍前充當訓導員吧!“爹也是沒法子,若是你爹不能率先垂範,隻怕一世英名都沒了,你要體諒爹的苦衷啊!”薛相公幾乎含著淚把書信送出去了。果不出他的預料,這一份劄子送上去,京城就炸了。政事堂的幾位相公湊在一起,直接開罵了。什麼餿主意?簡直是欺人太甚!讓文官去教化歸正百姓,薛居正是怎麼想的?他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有辱斯文,你懂不?“這不是薛相公能想出來的,這麼損的點子,一定是葉華那小子的主意,薛居正是個君子,讓葉華那個小人給拿住了!”魏仁浦氣哼哼道:“現在事情不好辦了,你們快想辦法!”李穀立刻怪叫道:“魏相公,你一向主意最多,你怎麼不拿主意?”魏仁浦翻了翻眼皮,“我兒子今年十三!”李穀和範質還沒明白,突然有太監來宣旨,說陛下召見。幾個人隻能老老實實進宮,給郭威見禮之後,他們發現皇帝陛下眉開眼笑,眼角的魚尾紋都笑開了。範質心裡咯噔一聲,真的不妙了……郭威笑道:“薛相公真是人臣之表率,他讓自己的兒子去軍前效力,真是大公無私,一心謀國,朕十分感動,特賜薛卿太子太師銜。”郭威說完,拿大眼皮夾了夾在場的幾位相公,“你們也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可萬萬不能落在人後啊!”